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讨论本文的主要意旨之前,亦即在考索中国人将开悟之说用于实际生活方面的禅道之前,我想先将某些禅学批评家对禅所取的态度做一些基本的说明,借以阐明禅在整个佛教之中的地位。据此等批评家说,禅的佛教不是佛教;它是与佛教精神颇不相合的一种东西,可以说是任何宗教史中都可常常见到的一种偏差。因此,他们认为禅是一种畸形,常见于思想与感情的流动河道不同于佛教思想主流的民族之中。此种说法是否属实,一方面,我们只要明白佛教的真正精神究竟是什么,即可得一决定;另一方面,我们只要知道禅的学理在被远东承认的佛教主要观念中究竟占怎样的位置,亦可得一决定。此外,我们对于一般宗教经验的开发情形如果能有一些认识,亦颇理想。对于这些问题,倘使我们不想从宗教历史与哲学的见地求得一个彻底认识的话,我们就会因为禅表面上不像对佛教有先入之见的人所想的那样,而武断地断定禅不是佛教。因此,我对这些问题所做的陈述,将可为这一主要论题的展开做一个铺路的工作。
诚然,从表面上看来,禅的里面的确是有一些十分奇异,乃至极不合理的东西,足以使得所谓原始佛教的虔诚佛徒大吃一惊而遽下结论:禅不是佛教,只是佛教的一个中国具形或变体而已。举例言之,对于下面所引的一篇陈述,他们究将作何解释呢?在南泉语录中,我们读到:池州崔使君问五祖弘忍大师:“徒众五百,何以能大师独受衣传信,余人为什么不得?”五祖云:“四百九十九人尽会佛法,唯有能大师是过量人,所以传衣信。”南泉对此评述说:“空劫之时无一切名字,佛才出世来便有名字,所以取相……只为今时执着文字,限量不等,大道一切实无凡圣。若有名字,皆属限量。所以江西老宿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且教后人这么行履。今时尽拟将心体会大道。道若与么学,直至弥勒佛出世(等于说直到世界末日)还须发心始得。有什么自由分?只如五祖会下四百九十九人尽会佛法,唯有卢行者一人不会佛法 [1] ;只会道,不会别事。”
上引各语,在禅籍里面并不是什么非常奇特的语句,只是在大多数禅学批评者看来,显得有些刺耳。佛教受到了平白的否定,而有关佛教的知识,亦被认为不是学禅所不可或缺的要件,但与此正好相反的是,这个禅的大道与佛教的遮遗的办法或多或少是一致的。此话怎讲?下面且为这个问题做一个尝试性的解答。
[1] 试以此点与六祖本人所说的话做一比较:有人问他怎会继承五祖的衣钵时,他说:“因为我不会佛法。”且让我再从《凯那奥义书》( The Kena-Upanishad )引出一节做个对比,因为,在这部奥义书中,读者可以看到那位婆罗门先知与那些禅师之间的一个十足的巧合,而这个巧合不仅是在思想方面,在表现的方式上亦然:不想的人想到;想的人不知道。理解的人不解;不理解的人明了。
道家神秘主义的始神老子,也有这样的精神,他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