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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早期禅修所用的法门

从上面所述的禅悟心理情形看来,我们不难想象,将禅的意识培养到此种圆成的阶段,实在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在中国禅宗早期历史中,心怀创意、力求亲身体验、不畏任何艰险而深入禅的未知境域(terraincognita)的禅者,颇不乏人。

那时的大师们尚无特殊的系统方法引导他们求得究竟的禅悟经验——除了给他们一些语言或动作方面的指示之外,但因此等语言或动作的指示均皆无法接近,故而对于这些真理的追求者而言,与其说是可有吸引之功,毋宁说是颇有排拒之力。布满在这条路上的,并非奇花异草,而是荆棘丛林;所以,他们一旦涉入其中,便会艰险重重。因此之故,在一位大师身边的众多弟子中,只有少数几位能够达到开悟的境界。据史传所载,在进入山寺、围绕一位完全合格禅师的五百或一千弟子之中,得到开眼印可、窥见禅的秘宝者,往往不到十个。那时候,禅可真是一种贵族的佛教哩。它的理想是得到一位鹤立鸡群的崇高大师,而不是拥有许许多多的平庸之辈。

职是之故,大师们尽可能使其禅道陡峭而门风高峻,以致唯有死心塌地的人才能爬到它的顶点。当然,这并不是他们存心为难;他们并无恶意或私心,硬是秘不示人;不用说,他们自然希望他们的大教得到尽可能多的同道的体认;他们似乎一直不厌其烦地宣扬他们的教旨,但当他们忠于本派的见地时,就无法投合大众的趣味了,这也就是说,他们不能仅仅为了廉价的声誉和欣赏而背叛他们的神圣使命。长沙景岑禅师曾说过:“我若举扬宗教(禅的绝对真理),法堂前须草深一丈!”

另一方面,人间到处都是仿造家,伪造者,以及旧货贩卖者;此等情形,不仅是在工商世界而已,宗教圈中亦复如此。后者也许更加恶劣,为什么呢?因为这里面的真伪比前者更难辨别。当禅的固有难题遇到外在的现实环境而使它本身遭受排斥、孤立、乃至逐渐自世间消失之时,我们不难想见,面对此种情形的禅师,内心该是如何的感伤!这也就是说,他们不能在山中静静地坐观禅宗的精神逐渐衰颓下去。当时吞咽禅家文学作品、无视禅宗精神的模仿者实在太多太多了!

此外,自从六祖慧能之后,禅宗文学作品日渐增加,而禅的表现方式亦跟着愈来愈纤微,愈来愈驳杂。渐渐地,慧能一派的禅宗,到了宋初,亦即十一世纪,终于分成了数支,盛行于当时的,计有五宗。不久之后,禅师们终于不能坐观成败,听随禅悟意识自行发展下去,乃至走上自生自灭的一途了。他们看出,必须运用某种方式或体制促其发展,加强健全的宣扬,以使其继续繁荣下去了。他们认为,使禅悟的经验师资代代相传下去而不致中断,乃是他们的天职。不过,在说到此种方式或体制之前,且让我们先看看早期的禅家怎样指导学者。

我们已从前面所举的临济、云门、定上座以及德山诸例之中得知,当时的禅师并没有特定的手段或方法,用以促使弟子的心灵成熟而得禅悟的经验。毫无疑问的是,每一位禅师都不时在他的法堂之中上课说禅,而且还以种种极为实际的方法加以举示,以使他的弟子得到法益。对他们而言,禅并不是一种观念的游戏,而是一种与生活本身具有密切关系的重大事实——纵使是在举起一根手指、啜饮一杯清茶、彼此招呼问候等等日常琐事之中,亦不例外。职是之故,对于禅师们而言,在日常生活中运用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借以唤醒弟子的意识,使其亲证禅悟的真理,当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下面所引古德接引学者的记录 ,将可充分表明我所指陈的意思:

南岳怀让禅师礼见六祖慧能。

祖问:“何处来?”

让曰:“嵩山来。”

祖问:“什么物恁么来?”

让无语,遂经八载(英译六年),忽然有省,乃白祖曰:“某甲有个会处!”

祖曰:“作么生?”

让曰:“说似一物即不中!”(说它像个什么就错了!)

×××

僧问监官齐安国师:“如何是本身卢舍那佛?”

师云:“与我将取(拿)那个净瓶来!”

僧取净瓶来,师云:“却送原处安置!”

僧便送原处已,再来问道:“如何是本身卢舍那佛?”

师云:“古佛过去久矣!”

×××

汾州无业禅师谒马祖,祖睹状貌奇伟,语音如钟,乃曰:“巍巍堂堂,其中无佛!”

师礼,跪而问曰:“三乘文学,粗穷其旨。常闻禅门‘即心是佛’,实未能了。”

祖曰:“只未了底心即是,更无别物!”

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密传心印?”

祖曰:“大德正闹在(你现在想的东西太多了)!且去,别时来!”

师才出,祖召曰:“大德!”

师回首,祖曰:“是什么?”

师便领悟,乃礼拜。

祖曰:“这钝汉!礼拜作么?”

×××

五台山隐峰禅师 ,石头大师刬草时,师在左侧又手而立。头飞子向师前刬一株草。

师曰:“和尚只刬得这个,刬不得那个!”

头提起刬子,师接得便作刬草势。

头曰:“汝只刬得那个,不知刬得这个!”

师无对。

鸿山灵祐禅师,一日侍立于百丈大师之侧。

丈问:“谁?”

师曰:“某甲。”

丈曰:“汝拨卢中有火否?”

师拨之,曰:“无。”

丈躬起,深拨,得少火,举以示之曰:“汝道无,这个呢?”

师由此发悟。

×××

长庆大安禅师,受业于黄檗山,习律乘。尝自念言:“我虽勤苦,而未闻玄极之理(佛教的究极真理)。”乃孤锡游方,至南昌,造百丈,礼而问曰:“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

丈曰:“大似骑牛觅牛!”

师曰:“识得后如何?”

丈曰:“如人骑牛至家。”

师曰:“未审始终如何保任?”

丈曰:“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令犯人苗稼。”

师自兹领旨,更不驰求。

×××

澧州高沙弥,初参药山。

山问:“甚处来?”

师曰:“南岳来。”

山曰:“何处去?”

师曰:“江陵受戒去。”

山曰:“受戒图什么?”

师曰:“图免生死。”

山曰:“有一人,不受戒,亦无生死可免。汝还知否?”

师曰:“恁么,则佛戒何用?”

山曰:“这沙弥犹挂唇齿在!”

师礼拜而迟(自此悟入)。

×××

石室善道禅师,参石头,一日随头游山次,头曰:“汝与我斫却面前树子,免碍我。”

师曰:“把将刀来。”

头乃抽刀倒与。

师曰:“何不过那个来?”

头曰:“你用那头作什么?”

师即大悟。

从上面由最早的禅宗史传《传灯录》随手拈取的这些典例看来,我们不难看出,禅师们所用的开导手段虽很实际,但还没有明确的设计。设使学者自己没有问题可问,禅师就会设法从他身上引出,但不是用抽象的理论,而是在他们的实际生活之中逗引。那时候,已有一些现成的问题被禅徒们用来请教禅师,而禅师们也有一些常用的问题,以之逗引学者。但那时候,无论是禅师还是禅徒,都还没有一种系统化的方法,作为入禅的一种手段。

禅徒最常请教的一个问题,是菩提达摩来到中国的原因:“如何是祖师西来之意?”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为禅在中国创立,系由菩提达摩从印度前来为始,因此,大凡踏着他的足迹前进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要知道达摩的伟大福音究系什么。另一方面,被禅师们经常用来徵问每一个新到禅徒的问题,则是:“甚处来?”“何处去?”这种问题并不只是因为好奇而问;因为,我们一旦真正明白了自己的来处和去处,我们也就成为禅师了。

除了真诚的禅徒之外,尚有许多佛教哲学家,尤其是在初唐时代,由于偏执自宗所讲的哲理,往往与禅师们争论孰是孰非的问题。此等晤谈的记录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趣的场面,不用说,这里面的牺牲者总是专讲玄理的哲学家。

…………

南阳慧忠国师,有座主来参次,师问:“作什么事业?”

对曰:“讲《金刚经》。”

师曰:“最初两字 ,是什么字?”

对曰:“如是。”

师曰:“是什么?”

座主无对。

×××

有讲僧来问马祖大师:“未审禅宗传持何法?”

师曰:“未审座主传持何法?”

主曰:“忝讲得经论二十余本。”

师曰:“莫是狮子儿否?”

主曰:“不敢。”

师作“嘘嘘”声。

主曰:“此是法。”

师曰:“是什么法?”

主曰:“狮子出窟法。”

师乃默然。

主曰:“此亦是法。”

师曰:“是什么法?”

主曰:“狮子在窟法。”

师曰:“不出不入,是什么法?”

主无对(百丈代云:“见么?”)遂辞出门。

师召曰:“座主!”

主回首。

师曰:“是什么?”

主亦无对。

师曰:“这钝根阿师!”

×××

有讲华严座主问大珠慧海禅师:“禅师信无情是佛否?”

师曰:“不信。若无情是佛者,活人应不如死人;死驴死狗,亦应胜于活人。经云:佛身者,即法身也,从戒、定、慧生,从三明、六通生,从一切善法生。若说无情是佛者,大德如今便死,应作佛去。”

×××

又讲华严志座主问:“何故不许‘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师曰:“法身无相,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花而显相:非彼黄花翠竹而有般若法身也。故经云:‘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翠竹还能应用。座主。会吗?”

曰:“不了此意。”

师曰:“若见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随用而说,不滞是非。若不见性人,说翠竹,著翠竹;说黄花,著黄花;说法身,滞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所以皆成诤论!”

…………

以上所述,是直到十世纪时人们学禅的大概情形。为了便于说明那些年代的一般状况,且让我以汾阳善昭禅师所列的“十八问” 作为举示的例子。汾阳是首山省念 的弟子,出生于十世纪之末。此种分类可说不合科学要求,但这些“问”的本身颇富阐示作用,可以表明人们如何学禅的情形。

(一)请益问:学者有所请益而问也,例如僧问马祖:“如何是佛?”祖云:“即心是佛。”州云:“殿里底。”(英译复举“祖师西来意”“佛法的大意”以及“如何是法”等等例子,但只引问题,未附答语。)

(二)呈解问:学者自呈见解而问也,例如,僧问龙牙:“天不能盖,地不能载时如何?”牙云:“道者合如是。”(英译举例云:僧问赵州:“一物不将来时如何?”州云:“放下着!”)

(三)察辨问:审察辨别而问也,例如,僧问临济:“学人有一问在和尚处时如何?”济云:“速道!速道!”僧拟议,济便打。(英译举例云:僧问桐峰庵主:“忽遇猛虎来时如何?”主作虎啸势,其僧便作怕势,主大笑。)

(四)投机问:相投针窍而问也(问者对他自己的悟处仍有所疑而表示请求印证之意也),例如,僧问天皇:“疑情未息时如何?”皇云:“守一非真。”

(五)偏僻问:偏枯僻执而问也(学者急于查出师家的态度也),例如,僧问:“鹤立枯松时如何?”,等等。(英译举例云:僧问赵州:“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州云:“我在青州做一领布衫重七斤。”)

(六)心行问:表心行而问也(学者不知如何进修而问也),例如,僧问兴化:“学人皂白未分,乞师指示!”化随声便打。

(七)探拔问:探求寻拔而问也(当禅刹遍布各地、禅僧到处寻师访道之时,此种问法必然曾经流行一时),例如,僧问风穴:“不会的人为什么不疑?”穴云:“灵龟行陆地,争免曳泥踪?”

(八)不会问:不会个事,直呈而问也(此与第六项似乎无甚差别),例如,僧问玄沙:“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示!”沙云:“你还闻门外水声吗?”僧云:“闻。”沙云:“从这里入!”

(九)擎担问:自擎担所见而问也(学者对禅已有自己的见地,想看看师家如何看待他的见地),例如,僧问老宿:“世智辨聪,不要拈出,还我话头来!”宿便打。

(十)置问:自置一问头而问也,例如僧问云门:“瞪日不见边际时如何?”门云:“见。”(亦作“鉴。”)

(十一)故问:设为一故而问也(内含经意之问也),例如,僧问首山:“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为什么不识?”山云:“识。”

(十二)借问:别借一端而问也(借一个已知的事实而问也),例如僧问风穴:“大海有珠,如何取得?”穴云:“罔众到时光灿灿,离娄行处浪滔天!”(你愈想抓住它,它走得愈远;你愈想看清它,它显得愈模糊。)

(十三)实问:以其实真理而问也(从直接观察而得的一个事实为端而问也),例如,僧问三圣:“学人只见和尚是僧,如何是佛、是法?”圣云:“是佛,是法。汝知之乎?”

(十四)假问:假此一端而问也(含有一个假定例子的问话也),例如,僧问径山:“这个是殿里底(佛像),那个是佛?”山云:“这个是殿里底。”

(十五)审问:审察其理而问也(具体麦现一个真正的疑惑而问也),例如,僧问祖师:“一切诸法本来是有,那个是无?”师云:“汝问甚分明,何劳更问吾?”

(十六)徵问:徵考而问也(带有挑战意图的问题也),例如,僧问睦州:“祖师西来,当为何事?”州云:“你道:为何事?”僧无语,州便打。

(十七)明问:明白直接而问也,例如,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云云。外道云:“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

(十八)默问:默然不语而问也(不以语言表示而问也),例如,外道到佛处,无言而立。佛言:“甚多,外道!”外云:“世尊大慈大悲,令我得入!”

从上面所引略嫌混乱的类目中,我们不难看出,在由达摩而下的最初五百年稳定发展期中,禅门师资之间所问所答的问题是多么庞杂。此在如今已被公认为禅宗六祖的慧能之后三百年间,尤其显然。 zR1Oxdifq/yQ4aWslqsske/SkR1hgm5sLW/y4YfyDzLVYJ7RH1JrObjRO2k0qF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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