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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公案制的发展及其意义

毫无疑问的,在禅宗悠久的历史岁月中,禅徒之间曾有一种真正的禅悟意识的成长,但此事跟其他任何事情一样,这里面也会产生另一种倾向,使得禅悟经验气化而成一种概念之论。倘若此种情形长此发展下去的话,真正的禅悟经验就会完全颓败下去,而主由禅师语录构成的一切文学,不是变得不可理解,就是变成哲学讨论的一种话题。

此种退化——如此背离生活和体验,乃是宗教史上随处可见的一种现象。开始时总会出现一位富于创造力的天才,而一种体制总会从他的经验之中产生出来。能力较次的人们于是聚到他身边,而他则努力使他们能够体会到他自己所得的经验;他的努力使某些人获得了成就,但失败的比例通常都多于成功。由于我们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足够的创造力,因此,也就只好以跟随高明的领袖为满足了。于是,此种体制遂逐渐僵化起来,除非来上一个复兴时期,否则的话,原始的经验便只有迅速颓败了。就中国的禅宗历史而言,这个衰退的时期,可以说就是来自公案参究的发明——虽然,说来非常真实的是,此种发明乃是禅悟意识发展史中一件无可避免的事情。

此种公案参究所要做的工作,在于以权巧的方法或系统的体制,在禅徒身上开发早期大师们以自动自发的精神在自己身上造就的禅悟意识。此外,它还立意要在心灵之中培养此种禅悟的经验,就像早期大师所希望的那样。因此,公案一则要使禅的天地通俗化、普及化,同时也成了保存真正禅悟经验的有效工具。原是贵族化的禅,一变而成了民主化的禅,制度化的禅,乃至机械化的禅。毫无疑问的是,这或多或少是一种退化;但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这种创新的话,禅也许早就衰败得不堪设想了。依我看来,将作为远东文化的这种独特财产的禅挽救下来的功臣,就是此种公案参究的法门。

为了更进一步看清公案兴起的背景,且让我引用十一世纪时的一两位大师的话,作为说明。因为,我们可从他们的话中看出,其中至少有两个倾向在挖禅的命根:其一是绝对寂静主义的理论与修法,其次是从四面八方的外界强加于禅的那种知解的习气。一直受到大师们抗拒的绝对寂静主义,自有禅史以来就被视为禅宗教学的精髓;此种倾向,由于是禅修不可避免的衍生意识,因此,往往动不动就抬起头来,自作主张。

至于对禅作知解上的认识,局外人固不必说,就连禅的拥护者或辩护者中,也有人经常不顾禅悟经验的本身而率意从之。毫无疑问的是,禅的最大死敌,就潜伏在此种倾向之中:如果不以有效的办法将它们推倒的话,它们定会不时抬起头来作祟,尤其是在禅的本身露出任何衰退的征候之时。真净克文禅师 曾经说过:

……所以此个事,论实不论虚;参须实参,悟须实悟;若纤毫不尽,总落魔界!

岂不见古人道:“平地上死人无数,过得荆棘林是好手!”如今人多是得个身心寂灭,前后际断——一念梦年去,休去歇去,似古庙里香炉去,冷湫湫地去,便为究竟!

殊不知却被此胜妙境界障蔽,自己正知见不能现前,神通光明不得发露……

大慧禅师在一封信中对他的一位比丘弟子真如道人说:

今时学道人,不问僧俗,皆有两种大病:一种多学言句,于言句中作奇特想;一种不能见月忘指,于言句悟入,而闻说佛法禅道不在言句上,便尽拨弃,一向闭眉合眼,做死模样,谓之静坐,观心,默照,更以此邪见,诱引无识庸流曰:“静得一日,便是一日工夫!”

苦哉!殊不知尽是鬼众活计!去得此两种大病,始有参学分,经云:“不着众生所言说、一切有为虚妄事;虽复不依语言道,亦复不着无言说。”又云:“观语与义,非异非不异;观义与语,亦复如是。若语义异者,则不因语辨义,而以语入义,如灯照色……”

在大慧时代的禅师语录中,除了大慧本人所说之外,尚有其他许多语句,表明了与此相类的观点,而我们亦可从这些语句中看出:他们如果让禅如此自行发展下去,听其自生自灭的话,不用说,它早就衰落恶化而成纯然的静坐默照、或只是记诵许多禅语和对话了。为了挽救此种颓势,拟定一种更为健全的发展计划,禅师们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可施——只有提出一套公案参究的新方法、新制度了。

什么是公案呢?

所谓“公案”,据一位权威说,意思就是“建立评判标准的公共案例”,而禅的体悟是否正确,即以此作为测验的准则。一般而言,公案就是古代禅师所作的某种陈述,或对学者所做的某种答语。下面所引诸例,通常是派给初学参究的公案:

(一)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

(二)僧问云门:“一念不起时还有过也无?”门云:“须弥山!”

(三)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此“无”的字面意思是“没有”,但当此字被当做一个公案运用时,它与这种字面的意义就没有关系了;它只是一个纯净而又单纯的“无”。)

(四)惠明追到离开黄梅寺的慧能,说道:“望行者为我说法!”慧能便说:“不思恶,不思善,正恁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来生以前的本来面目?”

(五)僧问赵州:“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初祖菩提达摩来到中国干吗?)州云:“庭前柏树子。”

(六)赵州在南泉座下习禅时,请问:“如何是道?”泉云:“(你的)平常心是道。”

(七)僧问赵州:“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州云:“我在青州做一领布衫重七斤。”

(八)老庞初参马祖时问道:“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云:“待你一口吸尽西江水时即向你道。”

禅师将诸如此类的问题交给初学的禅者去求解决,目的何在呢?目的是在初学者的心中展开禅的心理,进而复造此等语句所表现的意境。这也就是说,学者一旦体悟了此等公案,也就体悟了禅师的心境,而这便是“开悟”;如不开悟,禅便是一本密封的书。

在禅宗展开它的历史之初,学者拿一个问题去请教禅师,禅师则以此测知学者的心境,进而给他必要的帮助。这种帮助,有时一下就可使得学者进入开悟的境地,但往往亦可使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困惑,结果使他的内心愈来愈为紧张,或更加努力“参究”,关于此点,前面已有所述。但在实际情况下,禅师往往得等上一段时间,学者才能开始提出问题——假如有问题出现的话。第一个问题一旦出现,问题的解答也就已经完成大半了,因为,此乃学者经过一番极其热切的用功,使他的心境达到某个关头之后而得的一种结果。这个问题表示了:此种关头已经达到,而心灵亦已成熟到可以将它丢开了。有经验的禅师多半知道如何将学者导入某种关头,并使他能够成功地通过那个关头。此系公案流行之前的实际情况,关于此点,我们已在前面以临济、南岳等人为例进行说明了。

师徒之间的此种“问答”,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愈来愈多;而在禅学文献的日渐增多之下,禅徒尝试以知识解决或以理智解释禅的问题,也就成了一种十分自然的事情。师徒之间的“问答”既然不再是禅悟意识的体验和直观的自觉,自然也就要变成逻辑探讨的论题了。这真是一种大大的不幸!但也是一种无可避免的事情。因此之故,希望禅悟意识得到正常发展,希望禅门正统得到蓬勃成长的禅师们,自然不能不审察实际的情势,进而设计一种以达到禅悟为终究目的手段。

这种可以适应环境所需的手段或方法,就是选择古代大师们的某些言句,作为指标加以运用。因此,这种指标需有两大功用才行:(一)遏止理智的作用,或让理智本身看个清楚,它自己究有多大本领,进而让它知道,这里有一个是它永远无法达到的境地;(二)促进禅悟意识的成熟,使其终于爆发而成一种开悟的境界。

当公案在第一个功用方面发生作用时,便产生一种被称为“参究”的情形。一个人要全副身心,而不是以构成生命的一部分理智,投入公案的解决之中。当此种非常的精神紧张状态在一位有经验的禅师指导之下达到成熟的阶段时,公案的本身便自动发生作用而变成了被称为禅悟经验的境界。到了此时,对于禅的真理便达到了一种直观的自觉,直到此时为止,学者一直徒然叩击的那道墙忽然倒塌了,而一个完全崭新的景象便在他的眼前展开了。没有这个公案,禅悟的意识便没有了指标,开悟的境界也就永远没有出现之期了。心理上的困境是开悟的一个必要的经历。在此之前,亦即在有公案参究这个法门之前,此种指标,系由学者用他自己的热烈精神在他自己的意识之中创造而成。但是,当禅因了禅宗文献的累积而以“问答”的形式成了系统或制度化的东西之后,公案的参究就成了禅师们一致公认的不可或缺的法门了。

禅悟经验的最大死敌,是执著主客之分的理智——至少是在开始之时。因此之故,若要使得禅悟意识能够自行展开的话,势非将这个执著分别的理智予以隔断不可,而公案设计的意旨,就在达成这个目的,非常出色。

我们只要略加检视,便可看出公案里面没有容许理智插足的余地。理智这把刀子虽然非常锋利,但仍不足以剖开公案的本身而窥见它里面的内容。因为,公案并不是逻辑上的一种前提,而是从禅修而得的某种心地的表现。例如,佛与“麻三斤”之间、佛性与“无”之间,或者,祖师西来意与“庭前柏树子”之间,究竟有什么逻辑上的关系可说呢?在一本叫做《碧岩集》的著名中文禅学课本 中,圆悟克勤禅师为“麻三斤”这个公案作了如下的开示,举示出未悟禅心的相似禅流对于这个公案做了怎样的理智解说:

这个公案,多少人错会,直是难咬嚼。无你下口处!何故?淡而无味!古人有多少答“佛”话,或云“殿里底”,或云“三十二相”,或云“杖林山下竹筋鞭”,乃至洞山,却道“麻三斤”,不妨截断古人舌头。人多作话会道:“洞山是时正在库下称麻,有僧问,所以如此答。”有底道:“洞山问东答西。”有底道:“你是佛,更去问佛,所以洞山绕路答之。”

死汉!更有一般道:“只这‘麻三斤’便是佛!”且得没交涉!你若恁么去洞山句下寻讨,参到弥勒佛下生,也未梦见在!何故?言语只是载道之器。殊不知古人意,只管去句中求,有什么巴鼻?不见古人道:“道本无言,因言显道;见道即亡言。”

若到这里,还我第一机来始得!只这“麻三斤”,一似长安大路一条相似,举足下足,无有不是。这个话(公案),与云门“糊饼”话是一般,不妨难会。五祖先师颂云:“贱卖担板汉,贴秤麻三斤;千百年滞货,无处着浑身!”你但打叠得情尘、意想、计较、得失、是非、一时净尽,自然会去!

推而究之,公案派给初学参究的目的,在于“断命根”,在于“死偷心”,在于“死却无量劫来识心”,如此等等。这些话听来不免有些残忍,但究竟的目的却在超越理智的限域,而此等理智的限域,只有运用全副的精神力量,使自己孤注一掷,才有跨越的可能。此等限域一旦跨过之后,理则学就成了心理学,而理智作用就成了意愿和直觉。到了此时,原本无法在经验意识层面解决的问题,便转到了心灵的内在深处。因此,有一位禅师曾说:“除非汗流浃背一回,别想见到一帆风顺的境致。”“除非浑身汗透一番,莫想一茎草上现宝王刹。”

公案无法在轻易的情况下求得解决。但一经求得解决之后,公案便如敲门砖一样;门既敲开了,砖头也就可以丢掉了。只要心门尚未打开,公案就有用处,但心门既开,公案也就置诸脑后了。门开之后所见的景象,将是吾人全未料到的东西,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东西。然而,到了此时,如从这个新得的观点重加检查的话,你将会看出,公案的构成,是多么适切,它的暗示作用,又是多么奇妙!虽然,它的里面,什么斧凿的痕也找它不出! wwrQ6RD0y9EpixJR+H9L1gbScSakB8Qc880v/ag+wrefGu4Nua8pAE17JcsCwE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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