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禅在意能之后三百年间如何以其特有的方式发展下来,我已举示了足够的上堂问答之例。将所有这些随手撷自唐末禅师史传的案例做一番检视之后,我们不妨说,禅在以中国人的心理经验为基础建立其自身方面,已经获得了相当的成功。这不仅是在禅师们用以表现本身的术语方面如此,在他们用以传达本身经验的方式方面亦然。禅在宗教史以及一般神秘主义史上已经有了独特的开展。
就以此点而言,我想特别说明的一件事情是:禅之轻视经教、因而忽视了学理,结果在第十世纪时开始显出了一种要不得的倾向。我的意思是指:禅师们,尤其是他们的徒众们,卑视经典的研究,超过了必要的程度——视经典如敝履——这种态度,对于禅的体悟,与其说是一种助益,毋宁说是一种障碍。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之所以持取这种态度,自然有其适当的理由,但是,如作过分的推演——这也许正是无知禅徒所做的——禅就成了道德律发弃论(antinomidmism),而其放纵态肆就与“精神自由”的运动混而不分了。
有一部叫做《释门正统》(计有八卷)的中国佛教史书,完成于十三世纪初期,作者从天台宗的立场,对禅宗作了一次严厉的攻击,几乎斥之为“魔”为“贼”了。
闻政论云:“教(在此指经论的注释和讲解)变则禅,禅弊为魔,魔炽为贼。”真知言哉!是知傍附经论之弊犹轻,槌提(轻毁打击)经论之弊实重。唯圣君贤相,凡百君子,反经常之道以救之!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福邪忒矣!这部史书的作者,在另一个地方又引了一节他显然颇有同感的文字说。
“……讲席益衰,禅宗盛行,其失尤甚!村墅愚氓,栖止丛林,闻善知识之风而悦之,曾不深究始末,即斓斑其衣,摄齐升堂,非毁圣贤,诋呵经教,虚辞滥说,欺惑愚众,搢绅寡识,亦乐其遥庭而师范焉!”
上面所引对于禅的批评,因出自天台宗,故而或可视为一面之词,但我们不难想象的是禅变质之后可能发生的情形。禅对文字所取的特有态度,也许始自慧能的亲传弟子,他们曾以中国禅宗第六代祖师的头衔加以推崇。表现之一就是,他们使慧能成为一个没有学问的樵夫,以他的纯朴心地与他那博学多闻的对手神秀,做一鲜明的对比。他们的语录和著述,包括被推定属于慧能的作品在内,都含有不少轻视同代佛教学者和理论家的言句。这些学者和理论家虽然多半都是所谓的“学语之流”,但其中曾去参见禅师的座主,皆被写成吃过某种败仗的人。除此之外,禅师们有没有真的禁止过读经呢?在大珠慧海的语录中,我们可以读到如下一段:
僧问:“何故不许诵经?唤作客语?”
师曰:“如鹦鹉,只学人言,不得人意:经传佛意,不得佛意而但诵,是学语人,所以不许。”
曰:“不可离文字语言别有意耶?”
师曰:“汝如是说,亦是学语。”
曰:“同是语言,何偏不许?”
师曰:“汝会谛听,经有明文:‘我所说者,义语非文;众生说者,文语非义。’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法过语言文字,何向数句中求?是以发菩提者,得意而忘言,悟理而遗教,亦犹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也。”
又,药山禅师传中亦有记载云:
师看经次,僧问:“和尚寻常不许人看经,为什么却自看?”
师曰:“我只图遮眼。”
曰:“某甲学和尚,还得也无?”
师曰:“你若看,牛皮也须穿!”
禅师们轻视经典研究,早在慧能时代就已显出征候了。据现今流行的《坛经》说,慧能不识字,因此,有人请他讲解《涅槃经》和《法华经》时,他说,“字即不识,义即请问。”或云:“吾不识文字,汝试取经诵之一遍,吾当为汝解说。”诚然,佛教徒正如基督徒一样,对于经典,其中确有不少鹦鹉般的学语之流,但我们也不能完全忽视文字,因为,文字不仅是传达思想的重要工具,同时也是表达感情和精神经验的重要媒介。
已经悟达的禅匠们固然没有问题,但他们那些似悟未悟的愚昧徒众,却也想要超越此等限制,乃至宣称效法其师而暴露其本身的无知。因此,在大师们之间建立某种运动,借以调和习禅与研经之间的冲突,也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这些中国的天才要有印象的想象予以滋补和充实。
如此,则华严等经被系统地用来对禅悟经验作哲理的解说,也就不会使我们感到讶异了。这些经典,尤其是意象富丽、非任何中国文学所可匹敌的《华严经》,及时为禅的健全发展提供了适当的支持。
假如禅一直抱持着不用文字完成其事的观念的话,中国佛教徒在生活上所获得的历史成就,也就不会很大了。当然,超越华美的文词和纯粹的抽象概念,其本身并不是一件易事;因为,目标一旦达到,这个工作也就可以说已完成十之八九了。但我们也不可忘记的是:这里还有一件积极的工作,需要禅师们完成。他们对实相所得的明悟,必须组成一种直观的体系,以使它的内容日渐丰富。明悟本身并无内容可言,因为,没有内容就是它的实质;它的里面一旦有了某种东西,也就不能称其为明悟了。但禅悟的此种没有内容,并不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假如它是一种抽象概念的话,那它就变成一种玄学或形而上学的观念了,那就要被当做玄学或形而上学加以处理,也就是说,要依照认识论的论理学加以讨论了。如此,禅便失去其存在的理由了。说实在地,这种明悟是富于动力的;换句话说,它以流动性为特质。是故,它系以与其他直观方式相关的办法而得其意义,因为,这是佛徒生活的要旨。因此,禅徒不可忽视经典的研究——不论他们对于这种事情如何反对。
使森罗万象的一切存有化而为空,是《般若经》的一大成就,也是印度心灵的最高业绩之一。高举自觉圣智境界(Pratyātmāryajñānagocara)作为佛徒生活的基础,就禅对它所做的解释而言,乃是《楞伽经》的使命,而这却是达摩来华之前的中国佛教徒尚未完全明白的事情。不过,除此之外,如果禅师们对于本身的任务没有强化的话,禅的生活在塑造远东人民的整个精神生活方面,也就不会获得如此重大的成就了。构成“华严”实质的宏大直观——言其宏大,不仅是指它的深度而已,同时也指它的透彻度——乃是印度心灵为整个人类精神生活所建立的纪念碑,极为雄伟,极为动人。就这样,无可避免地,禅也就以“华严”的富丽王宫建筑作为住处了。禅成了它的无数“庄严”(vyūhas)之一。从另一方面来说,禅发展而成庄严整个法界的一切庄严了。
下面,我想描述三个重要观念。因为,这三个观念系依《华严经》分别佛徒的生活尤其是得悟禅理之后的生活。这三个观念是:菩萨道(Bodhisattrahood),发菩提心(bod hicittopāda),以及菩萨的住处(vihāra),此三者在这部经中皆有充分的叙述。
不用说,在完成这项工作之前,读者自然很想对于“华严”(theGa
n
davyūha or Atata
m
saka)先有一个大概的认识。那么,就让这一篇文字的这最后一节来说明此经及其题材、风格、结构,以及译文吧
。
先说此经的经题。在这几篇文章中,梵名the Ga n dav yūha of the Avata m saka被不太分明地译作汉文的“华严”与藏文的phal-po che。就汉文的“华严”两字而言,Ga n davyūha一词与之似颇相当:ga n da相当于汉文的“华”,亦即通常的“花”,而vyūha则相当于汉文的“严”,亦即“严饰”或“庄严”的意思。据法藏所著《华严经探玄记》(卷第三)说,梵名ga n da-vyūha,音译汉文为“健孥标诃”,语音相近。法藏解释说,“健孥”意为“杂花”亦即通常的花,“标诃”意为“严饰”,亦即庄严校饰之意。另一方面,Avatamsaka的意思则是“花环”或“花饰”,故而亦可视为“华严”两字的一个同义语。此词见于《翻译名义集》第六十四及二百四十六节。同书第二百三十七节则以“花耳严”三字说明梵文avatam saka一词。
这里有些混淆的是,有一部名叫《 Ga nd av yūha 》的大乘经,是尼泊尔的九十部佛经之一。它属于中文的《华严经》( Hua-yen-ching ,日语读作Kegon-kyo)群,但实际上只是《六十华严》(六十卷本华严经)与《八十华严》(八十卷本华严经)的最后一品,相当于般若三藏所译的《四十华严》(四十卷本华严经)。这最后一品在汉文与藏文经典中皆被称为《入法界品》(he chapter on Enteringinton the Dhanmadhātu ,梵名dharmadhātupraresa)。
为了避免混淆,较好的办法是用梵文 Avatamsaka 这个经名代表整个《华严经》群,而以梵文 Ga nd avyūha 表示《四十华严》。如此,则theAvata m saka可以包括the Gandavyu ha了,而后者则是为《入法界品》而保留的专有经名了,筐管有法藏的权威解说,亦属无妨。
在龙树所著的《大智度论》中,Gan d avyuha被引于《不思议解脱经》(Acintyavimoksha)的项下,而这正是汉译《四十华严》的副标题。
汉译佛典中有三部名为《华严经》,亦即六十卷本、八十卷本,以及四十卷本的《华严经》。如前所述,最后一部,亦即四十卷本,相当于梵文的Ga nd avyūha。《六十华严》有三十四品,而《八十华严》则含三十九品。第一部的译者是佛陀跋陀罗(Buddhabhadra),译于 418 至 420 年;第二部的译者是实文陀(Śikshananda),译于 695 至 699 年;第三部(相当于梵文的Ga nd avyūha)的译者是般若(prajñā)三藏,译于 796 至 797 年。
据载,早在佛陀跋陀罗所译的第一部《华严经》出现之前,来自印度的初期佛教传道士之一,曾于公元 70 年间将类似梵文《十地经》( Oaśabhūmika )的典籍译成中文,可惜的是,这部经的译文已经散佚了。大约九十年后(167),来自月支国的支娄迦谶,将亦为《华严经》一部分(相当于《如来名号品》)的《兜沙经》( Tushāra Sntra )译成中文。再后,支谦、达摩洛文、聂承远及其子道真、竺佛念等人,陆续译出了属于华严经群的许多经典,但直到 420 年,佛陀跋陀罗才完成他的六十卷大本,将所有这些以及其他许多单独的经典,纳入一部含容广大的《华严经》( Avata m saka )之中。
我们可从这个事实看出,《华严经》中的某些品原是独立的经典,但这部大经的编者或编者们认为,将它们全部纳入一个经题之下,以使它们得到系统的安排,乃是一件方便的事情。因此之故,《十地经》和《入法界品》,至今仍然保持着独立性。藏文的《华严经》,跟中文的八十或六十华严一样,也是一部包含多经典的经书 [1] 。
这部《华严经》所传的信息是什么呢?此经通常被视为大乘经典之王。下面所引,是法藏依照一篇名为《妄尽还源观》的论文对于此种信息所做的解说。
显一体:即一心自性清净圆明体;起二用:即一海印森罗常住自在用,二法界圆明自在用;示三遍:即一尘普周法界遍,二尘出生无尽遍,三尘含容空、有遍。
对于这个客观世界,菩萨修行四德,即一随缘妙用无方德,二威仪住持有则德,三柔和质直摄生德,四普代众生受苦德,以使无明众生消除幻妄,烦恼成为智性,彻底净除污染,而使如如的大圆镜保持明净。
但只修这些德行,仍不足以完成虔修的生活,故须入五止:即一照法清虚离像止,二观人寂伯绝欲止,三性起繁兴法尔止,四定光显现无念止,五事理玄通非相止。
又,单修五止,仍不足以使人进入圆满自得之境,故而法藏认为,欲入华严境界,须起六观:即一摄境归心真空观,二从心现境妙用观,三心、境秘密圆融观,四智、身影现众缘观,五多身入一镜像观,六主、伴互现帝网观。
在法藏这篇论文的帮助之下,我们不但能够明白“华严”的究极教义,同时亦可看出它与禅的关系。说到尽处,禅的修持在于契会万法之本的“无心”,而此“无心”不是别物——只是“唯心”,此在《华严经》乃至《楞伽经》之中皆然。此“心”一旦不以可得之心而得,唯以超于二边之心而得,便会发现诸佛、菩萨,以及一切众生,皆可还原为此“心”,亦即“无心”。印度的天才使它发展而成“一真法界”,以毗卢遮那楼阁及其所含的一切严饰(vyūhas)与庄严(Ala n karas)描绘它的雄伟与富丽。在中国人的心中,《华严经》中所描绘的这种光明晃耀,充满不可思议之光的天宫,再度变化而成这个灰色大地的色彩。天上的神仙不再出现,这个人间只有饱受折磨的人类。但禅的里面既无污秽或不净,亦无任何功利主义的色彩。尽管实事求是,但它的里面亦有一种玄妙与灵性的气息,并在后来发展而成一种自然的神秘之教。中国学者胡适认为,禅是中国人的心理对于深奥的佛教玄学所做的一种反叛。但实在说来,这不但不是一种反叛,而是一种深切的领会。只是这种领会,只可用中国人的方式、而非其他任何方式,加以表现。
[1] 详细的比较,参见樱部所编的《大谷甘珠目录》( Sakurahe’s Otani Kanjur Catalogue ,1932)。
从某一方面说,《华严经》就是普贤菩萨内在宗教意识的发展史,以智眼、修行以及本愿引导一切众生走向究竟的解脱,使得智慧之光照递整个宇宙,这也是普贤菩萨修行生活的主要内容。大乘理想或菩萨理想与小乘理想或罗汉理想相比,更加重视实际且与人们的俗世日常生活具有直接的关系,中国的禅者们更使佛陀重返人间,和光同尘,混俗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