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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愤

【原典】

智术之士 【1】 ,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 【2】 ;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 【3】 ,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为 【4】 。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是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 【5】 ,不可两存之仇也。

【注释】

【1】智:通“知”,懂得。【2】烛:洞察。【3】案:同“按”,按照。【4】为:通“谓”。【5】涂:通“途”。

【译文】

懂得治国之术的人,必然见识高远并明察秋毫;不明察秋毫,就无法洞察隐私。能够推行法治的人,必须坚决果断并刚强正直;不刚强正直,就无法糾察和惩治奸邪。臣子遵循法令办理公事,按照法律履行职责,不能称之为控制大权的人。所谓控制大权的人,就是无视法令而独断专行,破坏国家法律来牟取私利,耗费国家的财富以使自家富有,势力能够控制君主,这才叫作控制大权的人。懂得治国之术的人明察秋毫,他们的主张如果被采纳,自身如果被任用,他们将洞察那些控制国家大权之人的阴谋奸术;能够推行法治的人刚强正直,他们的主张如果被采纳,自身如果被任用,他们就能够糾正弄权谋私之人的奸邪行为。因此,懂得治国之术和善用法治的人如果被任用,那么弄权谋私的权贵重臣肯定会按照法律而被铲除了。这样说来,通晓法术的人与当道掌权者,是不可并存的仇敌。

【原典】

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是以诸侯不因 【1】 ,则事不应,故敌国为之讼;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群臣为之用;郎中不因 【2】 ,则不得近主,故左右为之匿;学士不因,则养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饰也。重人不能忠主而进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烛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 【3】

【注释】

【1】因:通过,依靠。【2】郎中:帝王侍从官的通称,负责通报警卫。【3】弊:通“蔽”,蒙蔽。下文“弊主”中的“弊”与此相同。

【译文】

当道掌权者独揽国家大权,那么外交和内政就要被他利用了。正因如此,如果列国诸侯不依靠他,那么事情就无法办理成功,所以实力相当的国家会给他唱颂歌;朝中百官不凭借他们,那么自己的功业就无法上报给君主,所以群臣人人都要为他们所使用;君主的侍从官员不依靠他们,就不能接近君主,所以这些官员都得为他们隐瞒罪行;从事学术的人如果不依靠他们,就会俸祿薄而待遇低,所以从事学术的人为他们吹捧。这四种帮凶是奸邪之臣用以粉饰自己的手段。重臣不能忠于君主而推荐自己的政敌,君主不能越过四种帮凶来洞察他的臣下,因此君主就越来越被蒙蔽而大臣就日益控制住国家的大权。

【原典】

凡当涂者之于人主也,希不信爱也 【1】 ,又且习故 【2】 。若夫即主心 【3】 ,同乎好恶,固其所自进也。官爵贵重,朋党又众,而一国为之讼。则法术之士欲干上者 【4】 ,非有所信爱之亲、习故之泽也,又将以法术之言矫人主阿辟之心 【5】 ,是与人主相反也。处势卑贱,无党孤特 【6】 。夫以疏远与近爱信争,其数不胜也 【7】 ;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胜也;以反主意与同好恶争,其数不胜也;以轻贱与贵重争,其数不胜也;以一口与一国争,其数不胜也。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岁数而又不得见;当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故法术之士奚道得进,而人主奚时得悟乎?故资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者,以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 【8】 。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僇于吏诛 【9】 ,必死于私剑矣。朋党比周以弊主,言曲以便私者 【10】 ,必信于重人矣。故其可以攻伐借者,以官爵贵之;其不可借以美名者,以外权重之。是以弊主上而趋于私门者,不显于官爵,必重于外权矣。今人主不合参验而行诛,不待见功而爵禄,故法术之士安能蒙死亡而进其说?奸邪之臣安肯乘利而退其身?故主上愈卑,私门益尊。

【注释】

【1】希:通“稀”,稀少。【2】习故:亲昵熟悉。【3】即:接近,投合。【4】干:求得任用。【5】阿辟:邪恶。【6】孤特:孤独。【7】数:规律,必然性。此处指必然发生的结果。【8】私剑:私家养的剑客。【9】僇:通“戮”,杀戮。【10】言曲:说话颠倒是非。

【译文】

凡是当道主权者对于他们的君主,很少有不被信任和宠爱的,而且又是君主所亲昵熟悉的人。至于迎合君主的心理,投合君主的好恶,这本来就是他们能够得到晋升的手段。他们官职大,爵位高,党羽又多,全国都为他们唱赞歌。那么那些懂得治国法术的人想要求得君主的任用,他们与君主既没有信任和宠爱这样亲近的关系,也没有亲昵和熟悉所获得的恩泽,还要用法术言论矫正君主的偏邪之心,这些就和君主的心意相违背。法术之士所处地位低下,没有党羽而孤独无助。拿关系疏远的和关系亲近、受到宠信的相争,其情势必然是无法取胜的;凭着新来旅客的身份与君主所熟悉亲昵的人相争,其情势必然是无法取胜的;拿违背君主心意和投合君主好恶相争,其情势必然是无法取胜的;拿地位低贱的和位尊权重的相争,其情势必然是无法取胜的;拿一个人和一国的人相争,其情势必然是无法取胜的。法术之士处在上述五种不利的情形下,又加上常年不能晋见君主;当权者凭借五种有利条件,且能随时在君主面前单独诉说。因此,那些懂得治国法术的人通过什么途径才能够得到重用,而君主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悟呢?因此,处于肯定无法取胜的情势,又与当权者势不两立,那些懂得治国法术的人怎会不陷入危险的境地呢?如果当权者能用罪名诬陷,就会动用国家法律来对他们进行诛杀;对那些不能强加罪名的,就用私家的剑客来暗杀他们。这样说来,精通法术而违背君主的人,不为官吏所诛杀,也必定死在私家的剑客手里了。而结党拉派串通一气来蒙蔽君主、花言巧语歪曲事实来便利私家的人,必然会取信于弄权谋私的大臣。所以对那些可以用功劳做借口的,就封官赐爵使他们显贵;对那些不可用好名声做借口的,就可以利用外国势力来使他们显贵。因此,蒙蔽君主而投奔私人门下的,不在官爵级别上显赫,必然会凭借着外国势力而显贵。如今君主不考核实际情况就实行刑罚,不等建立功劳就授予爵禄,因此法术之士怎能冒着生命危险去陈述自己的主张?奸邪之臣又怎么肯当着有利时机而自动引退?因此,君主的地位就会变得越来越低下,而当权者的权势就会越来越大。

【原典】

夫越虽国富兵强,中国之主皆知无益于己也 【1】 ,曰:“非吾所得制也。”今有国者虽地广人众,然而人主壅蔽,大臣专权,是国为越也。智不类越气而不智不类其国,不察其类者也。人之所以谓齐亡者,非地与城亡也,吕氏弗制而田氐用之所以谓晋亡者 【2】 ,亦非地与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专之也。今大臣执柄独断,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袭迹于齐、晋,欲国安存,不可得也。

【注释】

【1】智:同“知”,知道。下句“不智”中的“智”于此同。【2】吕氏:齐在周朝初期为吕尚的封国,后由他的子孙世袭,故有此称。

【译文】

越国虽然国富兵强,但中原各国的君主都知道越国对自己没有什么益处,说:“它不是我所能控制得了的。”现在一个国家虽然土地广阔,人口众多,然而君主受到蒙蔽,大臣专擅朝政,那这个国家也就变得和越国一样无法控制了。知道自己的国家与越国不同,却不知道现在连自己的国家也变了样,这就是不懂得事物的类似性啊。人们之所以说齐国亡了,并不是说它的土地和城市不存在,而是指吕氏不能控制它而为田氏所占有;人们之所以说晋国灭亡了,也并不是说晋国的土地和城市不存在了,而是指姬氏不能控制它而被六卿所把持。如今的大臣执掌权柄而独断专行,而君主不知收回,这是君主不明智。与病死的人患上了同样的疾病,不可救药;与灭亡的国家干同样的事情,无法久存。如今沿袭齐国、晋国亡国的故事,想要国家安然存在,是不可能的。

【原典】

凡法术之难行也,不独万乘 【1】 ,千乘亦然。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智者决策于愚人,贤士程行于不肖 【2】 ,则贤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论悖矣。人臣之欲得官者,其修士且以精洁固身 【3】 ,其智士且以治辩进业 【4】 。其修士不能以货赂事人,恃其精洁而更不能以枉法为治,则修智之士不事左右、不听请谒矣。人主之左右,行非伯夷也,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精辩之功息,而毁诬之言起矣。治辩之功制于近习,精洁之行决于毁誉,则修智之吏废,则人主之明塞矣。不以功伐决智行,不以参伍审罪过,而听左右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

【注释】

【1】万乘:拥有万辆战车的大国。下句“千乘”指拥有千辆战车的中等国家。【2】程:估量,衡量。【3】固身:严格要求自我。【4】治辩:办事;治理。辩:通“办”,办事。

【译文】

大凡法术难以推行,不仅是大国是这样,中小国家也是这样。君主的近臣不一定有才智。君主认为某人有才智而听取他的意见,接着却与身边的近臣来评论这个人的言论,这是和愚蠢的人讨论才智。君主身边的近臣不一定都贤良。君主认为某人有美德而礼遇他,然后又与身边的近臣评论这个人的品行,这是和品德不好的人讨论美德。智者的决策是否施行最终要听从愚蠢人的决断,贤者的品德由不贤的人来衡量,那么贤良而有智慧的人就会感到羞耻,而君主的论断必然也会与事实不符。想谋得官职的臣子当中,其中那些善于修养自身的人就会用高洁的品德严格约束自己,那些才智高的人将用办好政事来推进事业。那些善于修养自身的人不会用财物去贿赂别人,凭借精纯廉洁更不可能违法办事,那么那些善于修养自身、才智高的人也就不会奉承君主近侍,不会接受别人的私下请托了。君主的近臣,不具有伯夷那样高洁的品行,索求的东西得不到,财物贿赂不上门,那么具有办事能力者所建立的功业就会被他们埋没,而诬陷诋毁的言论也就会随之而起了。办事的才能和功绩受制于君主身边的近侍,精纯廉洁的品行取决于近侍的毁誉,那么那些善于修养自身、才智高的官吏就要被废黜,君主的明察也就被阻塞了。不按功劳裁决人的才智和品德,不进行多方面的比较检验来审查臣下的罪行过错,而听信君主身边近侍的言辞,那么没有才能的人就会在朝廷中当政,愚蠢腐败的官吏就会窃居职位了。

【原典】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是以国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势而臣得国,主更称蕃臣 【1】 ,而相室剖符 【2】 。此人臣之所以谲主便私也 【3】 。故当世之重臣,主变势而得固宠者,十无二三。是其故何也?人臣之罪大也。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智士者远见而畏于死亡,必不从重人矣;贤士者修廉而羞与奸臣欺其主,必不从重臣矣,是当涂者之徒属,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污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挟愚污之人,上与之欺主,下与之收利侵渔,朋党比周,相与一口,惑主败法,以乱士民,使国家危削,主上劳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于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注释】

【1】蕃臣:领有封地的臣下。蕃:通“藩”。【2】相室:丞相;辅佐大臣。【3】谲(jué):欺骗。

【译文】

大国的祸害在于大臣权势太重,中小国家的祸害在于近臣太受宠信:这是君主共同的祸患。再说臣下犯了大罪恶,就等于君主有大的过失,因为臣下和君主的利益是不一致的。凭什么这样说呢?是因为:君主的利益在于为具有才能的人任以官职,臣下的利益在于自己没有才能还能够执掌政事;君主的利益在于为具有功劳的人授以爵禄,臣子的利益在于自己没有功劳还能够获得富贵;君主的利益在于让豪杰之士发挥才能,臣下的利益在于结党营私。因此国家的土地被侵占而大臣的财富却在增加,君主地位卑下了而大臣的权势加重了。所以君主失去权势而大臣控制国家,君主改称藩臣,而执政的相国却掌管了剖符的权力。这就是大臣欺骗君主牟取私利的情形。因此当代的那些掌权大臣,在君主改变政治情势而仍能保持宠信的,十个中还不到两三个。这是什么缘故呢?是这些臣下的罪行太大了。这些犯下大罪的大臣,他们的行为欺骗君主,他们的罪行应该处以死刑。有智慧的人目光远大而畏惧死亡,肯定不会跟随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品德好的人洁身自爱,耻于和奸臣共同欺骗君主,必然也不会依附于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这些当权者的门徒党羽,不是愚蠢而不知祸害的人,就一定是品行污浊而不怕行为奸邪的坏人了。大臣挟持着一班愚蠢而污浊的人,对上和他们一起欺骗君主,对下和他们一起掠夺财物、侵害民利,他们相互勾结,串通一气,惑乱君主败坏法制,以此扰乱百姓,让国家处于危险削弱的境地,使君主受尽了劳苦屈辱,这是他们的重大罪恶。臣下有了大罪而君主却不加以禁止,这就是君主的大过失啊。假如君主在上面有大过失,臣子在下面有大罪行,还想求得国家不灭亡,那是不可能的。 o98Alf/0gDwM7iUwGLtZpm9iNE1QqkD2dLcc31v82DCB5XEm5QNQBXZgnXICsb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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