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鼓起的脓包儿,无缘无故地又消了肿。弘皙、弘昇及时收篷韬晦,乾隆无论如何耐心,再也钓不起这群沉到渊底的鱼来。只好等着刘统勋追查孙嘉淦伪奏折一案结果。刘统勋以为,上书房奏折进出都有登记,极易清查的,他丢下手头几个大案,亲自到上书房清理。可怪的是偏偏没有这一份奏折的记档文字。庄亲王允禄素来不管这些细事,弘晓在上书房、军机处两头忙,两头不照影。刘统勋亲自登门询问,都是一句话:“这是接本司的事,怎么问起我们来?我们当王爷,连这样的事都要一一过问?”
刘统勋这才晓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军机处派人来催,传了鄂尔泰的话:“这个案子查了一个月,刘统勋毫无作为,已上报圣躬。圣上命你十日一报,务必清出头绪。想不到刘统勋面儿上精干,办起实事来如此无能!”刘统勋听了,竟弄不清哪是乾隆的话,哪是鄂尔泰的申斥。自己差使确实没有办好,也只好忍气吞声。他索性从刑部四司里各抽出四名老吏,要钱度主领,自己百事不问,专查此案。累得头发长了一寸多长也顾不得剃,仍是毫无线索。过了七月节,内廷三日一次传谕申斥,乾隆竟不顾情面,连降刘统勋两级以示惩处。刘统勋也不理会,照旧带人往六部昼夜不停地清查。直到八月,他最后查完兵部,仍无结果。
刘统勋拖着好似灌了铅的步子出了兵部,遥望刑部所在的绳匠胡同只是出神。钱度从后头跟上来,知道他心里忧愁,没敢言语,刘统勋许久才道:“精诚不至,金石不开啊……看来我这孔孟之徒真要去庙里进一炷香,乞个梦什么的了。”钱度也吁了一口气,说道:“不管伪折出自谁手,反正上书房接本处、誊本处的人逃不脱干系,依着我见识,锁拿了下来严刑拷问,断没有个问不出来的理。如今庄亲王、怡亲王,连鄂尔泰都遭了御批痛斥,他们也不敢回护上书房。再说,无论将来如何,上书房这干吏员总是要受处分的……”刘统勋没听完,便知这个师爷出身的钱度,已经起了“李代桃僵”的心思,要拿上书房一干笔帖式、司文郎的吏员们顶缸了,遂连连摇头道:“本来这个案子只在大官场里,你这样一弄,震动天下。你以为那些笔帖式们好惹?那都是根子硬挺的旗下人。他们后头的主儿你随便摸一摸,哪个也惹不起!这是孤注一掷的法子,何况真犯未必在里头,这一锅夹生饭再烧煳了,可叫我们怎么吃呢?!”
“那……可怎么好呢?”钱度是个精明人,顿时知道自己出了馊主意,讷讷说道,“该查的都已经查了……”
刘统勋黑红方脸膛上肌肉抽搐着,咬牙笑道:“想不到我刘统勋如此无能!——走,到李又玠府里,瞧瞧他的病去!”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说完抬步就走。钱度只好跟着他,也没叫轿子,出了兵部胡同向北折再向东,便见李卫门前那株十分显眼的大槐树。几个家人正在树下扫落叶,见是他们二人,忙丢了扫帚上前请安。刘统勋便问:“李大人这几天可好些了?”
“大人前儿来的嘛!”那家人回道,“每年秋天,我们老爷的病就见好,我们家的人都怕霜降。爷请进,我们爷和太太这阵子正在西花厅那边散步呢!”
刘统勋和钱度联袂而入,穿过正堂房西侧的月洞门,果见李卫和夫人翠儿坐在花厅前的石鼓墩上指指点点说笑。此时正近八月中秋,园中红瘦绿稀,满园的杂树或呈绛红、或淡黄、或橙、或碧,色彩斑斓。那被扒倒了的院墙也没有再修,只用月季刺玫新编成一道篱笆。那扒坍了半边的西书房也没有再修复,高高的房架矗在秋空里,显示着它的一段荣衰史。刘统勋老远便拱手作揖,说道:“又玠公,恭喜你康复了。今儿有兴致出来走走了!”
“是延清来了,还有钱度,”翠儿对李卫说了一句,见李卫要起身,她忙按了他肩头一下,笑道:“又都不是外人,你只管坐着——钱主政有一阵子没登我们门儿了!”钱度仰脸想了想,笑道:“有一个月了吧,幸亏今儿跟着我们刘大人,忙极了的,每天的事搅缠不清,像是乱蜂蜇头!”刘统勋忙笑道:“这是真的,钱度没说假话。我们刚从兵部出来,就近儿给督宪请个安。”
李卫自入夏以来寸步没有离开过东书房。今儿是头一次出来看秋。他精神还算好,只大病未痊,久卧房中,脸色异常苍白。见刘统勋和钱度扎手窝脚地还要行礼,吃力地笑道:“别……别这样,一处坐罢。”他顿了一顿,舔着嘴唇又道,“这秋景不坏,可惜我读书太少,想说也说不上来。”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刘统勋笑道,“大人此时不过是这个心境。您安心摄养。圣上昨日还说及您,如若李卫在位,焉有查不出伪奏折一案之理?皇上倚重大人的地方多着呢!”李卫叹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我只恨自己的命运不济,身子骨儿不争气罢了。那个假奏折,到现在没有线索么?”刘统勋忙道:“是。毫无端倪。我敢断言不是六部官员写的。思量来去,各王爷府还没有查。宫里的事情他们知道的最多,位分低的小吏是写不出来的。所以来请教前辈,这事该怎么着手?”
李卫没言声,俯身顺手掐了一根草节儿放在嘴里嚼着,翠儿见钱度诧异,笑道:“钱老爷别笑他。他这是讨吃时惯下来的毛病儿,一有心事就嚼草根,数落过不知多少次也改不了,下头人都笑他。那年高江村相公为这事题了三个字,说这叫‘识知味’。下头学他的还不少呢!”李卫没理会翠儿说话,许久方缓缓说道:“这个案子要就事论事地办,可不能就事论事地想。这和朝局是连在一处的,所以主子发急,催得你人仰马翻。你在六部折腾了几个月,就算是哪个王爷在背后捣鬼,证据也早就毁得一干二净了。我不是败你的兴,不要去打王爷们的主意。如今京里也没有那么笨的王爷,会就地捏造出个折本,掖藏着塞进上书房。但折本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既然在六部查不出,那一定来自下头省里,有时一送折子就是几十份,在这上头想弄点手段一点也不难。”
“大人说的我明白了。”刘统勋一躬说道,“我是觉得我太丢人了。不追根查到底,心里难咽这口气,也对不住主子。既然老督帅这么说,学生明天就用六百里加紧文书,发到各省由督抚举报。”钱度在旁笑道:“督抚们谁肯担这责任?我跟过好几个抚台了,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依着我说,叫各省督抚和有直奏权的官员,开列去年以来报到上书房的奏折的清单,说要和上书房存档册子核对。这样,谁也不敢弄虚应酬了。你一说是查伪奏折,先就把下头大人们吓掉了魂,就有证据,谁肯给你?”李卫点头道:“实在这才见透了。我当了一辈子的总督巡抚,实情就这个样儿。”
李卫说罢,默谋了一会儿,自失地一笑又道:“这件事你太痴。你觉得丢人,别人不这样看。谁都知道这里的难处。就是主子,心里也是雪亮,申斥、处分都是给人看的,敲山震虎罢了。按说这事与孙嘉淦有直接干连,你看他一点也不着急,这就是说他已深知了圣心。主子要的就是你刘统勋这份痴心傻劲,也想看看你办事的忠心。你请放心做去,终究吃不了亏。”刘统勋见李卫面上带着倦容,便起身来说道:“督帅,我没有虚来一场。这一点拨,我心里已经透亮儿了。您累了,我们先辞,改日再来拜访。”
“好。”李卫微笑着站起身来,悠晃着步子送两个人出来,一边走,一边说道,“邸报我看过,小尹那边已经接旨,孙嘉淦就要启程南下。你们要不去送他就罢了,要见着了,替我问声好。”钱度一边走一边思索,说道:“卑职只是不明白,皇上是‘敲山震虎’?谁是虎?为什么不擒虎?”刘统勋道:“那不是我们管的事。我也不想问。尽臣子本分就是了。”李卫只是微笑,却转了话题:“钱度,上次你说要成亲,是个小户人家的,怎么后来也不听言声了?”
钱度不禁脸一红,他几次托人去张家提亲,媒人说一定能办成,不料五月端午过后,张家竟举家迁走,谁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这事说出来颇觉难堪,只好含糊答道:“我也只是想寻个人好在身边侍候。那一家后来打听是个屠户出身,街坊里名声也不好,也就罢了。待寻到好的,一定来禀告大人。”
“那好。”李卫送二人到二门口便止了步,“外头风大,我就不出去了。”看着二人出去,李卫方才回书房安息。
孙嘉淦奉旨主持南闱乡试,到得南京,恰是八月十八,刚刚过完中秋。一过黄河,便觉出河南和直隶气候迥然相异,像煞是在北京退回去了半个月。他取道开封匆匆东下,因急着赶路,也不坐船,只带了三四个师爷,由沿途驿站供应食宿、车马走骡,从安徽直趋南京。几个师爷都是他在府中多年的幕僚,平素不拘形迹。这一路天清气朗,秋风宜人,或村或泉,或上岗陵或越溪河,时而穿行于修篁茂竹之间,时而流连于枫叶霜染的林间小径,或吟咏诗词、或作笑谈,倒也不觉羁旅劳顿之苦。待到南京石头城外一家小店歇马时,天色已经晚了。依着孙嘉淦,当时就要人去通禀江南巡抚尹继善,几个幕友上前拦住了,说:“我们走了一日,在马背上颠得头晕眼花,脚都肿了。这会子去告知,尹中丞一定要来拜的。老爷好歹体恤我们一点,今儿受用一夜,好好歇息。明儿您亲自去巡抚衙门拜访,岂不礼数周全?我们比旨意规定的日期早到了五天呢,误不了事!”孙嘉淦只好答应了。
客栈的人是接待惯了京官的,起初只当是哪个部的司官,听见这话,才知道是钦差大臣,顿时乱成一锅粥,送茶的,倒水的,牵马饮骡的一阵瞎张罗。又恭请“孙大人”到上房安息。几个人刚烫完脚,晚饭已摆了上来。一丢下碗筷,滚热的毛巾便又递了上来。师爷们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一个个被侍候得浑身舒坦。他们乏透了,饭后略寒暄几句便各自回房进入梦乡了。孙嘉淦有一宗儿毛病,愈是乏累愈是难以安枕,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被窗外此起彼伏的秋虫唧唧声,勾起了离人心绪。左右是睡不着,孙嘉淦推枕而起,在床边吃了两口凉茶,忽然起了诗兴,遂沉吟咏哦道:
憎煞碧树墙外,更有秋影无赖。镇日匆匆惹人忧,填尽一江诗债。秋来秋来,都被风华愁坏……
思索着还要吟时,却听屋上有人续咏道:
离愁在抱,江草萋萋时,吟断情肠,山云瑟瑟,难忘折翼之悲,九嶷三湘同怀……
“谁?!”孙嘉淦大吃一惊,顺手掀起扣在灯上的罩子,四面张望时,却不见人。诧异间听到梁上一声微响,一个黑衣人倏然间已站在孙嘉淦面前!孙嘉淦刹那间便镇静下来,仔细打量那人时,只见他身材中等,是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浓黑的双眉凝成两团,像是谁在眼睛上方点了两个蝌蚪。只盯着孙嘉淦笑,却不似有什么恶意。孙嘉淦冷冷说道:“我是山西书生孙嘉淦,官做得不小,却穷得要命,我一生办案不少,或是哪个仇家请你来的?请取了我的首级去。”
“实不相瞒,”那人将脖子上盘着的辫子甩到脑后,笑道,“我是山西白阳教里的护法使墨君子,本名姚秦。因飘高忌我悟性高,他又行为不端,因此反目出走。傅恒破寨,我幸免于难。流落江湖,衣食无着,只好当了这个梁上君子。原本也只想偷点东西换酒喝,听你先生清吟,忍不住技痒,也狂吟几句。惊了你,实在对不住。”说着便要走。孙嘉淦却一把扯住了,说道:“你的词我听了,不是凡品格调。既来之则安之,我有一本自作的诗笺,就便儿请教。”说着便翻马搭子,从里头取出个册子递给那人。墨君子笑道:“天下人称你胆大如斗,果真如此,真豪爽人也!”他接了本子,竟坐在灯下仔细翻阅。许久,才把诗集还给孙嘉淦,说道:“你这些诗有盛唐风格,就《春与律》‘杏花寒食终朝雨,杨柳人家尽日风’落了晚唐卑调。”又指着《题长恨歌》笑道,“你看——‘如向私语无人觉,却被鸿都道士知?’这一句轻佻。就如李义山‘薛王沈醉寿王醒’,不能说不尖刻清新,但为诗人,却失了忠厚之道。”
孙嘉淦扑哧一笑,说道:“墨君子先匪而后贼,在这里和孙某人大言其‘忠厚’之道!方才是论诗,已见一斑。有佳作没有,请赐教一首成么?”墨君子叹道:“贼匪和官家仅一墙之隔,所以有成者王侯败者贼这一说,譬如您孙锡公,当年夜走三百里杀人,你循的是王法,还是天理?你以为你说的贼是剿得尽的么?王阳明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但只教楚存三户,亡秦必楚。你也是读书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我自巢覆卵破,旧作早已一火焚尽,你既索诗,不得已口占一绝为今夕幸会助兴。”遂拍手而歌:
关河锁带路渺茫,妙手空空新战场。
凭君莫赋高轩过,却防明珠丢锦囊!
孙嘉淦心中异常惊讶,摸了摸袖中,只有五两许一块银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叹道:“有此等人才堕入泥尘,是我们台阁臣子的过错。你身无功名,我也不能许你功名。凭你才学身手,洗手江湖,洗心侍朝,可以自致仕于青云之上。这一点点……我说过我是个穷官,实在无补于你。拿去暂作糊口之资,不要自甘堕落了。”
“前头于成龙大人曾提到我的一个前辈。”墨君子坦然揣了银子,“也曾有过像你这番劝化。前辈说,‘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银子我受了,您的这些个金石良言还是教训自己子侄去吧。”
孙嘉淦顿时默然,墨君子也不说话。二人年纪相殊,性格各异,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知己感,但又都心知是不共戴天之敌。孙嘉淦许久才道:“朝廷主明臣贤,倡的是圣化之道,你这是何苦?不想做官也是高洁之志,为什么要一味为匪作患?”墨君子微笑道:“胡风一吹已百年,‘数’是造化定的,我也难说是对是错。但有一口气,我必我行我素。方才说到‘天理’,飘高他们为诡为异,不成气候,我已决意创立天理教于世。三十年后颠覆这个‘大清’。也许你见得到的。”他说话声音很淡,孙嘉淦心里发瘆:
“我活不了三十年了。你这叫恃才沽祸。就我所见的人物,你的才并不怎么出色。”
“也许吧。但您的儿孙可以见到天理教勃兴。”
“我的儿孙会杀掉你。”
“那不一定。但他们能见到。”
“他们一定杀掉你,不然我不见他们!”
“还是那句话,他们没有你的志气,破不了心中贼。野火春风嘛。”
墨君子说完,抱手一揖,说道:“我该去了。钦差大人。”孙嘉淦苦笑着也抱拳一揖,说道:“那一点菲薄之银,你不要用在你教务上。”“那是当然!”墨君子身形一晃,像来时一样快,倏然消失在门外。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孙嘉淦梦魇一样独自在孤灯下徘徊,喃喃而语。耳听远处鸡鸣三声,仍是毫无睡意。亲自拨灯添油伏案而作,将上次见乾隆说的话,写成了《谏三习一弊折》思量来去,还是转到了“进君子退小人”这一条,没有这一条,断难长治久安。在结尾写道:
……由此观之,治乱之机,转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进退之机,握于人主之一心;能知非则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见过则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治之本也,肆者小人之媒乱之阶也……惟望我皇上常守此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不外乎此矣!
写完,又将今夜遇到巨贼墨君子的事另备一札,细细写了密封。院外已是麻亮,厨中炊起,后院马嘶骡鸣,挑水夫甩着扁担支悠支悠在院中轻步往来。孙嘉淦索性洗了脸,吹了灯端坐在椅上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