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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亚当的肚脐

无花果叶是伟大的古代画家笔下的遮羞布,把亚当和夏娃的私处遮得严严实实,表现了人类在伊甸园里纯洁的幸福生活。不仅如此,在很多古代画作中,一根无中生有的藤蔓把亚当的肚脐也遮了起来。因此,很多认真的信徒想知道亚当到底有没有肚脐,比争论“针尖上能站多少个天使”的经院派哲学家还要煞有介事。

亚当压根儿就不是母亲生的,所以也没必要有脐带。但是,神制造亚当不是用来作为世人的原型吗?换句话说,神难道不是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人的吗?既然这个伤脑筋的问题一时没有方法解答,画家也不想触怒任何信教的人,所以他们各显神通,发挥创造力,都把亚当的肚脐遮了起来。

几个世纪后,一门新兴的学科——地质学,提供了很多线索,证明了地球历史的久远。圣经直译主义(也叫经律主义,意为完全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圣经》)的兴起,使得人们对这个星球的过去再次产生怀疑。地层和其中的化石,好像书页一样记载着无尽的过去,但是,“神难道不是按照现成的模板创造地球的吗?难道我们应该相信,神创造了地层和化石,只是让现代人拥有历史的错觉,从而和谐有序地生活吗?如果神赐给亚当肚脐,也赐给他的子子孙孙们肚脐,那么,神一定是把世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仅过去安排好了(据《创世记》所载,地球的历史只有几千年),连未来也安排好了,人类只需要按着顺序写史书而已。”

这段论述摘自英国博物学家菲利普·亨利·高斯(Philip Henry Gosse)1857年写的书,经常被作为推理的反面教材,因为它形式上无懈可击,内容上荒诞不经。高斯严肃认真地为这本书起了一个名字——《肚脐》(Omphalos,希腊语,为的是对史书和亚当表示尊敬),副标题是:尝试解开地质学谜团。

既然《肚脐》完全是胡说八道,读者可能要问为什么我还要提它呢?首先,因为作者高斯是一个正派、热心的人,不是什么对时局不满的怪人。任何对科学诚挚热情的人都应该受到我们的重视。引用罗马戏剧家特伦斯写的一句台词——“我是人,因此不能对任何人类的所作所为漠不关心。”

高斯(1810—1888)在他那个时代是最流行的博物学作家,相当于我们今天著名的BBC自然生态节目制作人和解说人大卫·艾登堡。他写了十几本动植物的书,读者甚众,他还发表了几篇关于海洋无脊椎动物的论文。不仅如此,在一个只有宗教情感才被认可,连正常情感都无处发泄的时代,他作为一个正统的基督教信徒,能发表这些书,已经很不容易了。尽管他的《英国海葵史》和其他自然史杂文选已经没人看了,他还是落了个老古板的坏名声——这都多亏了他儿子的回忆录《父与子》,书中把他描写为维多利亚式家长,尽管慈爱但极端干涉宗教自由,而儿子是拼命抗争的热血青年。

我探讨《肚脐》的另一个理由,是因为大自然里存在很多反例,《肚脐》就是其中一个。这些反例不一定能证明,但一定能证伪。如果想了解什么是一般人,那么一个有创见的叛逆者教给你的,比一万个普通市民还要多。理解《肚脐》令人反感的原因,就能理解科学和逻辑推理是怎么一回事。其次,《肚脐》虽然前无古人,但是后有来者,它的神学背景和我们今天独尊西方思想、排斥外来文化、创造论改头换面死灰复燃的社会现实何其相似!这个经典的反例,不能不说有借鉴意义。

要理解《肚脐》,必须先搞清楚一对矛盾:如果作者是一个书斋里的神学家,对大自然毫无体验和感情,那么他写“地层和化石都是神事先造好的,为的是给人类造成错觉”这种瞎话还情有可原,然而,作者是一个成年累月观察自然的博物学家,他跋山涉水、日复一日地研究化石,给它们起名归类,还要冒着不被承认的风险——难道这一切,他都认为是神给人开的玩笑?我把这个包袱先放起来,待会儿再抖。

高斯是他那个时代描述功夫最好的博物学家。他的儿子写道:“他收集、观察、归类,同时代无人能与之匹敌。”而《肚脐》之所以被人丑化、嘲讽,问题在于作者把神创造地球的过程解释为一个精巧的恶作剧,神故意把一些东西“做旧”埋在地下,似乎是在检验人类的信仰,或者是在开一个人类难以发觉的玩笑。高斯既然又要忠于化石又要忠于神,左右为难,那么他写出来的东西只有反作用——让后人引以为戒,不得不更加勤勉地研究地质学,并且尊重一切“真相”,包括已发现和未发现的。理解了为什么一个献身于实证科学的人会制造出《肚脐》这种谬论(神按照现成的模板造物),就可以理解谬论背后更深一层的东西。

《肚脐》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一条大前提(不过是靠不住的前提):所有自然过程都是无尽的循环,鸡生蛋,蛋生鸡;橡树长橡果,橡果长橡树。

这就是有机的自然界的全部秩序。我们也身在其中,发现自己一圈又一圈地跑着,无穷无尽,就像瞎马推磨……(作者注:在机械化到来之前,磨坊里的马戴眼罩,或者本来就是瞎马,这样它们就不会依照本性向前跑,而是围着磨绕圈。)这不是某几种生物的定律,而是所有的:适用于所有动物、所有植物,从棕榈树到球藻,从单细胞生物到人类。每一个有机体的生命都是在无尽的循环中,无始无终……牛总是从牛胚胎而来,而牛胚胎又是从牛而来。

上帝造物的时候,完全没有留下演化的空间——高斯竟然完全对此深信不疑,他进而写道:“他必须破坏这完美一环上的某处”,然后进入这个破掉的环(高斯比喻为“放下他的圣饼”),将“第一个”创造生物弄成好像有祖先的样子,以便让人们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祖先是存在过的。如果神造的第一个人是成年人,他的头发和指甲(高斯还是没有提到肚脐)就要制作成像是自己长出来的样子,而不是从无到有。就算他造的第一个生物不是成年人而是受精卵,也要留下一些线索,以便让后人推算出,这个受精卵是产生于爱情之果、精卵结合、从母亲的子宫孕育出来的。

创造万物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打破并进入一系列的环……假如这个缺口刚好开在我们乐意看见的地方,并且留下了永久的影响,那我们一定不可避免地会下结论说,每种生物都有一个祖先,而这个祖先还留有创造它之前那种生物的痕迹。但是,既然有创造就不可能有“之前”的什么生物,创造之前是没有生物的,所以,每种生物的祖先就不可能带有“之前”的什么印记。

为了指代环上“创造前”“创造后”的两部分,高斯发明了一对术语。一个叫“时间之前”,意思是上帝造物的那六天,是不能用通常意义上的时间来计算的,只不过人类称之为生命之初罢了;另一个叫“时间之后”,指的是世界创造完毕之后,发生的事件,都可以用通常意义上的时间来计算。亚当的肚脐以及古代物种的化石是“时间之前”的产物,而亚当在尘世间活的930年以及现代物种是在“时间之后”范围之内的。

高斯花了300页,也就是《肚脐》90%的篇幅,列举了一长串的例子,为的是铺垫那10%的论述:如果物种可以从生命的任何一个阶段创造出来,那么“最初的形态”一定是早就设计好的“时间之前”的样子。我从他长篇累牍的例子中节选一些出来,代表他的既豪放又浪漫的散文式论述风格:“如果神造哺乳动物都是按照成体的样子造的”,高斯写道,“它们的牙齿一定是在‘时间之前’就被神磨损过了。”

高斯引导读者进行一场想象之旅,时间地点是创造完成后一个小时的荒野。他在海岸上停了下来,观测着远处的海浪:

我看见远处是……可怕的海中霸主……恐怖的鲨鱼。它偷偷地向前游……让我们上前,往它的嘴里瞧一瞧……这不是一排可怕的刀枪吗?这不是一箱让你发抖的刑具吗?这么一排三角形的手术刀将给你的腿动怎样的截肢手术啊?

这些牙齿排布成螺旋形序列,一排紧接一排。一颗磨碎或脱落了,后面一颗就会替换上来:

因此,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竖起的、瘆人的牙齿,只不过是继承了已经脱落的那些牙齿的地位。后排闲置的牙齿,是前排的预备队,它们就是这样一排排地前仆后继……我们被眼前的现象迷惑,得出鲨鱼有着漫长过去这一结论,殊不知鲨鱼从无到有,只不过经历了一小时。

如果有人说,前排的牙齿没有坐过后排冷板凳,是一开始就长在那儿的,高斯就会回答说,前排的牙齿上也有磨损,这就表明牙齿一定在“时间之前”就磨损了。如果有人说,神刚造好的鲨鱼“未拆封”的时候,牙齿上是没有磨损的,高斯马上又举出另一个例子来反驳:

离开海滩,来到一条宽阔的大河。巨大的河马在这里欢快地嬉闹和打滚。我们来看看它们的牙齿怎么样?

现代的所有成年河马的门齿和臼齿都磨损得很厉害,表明牙齿在河马漫长的一生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但是,反对者说:有没有这种可能——神创造的第一头河马在“未拆封”之时,具有鲨鱼一样锋利、未受损的前齿呢?高斯反驳说,河马要是长了鲨鱼的牙,就不能正常地吃东西了(这句是对的),然后他说,未拆封的河马的牙齿也是有磨损的,这是神在“时间之前”故意做旧了的:

由于咬合运动,牙齿光滑的表面已经研磨殆尽,这显示了时间的流逝。可能有人会反对说:“你怎么会以为这些牙齿自创造之日起就磨损成这个样子、并且默认第一头河马就是成年的呢?牙齿怎么就不能是完好无缺的呢?”我回答说,不可能。如果河马的牙齿完好无缺,直立的犬齿就必然会把它的嘴顶开,让它合不拢嘴吃不到东西,直到饿死为止,除非犬齿磨短了,嘴才能闭上……磨损的程度只是时间问题……这个案例多么有力地证明了神的丰功伟绩,又是多么容易误导人啊!

整本书充满了这样的论述,除了一个野猪牙齿的例子。高斯继续引导着读者,沿地形顺序一路神游,到了一片内陆森林,看到了Babirussa(一种产于东印度群岛的野猪)。这种野猪的上犬齿长而后弯,几乎要回过来戳进自己的脑门了。

高斯的河马颅骨素描,作于1857年,展示了磨平的前齿(长时间磨损的结果)是正常咬合的必要条件

高斯1857年书中的野猪头骨素描,表现了臼齿的磨损和上犬齿的生长

在一片肉豆蔻灌木丛林中,站在我们旁边的是一头野猪。让我们仔细看看。它在这儿,差点就潜入温暖的小池塘里了。温和的长牙小猪,请你把嘴儿张开!

我发现,高斯对一个古老难题(重要性不亚于“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以及“亚当有没有肚脐”)的说法还是相当站得住脚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高斯回答:“两者皆可,只要上帝高兴,他可以从两者中的任何一方开始,并制造出另一方在‘时间之前’就存在的假象。”高斯的前提“两者皆可”还是正确的,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其余全是瞎掰。为什么这种瞎掰不再流行了——因为第二种假设出现了。这种假设现在已经被人们全盘接受了,而且使先有鸡先有蛋的问题也变得不再重要了——这种假设就是演化论。演化论使高斯的环再也转不起来了:每个物种的祖先都是太古海洋里的无机物。如果生物体是从虚无中创造出来的,那么高斯关于“时间之前”的论述还值得敬佩。但如果生物体是一路演化到现在的模样的,那《肚脐》及其理论就土崩瓦解了。对于演化论的威胁,高斯是明白的,但他鲁莽地忽略了这种威胁。他承认,演化论让他那一套名声扫地,但是,他坚持认为,只有傻子才会全盘接受并崇拜演化论这种明显的胡说八道(《肚脐》发表于达尔文《物种起源》出版两年前)。

如果有人和许多人一样,坚持认为物种从比较低劣的形态逐渐变为比较成熟的形态……那他尽可以去相信他那套假设,与我完全无关。我写的东西是不会对这种人产生精神上的触动的。

但是高斯接下来又遇到了第二个,也是更大的难题:“时间之前”那套理论可以为单个的生物体生命周期自圆其说,但是怎么解释整个地球及其化石档案呢——高斯可是打算把《肚脐》写成一部让地球编年史和圣经年表一致、“尝试解开地质学谜团”的伟大专著的啊。他论述生物体“时间之前”的身体部件,只是为了支撑他的地质学主旨(神按照现成的模板创造地球),而后者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因为长达300页都是重复介绍各种生物祖先的化石,没有一篇是关于现代生物的,这样重复的类比论断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高斯勇敢地试图把“时间之前”的两个前提(所有自然过程都是无尽的循环、神按照现成的模板创造世界)推广至全球,但是他的强词夺理遭到了世人的反对,而且,《肚脐》由于自身逻辑上的庞大与笨重而不堪重负,土崩瓦解。

找出世界和生物体两者之间的共同点之前,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地球上的生命史是循环的吗?如果是的(有很多理由证明是),那么我肯定“时间之前”和神创世界一样是有根据的,因为一个圆圈上有无数个点,没有一个点不是连着之前的点的。

但是高斯从来就没有实实在在地从地质学角度记载什么循环,他的论述也就淹没在华丽辞藻和圣经传道书的一片汪洋里了:“江河流入大海,海却不满不溢;水归回发源之处,又川流不息。”

随后,为了把化石说成是“时间之前”的产物,高斯做了一个牵强附会的类比,足以把编精神病测验问卷的人吓一身冷汗:“胚胎∶成人=化石∶现代生物。”鸡是从蛋里生出来的,但是按照高斯的“循环论”来看,现代的爬行动物(高斯这样的反演化论者也属于“爬行动物”)一定是从恐龙蛋里变出来的,蟒蛇也是“时间之前”的三角龙怀下的种。

看高斯已经辩到了兴头上,我们也就可以抖开文章第8段提到的那个包袱了:高斯之所以既拥护地质学研究,又觉得地层和化石是上帝开的玩笑,是因为他认为“时间之前”和“时间之后”都是真实存在的,并行不悖的。上帝规定,两种存在方式都是合理的。化石是属于“时间之前”的那一部分,是上帝一夜造好然后摆在那儿的;“时间之后”的部分按部就班地发展。两部分各循环各的,都没有被打断过。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丰功伟绩,向人类显示上帝是多么有思想有计划。

高斯认为,上帝制造“时间之前”的化石等产品既不是恶意戏弄人类也不是检验人类信仰,而仅仅是遵守他自己的逻辑,做出自己的决定,让创造的生命有了循环。上帝把创造物石化,埋在地下,让它们像是常见的生物变成的一样。地质学家应该以同样的热情研究科学和上帝的旨意,因为只有通过研究“时间之前”和“时间之后”才能了解上帝行事的道理。光研究地层年代表,无异于只盯住上帝思维地图里一个小小的路标。

接受这本书里讲到的神学原理……一点也不会影响对地质学的科学研究……地层的特点和顺序,以及动植物群落,这些一点也不会改变,仍然值得调查和研究……观念中的时间和实际的时间是有差别的,理解了什么是观念中的时间,就得以探讨那段不可感知的漫长时间——这段时间只存在于上帝的心里,而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原来,高斯写《肚脐》是为了帮助科学家们解决潜在的宗教信仰冲突,而不是对他们的做法或者科学研究价值发难啊!

他儿子埃德蒙写道,父亲对《肚脐》抱有多大的希望:

从来就没有哪本书的作者像这样古怪、固执、狂热,明明说是做善事不期报答,还要抱有这么大的指望。我父亲等待这本伟大著作出版的时候,一直处于一种焦灼不安、极度兴奋的状态中。他认为,他的这本《肚脐》,将平息科学界的纷争,将地质学带入圣经温暖的怀抱之中,让狮子和羊在一起吃草。

然而《肚脐》迎来的却是读者们的怀疑、讥讽,或者更糟的——极度的沉默。埃德蒙·高斯继续写道:

他以光辉形象出现,把这本书献给无神论者和基督徒。他想把这本书作为全人类的万灵药,一剂精神上的药方,用来治疗无可救药的时代弊病。但是,哎!无神论者和基督徒看了一眼这本书就发笑,然后就把它扔了。

高斯描绘出了一个上帝的形象:这个上帝创造出了一个细节完整、貌似真实的过去。高斯自己是对这个上帝无比顺从的,他的同胞——讲求实际的英国人,却对此深恶痛绝。亚当·斯密形容英国“满国都是店老板”,他们喜欢就事论事,不喜欢深究背后那些非显而易见的大道理。“时间之前”那一套他们实在是难以消化。查尔斯·金斯利教士是与高斯同时代的知识领袖、同样献身于科学与宗教,说尽管“五至二十年的地质学研究漫长痛苦,结果也不尽如人意”,但他也不愿意放弃。他就是不相信上帝在石头上刻下的是一个弥天大谎。

从此,关于高斯的争论就这么过去了。这不是高斯的专利,后来不断地有创造论者把这种神创论观念改头换面、包装上市,但是从来就没有受到过欢迎,因为大多数人凭感觉认为上帝是高尚的、仁爱的,不会做不光彩的事,所以高斯提出的“上帝是有点小聪明的、喜爱开玩笑的”这种观念触犯了大多数人的第一感觉。现代的美国创造论者也是强烈反对高斯的观念,认为他把上帝描绘成了一个道德上不可靠的形象。这些创造论者转而发明了一种更加荒谬的解释:化石地层是诺亚那次洪水造成的,以为这样把时间一压缩,就可以和《创世纪》的年代对得上了。

但是《肚脐》究竟犯了什么大错呢?真正的理由只有一条:我们既找不出一种方法来证明它错,也同样不能证明它对。“无法证明”的命题,不是细节不精确,而是方法论上犯了大忌。科学是一种有规律的理解事物的途径,而不是《肚脐》这样高深莫测、让人似懂非懂的说教。

科学是一个不断检验假说、否定假说的过程,而不是给现成的知识做提纲。它包含了一系列可检验、可证伪的猜测。不能检验的理论,就不算是科学。科学是实干,不是苦思冥想;我们否认《肚脐》,不是因为它是错误的,而是因为它完全没用。

忽略了科学推理的这一重要特征,就是高斯所犯的深层次错误。他越是强调“不管你信不信《肚脐》这一套理论,地球照转,母鸡照下蛋”,就把自己的棺材盖钉得越紧。他以为拒不认错,就能使地质学家接受他的理论,压根儿就没料到反而招致全盘否定。他写道:“我没有料到,这个结论,明明已经被人们接受了,现在却要放弃,只保留地质年表。”

高斯强调,上帝破坏了圆环上的哪一点,何时创造每种物种的第一个生物,人类是不能得知的,因为“时间之前”和“时间之后”的创造物,看起来差不多。如果有人问粪化石是怎么回事,高斯则会回答说神造成年动物的时候,连肠子里的粪便也一起造好了,因此把粪便石化了埋藏在地层里,也不见得有多奇怪(这句话不是我为了开玩笑编造的!不信你自己看《肚脐》的第353页)。这些话将高斯盖棺定论,将他永远锁在科学的大门外:

现在,我再重申一遍,“时间之前”和“时间之后”的生物发展的差别是感觉不出来的。生理学家用于证明牛是从母牛子宫里生出来的每一条证据,同样可以用来证明上帝创造的是牛的胚胎……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现象表明创造是从哪里开始的,必须要有证据。我不可能随随便便从现象推出结论。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由于《肚脐》的失败,高斯已经完全情绪崩溃了。在1858年1月,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夜里,高斯带着满肚子的气,和他8岁的儿子坐在火炉边,试图通过谈论过去和当时的一些恐怖杀人案的细节来打消他的怨愤情绪。小埃德蒙听见父亲谈论曼宁夫人把她杀死的受害者的尸体用生石灰埋了起来,自己用黑缎子上吊自杀了;苏格兰盗尸者伯克和黑尔;还有所谓“旅行袋碎尸案”,一袋切得很碎的尸体从滑铁卢大桥的码头上挂下来。这些恐怖故事是不适合一个身心还未发育健全、易受影响的小孩听的。据埃德蒙自己回忆,他当时差不多吓得僵掉了。不过,高斯竟然能在受了沉重打击的情况下,用这些实实在在的恐怖事件作为心灵的寄托,而不是通过虚幻的故事逃离现实,这还是让我感到比较欣慰的。

后记

后来,我得知我最喜欢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为《肚脐》写了一篇很吸引人的短评《神创论和高斯》(收入《探讨别集》,博尔赫斯1937~1952年的作品集,出版于1964年,德克萨斯大学出版社,英文译者:露丝·希姆斯)。博尔赫斯先引用了一些文献,引出了亚当和夏娃没有肚脐这个问题,例如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爵士《医生的宗教》(1942)里对原罪的比喻:“没有肚脐的人,还在我身体里”;以及乔伊斯《尤利西斯》(这是本包罗万象的书)的第一章:“赫娃,赤身露体的夏娃,她没有肚脐。”我尤其欣赏博尔赫斯短评中的嬉笑怒骂(虽然我不尽同意他的第二个观点):“我要强调高斯被人遗忘的论文的两个优点。第一,优雅得让人发毛。第二,不自觉地把从无到有的伟大创造过程降格为荒唐行为,像吠檀多、赫拉克利特、斯宾诺莎和原子论者一样,展示了宇宙的永恒。” hEEHQA7PxBOLwm9IP+JNOCJAjNjefXbeB/pP12G5GSW4l4jycgfWRAjTC5qN+z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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