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春天本身,似乎就自带不用言说的明媚和盎然,天地万物拥着大好春光,吮吸着甘甜的露水,悄然间拔节、茁壮,某些隐秘的思绪也伴随着生长中的变化开始慢慢张扬起来。
此刻,是谁的思念在空气中蔓延?那久久无人问候的少妇,与空闺日夜相伴,望着河畔两侧的青青草色,对丈夫的惦念顺着河流奔腾的方向,绵延不断,乘着微风,飘散到遥远的地方。
胡思乱想成了每天的例行工作,脑海中杂念丛生,理不清,也剪不断,固执蛮横地霸占着她的思想。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不知道他是否过得好,满腹愁思却无处安放,只得任它堆积在胸口,在每个傍晚侵蚀着她的灵魂。
昨夜他悄然入梦,就守在她的身边,耳鬓厮磨,有说不完、道不尽的体己话。下一段梦里,她又追随他到了许多地方,一路相伴相随。
梦中的安稳是短暂的,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真切的相逢,敌不过真切的梦醒时分,落寞与寂寥一股脑涌上来,叫人无处躲藏。
世人皆道“草木无情”,殊不知枯桑和海水也并非麻木无知,残败的落叶也会忧愁,永不结冰的海水也会随寒热变化。对她而言,最残酷的莫过于孤凄冷清的时光,无人对答,无人响应,最是神伤。
蔡邕写下这首《饮马长城窟行》,用文字勾勒出一位少妇的烦恼和忧愁,读罢全诗,感同身受的思绪油然而生。
蔡邕,后人因其官拜左中郎将而称他为蔡中郎。他满腹诗书,颇有远见,却并不留恋功名利禄,一心向往豁达超然的生活状态。拥诗书入眠,与音律格调相伴,便是不可多得的片刻闲静。
大好河山的拥有者屡次向蔡邕抛出橄榄枝,征召他出仕,并许下高官厚禄、锦绣前程。如若换做他人,定是要把酒欢歌的,他却多次拒绝征召,主动放弃别人热切期望可以获得的名与利,隐于市井。后若不是司徒桥玄再三征辟,他断然不会出任河平长。
怅然天地,终归是要面对的,这任重道远的历史使命,也终归是要扛在肩上的。东汉灵帝时特召拜他为郎中,这是他在官场之上施展才华的开始,是不期而遇的机会。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武帝的一声令下,成就了董仲舒,也成就了儒家新的高度。孔子又一次走上神坛,儒家书籍遂被奉为经典,并成为法定的教科书,设立专门的博士官讲解书籍内容,成为当时判断一切是非的标准,也是一切大事小情的决策依据。儒家地位显赫,甚至决定着社会前进的步调,与黎民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
被天子定为官学的儒学,自然与之相呼应的便是要有一部标准正确的刊本,作为评定正误的依据。既然是由人制定的标准,便逃不过个人的私心杂念,受利己动机的驱使,皇家藏书楼里的标准本“兰台漆书”不可避免地遭到偷改。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难以根治的顽疾。
既是被定为标准本,自然承担着分辨正误、判明是非的责任,如今标准不再,又要如何去践行它应有的使命。鉴于标准本不够标准,蔡邕向汉灵帝提出校正经书正误,并亲自刊刻于石的奏请。一国之君汉灵帝闻之自是欣喜,便应许了蔡邕的建议。
六经文字校对更正的完成,是蔡邕与同僚夜以继日的成果。文人虽不抵武将骁勇善战,却开辟出另一片天地,撒下文化的种子,等待它的破土、发芽,祈盼它的茁壮成长。蔡邕命工匠以小字八分将校正的经文书写于石碑之上,称之为熹平石经。立于太学门外,供学子抄录。
错误得到更正,真理才会广为人知。熹平石经并非简单的石字石书,它是一双订误正伪、平息纷争的手,为读书人提供了儒家经典教材的范本。历代石经的先河就此打开,给捶拓方法以创作灵感,成为雕版印刷术的先驱。
自古为人臣子,能做到“忠信”二字即为可贵。蔡邕为人刚正不阿,清廉自守,并敢于诤言直谏,更是在皇帝面前针砭时政,大有无所畏惧之风。皇帝毕竟是居于朝堂、万人之上的君主,听到臣子大谈江山社稷,矛头处处指向自己,自然是不会愉快接受的。
奸佞之臣早已对蔡邕恨之入骨,却又奈何他身居高位,只得忍耐。久而久之,但凡蔡邕对时政提出些许激进的意见,皇帝身边的奸臣便趁此时机伙同宦官诬陷蔡邕,势必要将他置于死地。
贵为天子的皇帝啊,也总是被私欲迷了心。他宁可相信小人之言,却不肯相信忠贞之臣。良药苦口却对疾病有益,忠言逆耳却对社稷有益,他却未能明白这样的道理,大抵来说,人都是不喜欢被批评的吧,哪怕明知句句切中要害,还是要一意孤行,保全自己的威严脸面。
蔡邕被流放至朔方——寒冷至极的北方。既然皇帝心意已决,那任凭他再多辩解也无济于事,心灰意冷下他携带全家前往流放之地,从身居要职的文官变成了亡命天涯的罪臣。
天地之大,竟然无法再以自在之身存活。也许流放未必是无法接受的坏事,几经周折,蔡邕隐居于吴郡十二年。十二个春去冬来,看尽云卷云舒、花谢花开,日子过得也并非如一般流亡那般凄惨,一家人隐姓埋名在吴郡过着远离战火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蔡邕的女儿名叫蔡琰,也叫蔡昭姬,晋朝时为了避司马昭的讳而改为蔡文姬,曾写下《胡笳十八拍》的千古绝唱,她的一言一行,深受父亲的影响。
如山般伟岸的父亲在每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是父亲挺起胸膛,用肩膀扛起一个家庭的延续,为小蔡文姬撑起一片无忧无虑的天空。他有着显赫的声望与地位,不依靠权势也不是因其富有,是他的满腹才华造就了这鹊起声名。
蔡邕是梁武帝口中“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的大书法家。篆书行笔圆转,线条匀净而长,如行云流水,将美丽庄严的风格流于纸上。隶书讲究波、磔之美,笔画左行如曲波婉转,右行的笔锋开张,捺笔形如燕尾。长横起笔如逆锋切入,中间行笔又带有俯仰之波势,并以磔尾收尾。方、圆、藏、露间笔势飞动,将宽博的气势和独特的韵味演绎得淋漓尽致。
自创书体“飞白妙有绝伦,动合神功”,古朴天真之趣,可谓独树一帜,在书法笔体上颇有见地。将心中所想所感悉数由笔尖呈现在眼前,那些慷慨激昂也好,那些忧郁悲愤也罢,就化作笔笔勾画的笔画,跃然跳动。
十二岁时,蔡文姬便沿袭了父亲在书法上的豪情逸致,每一笔每一画都精致精细,那不是汉字简单的整齐排列,而是一种释怀、一种情愫。稳重端庄,却又不失飘逸顿挫,可谓字如其人。
玄云黯以凝结兮,集零雨之溱溱。路阻败而无轨兮,途泞溺而难遵。
彤云密云间,在泥泞不堪的路途中,背负风雨前行。将社会的黑暗与那世道的艰难隐喻其中,王朝的盛衰更迭牵扯着蔡邕的心,正处穷途末路的大汉王朝摇摇欲坠,浓烈的忧思油然而生。
蔡邕是汉代绵延四百余年中的最后一位辞赋大家,愤懑之事抑或愉悦之情,借以寄托其中,述而成赋。这就是语言的魅力所在,所述之事皆来自生活琐碎,不矫柔不造作,用简短清新的寥寥数语直抒胸臆。这是属于文人的骄傲,也是他们在这浊世之间唯一拥有的一片澄净。
“叹兹窈窕,生于卑微。盼倩淑丽,皓齿蛾眉。玄发光润,领如螬蛴。纵横接发,叶如低葵。修长冉冉,硕人其颀。绮绣丹裳,蹑蹈丝扉。盘跚蹴蹀,坐起昂低。和畅善笑,动扬朱唇。都冶武媚,卓砾多姿。”
这是蔡邕所作《青衣赋》,将对倾慕之人的爱慕之心表露无遗。泛滥成灾的相思扰得人夜不能寐,在庭院中久久徘徊。爱她念她却不能相见,门第之差将彼此相爱的两个人隔在了银河的两边。
温热的人情世故与冰冷的封建礼教之间,总是矛盾重重,有着难以化解的冲撞隔阂。可世间唯有爱情和思想无法禁锢,与她的心心相印无法割舍。也许会有来自时人的抨击讥笑,“文则可佳,志卑意微”,如若爱情是卑微低贱的事情,那天地之间,男欢女爱难道只是为了繁衍生存、延续后代吗?
既然爱的种子在心中种下,相思会给予它养分,给予它不断生长的力量,直至有一天这份积聚在内心的感情难以抑制,那要如何收场。蔡邕的这份情怀直接感染了蔡文姬的成长,那是敢爱敢恨的勇气,那是义无反顾将一片真心全部奉上的无所畏惧。
光阴荏苒,岁月静好。就在不言不语的光阴流转后,满腹诗书化作一身芳华,出众的气质,横溢的才华,蔡文姬成为难得一遇的女子。仿若从诗画中走来,一颦一笑带着大家闺秀的超然气度。独立于天地间,不卑不亢地将生命化作不朽的颂歌。
蔡邕以无可比拟的卓越才华成为洛阳文坛的领袖,一言一行皆成典范。为人处世自成一派,不媚权贵,不欺平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官场鱼龙混杂,尔虞我诈,他却有自己坚持的原则。
正是他的这份不屈服,教会了女儿为人正直,与人友善。他的言行举止将刚正不阿带进了她的一生,她秉承父亲的品格,将坚韧不拔贯穿此生悲欢离合的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