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所引各节文字,是唐末和宋初时代若干禅匠的语句,目的在于展示禅宗在中国逐渐取代其他宗派时所显示的禅教发展趋势,并使我们看清这些禅师的语录问答与有印度色彩的经教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
庐山归宗智常禅师,上堂云:“吾今欲说禅,诸子总近前!”大众近前,师云:“汝听观音行,善应诸方所!”
僧问:“如何是观音行?”
师乃弹指云:“诸人还闻么?”
僧曰:“闻。”
师云:“一队汉向这里觅什么?”以棒趁出,大笑归方丈。
洪州亮座主,本蜀人也,颇讲经论,因参马祖,祖问曰:“见说座主大讲得经论,是否?”
亮云:“不敢。”
祖云:“将(拿)什么讲?”
亮云:“将心讲。”
祖云:“‘心如工使儿,意如和使者。’ [1] 争(怎)解备得经?”
亮抗声云:“心既讲不得,虚空莫讲得么?”
祖云:“却是虚空讲得!”
亮不肯,便出:将下堦,祖召云:“座主!”
亮回首,祖云:“是什么?”
亮豁然大悟,便礼拜。
祖云:“这钝根阿师,礼拜作么?”
亮归寺,告众云:“某甲所讲经论,谓无人及得。今日被马大师一问,平生功夫冰释而已!”乃隐西山,更无消息。
杭州大慈山寰中禅师上堂云:“山僧不解答话,只能识病。”
时有一僧出师前立,师便下座归方丈。
法眼云:“众中唤作:病在目前不识。”
玄觉云:“且道:大慈识病不识病?此僧出来,是病不是病?若言是病,每日行住,不少总是病;若言不是病,出来又作么生?”
荆南向马昙照禅师常云:“快活!快活!”及临终时叫:“苦!苦!”又云:“阎罗王来取我也!”
院主问曰:“和尚当时被节度使抛向水中,神色不动。如今何得恁么地?”
师举枕子云:“汝道:当时是?如今是?”
院主无对。
邓州香严下堂义端禅师谓众曰:“语是谤,寂是诳。寂、语向上有路在。老僧口门窄,不能与汝说得”,便下堂。又云:“假饶重重剥得净尽,无停留。权时施设,亦是方便接人:若是那边事,无有是处!”
袁州仰山慧寂禅师上堂示众云:“汝等诸人,各自回光返顾,莫记吾言。汝无始劫来,背明投阁,妄想根深,卒难顿拔。所以假设方便,夺汝粗识,如将黄叶止啼,有什么是处?亦如人将有种货物与金玉作一铺货卖,只拟轻、重来机。所以道,石头(和尚)是真金铺,我这里是杂货铺:有人来觅鼠粪,我亦拈与他;来觅真金,我亦拈与他。”
时有僧问:“鼠粪即不要,请和尚真金。”
师云:“啮镞拟开口,驴年亦不会!”
僧无对。
师曰:“索唤则有交易,不索唤则无。我若说禅宗,身边要一人相伴亦无,岂况有五百、七百众耶?我若东说西说,则争头向前拾。如将空拳诳小儿,都无实处。我今分明向汝说圣边事,且莫将心凑泊,但向自己性空如实而修,不要三明六通。何以故?此是圣末边事。如今且要识心达本:但得其本,莫愁其末。他时后日自会去在——若末得本,纵绕将情学他亦不得。岂不见沩山和尚云:‘凡、圣情尽,体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
澧州药山惟俨禅师,一日有僧问曰:“学人有疑,请师决!”
师曰:“待上堂时来与阁黎决疑。”
至晚间上堂,大众集定。师曰:“今日请决疑底上座在什么处?”
其僧出众而立,师下禅床把却(抓住)曰:“大众,这僧有疑!”便托开,归方丈。
师一夜登山经行,忽云开见月,大笑一声,应澧阳东九十里许,居民尽谓东家,明晨迭相推问,直至药山。徒众云:“和尚山顶大笑。”他的在家弟子朗州刺史李翱,特地为他作了一诗,以志其事: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笑一声!
潮州大颠和尚,石头弟子也,却后辞往潮州灵山隐居,学者四集。下面是他上堂示众的语录之一:
大学道人,经识自家本心;将心相示,方可见道。多见时辈只认扬眉动目、一语一默、蓦头印可,以为心要,此实未了。
吾今为汝诸人分明说出,各须听受:但除却一切妄运、想念、见量,即汝真心。此心与尘境及守认静默时全无交涉;即心即佛,不待修治。何以故?应机随照,冷冷自用,穷共用处,了不可得。唤作妙用,乃是本心。大须护持,不可容易!
潭州道吾山圆智禅师,与云岩昙晟侍立药山和尚时,药山曰:“智不到处,切忌道着:道着即头角生!智头陀(即圆智)怎么生?”师便出去。
云岩问药山曰:“智师兄为什么不只对和尚?”
药山曰:“我今日背痛。是他却会,汝去问取。”
云岩即来问师曰:“师兄适来为什么不只对和尚?”
师曰:“汝却文问取和尚!”
其后,有僧问云居禅师:“‘切忌道著’意怎么生?”
云居云:“此语最毒。”
僧云:“如何是最毒底语?”
云居云:“一棒打杀龙、蛇!”
云岩昙晟的弟子洞山良价,是曹洞宗的开山祖师,有时垂语曰:“直道‘本来无一物’犹未消得他衣钵。这里合下得一转语。且道:下得什么语?”
有一上座,下语九十六转,不惬师意,末后一转,始可师意。师曰:“黎何不早恁么道?”
有一僧闻,请下语上座举,如是三年执侍中瓶,终不为举。后上座因病,其僧曰:“某甲三年请举前话,不蒙慈悲。善取不碍,恶取!”遂持刀向之曰:“若个为某甲举,即便杀上座也!”
上座悚然曰:“ 黎,且待我为汝举。”乃曰:“直饶将来,亦无处著!”
其僧礼谢。
福州南禅契 禅师上堂曰:“若是名言妙句,诸方总道了也。今日众中还有超第一义者致得一句么?若有,即不孤负于人。”
时有僧问:“如何是第一义?”师曰:“何不问第一义?”
曰:“现问。”
师曰:“已落第二义也!”
南岳金轮可观禅师,见众夜参后下堂,召曰:“大众!”
众回首,师曰:“看月!”
大众看月,师曰:“月似弯弓,少雨多风!”
众无对。
福州玄沙师备禅师,一日上堂时久,未发一言,大众尽谓“不说法”,一时各归,师乃呵云:“看,总是一样地,无一个有智慧;但见我开两片皮,尽来簇著觅语言意度是我真实为他,却总不知!看恁么,大难!大难!”
又一次,师上堂良久,谓众曰:“我为汝得彻困,也还会么?”
僧问:“寂寂无言时如何?”
师曰:“ 语作么?”
曰:“本分事请师道!”
师曰:“瞌睡作么?”
曰:“学人即瞌睡,和尚如何?”
师曰:“争得恁么不识痛痒?”
坐在讲坛上沉默不语(良久),是许多禅师爱用的一种手段。另举一例:
杭州五云山华严道场志逢大师,一日上堂,良久曰:“大众,看!看!”便下座,归方丈。
台州瑞岩师进禅师上堂,大众久立,师曰:“愧诸禅德,已省提持。若是循声听响,个如归堂向火。珍重!”
福州恰山长庆藏用禅师上堂,众集,师以扇子抛地上曰:“愚人谓金是土,智者作么生?后生可畏,不可总守愚去也。还有么?出来道看!”
时有僧出,礼拜,退后而立。
师曰:“别更作么生?”
僧曰:“和尚明鉴。”
师曰:“千年核桃。”
福州永隆院彦端禅师上堂,大众云集,师从座起作舞,谓大众曰:“会么?”
众曰:“不会。”
师曰:“山僧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作么生不会?”
漳州众汉宣法大师上堂曰:“尽十方世界,无一微尘许法与汝作见、闻、觉、知,还信么?然虽如此,也须悟始得,莫将为第闭!不见道:‘单明自己,不悟目前,此人只具一只眼。’还会么?”
僧问:“纤尘不立,为什么好、丑现前?”
师曰:“分明记取,别处问人。”
问:“大众云集,谁是得者?”
师曰:‘还曾失么?”
问:“如何是佛?”
师曰:“汝是行脚僧。”
杭州永明寺道潜禅师,初诣临川谒净慧,慧一见异之,便许入室。一日,净慧问曰:“子于参请外看什么经?”
师曰:“看华严经。”
净慧曰:“总、别、同、异、成、坏六相,是何门摄属?”
师对曰:“文在十地品中。据理,则世、出世间一切法,皆具六相。”
曰:“空还具六相也无?”
师懵然无对。
净慧曰:“子却问吾。”
师乃问曰:“空还具六相也无?”
净慧曰:“空!”
师于是开悟,踊跃礼谢。
净慧曰:“子作么生会?”
师曰:“空!”
净慧然之。
师后住永明,上堂谓众曰:“佛法显然,因什么却不会去?诸上座,欲会佛法,但问取张三、李四;欲会世法,则参取古佛。”
洪州观音院从显禅师,某日上堂,良久谓众曰:“文殊深赞居士,未审居士受赞也无?若受赞,何处有居士耶?若不受赞,文殊不可虚发言。大众作么生会?若会,真个纳僧!”
时有僧问:“居士默然,文殊深赞。此意如何?”
师曰:“汝问我答。”
曰:“恁么人出头来又作么生?”
师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1] 语见《楞伽经》( The Lankāvatār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