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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和赎罪的故事

徐贲

我们都知道,在昼夜的变化中,不只是有黑夜和白昼,还有拂晓和黄昏。许多人都会觉得,最迷人的就是拂晓和黄昏,因为这是昼夜更替中最富有变化,最引人遐想的时刻。思想的历史也是这样,最富有变化,最难以界定的时刻,正是那些出现承前启后作品的时候。但丁的《神曲》就是这样的作品。

《神曲》是一座衔接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这两个时代的桥梁,它开始以道德而非全部以信仰作为善的基础,成为文艺复兴时期新人文主义思想中一个先驱的观念作品。《神曲》所写的是天堂、地狱以及炼狱的情形,顾名思义,它是人死之后灵魂所见的一种景象。但在这之外,还有更深的一层意义,那就是,它是一种比喻或寓言,表示了人类需要精神上的启发和指导。

我们今天为什么还要阅读七百多年前的《神曲》呢?

因为《神曲》向我们提出了“罪”的问题,这是一个令现代人茫然不知所措的问题。在所有的人类文化创造中,“罪”也许是最难以为人所接受的东西。人们宁可相信自己的善良和无辜,而不愿承认自己的罪过。承认人的罪过,意味着认可自己存在的有限性、自己的不成熟、人性的偏差和软弱。承认这些是需要勇气的。

《神曲》里描绘了多种罪孽,如情欲、贪吃、贪婪、易怒,这些是人类的通病。今天,许多人不再把这些视为严重的道德罪过问题,而是将它们变成了“健康”问题。他们求助的不再是信仰、神学或道德哲学,而是医学、医生和心理咨询师。但是,罪的问题其实比病要严重得多。

那么,《神曲》里的罪和赎罪是怎样的呢?

但丁出生于1265年,他生活在一个动荡的年代,当时佛罗伦萨政界分为两派,他所属的那一派在政治斗争中失利,他也被放逐出佛罗伦萨。他的个人生活也不顺心。他结了婚,但爱着的是另一位女子,她年轻时就去世了。但丁在《神曲》里抨击他所憎恨的人,他自己也是诗里的主角。《神曲》讲述了但丁试图去往天堂的故事,但他必须先经过地狱和炼狱才能到达天堂。

《神曲》大部分内容都是基于基督教流行文本(包括《圣经》)的景象。还有一些是他为讲故事而渲染描绘的。《地狱篇》可能是《神曲》三个部分中最受欢迎的,与人们喜欢看恐怖电影的那种心理相似。

但丁在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帮助下,必须进入地狱的深处,才能穿过地球,到达地球的另一边,然后爬《炼狱篇》里的那座炼狱山。这样才能与他相爱的贝阿特丽切一起进入天堂。研究者们认为,贝阿特丽切真有其人,但我们可以把她看成是一个纯洁爱情的象征。

哪些是地狱里的重罪,为什么“背叛”之罪特别严重?

《神曲》被称为涤荡人性,重塑新人的指南,是一种神学的人文教育。神学和世俗的人文教育都关注人,都重视教育对人性的塑造,都秉持培养万人的理念。《神曲》采用了中世纪流行的梦幻文学的形式,描写了一个幻游地狱、炼狱、天堂三界的故事。

但丁称他的诗为“喜剧”,用的是中世纪的分类。《神曲》是一部喜剧,因为所有以可怕的事情开头,以大欢喜结尾的诗都被称为“喜剧”。《神曲》原来的题目“Divine Comedy”直接翻译就是“神圣的喜剧”,它以宗教寓言来阐述天主教的教义,也涉及了当时意大利的一些政治问题。

《神曲》中描绘的地狱形似一个上宽下窄的漏斗,共九层;而炼狱则像一座山,下面宽大,越往上越狭小,有七个层级。地狱里过了第五层是一个由堕落天使严加把守的罪恶之城,城里从第六到第九层是罪孽最深重的地方。

这些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这里的罪孽最为深重?

从第六层往下,是罪孽最深重,刑法最严酷,受刑者最痛苦的地方:第六层是异端的罪人,就是不信基督教的人。在这里,异端者站立在坟墓中,下肢受烈火灼烧的刑罚。第七层是施暴的罪人,他们用暴力作恶。第八层是欺诈者,在地狱里受到各种严厉的惩罚:一、引诱通奸者,被妖怪用带刺的皮鞭鞭打;二、拍马屁和阿谀奉承者,泡在一堆粪便中;三、用神鬼来骗人者,身体倒埋在一个小坑洞里,脚掌上点火烧烤;四、说自己能预言未来的人,眼睛长在背后,看不见前方;五、贪官污吏,在沸腾的沥青中受折磨;六、伪君子,穿着镀金的铅衣,重负苦不堪言;七、盗贼,跟毒蛇合体(人蛇形体互换);八、欺诈者,全身着火;九、挑拨离间者,肢体残缺、内脏外流;十、说假话的人,永远受病痛折磨,全身腐烂,发出恶臭。

想想看,哪一种欺诈不是我们在今天所常见的?依照但丁所说的,有多少人将会到这里来做邻居啊!欺诈是我们今天感受最深的一种罪孽,是社会道德危机的熟悉景象。

欺诈的罪孽虽然非常严重,但还有一种更加严重的罪孽,那就是地狱第九层的“背叛”。我们熟悉的欺骗、出卖、打小报告、告密等等都是背叛。但丁说到了四种背叛:一、出卖亲人;二、出卖祖国或所属团体,即今天的叛国和叛党;三、出卖客人,做生意的宰客;四、出卖恩人。这里的人们被冰冻得全身乌紫,互相啃食头颅。

但丁把“背叛”放在地狱的底端,视其为最邪恶的罪过,有没有道理呢?

我想是有道理的,因为,“背叛”会败坏社会存在和人类共处的最基本条件,那就是“信任”。这就像最邪恶的犯罪是在空气里放毒。我们这个世界有禁止使用神经学毒气的公约,就是因为空气如果有毒,人要呼吸,就必死无疑。

信任对于社会,就如同空气对于每时每刻都必须呼吸的人类。即使知道空气有毒,你能不呼吸吗?即使知道社会的信任已被破坏,你不是还得靠某种信任才能在社会里生活下去?

道德哲学家安尼特·拜尔(Annette Baier)在《信任与反信任》一文中指出,即使在信任被破坏了的可悲状况下,我们仍然不得不生活在某种假设的信任关系之中。只是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会永远摆脱不了不安、焦虑和害怕。

信任是人必需的一种生存条件,也正因为此,信任使我们在许多方面都变得容易被人利用、操控和伤害。拜尔指出:“对各种信任钻研最勤的专家不是道德哲学家,而是罪犯”。罪犯们钻研信任是为了利用人们的信任——更准确地说是利用他们的轻信——从他们身上得到好处,将他们变成自己的猎物。各种各样花样翻新的经济、政治和其他骗术就是这样产生的。

相比之下,我们大多数人对信任问题太忽视了。拜尔写道:“我们大多数人注意到某种信任的时候经常是在这种信任已经被破坏或严重受损的时候。我们生活在信任的环境里,就像我们生活在空气中一样。我们关注信任的方式与关注空气的方式是一样的,只是在信任和空气变得稀少或被污染的时候,我们才会予以关注。”为了加强对信任的关注,我们需要对孩子从小提供关于信任的教育,因为人生最大的难事就是学会信任值得信任的人。反过来说,如果别人信任你,你也就应该对他担负起不背叛的道德责任。这样看来,背叛确实应该是《神曲》里所说的最严重的罪孽。

今天,我们常常把暴力、欺骗和欺诈、出卖和背叛当作社会道德,而不是罪孽的问题来对待,这就像把情欲、贪吃、贪婪、易怒当作是不良习惯或者性格缺陷一样。《神曲》让我们看到,所有这些道德欠缺和性格弱点其实要严重得多。所有这些都是人的灵魂发生了严重问题,那就是罪孽。人在活着的时候往往回避罪孽的问题,但是,当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罪孽感会让人不能平静和心安理得地离开这个世界,也无法期待死后灵魂仍然有存在的意义。

今天,人们会为自己失控的性欲、酒精依赖、贪吃、毒瘾去寻求医生的帮助。医生给他们开处方,送他们进戒酒或戒毒的治疗所,或者干脆把胃切掉一半,降低对饮食的欲望。《神曲》让我们看到,人类曾经不是这样看待纵欲和贪吃的,而是把这些视为必须超级认真对待的“罪孽”。不是身体有了毛病,而是灵魂出了问题,因此,寻求的不是医生的治疗,而是上帝的拯救。

地狱与监狱,哪个更可怕?

《神曲》里有地狱和炼狱,这两处都不是好地方,却是有区别的。一般人只知道有地狱,不知道有炼狱。炼狱虽然不是但丁发明的,但没读过《神曲》的人还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神曲》里的地狱,对各种酷刑和折磨都有生动的描绘。罪孽的灵魂在那里受苦,悲苦地哭泣,辛酸地哀号。例如,在地狱第五层,郁郁寡欢的灵魂嘴鼻被泥巴堵住,透不过气来;怒火冲天的灵魂互相殴斗,弄得你死我活;饕餮之徒被迫吃大便,等等。

受惩罚和折磨的景象非常可怖。但这些都是为了证明《神曲》的一个重要主题,那就是,上帝代表完美的公正,有什么样的罪孽,就有什么样的惩罚。

在《神曲》里,地狱的存在就是为了伸张上帝的正义,惩罚罪孽是为了表明,所有的罪孽都侵犯了上帝的正义。从根本上说,罪是对上帝的背叛。罪的问题构成了《旧约》神学的重要主题。神学家德佛里斯(S.J.de Veries)说:“与许多为罪寻找借口,并且化解罪之严肃性的现代宗教家不同,大多数《圣经》学者都敏锐地认识到罪的可憎、可责与可悲。”

人的罪是对上帝正义的侵犯和破坏,这是罪孽必须受罚的根本原因。古人或基督徒这样看待罪的严重性,与我们今天对罪的看法是完全不同的。今天的罪只是违反了现有的法律,这样的法律是人制定的,不是上帝的律法。今天的罪侵犯的是他人的权利或国家的利益,司法机关以法律的名义予以惩罚。谁犯了罪,就按法律把他关进监狱,这就算是最可怕的惩罚了。

人间法律的惩罚,代表正义的是法律,不是上帝。法既然由人制定,也就能由人修改。但上帝的律令是不变的、永恒的。

《神曲》里的地狱很恐怖,但它要彰显的不是恐怖,而是上帝的正义。神的正义惩罚比人的法律惩罚更可怕,因为那是对灵魂永久死亡的判决。

今天的人们只看到地狱的恐怖,就跟看恐怖电影一样。他们看不到地狱恐怖所代表的正义。他们害怕监狱,但并不害怕地狱。

今天的人们不能严肃对待人的罪孽。他们对罪和恶视而不见、装聋作哑,甚至同流合污、为虎作伥。正因为如此,《神曲》里的罪恶观仍然是《圣经》文化对人类的一项重要道德遗产,对我们认识道德律令与法律规定的不同具有重大意义。这是我们阅读《神曲》的一个理由。

幸灾乐祸

你会妒嫉吗?你妒嫉过别人吗?对这样的问题,我想任何诚实的人都会回答说,我会妒嫉,我也妒嫉过。在《圣经》里,妒嫉是“七宗罪”之一;在《神曲》里,妒嫉也是人在进天堂之前,必须克服的一桩罪过。

妒嫉这个人人都会犯的“罪”,既然如此普遍,想来一定是人们难以克服的。然而,在《神曲》的《炼狱篇》里,妒嫉却只是在七层露台的底部第二层,即仅次于“骄傲”的那一层,似乎并不是最难克服的。

在妒嫉之上,更难攀登的还有第三层“愤怒”、第四层“懒惰”、第五层“贪婪”、第六层“贪吃”、第七层“情欲”。第六和第七层很难攀登,也许是因为,食色性也,人之大欲,所以需要特别有道德修行之人,才能克服这两道孽障。

但丁和维吉尔抵达第二露台的时候发现,第二露台看起来与第一个非常相似,只是更窄一些。这不奇怪,因为露台本来就是越往上越窄。这里没有奇怪的雕塑,岩石的颜色是奇怪的蓝黑色。但丁远远地看到一群人,都在呼叫求救。当他越走越近时,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目睹对妒嫉灵魂的惩罚,他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泪水。

这些是正在接受折磨的灵魂,他们的最大的特征就是眼睛被弄瞎了。我听医生说,人最大的恐惧是死亡,而仅次于死亡的就是眼睛瞎了。这些妒嫉的灵魂,他们的眼睛本来不瞎,他们看不见东西,是因为眼皮被用铁丝缝了起来。

一个女魂灵非常坦诚地告诉但丁,她是个幸灾乐祸的人,宁愿自己交不上好运,也要看到别人倒霉。

但丁显然把妒嫉与幸灾乐祸归入了同一种罪孽。中世纪的时候,人们用《圣经》来指导对人性和人性弱点的理解。《圣经》上说七宗罪,就是七宗罪,从来不加以细分。今天,我们对七宗罪有了更多的了解,得益于现代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心理学家们把愤怒、贪婪、妒嫉等等当作情绪,而不是罪孽来理解和认识。这里先讲一讲幸灾乐祸的问题,因为这关系到我们今天如何对待“看人家倒霉”这个问题。

“幸灾乐祸”是一个十八世纪才出现的概念,十九世纪才成为一个英语词汇,可见人们对幸灾乐祸的认识还不是太久远的事情。但丁那会儿还没有这样的认识,是不足为奇的。所以我们阅读经典时,在许多具体问题上的理性认识不应该局限于经典中的认识。

一般的幸灾乐祸发生在有可比性的人们之间,如熟人、同事、邻居、同行人士等等。在社会伦理和人际道德中,幸灾乐祸是一种比“妒嫉”更邪乎的“恶”:妒嫉是不乐意见到别人有好事,而幸灾乐祸则是以别人的祸事为乐。叔本华说,妒嫉虽然不好,却是人之常情,而以别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快乐则是魔鬼心肠。他认为,幸灾乐祸是人性中非常接近“残忍”的部分。但是,心理学家本济夫(Aaron Ben-Ze'ev)认为,叔本华把幸灾乐祸看得太严重了,因为如果不是太乖戾、病态和恶毒,一般的幸灾乐祸不过是一种人之常情。

妒嫉与愤怒

在《炼狱篇》里,妒嫉(第二露台)与愤怒(第三露台)是紧挨着的,这也许是因为妒嫉会令人怒火中烧,而愤怒则经常是出于嫉恨。但是我们知道,妒嫉绝不是愤怒的唯一原因。《神曲》里的愤怒不仅出现在《炼狱篇》里,还出现在《地狱篇》里,二者有所不同。

在地狱里,从第六到第九层是特别严重的罪孽,愤怒在第五层,不算是最严重的。这样安排,大概与愤怒是人之常情、人人都有发怒的时候有关。

《炼狱篇》里的愤怒在从底部数起的第三层,上面还有四层,也不是最严重的罪孽。第十七首里提到对愤怒的惩罚,但没有多少具体的描述。那是一个暗无天日、潮湿阴冷、令人难以呼吸的地方。

但丁把妒嫉和愤怒描绘为必须受到地狱惩罚的罪孽,是一种宗教理解。今天,除了在神学或哲学层次上,已经很少有人能接受这种宗教理解了。在当代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研究中,妒嫉和愤怒被当作“情绪”而不是罪孽。研究者们不仅看到各种情绪的负面作用,也看到它们的正面作用,这与《神曲》中只是强调负面和恶的一面是很不同的。

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妒嫉往往也是负面的。文学讲述的妒嫉故事都是强调妒嫉的害处和对人品质的败坏:妒嫉造成了人物性格的缺陷。例如,十四世纪英国诗人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说:“妒嫉肯定是一切罪恶中最恶的,因为所有其他的罪恶都只是反对某一种美德,而妒嫉反对的是所有的美德和所有好的东西,因为妒嫉对别人拥有的一切好东西都心怀仇恨,因此,妒嫉与其他的罪恶都不相同。几乎所有其他的罪恶本身都能给人带来某种快乐,唯独妒嫉不是这样,妒嫉本身就是痛苦和悲惨。”莎士比亚的《奥赛罗》讲的是奥赛罗因妒嫉而自毁的故事。普希金的诗剧《莫扎特与萨列里》描述了平庸的萨列里因嫉妒而毒杀了天才的莫扎特。剧中的莫扎特和萨列里两人之间形成如镜像般“天才与平凡”的对比。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托尔金的《魔戒》,有关于妒嫉内容的作品数不胜数,都是刻画妒嫉的恶,没有说妒嫉有正面价值的。

然而,进化心理学就不这么看待妒嫉了。例如,得克萨斯基督教大学的希尔(Sarah E.Hill)和德尔普里奥尔(Danielle J.DelPriore),及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沃恩(Phillip W.Vaughan)在共同写作的《妒嫉的认识作用:注意力、记忆和自我调节的耗竭》中指出,妒嫉让人的头脑更高效、敏锐。人对妒嫉过的人和事情具有更深刻的记忆,对当下周围的人和事也更注意,证明了妒嫉有增强记忆和注意力的作用。至少,妒嫉不是对人一点帮助都没有的,当然,妒嫉记忆和关注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值得关注(如别人的外貌、财富、地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为了寻找妒嫉与进化的关联,希尔教授和她的同事观察实验中男性和女性对同性照片的不同反应。结果显示,女性更有可能会对外形靓丽的同性产生妒嫉之心,这符合进化心理学的理论:外表对于女性繁衍后代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在古代,男人繁衍后代的重要因素也许是身体强健,而在现代社会中,男人繁衍后代更重要的因素是财富和地位。因此,妒嫉别人的财富和地位在心理进化上是可以得到科学解释的。

对愤怒,现代心理学和社会学也有了远比但丁更丰富、复杂、深入的认识。愤怒会让人丧失理智,会使人陷入仇恨而不能自拔。愤怒的人会诉诸暴力,把暴力手段当作解决问题的正义手段。

但是,愤怒有时候是正当的,因为它包含着对正邪、是非的道德判断,不只是一味的情绪冲动。早在两千五百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在《修辞学》中对“愤怒”情绪在人际交流中的作用有所阐述。他指出,一个人的愤怒之所以会对他人有所影响,根本原因不是愤怒本身,而是愤怒后面的那种能被他人认同的“正义感”,即对某种“不公平”的不满和抵制。这一正义感使得不同的人们对某件事情的“不正当”有了共同的看法。《修辞学》第二部分第二章讨论的“愤怒”和第九章讨论的“愤慨”都涉及愤怒情绪的正义感。他说,愤怒是“针对某人或他的亲友所施加的,为他们所不应遭受的显著的轻慢所激起的”。愤怒情绪中有不痛快,也有报复的欲望。

道德习俗要求人制怒,但也承认,人发怒,有时候是有正当理由的。人在自己或眼看别人被背叛、欺骗、愚弄、践踏、无视和欺压的时候,无论制怒的修养有多好,都会难以遏制地愤慨。

愤慨是一种我们因为看到坏人得好运而引起的愤愤不平。愤慨往往包含某种关于“好东西”的“正当性”的意识。人们一般并不会因为看到别人正直、勇敢、品德高尚而感到愤慨。人们是因为“财富、权力以及应该由好人得到的东西”被坏人得到才感到愤慨。

被奴役的人、卑贱的人和没有雄心壮志的人,是不会感到愤慨的,因为他们认为,没有一样好东西是自己应该得到的,所以坏人得到好东西就随他去了。因此,能愤慨、会愤怒的公众其实是任何一个社会都需要的,而他们带有怒意的公众意见也是值得听取和重视的。一个不会愤怒的社会是一个麻木的社会,这样的社会是永远不会有所变革,永远不会有所进步的。

贪婪是一种怎样的罪过?

贪婪之罪的原始拉丁文是Avaritia,从中衍生出“avarice”一词。按照但丁的说法,贪婪原是一种圣爱,人凭此而热爱上帝创造于这个世界的物品。但是,这种对物质的爱遭到扭曲,变成了纯粹物质主义的痴迷,这就是为什么它只被放在第四,而不是更低的地狱圈里。其他源于圣爱的欲望堕落(色欲、暴食)的罪也都处于地狱的较高层圈子里。

《地狱篇》第七首里,但丁从地狱的贪吃圈(第三层)逃出来之后,进入了贪婪的圈子(第四层)。与别的圈子相比,这简直是一个工业化的世界。在这里,受罪的灵魂在沸腾的熔化的金子里饱受煎熬。他们曾经要么拼命囤积居奇,获取暴利;要么花天酒地,无度挥霍。在这个“酷刑工厂”里,但丁看到一部叫“幸运转轮”的机器,出其不意地使出惩罚的招数。他还碰到了财富之神普路托斯。

在希腊神话里,普路托斯是一位头饰叶冠,手持丰饶角的少年或儿童。宙斯使他双目失明,以避免他分财不均。他常被与和平女神和运气女神联系在一起:财富带来和平,财富要靠幸运。古希腊的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在他的喜剧《普路托斯》中改变了普路托斯的故事:他的眼睛在神庙中被医治好了,可以看这世界了。于是,他把财富给了穷人,结果谁也不愿意再干活了。

贪婪正在败坏人的心灵。就像但丁所认为的那样,贪婪本来是一种神圣的恩典,却因为人类的滥用和歪曲,变成了一种罪恶。

贪婪是对物质利益的无止境渴望,也是但丁谴责最多的罪孽之一。这符合《圣经》中所说的,贪婪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中世纪的基督教思想认为贪婪的罪过在于无视人类珍贵的爱的精神。但丁进一步认为,贪婪是社会道德堕落和政治腐败的根源。贪婪伴随着骄傲和嫉妒,败坏佛罗伦萨城邦的人心。因此,贪婪是比色欲和暴食更严重的罪过。

正如但丁看到的那样,贪婪之罪在于它的过度和贪得无厌。过量的食物会引发各种身体失调,同样,过度的物质追求会带来道德和伦理的疾病。

身体的失调远比道德伦理的疾病容易得到诊断和受到重视。很少有人会对不节制的饮食引发的高胆固醇、高血压、高甘油三酯等疾病掉以轻心。但是,对源自贪婪的疯狂物质追求,人们就算看到它对人心的腐蚀、对道德的败坏,也未必就承认它对个体人格和群体价值观有致命危害。

贪婪是现代消费社会的一种流行趋势,对此有两种不同的看法。第一种把贪婪看成一种对个人和社会都有害的精神疾病;第二种把贪婪当作一种有用的社会资源,认为它可以利人利己。美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和评论人华尔特·威廉姆斯(Walter Williams)就说过,若不是因为美国人无节制的消费,美国的经济和社会机器就会难以运转,因此他同意许多其他经济学家们的看法,认为贪婪“在大多数时候和大多数情况下,有好的经济效果”。

他们之所以看中贪婪对经济发展的经济效应,是因为从功利的角度看,贪婪是人类最可靠,甚至唯一可靠的心理驱动力量。

尽管人是自私的动物,但一个社会普遍的道德文化却对贪婪的表现和放纵程度有很大的约束作用。例如,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就曾批评过“贪婪有益”的论调,在狂热的资本主义消费制度中,贪婪必须对金融危机、华尔街丑闻和不道德的投机交易负有责任。同样,在中国,也有许多对贪婪型消费和道德弊端的尖锐批评。现实生活中攀比势利的风气与无节制的贪婪密切相关,这些都是道德沦丧和精神堕落的病灶,既不能增进个人的幸福,也不能帮助提高整体社会的福祉。

对个人幸福而言,贪婪是一个凶狠的杀手。美国心理学家大卫·费鲁吉(David Farrugia)是一位治疗贪婪心理疾病的专家。他指出,人贪婪的各种东西,房子、财富、珠宝、情妇,都不过是短期的人生目标,对家庭、婚姻、事业等等都会带来毁灭长久幸福的祸种。贪婪的祸害还不止于此,习惯性的贪婪会令人陷入难以自拔的焦虑、赌徒心态、倦怠和价值错乱之中,使人对现实失去正常的判断,进而扭曲整个人生。

对整个社会来说,无度的贪婪总是与无度的冷淡相伴随的。它最丑恶、最病态的表现便是巨大悬殊的贫富差距。一个社会越是把超乎寻常的物质占有视为成就的标志和成功的证明,就越是会对极度的贫困采取无动于衷、冷漠鄙视的态度,把失败看成是贫困者自己的罪过。贪婪不仅关乎物质财富和金钱,而且关乎权力。早期文艺复兴思想家但丁就已经把贪婪确定为“过度热衷于寻求金钱上或权力上的优越”。英国哲学家培根则说:“无度的权力欲能让天使堕落。”

贪婪的根源在于无度,而不在于“富起来”。富起来本身并不是坏事,只是当富起来变得无度和不择手段,并成为它的最终目的时,它才成为众恶之首的“贪婪”。贪婪是失控的欲望,其他的罪恶都不过是失控欲望的补充和衍生而已。

贪婪应该成为今天社会的一个公共讨论问题。我们关心贪婪,反对贪婪,不只是一个人在自己心里不要过度欲念或者凡事不要太贪心,而是要反对在公共生活和社会、政治制度中让某些人凭借权势(它本身就是最被贪恋的东西)做不该做之事。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反对以发展经济为名,无限度地向大自然索取,以严重污染自己的和子孙后代的生态环境为代价,竭泽而渔,进行毁灭性的资源掠夺和榨取。这些做法已经将我们这个时代的贪婪推向了一个极度膨胀的深渊。这在人类历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如果这样的社会非正义被容忍而不受到谴责,或者甚至被当作一件有利于稳定和有利于经济发展的好事,那么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就会受到破坏,而社会本身离恶和崩溃也就不远了。如果恶是从我们自己的人心和社会里面出来的,那么污秽的必然是那里的每一个灵魂,人人如此,无可幸免。

《神曲》让我们看到的,是个人生活融入社会,人希望死后能灵魂得救的例子:一个人的灵魂如何不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也是社会必须关心的事情。个人的罪孽必须要有大家看得见的惩戒,地狱和炼狱便是施行这种惩戒的场所。

中世纪的文学是基督教的信仰作品,但是,在但丁那里,我们已经能够看到一种悄悄的转变,那就是,个人罪孽不能只归咎于魔鬼撒旦,而必须由罪孽者自己承担。

今天,我们阅读但丁的《神曲》,不仅仅因为他头上戴着“伟大作家”的桂冠,还因为他的《神曲》可以帮助我们思考许多与自身有关的人文问题,这是阅读人文经典时选择作家和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准。 Udqt3PRnXOoxeuXOQbEUnTiabVi/A626JD5i96XbHa6GiYf+xxEcuW33A43QG9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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