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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绪弗洛篇

故事背景为雅典集市(中央市场)的地方法庭入口处,大法官会将上诉案件记录在册并进行初步调查,以庇护雅典城免于神祇降罪。正是在这里,苏格拉底遇见了欧绪弗洛。彼时,苏格拉底正前往法庭受审——如《申辩篇》所载,三位年轻公民指控其犯有“不虔敬”之罪 (古希腊法典中的思想犯罪,傲慢、无神论、误导人们和思想出轨属主观犯罪。设立不虔敬罪是为捍卫古典时期雅典的民主制度采取的极端措施。——译者注) ,如罪名成立即被判处死刑;而欧绪弗洛才刚结束出庭作证,他指控自己的父亲谋杀了一名家仆。谋杀被视为大不敬,因为它会“玷污”凡间,如若不采取仪式予以净化,将会触怒神明;然而,儿子指控父亲的这一行为同样也被斥为“不虔敬”。欧绪弗洛自称通晓神祇及其意旨,并对“虔敬”一词了然于胸,因此,苏格拉底借机向前者讨教有关虔敬的知识,以期为自身辩护。然而,和柏拉图著作中“苏格拉底”对话篇的其他谈话者一样,欧绪弗洛未能给予苏格拉底满意的答复,他甚至也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因此,即便欧绪弗洛坚持认为自己熟稔“虔敬”一词,实际上他并没有将“虔敬”一词的内涵和外延阐释清楚。可以想见,苏格拉底的愿望落空了,但他仍试图鼓励欧绪弗洛阐述自己对“虔敬”一词的认知(如果欧绪弗洛真的掌握这种智慧),然而,欧绪弗洛推脱说还有事在身,便先行告退了。

尽管苏格拉底对欧绪弗洛的问诘以失败告终,但是通过阅读和思索本篇中“何为虔敬”以及其他对话中“何为……”这一典型的“苏格拉底式”疑问,身为读者的我们仍受益良多。苏格拉底所追寻的是一种纯粹而单一的“典范”或“准则”,他希望在考察行为和个体是否符合虔敬的要求时,有清晰、一致且明确的判断。他所追寻的,是一种自成一体的独立准则,欧绪弗洛所信奉的“得到神明喜爱即为虔敬”,实则是行不通的,因为由此一来个体毋需预先了解神明的喜好。诚然,虔敬的行为和个体会受到神明的喜爱,但这只是虔敬的附加属性,而非“本质”,因此并不是苏格拉底所要追求的准则。

为求得满意的答案,苏格拉底对欧绪弗洛的声明展开论证,态度之恳切毋庸置疑——然而对种种困惑,苏格拉底自己也没有答案可供检验或援引论辩。但是,这二者的对话是否能为心思细密的读者提供满意的答案呢?欧绪弗洛未能对其最后的观点做出充分论述,未能证明虔敬即表现为对神明的正义,而侍奉、效忠神祇亦能为个体自身带来进益,对此,苏格拉底略感失望。在苏格拉底看来,这个想法颇具吸引力。那么,本书作者柏拉图是否在暗示我们,虔敬无外乎尽其所能恪守美德,一如苏格拉底在《申辩篇》中所阐述那般,恪守美德是神之于人最盛大的希冀?若果真如此,虔敬可否被视为一种独立的美德,其抱有自身独特的行为准则?这些都是二者对话引人深思之处。

J. M. C.

欧绪弗洛: 发生了什么事吗,苏格拉底?为何你离开了惯常所居的吕克昂 (阿波罗神庙附近的一所学校——译者注) ,在这宫廷法院处逗留?你总不至于和我一样,要在执政官面前指控何人吧?

苏格拉底: 困住我的并非雅典居民通常而言的起诉案,而是一桩刑事诉讼,亲爱的欧绪弗洛。

欧绪弗洛: 此话怎讲?一定是有人起诉了你,我决计不会相信是你在指控别人。

苏格拉底: 的确不是。

欧绪弗洛: 但一定是有人起诉了你,不是吗?

苏格拉底: 的确如此。

欧绪弗洛: 起诉你的人是谁?

苏格拉底: 我对他不甚了解,欧绪弗洛。我未曾听闻过这位年轻人。但我想,那些人叫他美勒托。他来自皮索区 (雅典的一个乡区。——译者注) ,或许你刚好知道他:他蓄着长长的头发,胡须不多的脸上长着一个鹰钩鼻。

欧绪弗洛: 我并不认识这个人,苏格拉底。他起诉你什么呢?

苏格拉底: 你问他起诉我什么?在我看来此事非同小可,对他这样年纪的人而言,思考如此深刻的问题委实不能小觑。他说他深知这一代年轻人是如何被腐蚀的,始作俑者又是谁。他极有可能是个聪明人,当他发现我由于无知而败坏当下青年时,便如孩童向母亲哭诉那般向城邦起诉了我。在我看来,他是绝无仅有的、以正确的方式开始政治生涯的人,因为从政无疑需要从关爱青年一代做起,一如优秀的农夫需要首先照料幼苗再推及其他。同样的,美勒托会首先清理我们这些“害虫”,如他所言,我们是败坏青年的罪魁祸首,紧接着,他便会照料上了年纪的人,从而为全雅典城邦带来福祉。鉴于他良好的政治开端,他的前途想来会是一片光明。

雅典学院 拉斐尔·桑西 意大利 文艺复兴后三杰之一 1509年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所创建的雅典学院,正处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学院以古希腊“七艺”——语法、修辞、逻辑、数学、几何、音乐、天文为基础,展现的是人类对美好的向往,对真理与智慧的追求。

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生于公元前469年,卒于公元前399年),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之一,古希腊著名的教育家,西方哲学的奠基人。他和他的学生柏拉图,以及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并称为“希腊三贤”。

欧绪弗洛: 希望如此,苏格拉底,然而我担心事态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在我看来,他对你的曲解和控诉会动摇民心,而使得整个城邦笼罩着阴影。请告诉我,他是如何形容你腐蚀青年的?

苏格拉底: 他的话确乎有些匪夷所思了,他说我是造神者,创造新神的同时改变了对过去已有神明的信仰。正因如此,他才起诉我。

欧绪弗洛: 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苏格拉底,因为你表露出自己拥有通灵的本事 。你对宗教事务的革新致使他上书起诉,并在法庭上诽谤你,因为他知道大众是很容易受到蒙蔽和蛊惑的。我也如此。每当我在公民大会上谈及宗教事务、预言未来时,他们就会嘲笑我是个疯子,然而,我曾预测过的事情无一不得到兑现。说到底,凡此种种,皆因他们嫉妒我们。不必为此感到忧愁,还是和他们正面交锋吧。

苏格拉底: 我亲爱的欧绪弗洛,被别人嘲笑其实无关紧要,因为在雅典人的眼中,只要那些聪明人不对自己传道解惑,彼此大可相安无事;然而,一旦他们察觉自己正在被改造,他们就会通过嫉妒或其他手段发泄自己的愤怒。

欧绪弗洛: 我没有兴趣了解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对我持什么态度。

苏格拉底: 这或许源于你行事谨小慎微,并且无意向他人传授你的智慧,我则不同。我对世人的爱,可能会让他们觉得,我是那种不遗余力传播个人观点的人,不但分文不取,甚至会对倾听者予以嘉奖。如果他们只是想嘲笑我,一如他们对你所做的那般,那么他们在法庭上嘲弄讥讽我并不会造成什么不愉快,但是如果他们对此事是认真的,其结果就难以预料了,只有你等先知才能窥见。

欧绪弗洛: 结果很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苏格拉底,可是我们仍要尽全力打好这场官司。

苏格拉底: 你要打什么官司,欧绪弗洛?你是被起诉者还是起诉者?

欧绪弗洛: 起诉者。

苏格拉底: 你起诉的是何人?

欧绪弗洛: 一个在别人看来只有疯了才会去起诉的人。

苏格拉底: 莫不是此人长着翅膀,可以轻易飞走?

欧绪弗洛: 远非如此,因为他年事已高。

苏格拉底: 那么他是谁?

欧绪弗洛: 我的父亲。

苏格拉底: 什么?你的亲生父亲?

欧绪弗洛: 是的。

苏格拉底: 罪名是什么?所为何事?

欧绪弗洛: 杀人罪,我亲爱的朋友。

苏格拉底: 天哪!欧绪弗洛,我敢断言,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认同你的做法。他们断断不会控告自己的父亲,只有拥有大智之人才会这样做。

欧绪弗洛: 是的,我对上天发誓,苏格拉底,事实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 被杀的人是你的亲属吗?想来必定如此,如果死者是一名陌生人,你断然不会起诉自己的亲生父亲。

欧绪弗洛: 你居然会认为被害者的身份很重要,这简直不可思议,我亲爱的苏格拉底。我们应该关注的,是杀人行为是否正当;如果出于正当理由杀人,我们可以予以谅解,如若不然,则应起诉这个谋杀犯,无论他是否和你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对犯罪行为缄默不语,窝藏罪犯,不将其诉诸正义的审判,那么彼此皆犯下无法洗清的罪过。被害者和我是旧相识,我们一家在开垦纳克索斯 (爱琴海上美丽富饶的岛屿,商业、文化发达,古希腊神话中酒神狄俄尼索斯居住的地方——译者注) 时,他曾是我们的家仆。一次醉酒后,他杀死了邻家的一名奴仆,于是我的父亲捆住他的双手双脚,将他扔进了沟渠里,然后命人前去请示巫师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在巫师到来之前,父亲将这名被绑的杀人犯完全抛诸脑后,丝毫不在乎其是否会死去。而他真的就一命呜呼了。因为饥寒交迫,再加上手足被束,在派去雅典求问巫师的那名信使回来之前,这名家仆便死掉了。我控告我的父亲犯了谋杀罪,这使得父亲和其他亲属皆盛怒不已,如他们所说,这名家仆并非死于父亲之手;即便父亲真的杀死了他,他也丝毫不值得同情,原因在于他犯谋杀罪在先。在他们看来,身为人子,控告自己的父亲可谓大不敬。可是,苏格拉底,他们对神圣一词以及对虔敬和非虔敬的关系的看法根本就是错误的!

酒神的胜利 尼古拉斯·普桑 法国 1635—1636年

相传酒神狄俄尼索斯首创用葡萄来酿造美酒,并把种植葡萄和采集蜂蜜的技艺传给各地的人们。

苏格拉底: 可是,天哪,欧绪弗洛,你何以认为自己对于神圣和虔敬的看法是最为正确合理的呢,以至于在出现上述谋杀情节时,你丝毫不担心控告自己的父亲的行为是否犯了非虔敬之罪?

欧绪弗洛: 我亲爱的苏格拉底,若非对神明和虔敬一事洞若观火,我这个人就一无是处、与常人无异了。

苏格拉底: 坦白讲,我亲爱的欧绪弗洛,我非常希望此刻能够拜在你的门下,如此一来,我就有资本对抗美勒托,并且告诉他:我自始至终都认为对神圣事物的认知是最为重要的,尽管我的种种改良和创新的观点在他看来皆为谬论。如果现在我成为了你的学生,我就会对他说:美勒托,如果你认可欧绪弗洛在这些方面拥有超凡的智慧,那么你也必须承认我拥有正确的信仰,所以你不能起诉我;如果你不这么想,那么你要控告的不应是我,而是我的老师,因为他不但腐蚀老人,还以传道授业为名败坏我的思想,以劝诫和惩罚为由对自己的生身父亲进行荼毒。如果他不听劝告,不放弃对我的诉状或转而控告你,那么我便会以同样的方式在法庭上对他发起猛烈攻击。

宙斯

宙斯是古希腊神话中泰坦神族第二代神王克洛诺斯的儿子,奥林匹斯的众神之王,宇宙万物的统治者,古希腊人心中的“神王和天父”。

欧绪弗洛: 对极了!我对天起誓,苏格拉底,如果他试图控告我,我定当找到他的破绽,在庭审时将人们的注意焦点从我身上转移到他那端。

苏格拉底: 我正是由于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迫切渴望成为你的学生,我亲爱的朋友。包括美勒托在内的其他人似乎都不甚留意你,但是他对我却过分关注,以至于不遗余力地起诉我犯了亵渎神明之罪。那么,你可否以上苍的名义,向我讲述你刚才言及的自己笃定不移、了解入微的事情:你是如何甄别谋杀案和其他事件中的虔敬和不虔敬行为的?虔敬是否在所有行为中都有一致的表现?不虔敬是否作为虔敬的对立面,也始终保持不变呢?虔敬和不虔敬是否仅以一种单一形式或面貌呈现在世人眼前呢?

欧绪弗洛: 确乎如此,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那么请告诉我,你是如何定义虔敬和不虔敬的?

欧绪弗洛: 在我看来,虔敬就是控告违法犯罪者,无论其所犯是杀人罪、盗窃神庙罪或其他任何罪行,也无论这个做了坏事的人是你的父亲、母亲或其他什么人,一如我现在所为;不去起诉那个作奸犯科者则视为不虔敬。请留意听,苏格拉底,我可以举出有力的证据,证明法之精神。我曾对其他人说过,法律是不会容忍任何不虔敬之人的,无论他是谁。在人们心中,宙斯是最完美、最公正无私的神,可人们对其用铁链将父亲 (克洛诺斯) 捆绑起来的这一行为却予以默认,因为其父做出了吞食儿子的不义之举,也曾出于同样的原因阉割了自己的父亲 (乌拉诺斯) 。但是,对于我控告自己父亲一事,他们却感到愤怒。由此可见,他们在对待诸神和我的态度上,根本是自相矛盾的。

克洛诺斯噬子 彼得·保罗·鲁本斯 德国 1616—1638年

克洛诺斯:第一代神王乌拉诺斯和大地之神盖亚的儿子,古希腊神话中的第二代神王,泰坦十二神之一。他娶了同为泰坦十二神的姐姐、掌管时光流逝与风霜的时光女神瑞亚为妻。瑞亚与克洛诺斯结合成为天后后,生了六个孩子,因为乌拉诺斯预言他们的儿子会推翻克洛诺斯并夺取其王位,于是克洛诺斯做出了一个残忍的决定:把生下来的孩子全吃掉。

苏格拉底: 毫无疑问,欧绪弗洛,这就是我被起诉的原因,因为我对于谈论诸神表示厌恶,因此那些人坚称我是有罪之人。然而,如果你确乎对这些事情了然于胸,并且和那些人有着同样的信仰,我们就不得不默认他们对我的指控了:既然我们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不过,以最纯洁的友谊的名义,请告诉我,你真的相信这些事情吗?

欧绪弗洛: 的确如此,苏格拉底,甚至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情,绝大多数人对其一无所知。

苏格拉底: 你真的认为诸神之间不但会发生诗歌里所记载的种种战争、憎恶和殴斗,还会像优秀作家和画家所勾勒的那样,上演一出出神话故事,就好比泛雅典娜节上运往雅典卫城的锦袍图案所呈现的那般?这些真的值得我们相信吗,我亲爱的欧绪弗洛?

欧绪弗洛: 远非如此,苏格拉底。如我刚才所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将我知道的其他关于诸神的事都讲给你听,相信你听后定会惊叹不已。

苏格拉底: 也许吧,我可能并不会感到多么吃惊,这些就留待往后闲暇时间再叙。此时此刻,请对我刚才所提出的问题给予更为清晰的解答吧,我亲爱的朋友,你尚未告诉我何为虔敬,你只说自己控告父亲犯了谋杀罪是虔敬的一种表现。

欧绪弗洛: 我说的都是事实,亲爱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也许吧。然而你也同意虔敬还有很多其他行为表现,不是吗?

欧绪弗洛: 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 可能你忘了,我并不是要你从诸多虔敬行为中举出一两件来,而是希望你告诉我:这一切虔敬行为背后的构成原型是什么。你也同意所有虔敬和不虔敬的行为都是经由这种原型而定义的,不是吗?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智慧女神雅典娜

雅典娜是最聪明的女神,传说她为宙斯与智慧女神墨提斯所生,因盖亚和乌拉诺斯预言墨提斯所生的儿子会推翻宙斯,宙斯惧怕预言成真,遂将墨提斯整个吞入腹中。此后宙斯得了严重的头痛症,他只好要求火神赫淮斯托斯打开他的头颅(一说为普罗米修斯),火神那样做了。令奥林匹斯诸神惊讶的是:一位体态婀娜、披坚执锐的美丽女神从裂开的头颅中跳了出来。她有宙斯一般的力量,是智慧和力量的完美结合。

欧绪弗洛: 不,我记得。

苏格拉底: 那么请告诉我这个原型是什么,我才好正视它,并以此为依据去衡量你和其他人的行为——凡符合此原型的则为虔敬,否则即为不虔敬。

欧绪弗洛: 如果你真的想一探究竟,苏格拉底,那么我会尽我所能作出解答。

苏格拉底: 我的确很想知道。

欧绪弗洛: 好吧,其实很简单,令诸神愉悦即为虔敬,逆诸神之意则为不虔敬。

苏格拉底: 简直精妙绝伦,欧绪弗洛!这个回答正合我意。我暂且无法判断你所说的是否正确,但你会向我证明你的说法是正确的,对吗?

欧绪弗洛: 这点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 那么现在,让我们审慎考察一下刚才所言。使诸神愉悦的行为或人即视为虔敬,被诸神憎恶的行为或人则为不虔敬。虔敬和不虔敬不是一回事,它们是截然相反的。是否可以这样理解?

欧绪弗洛: 是的,没错。

苏格拉底: 所以我们已经理顺了这个问题?

欧绪弗洛: 在我看来是这样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我们还提到,诸神处于无休止的混乱、争执和仇视中,欧绪弗洛,是这样的吗?

欧绪弗洛: 是的。

雅典卫城

雅典卫城,建于公元前580年,古希腊宗教政治文化的中心地,是著名雅典娜神庙和其他宗教建筑群的所在地。整个建筑群精美壮观,面积约有4平方公里,位于雅典市中心的卫城山丘上,亦称为“高丘上的城邦”。

苏格拉底: 是什么样的分歧酿成了仇恨和愤怒呢?让我们这样来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你我二人要比较数字的大小、指出其中较大的那个,这样的分歧会使得我们彼此仇视和相互为敌,对吗?抑或我们会通过计算来迅速解决可能出现的分歧?

欧绪弗洛: 我们诚然会这样做。

苏格拉底: 同样的,如果我们在长短问题上出现异议,我们会借助尺子来解决分歧。

欧绪弗洛: 你说的对。

苏格拉底: 如果在轻重问题上产生分歧,我们会用一杆秤来结束争执。

欧绪弗洛: 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 当我们不能达成一致时,怎样的分歧会使我们对彼此感到愤怒,进而触发敌意呢?也许你对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那么请听我说, (我们要考虑分 歧是否来自于公正与不公、美与丑、善与恶这几类事情) 当我们不能对这些事情给出满意的答案时,你、我和其他人便会彼此仇视,难道不是吗?

欧绪弗洛: 没错,苏格拉底,我们的分歧恰恰来自于这些问题。

苏格拉底: 那么诸神又如何呢,欧绪弗洛?诸神之间存在的种种矛盾分歧是否亦源于上述这些问题呢?

欧绪弗洛: 这点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 那么在你看来,我亲爱的欧绪弗洛,不同的神眼中的公平、美丽、丑陋、正义与邪恶具有不同的化身,如果他们在这些问题上不存在分歧,他们彼此之间也就没有什么差异了,是这样吗?

欧绪弗洛: 所言极是。

苏格拉底: 如此一来,凡是他们认为美丽、正义和公平的事物便受到他们的喜爱;而相反,他们认为丑陋、不公和邪恶的事物则只会引发憎恶?

欧绪弗洛: 正是这样。

苏格拉底: 但你也说过,同样的事物,在一部分神看来是公平的,在其他神祇眼中则象征着不公,而一旦他们在类似事情上出现分歧时,便会彼此争吵不休从而引发战乱,是这样吗?

欧绪弗洛: 是的。

苏格拉底: 同样的事物既受神喜爱又同时被憎恶,那么它们便具有了愉悦神明和触怒神明这两种属性。

欧绪弗洛: 所言非虚。

苏格拉底: 如此一来,同样的事情既可以是虔敬的,又可能被认作是不虔敬的,对吗?

欧绪弗洛: 想来如此。

苏格拉底: 那么你仍未回答我的问题,我亲爱的朋友。我并非要你告诉我,什么事情同时具有虔敬和不虔敬两种属性,但是看来似乎使诸神愉悦的有些事物又是他们所憎恶的。如此说来,你控告自己父亲的这一举动,在使得宙斯、赫淮斯托斯 (火神) 和其他持相同观点的神明感到愉悦的同时,会触怒克洛诺斯、乌拉诺斯、赫拉 (宙斯之妻) 和另外那些神明,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

欧绪弗洛: 并非如此,苏格拉底,在这个问题上,我想所有的神都会秉持一致的看法,亦即:错杀他人者必须付出代价。

赫淮斯托斯为宙斯铸造霹雳 彼得·保罗·鲁本斯 德国 1636年

赫淮斯托斯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也是火神、冶炼之神、铁匠之神,因相貌异常丑陋,加上腿瘸,生下来就被母亲天后赫拉扔进了海里,海中女神欧律诺墨和忒提斯将其救起并抚养长大。他拥有高超非凡的技艺,在奥林匹斯山上为诸神建造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和很多不可思议的神器。他用斧头劈开了宙斯的头,让雅典娜从里面诞生出来。

苏格拉底: 好吧,欧绪弗洛,你难道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错杀他人者或无心对别人行不义之事者可免受罪责?

欧绪弗洛: 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从来就没有断过,法庭内外皆是如此,原因就在于那些作恶多端的人会极尽所能为自己奔走呼号,以逃避责罚。

苏格拉底: 他们会承认自己做了坏事吗,欧绪弗洛?他们是否不但不承认自己有错,还会拒不抵罪?

欧绪弗洛: 是的,他们绝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苏格拉底: 所以他们并非无所不言,无所不做。原因就在于:当他们做了错事的时候,他们不敢开口、不敢争辩说自己不必为所犯的错误负责。但是在我看来,他们拒不承认自己做了错事,是这样的吗?

欧绪弗洛: 没错,是这样。

苏格拉底: 他们也不会争辩做了错事是否应当抵罪,但是他们会争论做错事的人是谁、这个人犯了什么错以及何时犯的错。

欧绪弗洛: 你说的没错。

苏格拉底: 诸神之间不也是如此吗?如果他们像你所说的那般,在公正与否这类问题上争论不休,有些神会指责另一些神做了错事,而被指控的神则会予以否认;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任何一位神明或凡人胆敢说做了错事不必抵罪。

欧绪弗洛: 的确是这样,苏格拉底,你切中问题要害了。

苏格拉底: 如果诸神之间确实存在争论,那么参与其中的神和人所争论的则是每个个体的行为。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认为某件事合乎情理,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件事是不公正的,是这样吗?

欧绪弗洛: 没错,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 那么现在,我亲爱的欧绪弗洛,开导开导我,让我也能变得像你那般睿智:你有何证据证明诸神皆认为你的奴仆之死是不公正的,他杀人在先,而后被雇主——也就是你的父亲——捆绑起来,在你父亲得到巫师的口谕,知道如何处置他之前,他就已经死去;你又如何证明为这样一位犯有杀人罪的奴仆去谴责和控告你的父亲的行为是正义之举?来吧,请告诉我,为什么诸神应当支持你的这一举动?如果你能对此做出准确合理的说明,我会不遗余力地向世人歌颂你的智慧。

欧绪弗洛: 这解释起来绝非易事,苏格拉底,但是我会尽我所能让你明白。

苏格拉底: 在你看来,那些法官们定不似我这般蠢钝,因为你会向他们证明那些行为是不公正的、受到诸神憎恶的。

欧绪弗洛: 如果他们愿意倾听我的意见,我绝对可以向他们证明,苏格拉底。

赫拉

赫拉是古希腊神话中第二代众神之王克洛诺斯和王后瑞亚的女儿,宙斯的姐姐和第七位妻子。她是主司婚姻与生育的女神和第三代天后,和宙斯共同执掌宇宙的统治权。

苏格拉底: 如果你的解释足够可信,他们自当聆听。然而刚刚在听你说话的时候,我突然涌现出一个想法,让我不禁扪心自问:如果欧绪弗洛能够清楚无疑地向我证明诸神皆认为其父的做法是不公正的,我是否可以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虔敬和不虔敬的真谛呢?我们现在的这种行为也可能遭到诸神的厌恶,但是虔敬与否却不该由此被定义,因为令神明憎恶的行为也同时有可能被他们喜爱,所以我不会再执着于此。而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是否可以假设,所有神明都认为你父亲的行为是不公正的、该当谴责的?然而,这是否就是我们所要纠正的看法,也就是说,凡神憎恶的即为不虔敬,令他们愉悦的则为虔敬,而被某些神喜爱、另一部分神憎厌的则为既非虔敬亦非不虔敬,或既有虔敬同时又有不虔敬的属性?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定义虔敬和不虔敬呢?

欧绪弗洛: 有何不可呢,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于我确实没有什么不可以,但对于你而言,恐怕要取决于你能否像你所承诺那般对我做出开导,我亲爱的欧绪弗洛。

欧绪弗洛: 我必须指出一点,诸神喜爱的即为虔敬,相反,他们厌恶的即为不虔敬。

苏格拉底: 让我们再仔细思虑一下这个观点的合理性。抑或我们应该否决这个想法,而去接受我们自己或他人的说法,或许我们应该考察下谈话人说了些什么?

欧绪弗洛: 我们诚然应当予以审视,但是在我看来,这个想法已经堪称完美了。

苏格拉底: 答案很快就会见分晓。想一想:虔敬的事物之所以受到神的喜爱,是因为它们本身是虔敬的,还是因为它们受到了神的喜爱,才变得虔敬起来?

欧绪弗洛: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这样解释是否会更清楚些:我们时常谈及携带者与被携带者、引导者和被引导者以及看者与被看者,你明白这些事物是相互区别的,并且了解区别何在,对吗?

欧绪弗洛: 我想我明白。

苏格拉底: 同样的,这世间还存在被爱者与爱人者这一对不同的事物。

欧绪弗洛: 没错。

苏格拉底: 那么请告诉我,被携带的事物之所以被称为被携带者,是因为存在携带者,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

欧绪弗洛: 因为存在携带者。

苏格拉底: 那么,之所以有被引导者是因为存在引导者,而被看者这一概念的产生是因为存在看者,是这样的吗?

欧绪弗洛: 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 并不是先存在被看者才存在被看这一行为,恰恰相反,某物成为被看者是因为有人在看它;同样,某物成为被引导者并不是因为它在被什么引导,而是因为有人在引导它,它才成为被引导者;某物成为被携带者并非是因为它在被什么携带,而是因为有人携带它,它才成为被携带的那一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欧绪弗洛?也就是说,如果某物在被什么东西改变或影响着,我们不能说因为它是被改变的事物所以才被改变,而是因为有人在改变它,它才成为被改变的事物;也不是因为有被影响的事物才产生了相应的影响,而是因为有人在对其施加影响,才使它成为被影响的那一方 。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欧绪弗洛: 我同意。

苏格拉底: 被爱着的事物要么是在被什么东西改变,要么正受什么力量影响。

欧绪弗洛: 的确是这样。

苏格拉底: 那么在虔敬一事上呢,欧绪弗洛?按照你的观点,虔敬之所以为虔敬,是因为被诸神喜爱?

欧绪弗洛: 没错。

苏格拉底: 某物受到神明喜爱,是因为它是虔敬的,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呢?

欧绪弗洛: 再无其他原因,只因它是虔敬的。

苏格拉底: 如此说来,某物由于是虔敬的才受到神明的喜爱,而不是由于神明的喜爱才变得虔敬。

欧绪弗洛: 俨然如此。

苏格拉底: 是否可以说,某物使人愉悦、被神明喜爱,只因它是受神明喜爱的?

欧绪弗洛: 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 这样一来,使诸神愉悦的东西和虔敬的东西并不是一回事,欧绪弗洛;虔敬的事物和愉悦神明的事物也并不相同,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事物。

欧绪弗洛: 何以见得,我亲爱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我们不是都同意说,某物由于是虔敬的才受到神明的喜爱,而不是由于神明的喜爱才变得虔敬。是这样吧?

欧绪弗洛: 是的。

苏格拉底: 另一方面,愉悦神明的事物之所以得到神的眷顾是因为诸神明爱它,才使得该事物具有了愉悦神明这一属性,它被神所爱并不是它被爱的原因。

欧绪弗洛: 所言极是。

苏格拉底: 然而,假设受神明喜爱的事物和虔敬的事物是相同的,我亲爱的欧绪弗洛,这样一来,如果虔敬的事物受到神明的喜爱是因为它是虔敬的,那么被神明喜爱的事物被喜爱也是因为该事物得到诸神的喜爱;进而,如果被神明喜爱的事物被喜爱是因为它得到诸神的喜爱,那么虔敬的事物之所以是虔敬的也是由于它受到神明的喜爱。但是正如你所见,事实恰恰相反,这二者是截然不同的:某一事物因为受到神明的喜爱才成为被喜爱的事物,而另一事物受到神明的喜爱则因为它是神所喜爱的。我亲爱的欧绪弗洛,你似乎并不情愿告诉我虔敬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你所回答的只是它某一方面的属性或性质,你仅仅告诉我虔敬的事物具有被诸神喜爱这一属性,却没有告诉我虔敬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请不要再对我有所隐瞒,请告诉我:某物是虔敬的是因为它受到诸神明的喜爱,还是由于具有其他什么属性。我不是要和你争吵,我只是热切地想知道虔敬和不虔敬到底是什么。

欧绪弗洛: 亲爱的苏格拉底,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的想法,因为我们先前提出的种种假设看起来早已离题甚远,背离了初衷。

苏格拉底: 你的论断让我想到了我的祖先代达罗斯 (希腊伟大的艺术家、建筑师和雕刻家。苏格拉底称其为自己的祖先。代达罗斯因嫉妒跟自己学习的徒弟在技艺上超过了自己,而将徒弟杀害。其后被雅典法庭处死——译者注) 。如果这些论断是我提出来的,你很可能会取笑我,说我讲话就像我的祖先代达罗斯雕刻的作品那般,形态飘忽,远离了问题的出发点。但既然这些假设都是你提出的,我们便可以当作笑谈,因为就如你自己所说的那般,没有什么论断是固定不变的。

欧绪弗洛: 我倒觉得我们的讨论也同样好笑,亲爱的苏格拉底,让话题飘忽不定、不肯聚焦于一个方面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这位代达罗斯的后代;在我看来,我所提出的种种论断都是确定不移的。

苏格拉底: 看起来在运用技巧这方面,我要比我的祖先代达罗斯聪明一些,我亲爱的朋友。他只能够移动他亲手制作的东西,而我不但能移动我自己的东西,也能让别人的东西发生位置上的改变。而我最聪明的地方在于,我不知不觉间就拥有了这种技艺,如果让我在拥有坦塔罗斯 (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出身高贵,十分富有,开始深得众神的宠爱,获得了极大荣耀:能参观和出席奥林匹斯山众神的集会和宴会。他因此变得骄傲自大,还侮辱众神,最终被打入地狱,永远承受着痛苦的折磨。后比喻受折磨的人,以“坦塔罗斯的苦恼”比喻能够看到目标却永远达不到目标的痛苦——译者注) 的财富和代达罗斯的智慧,以及维持你的论断之间做出取舍,我会毅然决然选择前者。不过这些先略过不谈。我认为,我们的谈话遭遇了一些困境,不过我同你一样热切渴望找到一条出路去探索究竟何为虔敬。我不会轻言放弃的。你是否认为凡是虔敬的东西必然也是公正的?

欧绪弗洛: 是的,我是这样想的。

苏格拉底: 是否所有公正之事皆是虔敬的?还是说凡是虔敬的皆为公正的,而不是所有公正之事皆虔敬——其中有一部分是虔敬的而另一部分不是?

欧绪弗洛: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尽管你年纪比我小,却比我聪慧多了。如你所说,你的智慧反使你陷入困境。请重新理顺一下你的思路,我亲爱的朋友。我所说的并不难以理解。曾有位诗人这样写道:伟大的造物者宙斯呵,世人畏惧叫出你的名字,因为有害怕的地方便有敬畏。然而我并不同意他诗里所说的。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欧绪弗洛: 请,但说无妨。

苏格拉底: 我并不同意“有害怕的地方便有敬畏”这种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很多惧怕疾病、贫穷和类似不幸之事的人时常会感到害怕,但是对于这些他们害怕的事情却并不敬畏。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欧绪弗洛: 是的,我同意。

苏格拉底: 然而有敬畏之处却一定有害怕。对所有事情皆怀有敬畏乃至羞愧之情的人,往往同时对身负邪恶罪名感到惶恐和惴惴不安,难道不是这样吗?

欧绪弗洛: 诚然如此。

苏格拉底: 如此一来,不是“有害怕的地方便有敬畏”,而是“有敬畏之处一定有害怕”,因为害怕的涵义要比敬畏广。敬畏是害怕的一部分,正如奇数是数的一部分;有数的地方未必有奇数,但是有奇数的地方一定存在数。你明白我现在所说的吗?

欧绪弗洛: 我明白。

苏格拉底: 这就是我最开始问你的问题:是否凡是虔敬的皆是公正的,而公正之事未必总是虔敬的,因为虔敬是公正的一部分。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还是你有其他别的想法?

欧绪弗洛: 我同意你说的,没有异议,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苏格拉底: 这么一来,假定虔敬是公正的一部分,我们必须找到它 (虔敬) 属于公正的那一个部分。刚刚你问我偶数是数的哪一部分、它是什么样的数,我的回答是:偶数是可以被二整除、可以分成两个部分的数。你是这样想的吗?

欧绪弗洛: 是的,我是。

苏格拉底: 那么请你尝试用同样的方法告诉我虔敬是公正的哪一部分,让美勒托停止作恶,放弃以不虔敬的罪名指控我,因为我已经从你这里汲取了充分的知识,对敬神一事有了深刻的认知,明白何为虔敬、何为不虔敬。

欧绪弗洛: 亲爱的苏格拉底,在我看来,敬神和虔敬是与诸神的供养相关联的那部分公正,而剩余部分则和人类的供养相关。

苏格拉底: 你讲得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我仍有一些困惑:我不明白你所说的供养是指什么,供奉诸神一定不同于照料马匹等其他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如何照料马匹,只有专业牧马人才擅长此道。

欧绪弗洛: 是的,诚然如此。

苏格拉底: 那么养马指的就是照料马匹。

欧绪弗洛: 没错。

苏格拉底: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如何照料猎犬,只有猎人才谙于此道。

欧绪弗洛: 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 那么狩猎指的就是照料猎犬。

欧绪弗洛: 毫无疑问。

苏格拉底: 而养牛指的则是照料牛。

欧绪弗洛: 没错。

苏格拉底: 如此一来,虔敬和敬神指的就是对诸神的供奉,欧绪弗洛,你是这样想的吗?

欧绪弗洛: 是的。

苏格拉底: 也就是说,上述情形中的奉养行为拥有相同的目标,亦即为被奉养的对象带来福祉,如你所见,马儿在牧马人的精心饲养下会愈发茁壮成长。你是这样想的吗?

欧绪弗洛: 是的。

苏格拉底: 同样的,在饲养员的照料下,猎犬和牛也会更好地成长,其他事物也是如此。或者你有不同的想法,觉得奉养的目的在于伤害被奉养之物?

欧绪弗洛: 我对天起誓,我绝无此念。

苏格拉底: 那么,你同意奉养的目的是使被奉养之物得到滋润?

欧绪弗洛: 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 如此说来,虔敬作为对诸神的供奉,其目的也是使神祇受益、增加他们的福祉,对吗?然而你可以说所做的任何一件虔敬之事都能使诸神受益吗?

欧绪弗洛: 我对天发誓,我绝对不会这样说。

苏格拉底: 我也认为你不会这样想,但我仍就供奉诸神的涵义对你进行了发问,因为我已料想到你指的不是此种意义上的照料。

欧绪弗洛: 完全正确,苏格拉底,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苏格拉底: 很好,然而你仍未回答我虔敬指的是何种意义上的侍奉诸神?

欧绪弗洛: 对我而言,苏格拉底,那种侍奉就像奴隶侍奉奴隶主。

苏格拉底: 我想我懂了。对诸神的侍奉类似于一种服侍。

欧绪弗洛: 诚然如此。

苏格拉底: 请告诉我:供奉医务人员是为了实现什么目标呢?是为了健康吗?

欧绪弗洛: 我觉得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 那么对造船者进行供奉该当何解?它是为了实现什么目标呢?

欧绪弗洛: 答案显而易见,苏格拉底,那是为了建造船只。

苏格拉底: 那么我亲爱的朋友,请告诉我,服侍诸神又是为了什么呢?你显然知道其中深意,因为你说自己是对神圣之事最为通晓的人。

欧绪弗洛: 是的,的确是这样,我亲爱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那么,看在天父宙斯的分上,请告诉我:通过享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供奉,诸神可以实现怎样的目标呢?

欧绪弗洛: 很多妙不可言之事,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如此说来,他们所做的事情就和奋勇杀敌的将军一样,我亲爱的朋友。而我们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将帅的目标就是在战争中取胜,是这样吗?

欧绪弗洛: 是的,毫无疑问。

苏格拉底: 农民们亦如此,在我看来,他们也做了很多有益的趣事,但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是种植出粮食。

欧绪弗洛: 的确是这样。

苏格拉底: 那么诸神所做的种种妙事,其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呢?

欧绪弗洛: 我刚刚告诉过你了,亲爱的苏格拉底,想要精准地总结这件事绝非易事;但是简言之,在祈祷和祭祀等场合知道如何说话和行事方能取悦诸神,这就是虔敬,这样的行为不但于个体家庭有益,还能为整座城邦带来福祉。而与之相反的行为就是不虔敬的,对个人和国家都会造成伤害和倾覆。

苏格拉底: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更加简短地回答我的问题,欧绪弗洛。然而现在看来,你并不情愿将你的知识传授给我。你才刚刚触及问题的核心,又匆忙顾左右而言他。如果你肯倾囊相授,我现在早已深刻领会了虔敬的本质。实事求是地讲,好奇心旺盛的人不论被引至何方他们总会顺从内心的召唤。话又说回来,你究竟是如何定义敬神的呢,你认为的虔敬是什么呢?它是一门关于祭祀和祈祷的知识吗?

欧绪弗洛: 对,是这样。

苏格拉底: 祭祀是向诸神供奉祭品,而祈祷是从诸神那里祈求好运吗?

欧绪弗洛: 的确如此,亲爱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从这个角度而言,虔敬就是关于如何供奉并从诸神处乞讨的一门学问。

欧绪弗洛: 看来你已完美领会了我的意思,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那是因为我无比倾慕你的智慧,并且全神贯注地在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加以认真思考。然而,侍奉诸神到底是指什么呢?在你看来,它是关于供奉并从诸神处乞讨的一门学问?

欧绪弗洛: 没错。

苏格拉底: 乞讨指的是从诸神那里得到我们想要的?

欧绪弗洛: 否则还能作何解释?

苏格拉底: 供奉就是向诸神献上他们所需的东西——赠与他人其所不需要的东西不能称为一种技艺。

欧绪弗洛: 确实是这样,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如此说来,虔敬就是诸神和凡人之间的一种交易?

欧绪弗洛: 是的,如果你喜欢的话,不妨就叫它交易吧。

苏格拉底: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我愿意这么理解。但是请告诉我,我们供奉诸神的东西能使他们得到什么好处?他们为我们带来的福祉却是再显而易见不过。假使我们自身不能从这种交易中获利,那这种交易便毫无价值,但是这种交易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益处?还是说在这场交易中我们占据更加有利的位置,我们所有的诉求都能得到满足,而他们却从中一无所获?

欧绪弗洛: 在你看来,我们供奉诸神的东西能给他们带来好处,是这样吗,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 我们能为诸神带去什么福禄呢,欧绪弗洛?

欧绪弗洛: 荣耀、崇敬,以及我刚刚提到的感恩,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苏格拉底: 那么虔敬除了取悦诸神之外毫无他用,既不能带来实际的福祉,也不能得到他们由衷的喜爱,是这样吗,欧绪弗洛?

伤悼伊卡洛斯 赫伯特·詹姆斯·德拉波 英国 1898年

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是墨提翁的儿子,一位技艺高超的建筑师和雕刻家,他为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建造了一座设计巧妙的迷宫。米诺斯担心迷宫的秘密被泄露,就将代达罗斯和他的儿子伊卡洛斯关进了迷宫的塔楼。代达罗斯设计制作了飞行翼,父子两人从塔楼飞逃出去。伊卡洛斯因喜悦而越飞越高,阳光融化了蜡翼,伊卡洛斯坠海身亡。画中仙女们正在哀悼死去的伊卡洛斯。

欧绪弗洛: 可是在我看来,虔敬是诸神最为热爱的东西。

苏格拉底: 如此说来,虔敬之物即为诸神热爱之物。

欧绪弗洛: 诚然如此。

苏格拉底: 你的想法飘忽不定,缺乏固定的落脚点,对此你难道不感到惊诧吗?你会指责我犯了代达罗斯之过、让对话变得如此游离不定吗?尽管事实上在转移话锋这一方面你比代达罗斯更加在行。还是你没有意识到我们的讨论在游离不定之后再一次回到了原点?我想你还记得,在我们刚才的论断中,虔敬之事和受上帝喜爱之物是相互区别的,并不是同类事物。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欧绪弗洛: 不,我记得。

苏格拉底: 然而现在你却说受到诸神热爱和珍视的事物就是虔敬的?这和被诸神喜爱即为虔敬不是一个意思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海神的愤怒 赫伯特·詹姆斯·德拉波 英国

普罗透斯是希腊神话中最早出现的海神,《荷马史诗》中的“海洋老人”之一。传说他是海王波塞冬的儿子或者侍从,负责驯牧海上的野兽。他善于变幻为各种各样的事物,具有预言的能力,为捕捉到他的人预言未来。

欧绪弗洛: 确实是这样。

苏格拉底: 或许我们之前都搞错了,也或许我们之前的看法是正确的,可现在却误入了歧途。

欧绪弗洛: 似乎是这样。

苏格拉底: 所以我们必须从头开始剖析虔敬究竟是什么,我绝不会放弃,定要弄个清楚明白。请不要认为我这样做是徒劳无功,请集中注意力,将真相告知于我吧。你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懂得这件事情,所以在听到你的答案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你走,就像对普罗透斯所做的一般 。若非基于对虔敬和不虔敬的深刻了解,你不会为了一名奴仆起诉你自己的父亲。对诸神的敬畏使得你不敢冒险这么做,以免被指责为行为不当,在世人面前颜面尽失,因此现在我敢肯定,你对于虔敬和不虔敬一事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所以告诉我吧,我亲爱的欧绪弗洛,不要隐藏你的想法。

欧绪弗洛: 还是改日再叙吧,亲爱的苏格拉底,我还有要事在身,现在要匆忙赶过去了。

苏格拉底: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呢,我的朋友!如果你离开,我向你讨教虔敬和不虔敬的相关知识的愿望就落空了,与此同时,我也无法向美勒托证明我从你身上收获了许多有关神圣事物的智慧,从而使他撤销指控;也无法停止因无知而对神祇之事继续做出鲁莽叛逆之举;非但如此,我开启未来美好生活的愿望也将随着你的离去而化为泡影。 S1v4WUd/0yH9UDqsR2Uam/OREIahGp5Yb/hmWBtlMwbCl7W3RDXh27iBD6F5I+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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