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着眼于诸法实相,而非它们的逻辑、语词、偏见和笨拙的表象。直心是禅的灵魂,那也是它的活力、自由和原创性的来源。基督教倡言心灵的单纯,其他宗教也是,但是那并不意味着头脑简单。在禅里头,它的意思是摆脱知见的葛藤,而不随着挖空心思的哲学论证失魂落魄。它也意味着如实认识诸法实相,也明白一切言说都只是假名而已。禅经常把心比喻为纤尘不染的镜子。因此,禅所谓的直心,是指时时保持镜子明亮干净,单纯且绝对地反映一切现前的东西。如是就会明白,锄头既是锄头又不是锄头。认识到锄头是锄头,那只是常识的观点,唯有认识到锄头是锄头,又认识到锄头不是锄头,那才是禅。常识的观点乏味无趣,然而禅的观点却总是具有原创性和启发性。在禅的每个机锋里总是充满了活力,其中有一种创造的行动。
禅认为我们总是受制于言说和逻辑。只要我们一直受缚,便烦恼不断。但是如果我们想要看看真正值得认识的东西,看看对我们的灵性幸福有益的东西,那么我们就得一举遣除所有执着;我们必须看看是否有个新的观点,可以从全体去审视世界,从内在去体会生命。于是我们不得不纵身一跃,到那“无名”的深渊,直接体认那个“心生万象”的精神。在那里,没有逻辑,没有哲学思辨,不会扭曲事实以符合我们的测量尺度,也不会戕害人性以臣服于各种知见分别;两个心灵如镜子一般彼此映照,在它们中间没有任何障翳。
在这个意义下,禅是非常务实的。它和抽象思考或复杂的辩证法没有任何交集。它抓起在你前面的锄头,举到你眼前,很不客气地说:“我既握着锄头,也没有握着它。”它不谈神或灵魂,也不谈无限或死后的生命。手握着家用的锄头,看似很平常的事,却开显了生命的一切奥秘,再也没有任何缺憾。为什么?因为禅为诸法实相的体会另辟蹊径。我们认识到墙隙的小花,也就认识到世界的森罗万象。在禅里头,锄头是解开世界之谜的钥匙。如是我们看到,禅在解开最艰深的哲学难题时,竟是如此的淋漓畅快、充满生命!
中世纪早期一位基督教神父说:“唉,可怜的亚里士多德,你为异教徒发现了辩证术、证立和反驳的技巧、畅言空谈的技巧。” 的确是河汉斯言!我们看到历来的哲学家们,如何以逻辑论证和分析去探究所谓的科学和知识的问题,而彼此针锋相对!无怪乎这位老智者为了止息无益戏论而在那些筑沙者中间掷下一颗炸弹说:“正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是确定的。”或者更合乎逻辑地说:“因为悖理,所以我相信。”这岂不是无条件地印证禅的主张吗?
有一个老和尚在上堂前拈拄杖指灯笼说:“还见么?若言见,是破凡夫。若言不见,有一双眼在,尔作么生会。” 在禅里头没有戏论。除非你打开第三只眼,看到事物最深层的秘密,否则你无法了解古德们在说什么。那既见拄杖又不见拄杖的第三只眼是什么?我们从何处得到如此不合逻辑的领会呢?
禅说:“佛说法四十九年,未曾动其广长舌。”有人可以说话而舌头不动的吗?为什么要如此悖理呢?对此,玄沙师备禅师解释说:“诸方老宿尽道接物利生,只如三种病人,汝作么生接?患盲者,拈槌竖拂他又不见。患聋者,语言三昧他又不闻。患哑者,教伊说又说不得。若接不得。佛法无灵验。” 或许佛眼禅师的评论有助于理解这个问题。他上堂对弟子们说:“有双耳,又何曾闻来?有片舌,又何曾说来?既无说、无闻、无见,何处有色声香味来?” (也就是说,何处有此世界?)
如果我们对这番评论仍然摸不着头绪,可以看看云门文偃禅师可不可以帮助我们。云门举玄沙语示众后——“有僧请益师。师云:‘你礼拜着。’僧礼拜起,师以拄杖便挃。僧退后,师云:‘你不是患盲。’复唤近前,僧近前,师云:‘你不是患聋。’乃竖起拄杖云:‘还会么?’僧云:‘不会。’师云:‘你不是患哑。’”
有了以上的评论和动作,我们还在“未知领域”里游荡吗?如果是的话,我们也别无他法,只好回到最初的偈语: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