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元宵节虽然已经渐次热闹如常,但因乾隆要守孝三年,皇家宫苑的灯节依旧十分冷清。乾隆正月十四夜里逐个看望了张廷玉、鄂尔泰、史贻直、孙嘉淦和李卫等军政重臣,回到宫中,但见垂花门前、永巷夹道,挂的都是白纱灯,在料峭刺骨的寒风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甚觉凄凉,竟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忌妒。乾隆思量着回了养心殿,看看表,刚过酉时,便叫过高无庸,命他速传顺天府尹进宫。高无庸笑道:“主子爷忘了,顺天府尹何钦上个月丁忧出缺,还没有补上缺呢!要不要奴才去传他们同知来见驾?”
“不要。”乾隆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失地一笑道,“朕有点生气,先帝驾崩刚过一年,看看外头,都像没事一样了。放鞭炮的、走社火的、耍百戏的、玩龙灯的花样百出!朕以宽为政,并不要放纵,下头这么漫不经心,真是小人不可养!你也不用去顺天府,径自传旨给刘统勋,叫他进来。”
“喳!”
高无庸答应一声退了出去。乾隆定了定心,从案头取过一叠奏章,头一份便是鄂善的,却是奏报安徽水灾后赈济灾民情形。前头详述了黄淮泛滥,决溃十七处,七府二十县受灾的情形,接着便奏:
……该安徽布政使邢琦文,仅以决溃七处冒渎天听,以欺掩其平日河防不整之罪。臣实地查看被水州县,实已泽园千里,岂止十室九空而已?今越冬衣、被虽经请旨从江苏调拨齐全,然灾民遍地,露宿荒郊严霜之下,时有冻饿之殍抛之荒野。外省绅富拥入皖境贱价买购奴仆。人市间黄口幼儿草标插卖,子啼母泣之声上闻于天,臣心恻然不忍闻。思之,此皆邢琦文等贪位昧灾、蒙塞圣聪之过。设当时邢某如实奏报,我皇有如天好生之德,饥民如此惨苦,岂得不另加恩泽?近查闻,白莲教众颇有借行善之名串连灾民情事。为防不虞之变,臣已斗胆请王命旗牌将邢琦文斩于辕下。不请旨而擅斩大员,臣罪臣知,臣心君知!
看到这里,乾隆目光霍然一跳,援朱笔在折旁疾书:
尔做得好!何罪之有?然教众串连亦当细访,务擒首犯以正国法——朕当下旨,讳决如讳盗,著永为令。尔可传朕旨意,速由两江、山东、直隶调运芦席、毡被发放灾民,以定人心。
接着往下看,鄂善写着:
赈灾粮食依原旨远不敷用。幸有前总督李卫在任时,各乡设有义仓,尚可支撑至二月。谨遵先帝赈灾旧制,千名灾民设一粥棚,粥汤插箸不倒,巾栉裹粥不渗,凉粥手掬可食。且设赈以来,查处侵吞赈灾银两不法墨吏县令七人,胥吏四百七十三人,革职枷号处分不等,已另报吏户二部。惟皇上默查臣心,洞鉴灾情,望速拨银一百二十万两,以备春荒。夏麦开镰,臣当归京报命缴旨,臣若不能使此地灾民遍泽皇恩,亦实无颜见吾圣君也。
乾隆看到这里,心里不禁一热,目光凝视着案前明亮的蜡烛,沉吟良久,一字一画在折尾批道:
卿之忠国心皎然如月之辉,览此奏而不动心者是昏皇帝也。朕之以宽为政,要旨在缓平吏治安天下百姓之心,吏治清、黎庶宁,而天下平。文武群臣乃多有玩忽懈怠粉饰功令者,田主业户乃多有妄行加增田赋者,佃户贫极无赖之子有蔑视法度者,实堪痛恨!卿取中庸之道曲划而治,深得朕心。卿与卢焯、李侍尧、钱度、阿桂、刘统勋实朕即位新得之人。朕原看好刘康其人,今观之颇有不足处。勉之勉之,毋负朕心,行即有恩旨与汝矣!
写罢,乾隆松弛地舒了一口气,端起奶子呷了一口,又取过一份,却是浙江巡抚奏报卢焯治理尖山坝工程合龙情形:
……臣遵旨前往查看,坝高六丈,长七百四十丈,巍然耸立的坚城,皆用坚石包面高叠,询之河道衙门,百年洪水不足虑。然卢焯形销骨立,体气弱至极矣!现堤工既完,卢焯急于返京报命,臣以为该员目下体气甚弱,不宜立行就道,请旨令其就地休养三月再行赴京。又,此地衿绅百姓,颇有议为卢建生祠者,此事体大,非臣所能自专,请旨办理。
乾隆心中突然觉得一阵得意,到底自己目力不差,刚刚在那份奏折上批了卢焯为新得之人,这份奏折立刻为自己添颜面,遂挥笔批道:
尔可将卢焯接进衙中调养,朕已派御医前往矣。生祠一事俯顺民意,然事关体制,准建一座。多之,亦恐卢焯不能消受,钦此!
刚放下笔,还要再看别的奏折,秦媚媚一挑帘悄然进来,乾隆一转眼看见了,问道:“是皇后叫你过来的么?有什么事?”秦媚媚未及答话,一个宫女已将帘子高高挑起,皇后富察氏徐步进来,跟在富察氏皇后身后的一个宫女,手中端着一只景泰蓝大盘,盘中一个火锅正烧得翻花沸滚,嗤嗤冒着白烟。养心殿大小太监、宫娥立刻都长跪在地。乾隆不禁笑道:“这么晚了,难为你想着。这里十几份奏章,原说看过就过去的。”
“起来吧。”皇后含笑看着太监们,对乾隆略一欠身,偏身坐在乾隆对面炕沿上,说道,“我刚从慈宁宫回钟粹宫,老佛爷说皇帝今晚出去看望外头大员了,告诉他今儿不用过来请安了。回宫后我的厨子刚刚炖好一锅野鸡崽子鱼头豆腐汤,这是你最爱用的,火候也还罢了,顺便过来看看。”乾隆站着听完皇后转达母亲的话,说声“是”。呵呵笑道:“还是我的‘梓童’想得周到。正想传点点心用呢!”伸筷子从火锅里夹出一块细白如腻脂般的豆腐吹了吹吃了,又舀了一匙汤品着尝了,不禁大赞:“好!”皇后抿嘴儿笑道:“皇上还说不爱看戏,‘梓童’都叫出来了,下头人听了不笑么?”
乾隆微微一笑,只用调羹舀着汤喝。外头高无庸进来禀道:“刘统勋已经宣到,在垂花门外候旨。”富察氏见乾隆吃得香甜,忙道:“怎么这么没眼色?叫他等一会儿!——这么晚了,皇上叫他有什么要紧事?”乾隆又捡几块豆腐吃了,擦着额头上的细汗,说道:“这豆腐汤真好用——是这样:朕今晚出去走了走,外头除了不挂红灯,和往年没什么两样,国丧三年还没有过去,人们怎么就乐了起来?叫刘统勋今晚出去,到各大臣家里看看。朕禁不掉民间,难道连自己奴才也管不了?连鄂尔泰家都放焰火摆酒请客,太不像话了!”
“这不是我管的事。”富察氏笑道,“皇上什么书没读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是人之常情。你今晚各大臣家里走动,还不是因为过节了,大家高兴,去抚慰抚慰人家?这么一弄,倒变成了为挑剔人家毛病去的了,合算么?再说,老佛爷刚刚还有懿旨,今年元宵大内不结彩张灯,各宫宫眷拘了一年,也可松泛松泛,只不用喜色就行。慈宁宫明晚还要摆几桌筵席,召唤命妇们进来给老佛爷取乐子呢!你叫刘统勋在外头这么一折腾,连老佛爷的脸面也扫了。”皇后侃侃而劝,说得乾隆也是一笑。这才醒悟到是自己嫌寂寞,要强令别人也跟着寂寞。但刘统勋已经叫来,手头又没他的公事,可怎么好呢?想着吩咐道:“叫刘统勋进来。”富察氏起身便要走,乾隆叫住了道:“这是个正直臣子,又正当年富力强,永琏将来用得着的人,你见见没有坏处。”富察氏这才坐下。
刘统勋夤夜被召入宫,却又被挡在养心殿外等了许久,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一直踌躇不安。他站在垂花门外望着星空,一件一件回想着自己近来经手的案子和交办的差使,兜着圈子反省,哪一件有什么纰漏,哪一件还有要请旨的地方,默谋着皇帝问哪件事,该怎么回话。忽然又想到该不是要交机密差使自己去做?五花八门的胡思乱想装了一脑门子。听见传叫,刘统勋赶忙趋步进院,小跑着拾级上了养心殿丹墀,轻声报说:“臣,刘统勋奉旨见驾!”高无庸一挑帘抬脚便进去,竟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高无庸,”乾隆在暖阁里说道,“这个门槛太高,已经有几个外官绊着了。明日吩咐内务府重做一个,往下落三寸,可听着了?”高无庸忙躬身答应。刘统勋这才看见富察氏也在,忙趋前一步伏身叩头道:“臣刘统勋恭请圣安,恭请娘娘金安!夤夜召臣,不知有何差使?”
乾隆笑着瞥了一眼富察氏,说道:“你不要张皇,要紧事是没有的。方才朕出去走了走,到几个大臣家都去看了。也想去看你。格于你只是个侍郎,怕有物议。皇后刚才送来野鸡鱼头豆腐火锅,朕进得很受用,也没舍得进完。娘娘说刘统勋位分虽低,却是忠臣,就赏了你吃。明儿元宵你要巡街,就赏你你也吃不好。就在这里吃,吃完它!”富察氏也没想到乾隆会如此办理。把偌大的人情让给了自己,不禁一笑,竟亲自起身将乾隆吃剩了的火锅端过来放在刘统勋身旁的几上。
“谢主子,谢主子娘娘……”刘统勋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终于还是开闸水似的淌了出来,伏地叩头,哽咽得语不成声,“臣何德何能,劳主子、娘娘如此关怀挂心……”他颤抖着站起身来,坐在杌子上,一口一口吃完了那个火锅。
乾隆和皇后一直都没有说话。为怕他吃得不自在,皇后取了一张纸在上头描绣花样子,乾隆却一份又一份看那奏章,直到刘统勋起身谢恩,才点头笑着摆摆手道:“你且坐。还有几个字就批完了,朕还有话吩咐。”说着已是写完,搁了笔道:“刘康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此人办事还算勤谨。”刘统勋一听便知是为今天刑部衙门的事,心里暗自诧异乾隆消息灵通,斟酌着字句说道,“他在山东赈灾,确是一芥不取,官声是很好的。调任山西以来官场里略有微词,过分顾全上下同僚情谊,像个四面玲珑的人,兴许官做大了不思进取之故?这次碰钱度的壁也为了这。其实平陆一案真的与他无干的,钱度闹这一出,臣也觉得过分。这是私地告诫,暗地就能处置的事,何必故意张扬?”乾隆听了不禁莞尔:“这就是中有不足必形于外了。两个都是好的,也都够受了。但钱度当面却金,不爱钱而惜名,就有沽名钓誉的意向,也有些小毛病。听山西将军奏,刘康办事前不收礼,办完事尚敢收受,不知是真是假。朕记得他原是私塾先生,极是潦倒的,前山东赈灾,一下子就捐了一万银子。既是清官,银两从何而来?唉……天下猜不透的事是太多了。”刘统勋忙躬身微笑道:“是。前头读邸报,傅恒的奏章,主上以宽为政,原为求治,下头官儿尽有奉迎圣意、粉饰太平的,为了落个政简讼平的名声,有的县官竟敢将原被告双方用一根夹棍动刑息讼,叫人听来不可思议。”
乾隆边听边点头,叹道:“蠲免钱粮,修治河防,这都是大政,无论如何天下臣民还是得了实益的。只是有些地方偏就不能体贴朕意,不是抗着不办,就是玩忽懈怠。真奇怪,明摆着的好事都给办歪了!闹灾地方有邪教,这是疥癣之疾,可怕的是旱涝不均,恩泽不遍,给奸徒可乘之机。”刘统勋道:“皇上这话洞鉴万里。臣布衣出身,知道此中况味。大凡读书人没有做官时,多都抱着济世救民造福一方的雄心。一旦为官,就忘了这些根本;做小官时想大官,做了大官还想入阁拜相,全看上头颜色办事,于百姓倒不相干了。谁还去想当年读圣贤书、立治国志呢?上头要讨皇上欢心,下官要讨上宪青睐。于是走黄门的用钱,走红门的送女人,种种千奇百怪异样的丑事都出来。就是白布,泡进这染缸里,还有个好儿?”乾隆哈哈大笑,说道:“依着你刘统勋,该怎么矫治呢?”
“没有办法。”刘统勋笑着摇头,“自祖龙以来二百七十二帝,谁也没有根治这一条。昔日武则天女皇称制,恨贪官设密告箱,允许百姓直奏皇廷,任用酷吏明察暗访,官儿杀了一批又一批,每次科考新进士入朝,太监们都说‘又来一批死鬼’——照样是贪官斩不尽、杀不绝。为什么?做官利大权重,荣宗耀祖,玉堂金马琼浆美酒,其滋味无可代替。惟有人主体察民情,以民意为天意。兢兢战战如履薄冰,随时矫治时弊,庶几可以延缓革命而已。”
乾隆和皇后听他这番议论,不禁都悚然动容。默思良久,乾隆起身来,脚步橐橐踱着,倏然回身道:“明日下旨,你兼左副都御史之职,嗯——傅恒在外头时日也不短了,你以钦差身份替朕巡视一下山东、山西、陕西、河南,甘陕和直隶都看看,下头情形如实奏朕,天晚了,你且跪安,明儿递牌子进来再谈。”
当晚乾隆就宿在了皇后处。因知皇后体弱身热,且微咳不止,乾隆顿时一惊,细询时才知道富察氏已经两个月没来癸水。乾隆笑道:“吓人一跳,原来竟是喜!又要给朕添一个龙子了!”皇后似乎心事很重,娇小的身躯偎在乾隆怀里,微微摇头道:“是喜。身子也有病。这无名热有些日子了。”乾隆抚着她的秀发,缓缓说道:“你总是提不起精神来,秉赋又薄,稍有寒热,哪有不病的?你是朕的爱后,天下之母,朕所有的就是你的,该爽朗欢喜起来才是啊!”
皇后没有答话,许久,慢慢翻转身子,竟扯过帕子悄悄拭泪。
“怎么了?”
“没什么,高兴的。”
“高兴还哭?”
“女人高兴和男人不一样。”
“莫名其妙。”乾隆不禁一笑,正要说话,皇后却道:“我要是死了,皇上给我个什么谥号呢?”
笑容凝固在乾隆脸上,霍地坐起身,扳着富察氏肩头,急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皇后坐起身,望着纱灯里的烛光,叹息着微笑道:“我是想起前头老太妃瓜尔佳氏,也是无名热,咳嗽,不到二十岁上就……连个谥号都没有,枉自先帝疼她一场。我要死了,皇上给我加上‘孝贤’两个字,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她没说完,乾隆一把掩住了她的口,说道:“朕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登极以来事情多,你身子又不好,没有多在你这里过夜。自幼我们一处的,你还不知道朕?别胡思乱想……睡吧……”
第二日天蒙蒙亮乾隆便醒了,见皇后一弯雪臂露在被外,呼吸均匀,沉稳地睡着,眼角兀自挂着泪痕,轻轻替她掩了掩被角,穿着中衣,蹑脚儿出到外间大殿。几个守夜宫女忙不迭地过来侍候,乾隆摆手挥退了,单叫秦媚媚过来问道:“皇后如今一天进多少膳?”秦媚媚见乾隆脸色阴沉,小心地低声道:“娘娘进膳不香,全都进的素,两顿正餐,奴才旁边瞧着,一顿不过二两老米。闲时偶尔进一点荔枝瓜果。倒是前头厨子郑二做的荤菜娘娘还进得香。郑二走了后,奴才就没见娘娘进过肉菜。”乾隆便问:“郑二现在哪里?”秦媚媚笑道:“他偷了御厨房一个鸡血红瓷瓶,埋在煤渣车里往外运,叫内务府查出来,打了——”他没唠叨完,乾隆便摆手止住了,说道:“你一会儿就去传旨,叫郑二还进来侍候,月例加番,有钱了就不偷东西了。告诉郑二,主子娘娘进一两肉,朕赏他一两银子!”
“啊,喳!”
乾隆顿了一下又问:“给娘娘看脉的太医是谁?”“叶振东。”秦媚媚忙道,“太医院的头号医正,不奉旨是不给人看病的。说了,娘娘发无名热,是心血燥竭,要用鲜熊胆。只这味药冬天太难得。狗黑子猫冬不出窝儿,到哪弄得那么多鲜熊胆呢?”“这些事你该去回朕。”乾隆呆着脸说道,“畅春园兽圃还养着十几只熊呢!先用着。朕这就叫黑龙江将军捕活熊送来。笑话!猫冬的熊就捕不来么?”说到这里乾隆觉得有点冷,才想到自己穿着小衣说话,起身进里间时,富察氏已醒来,双眸炯炯,见乾隆进来,披衣起身道:“我都听到了,生死有命修短在天。我一时半会不至于怎样的。皇上你太郑重其事,我反而承受不得。”
“敬天命还要尽人事,不然要人做什么呢?”乾隆笑道,“你心思放开些,朕问了心里也就有数了。”几个宫女或跪或站忙不迭地给乾隆着衣,将一件石青缂丝面貂皮金龙褂套在黄缂丝二色金面黑狐膁金龙袍外,脚下蹬了一双青缎毡里皂靴、头上戴了顶中毛熏貂缎台正珠顶冠。皇后相了相,亲自过来为乾隆束了一条金镶碧玡纽带,平展展露出金丝璎珞,这才满意地说道:“你去办正经事吧。”一抬头见钮祜禄氏站在珠帘前,便问:“你几时进来的,我竟不知道。”
钮祜禄氏微含酸意地看着这对恩爱夫妻,听皇后问,忙蹲身万福,笑道:“我刚从老佛爷那边过来。老佛爷说,去瞧瞧主子娘娘身子骨儿,我说不妨,娘娘的炕桌子不重,昨儿去瞧气色好多了,还是举得起的……”她说着乾隆已是笑了,道:“都是皇后惯的你,索性连她也取笑了。你们先过慈宁宫去,朕拈香回来就过去给母亲请安。外官命妇都谁进来,列个单子进来给朕和皇后看。”钮祜禄氏一拐嘴儿笑道:“单子进到慈宁宫了!皇上放心,该见的、想见的,准保您都能见上!”
“那就好。”乾隆耳听自鸣钟连撞七声,不再耽延,说了句,“朕拈了香就过去。”便出来坐了暖轿,执炉太监马保玉、吴进喜前头导引至顺贞门外,早有侍卫塞楞格、素伦接驾,领班老侍卫张五哥前头带路,先至大高殿拈香,转寿皇殿行礼,又到钦安殿、斗坛拈香拜礼,坤宁宫西案、北案、灶君也都祭了,又到东暖阁神牌前、佛前恭肃行礼。恰路过锦霞自尽的那座殿,乾隆心中一动,便命乘舆停下,随侍的马保玉笑道:“这殿已经荒了一年了,内务府送来的礼部仪注单子没有安排祭这个殿……”话没说完,乾隆眼风便扫过来,竟慑得马保玉一颤。乾隆道:“是朕听礼部的,还是礼部听朕的?别处不去,这殿朕一定要祭。打开!”
这座偏宫自锦霞死后就锁锢了,宫里人传闻夜里常听里边有嘤嘤哭泣声,巡夜的都绕开道儿走。乾隆推开大门,立刻有几只雪鸡嘎嘎大叫着扑身飞出来,几个太监都是吓得一怔,只得随乾隆进来,但见青砖缝里长出的蒿草足有一人高,尘封锁钥,廊庑寂然似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寺,回风萧萧掠殿而过,发出丝丝鸣声,似作离人悲泣。乾隆脸上似悲似喜,踏着枯蒿径至锦霞原来住的房前,隔着窗纸朝里看时,光色甚暗,只见遍地尘积,似乎印着不少老鼠、黄鼠狼足迹,隔子前几本旧书散乱地堆着,靠床的海红幔幛照旧挽着——一切都是那夜的样子,只在靠梁墙角下翻倒了一只凳子,墙上一尊弥勒佛像已变得黯黑,佛挺着大肚子半张着嘴唇,笑嘻嘻看着这间房子,仿佛想说什么……乾隆身上不禁一颤:锦霞就是在这个凳子上把绫索套进脖子里的!
“朕误了你,朕负了你……”乾隆后退一步向窗棂微微一躬,含泪讷讷说着,燃了三炷香将小香炉安在石阶上,心中默念:“今世有缘今世再见,今世无缘愿结来生……”在满目凄凉的荒烟蔓草中,他踱着步,悲不自胜地低吟:
残宫旧妆台,满目尽蒿莱。
红粉今何去?惟余一掬泪!
正自满腹怅惘无可排遣,高无庸匆匆走进来,站在乾隆身后禀道:“皇上,讷亲中堂叫奴才过来请旨,在京二品以上官员都在乾清宫集齐了,请皇上过去受贺。”“不见了。”乾隆摆摆手,“叫他们朝御座磕头,回去过节!”
“喳!”
“回来。”乾隆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朕这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