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串整个《华严经》经文的那种神秘感,被认为是其诸多显著特色之一。现在我要探测此点并指陈它的出处究在哪里——亦即指出可以称为它的根本精神见地究系什么。因为,《华严经》对于这个世界和心灵有其本身的直观或直觉,许许多多的奇迹,许许多多的神秘或不可思议之处,皆以一种微妙无比的方式接二连三地呈现——所有这些,对于许多人而言,也许显得太虚幻了,超于一般常识的限度太远了。但是,我们一旦抓住了经中所说菩萨经历的精神体验的中心事实之后,此处描述的其他各种场景,就显得十分自然而不再有不合理的情况存在其间了。因此,我们所要做的主要工作,便是掌握它的根本见地——假如我们想要了解《华严经》的话。
《华严经》的根本见地名为相即相入或互相交参(Interpenetration)。从哲学上来说,这是一种略似黑格尔的具体普遍概念(the Hegelian conceptionof conerete-universals)的思想。每一个个体的实在,除了作为它的本身之外,不但个个反映某种普遍的东西,同时又因各有个别的个体而成为它自己。一种完全的关系不但存在于各个个体之间,而且亦存在于各个个体与普遍之间,存在于特殊的对象与共同的理念之间。此种完全的相互关系之网,已在大乘学者的手里得到了相即相入或相互交参的专门名称。
当唐代的则天武后对这种交参的意义感到难以理解时,当时的华严宗祖师法藏,便以如下办法做了一次举示:他先点燃一支蜡烛,而后在周围十方悬以明镜。于是,中央的烛光便反映在每一面镜子的里面,而每一面镜子里面所映的烛光又反映在其他每一面镜子的里面,如此,便形成了一种完美的烛光交互作用——亦即具体普遍的相即即入。据说,这个办法使武后体悟了相互交参的意义。若要了解《华严经》所说的此种教义,非有这种哲学说明不可。下面所摘《华严经》经文,当可帮助我们一窥它的内在直观。
此经描述佛陀进入名为狮子频申(Simharijrimbhita)的三昧境界而逝多林发生变相的情形之后,接着说道:
何以故?如来善根不思议故;如来白法不思议故;如来威力不思议故;如来能以一身自在变化,遍一切世界不思议故;如来能以神力令一切佛及佛国庄严皆入其身不思议故;如来能于一微尘内普现一切法界影像不思议故;如来能于一毛孔中示现过去一切诸佛不思议故;如来随放一一光明悉能逼照一切世界不思议故;如来能于一毛孔中出现一切佛刹微尘数变化云充满一切诸佛国土不思议故——如于此逝多林于孤独园见佛国土清净庄严,十方一切尽法界虚空一切法界,亦复如是……
当所有一切菩萨伴同无量无数眷属从十方世界前来,并开始绕佛而坐之时,《华严经》便开始向它的读者叙述这些多半带着光明云在此聚会的菩萨究竟是谁,并将他们的特点作了如下的说明:
如是十方一切菩萨,并其眷属,皆从普贤菩萨行愿中生;以净智眼见三世界;普闻如来所转法轮、修多罗海;已得至于一切菩萨自在彼岸,于念念中现大神变;亲近一切诸神如来;一身充满一切世界,一切如来众会道场;于一尘中普现一切世间境界;软化、成就一切众生,未曾失时;一毛孔中出现一切如来说法音声……
所有这一切陈述,看来实在虚幻、太富象征意味了,以至得不到所谓理性心灵的认真考量。从主张以客观证据和感官尺度为衡量真理之唯一标准的现实主义或唯理主义观点看来,《华严经》做得可谓颇为差劲。但是,我们必须记住,除此之外,尚有另一种看待事物的观念,尤其是在精神或灵的事物方面,对于吾人内在经验所做的唯理主义解释,不予理会。人类的肉体,一般而言,或从感官的观点来看,只是占据一个可以量度的空间,而它的相续生命,也只是占据一段可以量度的时间而已。与这个人体相对的,是整个广大的宇宙,包括地上的山岳和湖海,以及空中的一切星球。我们怎能使这副人体摄取完全的客观性?我们怎能使一个卑不足道的“毛孔”(romakupa)变成一座神圣的舞台,以使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一切如来得以聚众讨论精神或灵的课题?显而易见,这不是一种绝不可能的事情,也是一种荒诞透顶的想像。但一个奇怪的事实却是:心门一旦打开,一盏光源不明的明灯便会照亮意识的暗房,使得所有一切的时间和空间限制悉解融而去,于是我们作大狮子吼(simhanada)云:“我会在亚伯拉罕之前”(原文为“BeforeAbraham was I am”,有译:“未有亚伯拉罕就有我了”,语似较佳,但与原意不符,忽略了“be”的第一人称现在时态的“am”,也就忽视了即今当下通贯过去、现在,乃至未来三时的完整意念——译者附赘),或在人天大众之前宣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华严经》始终总是从这个高超的着眼点写出。假如说科学观察客观的世界而哲学解决逻辑的纠葛的话,佛教则潜入旧有的源头并以最最迳捷的方式将它在医部所见的一切报告我们。
当我们谈到华严的哲学基础或黑格尔的具体普遍观念时——这是我们有时要做的工作,读者也许以为佛教是一种哲学系统,而它的经典便努力以其特有的方法为其做解说的工作。假如我们已使读者对经典采取大乘态度的话,我们就得将在这方面已说过的一切收回,重新开始我们的研经工作。且不论禅受了门外评者怎样的误会或错解,它的主要功用在于将吾人作哲理解释的途中所累积的垃圾扫出意识或心灵之外。禅之所以能够使它的中心思想不受污染,就在它的弃绝障道或阻碍精神发展的文字。这也就是说,在体会实相或真理方面,它一直坚定地推举体验和直观的价值,且做得非常成功。禅的善巧固然不同于《华严经》的方便,但两者在精神上并无二致,故而可以相辅相成,彼此补足——当我们努力以深入的方式研究佛教在远东发展的情形时。经典与禅既非互不相容,亦无互相矛盾或抵触之处。经典透过编集人的心理和圣传所表现的内容,禅则依其本身的方式——由祖师们的知识程度与心理上和种族上的差异所节制的做法——加以处理。试读下面所引的一篇禅门讲录,而后与《华严经》做一个比较的研究:
有个汉,自从旷大劫,无住亦无依;上无片瓦盖头,下无寸土立足。且道:十二时中,在什么处安身立命?若由知得——朝到西天,暮归东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