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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禅悟的主要特性

大慧是一位以悟为则的伟大禅师,他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是:“我宗无言句,悟了便知一切。”因此,他的论证系以他的亲身经验为其后盾,这点已在前面述及了。在此之前,他曾想写一篇“无禅论”,否定禅徒对禅所吹嘘的一切——假如他不能亲证他们所说的悟境的话。但他见了他的老师圆悟之后,便推翻了他所做的决定,而成了一位最为热心的禅悟经验的拥护者和倡导者。下面继续研究此种公案参究,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述及大慧。同时,我想在此列举悟的一些最大特色,因为,这对我们了解公案在禅的整个组织中所担任的角色,将有不少助益。

(一)非理性(Irrationality): 我用此词的意思是:悟并不是一种用推理办法可以求得的结论,故而亦非任何理智的测度所可得而晓了。大凡开悟的人,都无法以有条理或合乎逻辑的方式加以说明。设使加以说明的话,无论用语言还是用姿态表示,它的内容或多或少都会含有多层的意义。未入此门的人无法凭可见的外相体会它,而已有所证的人则可当下辨出真伪。因此之故,悟的经验总是以非理性,不可解性,不可说性,为其特性之一。

且再听听大慧所说的话:“此事(亦即参禅也)如大火聚,如按太阿剑。近之,则燎却面门;拟之,则丧身失命。不近不拟,土木无殊——到这里须是个活铁汉始得!” 这里没有作冷静推理、玄学解剖,或知识分析的余地,有的只是突破难关的意志——由某种非理性的或无意识的力量在背后推动的意志。因此之故,由此而得的结果,亦非知识或概念所可得而致之。

(二)直觉性(Intuitive insight): 詹姆士曾在他所著的《宗教经验大观》(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 )一书中指出,神秘经验里面含有一种“知”(noetic)的意味,而此语亦可用于禅的开悟经验。开悟的另一个名称为“见性”(日文读作ken—sho),意思是“明见自性”,或“明见自己的佛性”,由此可见,悟的里面显然含有“见”或“知”的意味。不用说,这种“见”与通常所说的知识或认识自然大为不同。二祖慧可所作的悟境报告,曾得初祖达摩的印可:“(说到我的悟处)不成断减,何以故?了了常知故,言之不可及。”关于此点,神会说得更为显然,因为,他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

如果没有这种“知”的特质,所谓“悟”便不成为悟了,因为这就是“悟”之所以为悟的道理。值得在此一述的是,“悟”中所“知”所“见”的东西,既是普遍的真理,同时又不离个体存在的一面。我举起一只手指,从悟的观点来说,这个“举”字所含的意思,并不只是“举起”这个动作而已。也许有人称之为象征,但悟所指的,并不是它本身以外的任何事物,因为它是究极的。悟既是“知”或“见”某一个别的事物,同时亦是“知”或“见”这个个别事物背后的实相——假如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三)权威性(Authoritativeness): 所谓“权威性”,系指由悟而得的“知”或“见”,具有最后、究竟或究极的决定性,不论你做多少的逻辑论证,都无法将它驳倒。它是直接亲证的经验,单凭这一点,就足以成立了。在此,逻辑所能做到的,只可予以解释,说明它与吾人心中所具的其他各种知见之间的关系。因此之故,悟是一种觉知——在最内意识之中发生的一种内在知觉。故有权威之意,亦即究极实在之意。因此之故,这才说禅悟是如人饮水的事情,因为水的冷暖只有饮者本人才能知道。悟的知见既是经验的究极要理,自然就非尚无此种经验的任何外人所可得而否定的了。

(四)肯定性(Affirmation): 凡是具有权威性和究竟决定性的东西,都不会是消极否定的。因为,消极否定不但对吾人的生活没有价值,而且会使吾人走投无路;它既没有鼓舞的力量,又不能给人以安身立命的境地。尽管悟的经验往往以否定的词语加以表述,但实在说来,它对万事万法所取的却是一种积极肯定的态度;它以平等无偏的态度看待万事万法。佛学家称这种态度为“忍”(kshānti),更适当地说,应该称之为“受”(acceptance),亦即接受法尔如然的万法——超于任何相对关系或二元分别的万法。

也许有人要说,这是一种泛神论的说法。但是,此词含有一个明显的哲学意义,因此,我不容让它用于此处。禅的经验一旦受到如此的解释之后,便会遭到无穷的误解和污染。大慧禅师在他写给妙总禅人的信中说:“古圣云:‘道不假修,但莫污染。’山僧道:‘说心说性是污染;说玄说妙是污染;坐禅习定是污染;著意思惟是污染;只今恁么形于纸笔,是特地污染。除此之外,毕竟如何是着实得力处?金刚宝剑当头截,莫管人间是与非!’禅只如是,但恁么参。”而“禅只如是”——即是一大肯定。

(五)超然感(Sense of the Beyond): 尽管各种宗教皆有种种不同的术语,但开悟的经验里总是有着一种或可称之为超然之感的什么;此种经验确是属于我自己的,但我却觉得植根于别处。紧紧地囚着我本人的那个硬壳,在开悟的当儿忽然爆破了。这不一定是说,我与一个比我自己为大的东西合为一体或被吸入其中了,而是说,我感到紧紧绑在一起且跟其他个别之物明明分离着的那个,如今变得放松了,溶化而成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成了与我一向习惯的那类东西完全不同的什么。随之而来的感觉,是一种完全释然或完全休息的感觉——一个吃了千辛万苦的人最后终于抵达目的地的那种感觉。禅者通常用的一句话是:“归家稳坐。”《妙法莲花经》《金刚三昧经》和《新约圣经》中所说的浪子回家的故事,所指的都是一个人开悟时所得的这种感受。

单就开悟的心理而言,我们所能说明的,只是一种超然之感;但是,我们将这种感觉称之为“超然”,称之为“绝对”,称之为“上帝”,或称之为“一人”(a person),都是一种言过其实的话,超过了此种经验的本身而落入了神学或玄学的窠臼。纵使是“超然”一词,也是一种稍嫌过头的话。一个似乎恰当的表词,是某位禅师所说的:“上无片瓦盖头,下无立足之地。”我曾在别处将它称为“无心”或“无意识”(the unconscious)——虽然,此词仍有一些心理学的色彩。

(六)无我调(Impersonal Tone): 禅悟经验最显著的一面,也许是没有像基督教神秘经验中所见的那种个人的调味。佛教的悟中没有像下列术语所指之个人的、往往是性的感受和关联,例如爱的火焰,一种发之于心的神奇之爱,拥抱,爱人,新郎,新娘,灵婚,天父,上帝,神子,天主的子女,如此等等。我们可以说,所有这些术语,皆是依据一种明确的思想体系所作的解说,与此种经验的本身并无真正的关系。且不论毕竟如何,不论是在印度、中国、还是在日本,都是一样,开悟的经验之中,与其说是具有个体的自我,毋宁说是具有高度的知性。

此种情形,是不是基于佛教哲学的特性?此种经验的本身是否沾有哲学或神学的色彩呢?且不论此话怎讲,禅悟的经验,比之基督教的神秘经验,尽管具有若干相似之点,但它没有任何人我的色彩,这是毫无疑问的。宋代的一位官员赵抃,是蒋山法泉禅师的在家弟子。某日,他将公务处理完毕之后,在公堂宴坐,忽因大雷震耳而豁然开悟。他所作的悟道偈描述了禅悟经验的某个方面:

默坐公堂虚隐几,心源不动湛如水。

一声霹雳顶门开,唤起从前自家底!

其后,复题偈斋中云: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

世人欲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

复曰:切忌错认!

这也许是我们可在禅悟经验中看到的人我调味了,但“唤起从前自家底”或“只是柯村赵四郎”与“浑身荣耀是天主”之间的距离多么大啊!至于“基督至爱如天蜜”之类的感受,更是不用说了!禅悟的经验,比之基督教的神秘经验来,是多么贫寒、多么没有浪漫情调啊!

不仅是禅悟的本身是一种如此平凡而非荣耀的事情,就是触发开悟的情境似乎亦无罗曼蒂克的气息和独特的性感意味。禅悟多在日常生活中的任何平常情况之中得到体验,没有像基督教神秘典籍里面所说的那种超特现象可见。有人一把将你抓住,给你一记耳光,奉上一杯清茶,说些极其平常的话,讽诵一节经文,朗读一首诗词,如此等等,假如你的心扉已经到了洞开的程度,那么,你便可以一触而悟了。其中没有做爱的浪漫气息可见,没有圣灵的妙音可闻,没有神恩的充满可说,没有任何种类的荣耀可言。这里面没有任何高调的色彩,一切悉皆平淡无奇,没有任何逼人的威势,没有引人入胜的景象。

(七)高举感(Feeling of Exaltation): 开悟之后之所以必然会有此种感觉,系出于如下的一个事实:原本加于作为个体之上的那种拘限被打破了,而这种拘限的打破并不只是一种消极否定的事件而已,同时也是一种积极肯定的事情,具有无穷的意义,此盖由于这是个体的一种无限扩大之故。显示吾人各种意识功能的通常感觉,乃是一种拘束与依赖之感——虽然我们并非经常意识到它——此盖由于意识的本身乃是两种势力互相限制而成的一种结果。与此相反的是,悟的主要成因则在消除任何意义的两相对立——这种对立就是前面所述的意识原则,而悟的目的则在体现超越此种对立的无心境界。

因此之故,一个人一旦消除了这种对立的限制之后,自然就会产生一种超于一切的高举之感。一个一向不但受到他人亏待、而且受他自己轻视的流浪汉,如今忽然发现他是世间凡夫所可得到的一切财富和权力的拥有者了——试问,如果这事不能、还有别的什么可以给他一种高举的自得之感呢?曾有一位禅师说过:“若端的得一回汗出(开悟),便向一茎草上现琼楼玉宇;若未端的得一回汗出(未悟),纵有琼楼玉宇,却被一茎草盖却。”

另一位禅师显然借用《华严经》的话宣布说:“诸位禅德,看!看!一道祥光,光璨晃耀,照遍三千大千世界,一切诸国,一切海洋,一切须弥,一切日月,一切诸天,一切大地,其数百千万亿俱眡,一时俱现。诸位禅德,还见此光吗?”但禅的这种高举之感,毋宁说是一种默然的自我满足之感;等到它的第一道光热过去之后,就没有什么可以夸示于人的了。在禅的意识之中,此种无心的境界,尚不至于夸耀其本身的光彩。

(八)刹那性(Momentariness): 一个人一旦顿然大悟,便有一种刹那的经验。实际说来,如果没有这个顿然和刹那经验的话,便没有悟可言。这个“顿”字,乃是慧能一派禅的特色,自从它于七世纪提出之后,即是如此。他的对手神秀,坚持禅心的逐渐开展;慧能的门徒由于都是顿悟说的拥护者,故而与之有别。此种顿悟的经验可在一念(ekamukūrtena)之间展开一个崭新的境界,而从一个全新的观察角度重估整个的生命价值,已在别处引过的东山语句,可为这个事实作一有力的证明。佛光国师的优陀那(Udāna) 在这方面亦可有所暗示。 iaQcRHSMsLlbBme3YtbSt4o4EUgrI6EZNQWC7miUfoqzvEmX3M4tiFuhPwEtuzV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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