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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传

* 全书页注为本版编者补注。

竭力为善,爱自由甚于一切,即使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贝多芬 (1792年手册)

他短小臃肿,外表结实,生就运动家般的骨骼。一张土红色的宽大的脸,到晚年皮肤才变得病态而黄黄的,尤其是冬天,当他关在室内远离田野的时候。额角隆起,宽广无比。乌黑的头发,异乎寻常的浓密,好似梳子从未在上面光临过,到处逆立,赛似“梅杜萨头上的乱蛇”。 以上据英国游历家罗素1822年时记载。——1801年,车尔尼尚在幼年,看到贝多芬蓄着长发和多日不剃的胡子,穿着羊皮衣裤,以为遇到了小说中的鲁滨逊。 〔梅杜萨系神话中三女妖之一,以生有美发著名。后以得罪火神,美发尽变毒蛇。车尔尼(1791—1857年)为奥国 有名的钢琴家,为肖邦至友,其钢琴演奏当时与肖邦齐名。〕 眼中燃烧着一股奇异的威力,使所有见到他的人为之震慑;但大多数人不能分辨它们微妙的差别。因为在褐色而悲壮的脸上,这双眼睛射出一道犷野的光,所以大家总以为是黑的;其实却是灰蓝的。 据画家克勒贝尔记载,他曾于1818年为贝多芬画像。 平时又细小又深陷,兴奋或愤怒的时光才大张起来,在眼眶中旋转,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们真正的思想。 据医生米 勒1820年记载,他的富于表情的眼睛,时而妩媚温柔,时而惘然,时而气焰逼人,可怕非常。 他往往用忧郁的目光向天凝视。宽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狮子的相貌。一张细腻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倾向。牙床结实得厉害,似乎可以嗑破核桃。左边的下巴有一个深陷的小窝,使他的脸显得古怪地不对称。据莫舍勒斯 说:“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谈话之间有一副往往可爱而令人高兴的神气。但另一方面,他的笑却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难看的,并且为时很短”,——那是一个不惯于欢乐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忧郁的,显示出“一种无可疗治的哀伤”。1825年,雷斯塔伯 说看见“他温柔的眼睛及其剧烈的痛苦”时,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止住眼泪。一年以后,布劳恩·冯·布劳恩塔尔在一家酒店里遇见他,坐在一隅抽着一支长烟斗,闭着眼睛,那是他临死以前与日俱增的习惯。一个朋友向他说话。他悲哀地微笑,从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谈话手册;然后用着聋子惯有的尖锐的声音,教人家把要说的话写下来。——他的脸色时常变化,或是在钢琴上被人无意中撞见的时候,或是突然有所感应的时候,有时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为吃惊。“脸上的肌肉突然隆起,血管膨胀;犷野的眼睛变得加倍可怕;嘴巴发抖;仿佛一个魔术家召来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亚式的面目。 克勒贝尔说是莪相的面目。以上的细节皆采自贝多芬的朋友,及见过他的游历家的记载。 〔莪相为3世纪时苏格兰行吟诗人。〕 尤利乌斯·贝内迪克特说他无异“李尔王”。 〔李尔王系莎士比亚名剧中的人物。〕

贝多芬出生于1770年12月16日,还是17日,现在已无法稽考,但在5岁时,贝多芬已确切地显示出了在音乐方面的惊人才华。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1770年12月16日生于科隆附近的波恩,一所破旧屋子的阁楼上。他的出身是佛兰芒族。 他的祖父名叫路德维希,是家族里最优秀的人物,生在安特卫普,直到二十岁时才住到波恩来,做当地大公的乐长。贝多芬的性格和他最像。我们必须记住这个祖父的出身,才能懂得贝多芬奔放独立的天性,以及别的不全是德国人的特点。 〔今法国与比利时交界之一部及比利时西部之地域,古称佛兰德。佛兰芒即居于此地域内之人种名。安特卫普为今比利时北部之一大城名。〕 父亲是一个不聪明而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亲是女仆,一个厨子的女儿,初嫁男仆,夫死再嫁贝多芬的父亲。

艰苦的童年,不像莫扎特般享受过家庭的温情。一开始,人生于他就显得是一场悲惨而残暴的斗争。父亲想开拓他的音乐天分,把他当作神童一般炫耀。四岁时,他就被整天地钉在洋琴前面,或和一架提琴一起关在家里,几乎被繁重的工作压死。 〔洋琴为钢琴以前的键盘乐器,形式及组织大致与钢琴同。〕 他不致永远厌恶这艺术总算是万幸的了。父亲不得不用暴力来迫使贝多芬学习。他少年时代就得操心经济问题,打算如何挣取每日的面包,那是来得过早的重任。十一岁,他加入戏院乐队;十三岁,他当大风琴手。1787年,他丧失了他热爱的母亲。“她对我那么仁慈,那么值得爱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当我能叫出母亲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听见的时候,谁又比我更幸福?” 以上见1789年9月15日贝多芬致奥格斯堡地方的沙德医生书信。 她是得肺病死的;贝多芬自以为也染着同样的病症;他已常常感到痛楚;再加比病魔更残酷的忧郁。 他1816年时说:“不知道死的人真是一个可怜虫!我十五岁上已经知道了。” 十七岁,他做了一家之主,负着两个兄弟的教育之责;他不得不羞惭地要求父亲退休,因为他酗酒,不能主持门户:人家恐怕他浪费,把养老俸交给儿子收领。这些可悲的事实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创痕。他在波恩的一个家庭里找到了一个亲切的依傍,便是他终身珍视的布罗伊宁一家。可爱的埃莱奥诺雷·特·布罗伊宁比他小两岁。他教她音乐,领她走上诗歌的路。她是他的童年伴侣;也许他们之间曾有相当温柔的情感。后来埃莱奥诺雷嫁了韦格勒医生,他也成为贝多芬的知己之一;直到最后,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恬静的友谊,那是从韦格勒、埃莱奥诺雷和贝多芬彼此的书信中可以看到的。当三个人到了老年的时候,情爱格外动人,而心灵的年轻却又不减当年。 他们的书信,读者可参看本传《书信集》。他的老师C.G.内夫(C.G.Neefe,1748—1798年)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导师:他的道德的高尚和艺术胸襟的宽广,都对贝多芬留下极其重要的影响。

贝多芬出生在波恩的这幢房子里。他的父亲是科隆选帝侯宫廷的男高音歌手,也是钢琴师。他一出生便被父亲的乐声所围绕。

贝多芬的童年尽管如是悲惨,他对这个时代和消磨这时代的地方,永远保持着一种温柔而凄凉的回忆。不得不离开波恩,几乎终身都住在轻佻的都城维也纳及其惨淡的近郊,他却从没忘记莱茵河畔的故乡,壮严的父性的大河,像他所称的“我们的父亲莱茵”;的确,它是那样地生动,几乎富有人性似的,仿佛一颗巨大的灵魂,无数的思想与力量在其中流过;而且莱茵流域中也没有一个地方比细腻的波恩更美、更雄壮、更温柔的了,它的浓荫密布、鲜花满地的坂坡,受着河流的冲击与抚爱。在此,贝多芬消磨了他最初的二十年;在此,形成了他少年心中的梦境,——慵懒地拂着水面的草原上,雾氛笼罩着的白杨,丛密的矮树,细柳和果树,把根须浸在静寂而湍急的水流里,——还有村落,教堂,墓园,懒洋洋地睁着好奇的眼睛俯视两岸,——远远里,蓝色的七峰在天空画出严峻的侧影,上面矗立着废圮的古堡,显出一些瘦削而古怪的轮廓。他的心对于这个乡土是永久忠诚的;直到生命的终了,他老是想再见故园一面而不能如愿。“我的家乡,我出生的美丽的地方,在我眼前始终是那样地美,那样地明亮,和我离开它时毫无两样。” 以上见1801年6月29日致韦格勒书。

在贝多芬所处的时代,任意一个府邸的客厅都可能演奏音乐,欣赏乐曲往往是自家的事。在这种家庭式的音乐会上,大键琴伴奏唱歌,或以长笛、小提琴、大键琴一起演奏十分常见。但在更专业的圈子里,更多是演奏四重奏,因此这种音乐形式得到了很好的发展,莫扎特和贝多芬一生便创作了许多弦乐四重奏,而且都是室内乐。

大革命爆发了,泛滥全欧,占据了贝多芬的心。波恩大学是新思想的集中点。1789年5月14日,贝多芬报名入学,听有名的厄洛热·施奈德讲德国文学,——他是未来的下莱茵州的检察官。当波恩得悉巴士底狱攻陷时,施奈德在讲坛上朗诵一首慷慨激昂的诗,鼓起了学生们如醉如狂的热情。 诗的开首是:“专制的铁链斩断了……幸福的民族! ……” 次年,他又印行了一部革命诗集。 我们可举其中一首为例:“唾弃偏执,摧毁愚蠢 的幽灵,为着人类而战斗……啊,这,没有一个亲王的臣仆能够干。这,需要自由的灵魂,爱死甚于爱谄媚,爱贫穷甚于爱奴颜婢膝……须知在这等灵魂内我决非最后一个。” 〔施奈德生于巴伐利亚邦,为斯特拉斯堡雅各宾党首领。1794年,在巴黎上断头台。〕 在预约者的名单中, 〔从前著作付印时必先 售预约。因印数不多,刊行后不易购得。〕 我们可以看到贝多芬和布罗伊宁的名字。

去剧院是维也纳人生活中最自豪的事情之一,因为那里总是演出一流的作品,因此,在年轻的贝多芬心目中,维也纳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在维也纳,贝多芬见到了莫扎特,并不时接受其教诲。而莫扎特则给了贝多芬这样的判断:“这个年轻人一定会名扬天下!”

1792年11月,正当战事蔓延到波恩时, 〔此系指法国大革命后奥国为援助法国王室所发动之战争。〕 贝多芬离开了故乡,住到德意志的音乐首都维也纳去。 1787年春,他曾到维也纳做过一次短期旅行,见过莫扎特,但他对贝多芬似乎不甚注意。——他于1790年在波恩结识的海顿,曾经教过他一些功课。贝多芬另外曾拜过阿尔布雷希茨贝格(J.G.Albrechtsberger,1736—1809年)与萨列里(Antonio Salieri,1750—1825年)为师。 路上他遇见开向法国的黑森军队。 〔黑森为当时日耳曼三联邦之一,后皆并入德意志联邦。〕 无疑的,他受着爱国情绪的鼓动,在1796、1797年两年内,他把弗里贝格的战争诗谱成音乐:一阕是《行军曲》;一阕是《我们是伟大的德意志族》。但他尽管讴歌大革命的敌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贝多芬。从1798年起,虽然奥国和法国的关系很紧张,贝多芬仍和法国人有亲密往来,和使馆方面,和才到维也纳的贝尔纳多德。 在贝氏周围,还有提琴家鲁道夫·克勒策(Rodolphe Kreutzer,1766—1831年),即后来贝多芬把有名的奏鸣曲题赠给他的。 〔贝氏为法国元帅,在大革命时以战功显赫;后与拿破仑为敌,与英、奥诸国勾结。〕 在那些谈话里,他拥护共和的情绪愈益肯定,在他以后的生活中,我们更可看到这股情绪的有力的发展。

这时代施泰因豪泽替他画的肖像,把他当时的面目表现得相当准确。这一幅像之于贝多芬以后的肖像,无异介朗的拿破仑肖像之于别的拿破仑像,那张严峻的脸,活现出波拿巴充满着野心的火焰。 〔介朗(Pierre-Narcisse Guerin,1774-1833年)为法国名画家,所作拿破仑像代表拿翁少 年时期之姿态。〕 贝多芬在画上显得很年轻,似乎不到他的年纪,瘦削的,笔直的,高领使他头颈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紧张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志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1796年,他在笔记簿上写道:“勇敢啊!虽然身体不行,我的天才终究会获胜……二十五岁!不是已经临到了吗?……就在这一年上,整个的人应当显示出来了。” 那时他才初露头角,在维也纳的首次钢琴演奏会是1795年3月30日举行的。 特·伯恩哈德夫人和葛林克说他很高傲,举止粗野,态度抑郁,带着非常强烈的内地口音。但他藏在这骄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唯有几个亲密的朋友知道。他写信给韦格勒叙述他的成功时,第一个念头是:“譬如我看见一个朋友陷于窘境:倘若我的钱袋不够帮助他时,我只消坐在书桌前面;顷刻之间便解决了他的困难……你瞧这多美妙。” 以上见1801年6月29日致韦格勒书。1801年左右致里斯书中又言:“只要我有办法,我的任何朋友都不该有何匮乏。” 随后他又道:“我的艺术应当使可怜的人得益。”

1795年,贝多芬以作曲家及演奏家的双重身份在维也纳公开亮相,但他的音乐观念与众不同。他不会为了媚俗而炫耀技巧,他从不追求那种华而不实的戏剧性效果,他会在技巧能为乐思服务时,才运用这些技巧。

然而痛苦已在叩门;它一朝住在他身上之后永远不再退隐。1796—1800年,耳聋已开始它的酷刑。 在1802年的遗嘱内,贝多芬说耳聋已开始了六 年,——所以是1796年起的。同时我们可注意他的作品目录,唯有包括三支三重奏的作品第一号,是1796年以前的创作。包括三支最初的奏鸣曲的作品第二号,是1796年3月刊行的。因此贝多芬全部的作品可说都是耳聋后写的。关于他的耳聋,可以参看1905年5月15日德国医学丛报上克洛兹·福雷斯托医生的文章。他认为这病是受一般遗传的影响, 也许他母亲的肺病也有关系。他分析贝多芬1796年所患的耳咽管炎,到1799年变成剧烈的中耳炎,因为治疗不善,随后成为慢性的中耳炎,随带一切的后果。耳聋的程度逐渐增加,但从没完全聋。贝多芬对于低而深的音比高音更易感知。在他晚年,据说他用一支小木杆,一端插在钢琴箱内,一端咬在牙齿中间,用以在作曲时听音。1910年,柏林·莫皮特市立医院主任医师雅各布松发表一篇出色的文章,说他可证明贝多芬的耳聋是源于梅毒的遗传。1810年左右,机械家梅尔策尔为贝多芬特制的听音器,至今尚保存于波恩城内贝多芬博物院。 耳朵日夜作响;他内脏也受剧烈的痛楚磨折。听觉越来越衰退。在好几年中他瞒着人家,连对最心爱的朋友们也不说;他避免与人见面,使他的残废不致被人发现;他独自守着这可怕的秘密。但到1801年,他不能再缄默了;他绝望地告诉两个朋友:韦格勒医生和阿门达牧师:

1793年,贝多芬客居卡尔·李希诺夫斯基亲王的府邸。这位亲王是莫扎特的至交,所以常在府中举办室内乐演奏会,因此,贝多芬旅居维也纳时期的早期作品清一色全是室内乐。

“我的亲爱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恳挚的阿门达……我多希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贝多芬真是可怜已极。得知道我的最高贵的一部分,我的听觉,大大地衰退了。当我们同在一起时,我已觉得许多病象,我瞒着;但从此越来越恶劣……还会痊愈吗?我当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这一类的病是无药可治的。我得过着凄凉的生活,避免我心爱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这个如此可怜、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不得不在伤心的隐忍中找栖身!固然我曾发誓要超临这些祸害;但又如何可能?……” 以上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第十三。

他写信给韦格勒时说:“我过着一种悲惨的生活。两年以来我躲避着一切交际,因为我不可能与人说话:我聋了。要是我干着别的职业,也许还可以;但在我的行当里!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敌人们又将怎么说,他们的数目又是相当可观!……在戏院里,我得坐在贴近乐队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员的说话。我听不见乐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我的座位稍远的话。……人家柔和地说话时,我勉强听到一些,人家高声叫喊时,我简直痛苦难忍……我时常诅咒我的生命……普卢塔克 〔系希腊伦理学家与史家,46—120年在世〕 教我学习隐忍。我却愿和我的命运挑战,只要可能;但有些时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怜的造物……隐忍!多伤心的避难所!然而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以上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第十四。

这种悲剧式的愁苦,在当时一部分的作品里有所表现,例如作品第十三号的《悲怆奏鸣曲》(1799年),尤其是作品第一号(1798)之三的奏鸣曲中的Largo(广板)。奇怪的是并非所有的作品都带忧郁的情绪,还有许多乐曲,如欢悦的《七重奏》(1800年),明澈如水的《第一交响曲》(1800年),都反映着一种青年人的天真。无疑的,要使心灵惯于愁苦也得相当的时间。它是那样的需要欢乐,当它实际没有欢乐时就自己来创造。当“现在”太残酷时,它就在“过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岁月,一下子是消灭不了的;它们不复存在时,光芒还会悠久地照耀。独自一人在维也纳遭难的辰光,贝多芬便隐遁在故园的忆念里;那时代他的思想都印着这种痕迹。《七重奏》内以变奏曲(Variation)出现的Andante(行板)的主题,便是一支莱茵的歌谣。《第一交响曲》也是一件颂赞莱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对着梦境微笑的诗歌。它是快乐的,慵懒的;其中有取悦于人的欲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内,在引子(Introduction)里,在低音乐器的明暗的对照里,在神圣的Scherzo(谐谑曲)里,我们何等感动地,在青春的脸上看到未来的天才的目光。那是波提切利 〔系文艺复兴前期意大利名画家〕 在《圣家庭》中所画的幼婴的眼睛,其中已可窥到他未来的悲剧。 〔此处所谓幼婴系指儿时的耶稣,故有未来的悲剧之喻。〕

在这些肉体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种痛苦。韦格勒说他从没见过贝多芬不抱着一股剧烈的热情。这些爱情似乎永远是非常纯洁的。热情与欢娱之间毫无连带关系。现代的人们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实在是他们全然不知何谓热情,也不知道热情之如何难得。贝多芬的心灵里多少有些清教徒气息;粗野的谈吐与思想,他是厌恶的;他对于爱情的神圣抱着毫无假借的观念。据说他不能原谅莫扎特,因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写《唐·璜》。 〔唐·璜为西洋传说中有名的登徒子,莫扎特曾采为歌剧的题材。〕 他的密友申德勒确言“他一生保着童贞,从未有何缺德需要忏悔”。这样的一个人是生来受爱情的欺骗,做爱情的牺牲品的。他的确如此。他不断地钟情,如醉如狂般颠倒,他不断地梦想着幸福,然而立刻幻灭,随后是悲苦的煎熬。贝多芬最丰满的灵感,就当在这种时而热爱、时而骄傲地反抗的轮回中去探寻根源;直到相当的年龄,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凄恻的隐忍中趋于平静。

朱丽埃塔是贝多芬倾心的女友之一,他们分手后朱丽埃塔到维也纳旅居,想再找贝多芬,可贝多芬后来对他的传记作家申德勒说自己已经不把她放在心上了,“倘若我把生命的活力都这样无端地奉献出来,那我还有什么可以留给崇高而美好的事业?”

1801年时,他热情的对象是朱丽埃塔·圭恰迪妮,为他题赠那著名的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的《月光奏鸣曲》(1802年),而知名于世的。 〔通俗音乐书上所述《月光奏鸣曲》的故事是毫无根据的。〕 他写信给韦格勒说:“现在我生活比较甜美,和人家来往也较多了些……这变化是一个亲爱的姑娘的魅力促成的;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是两年来我初次遇到的幸运的日子。” 以上见1801年11月16日信。 可是他为此付出了很高的代价。第一,这段爱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残疾,境况的艰难,使他无法娶他所爱的人。其次,圭恰迪妮是风骚的、稚气的、自私的,使贝多芬苦恼;1803年11月,她嫁了加伦贝格伯爵。 随后她还利用贝多芬以前的情爱,要他帮助她的丈夫。贝多芬立刻答应了。他在1821年和申德勒会见时在谈话手册上写道:“他是我的敌人,所以我更要尽力帮助他。”但他因之而更瞧不起她。“她到维也纳来找我,一边哭着,但是我瞧不起她。” ——这样的热情是摧残心灵的;而像贝多芬那样,心灵已因疾病而变得虚弱的时候,狂乱的情绪更有把它完全毁灭的危险。他一生就只是这一次,似乎到了颠蹶的关头;他经历着一个绝望的苦闷时期,只消读他那时写给兄弟卡尔与约翰的遗嘱便可知道,遗嘱上注明“等我死后开拆”。 时为1802年10月6日。参见本书《贝多芬遗嘱》。 这是惨痛之极的呼声,也是反抗的呼声。我们听着不由充满着怜悯,他差不多要结束他的生命了。就只靠着他坚强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住。 他的遗嘱里有一段说:“把德性教给你们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患难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杀的,除了艺术以外也是道德。”又1810年5月2日致韦格勒书中:“假如我不知道一个人在能完成善的行为时就不该结束生命的话,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由于我自己的处决。” 他对病愈的最后的希望没有了。“连一向支持我的卓绝的勇气也消失了。噢,神!给我一天真正的欢乐罢,就是一天也好!我没有听到欢乐的深远的声音已经多久!什么时候,噢!我的上帝,什么时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远不?——不?——不,这太残酷了!”

这是临终的哀诉,可是贝多芬还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强毅的天性不能遇到磨难就屈服。“我的体力和智力突飞猛进……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过才开始。我窥见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标,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摆脱了这疾病,我将拥抱世界!……一些休息都没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还有什么休息;而可怜我对于睡眠不得不花费比从前更多的时间。但愿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时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绝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 以上见致韦格勒书,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第十八。

海利根施塔特,在今日德国东部埃尔富地区。贝多芬终生喜爱这里恬静平和的乡间生活。他的《第二交响曲》便是在这里完成的。

这爱情,这痛苦,这意志,这时而颓丧时而骄傲的转换,这些内心的悲剧,都反映在1802年的大作品里:附有葬礼进行曲的奏鸣曲(作品第二十六号);俗称为《月光曲》的《幻想奏鸣曲》(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作品第三十一号之二的奏鸣曲,——其中戏剧式的吟诵体恍如一场伟大而凄婉的独白;——题献亚历山大皇的提琴奏鸣曲(作品第三十号);《克勒策奏鸣曲》(作品第四十七号);依着格勒特 的词句所谱的六支悲壮惨痛的宗教歌(作品第四十八号)。至于1803年的《第二交响曲》,却反映着他年少气盛的情爱;显然是他的意志占了优势。一种无可抵抗的力把忧郁的思想一扫而空。生命的沸腾掀起了乐曲的终局。贝多芬渴望幸福;不肯相信他无可救药的灾难;他渴望痊愈,渴望爱情,他充满着希望。 1802年赫内曼为贝多芬所作之小像上,他身着当时流行的装束,留着鬓角,四周的头发剪得同样长,坚决的神情颇像拜伦式的英雄,同时表示一种拿破仑式的永不屈服的意志。 〔此处小像系指面积极小之釉绘像,通常至大不过数英寸,多数画于珐琅质之饰物上,为西洋画中一种特殊的肖像画。〕

这些作品里有好几部,进行曲和战斗的节奏特别强烈。这在《第二交响曲》的Allegro(快板)与终局内已很显著,但尤其是献给亚历山大皇的奏鸣曲的第一章,更富于英武壮烈的气概。这种音乐所特有的战斗性,令人想起产生它的时代。大革命已经到了维也纳。 〔拿破仑于1793、1797、1800年数次战败奥国,兵临维也纳城下。〕 贝多芬被它煽动了,骑士赛弗里德说:“他在亲密的友人中间,很高兴地谈论政局,用着非常的聪明下判断,目光犀利而且明确。”他所有的同情都倾向于革命党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申德勒说:“他爱共和的原则。他主张无限制的自由与民族的独立……他渴望大家协力同心地建立国家的政府 〔意谓共和民主的政府……〕 渴望法国实现普选,希望波拿巴建立起这个制度来,替人类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个革命的古罗马人,受着普卢塔克的熏陶,梦想着一个英雄的共和国,由胜利之神建立的:而所谓胜利之神便是法国的首席执政;于是他接连写下《英雄交响曲:波拿巴》(1804年), 大家知道《英雄交响曲》是以波拿巴为题材而献给他的。最初的手稿上还写着“波拿巴”这题目。这期间,他得悉了拿破仑称帝之事。于是他大发雷霆,嚷道:“那么他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愤慨之下,他撕去了题献的词句,换上一个含有报复意味而又是非常动人的题目:“英雄交响曲……纪念一个伟大的遗迹。”申德勒说他以后对拿破仑的恼恨也消解了,只把他看做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虫,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伊加”。 〔神话载伊加用蜡把翅翼胶住在身上,从克里特岛上逃出,飞近太阳,蜡为日光熔化,以致堕海而死。〕 当他在1821年听到幽禁圣埃莱娜岛的悲剧时,说道:“十七年前我所写的音乐正适用于这件悲惨的事故。”他很高兴地发觉在交响曲的葬曲内 〔系交响曲之第二章〕 对此盖世豪雄的结局有所预感。——因此很可能,在贝多芬的思 想内,第三交响曲,尤其是第一章,是波拿巴的一幅肖像,当然和实在的人物不同,但确是贝多芬理想中的拿破仑;换言之,他要把拿破仑描写为一个革命的天才。1801年,贝多芬曾为标准的革命英雄,自由之神普罗米修斯,作过乐曲,其中有一主句,他又在《英雄交响曲》的终局里重新采用。 帝国的史诗;和《第五交响曲》(1805—1808年)的终局,光荣的叙事歌。第一阕真正革命的音乐:时代之魂在其中复活了,那么强烈,那么纯洁,因为当代巨大的变故在孤独的巨人心中是显得强烈与纯洁的,这种印象即和现实接触之下也不会减损分毫。贝多芬的面目,似乎都受着这些历史战争的反映。在当时的作品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踪影,也许作者自己不曾觉察,在《科里奥兰序曲》(1807年)内,有狂风暴雨在呼啸,《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号)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热情奏鸣曲》(作品第五十七号,1804年),俾斯麦曾经说过:“倘我常听到它,我的勇气将永远不竭。” 曾任德国驻意大使的罗伯特·特·科伊德尔,著有《俾斯麦及其家庭》一书,1901年版。以上事实即引自该书。1870年10月30日,科伊德尔在凡尔赛的一架很坏的钢琴上,为俾斯麦奏这支奏鸣曲。对于这件作品的最后一句,俾斯麦说:“这是整整一个人生的斗争与嚎恸。”他爱贝多芬甚于一切旁的音乐家,他常常说:“贝多芬最适合我的神经。” 还有《哀格蒙特序曲》;甚至《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第七十三号,1809年)。其中炫耀技巧的部分都是壮烈的,仿佛有人马奔突之势。——而这也不足为怪。在贝多芬写作品第二十六号奏鸣曲中的“英雄葬曲”时,比《英雄交响曲》的主人翁更配他讴歌的英雄,霍赫将军,正战死在莱茵河畔,他的纪念像至今屹立在科布伦茨与波恩之间的山岗上,——即使当时贝多芬不曾知道这件事,但他在维也纳也已目击两次革命的胜利。 〔拿破仑曾攻陷维也纳两次。——霍赫为法国大革命时最纯洁的军人,为史所称。1797年战死科布伦茨附近。〕 1805年11月,当《菲岱里奥》〔贝多芬的歌剧〕初次上演时,在座的便有法国军佐。于兰将军,巴士底狱的胜利者,住在洛布科维兹家里, 〔洛氏为波希米亚世家,以武功著称。〕 做着贝多芬的朋友兼保护人,受着他《英雄交响曲》与《第五交响曲》的题赠。1809年5月10日,拿破仑驻节在舍恩布伦。 贝多芬的寓所离维也纳的城堡颇近,拿破仑攻下维也纳时曾炸毁城垣。1809年6月26日,贝多芬致布赖特科普夫与埃泰尔两出版家书信中有言:“何等野蛮的生活,在我周围多少的废墟颓垣!只有鼓声,喇叭声,以及各种惨象!”1809年有一个法国人在维也纳见到他,保留着他的一幅肖像。这位法国人是特雷蒙男爵。他曾描写贝多芬寓所中凌乱 的情形。他们一同谈论着哲学、政治,特别是“他的偶像,莎士比亚”。贝多芬几乎决定跟男爵上巴黎去,他知道那边的音乐院已在演奏他的交响曲,并且有不少佩服他的人。 〔舍恩布伦为一奥国乡村,1809年的维也纳条约,即在此处签订。〕 不久贝多芬便厌恶法国的征略者。但他对于法国人史诗般的狂热,依旧很清楚地感觉到;所以凡是不能像他那样感觉的人,对于他这种行动与胜利的音乐绝不能彻底了解。

贝多芬得以在交响曲和歌剧的舞台崭露头角,埃马努埃尔·席卡内德尔居功至伟。席卡内德尔的剧院富丽堂皇,可同时容纳6000名观众,而且大都是维也纳上层人士。

1807年,贝多芬前往巴登和海利根施塔特避暑。他在那儿一直创作,完成了两首交响曲和一首弥撒曲。

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响曲》,不经过惯有的拟稿手续,一口气写下了《第四交响曲》。幸福在他眼前显现了。1806年5月,他和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订了婚。 1796—1799年间,贝多芬在维也纳认识了布伦瑞克一家。朱丽埃塔·圭恰迪妮是特雷泽的表姊妹。贝多芬有一个时期似乎也钟情于特雷泽的姊妹约瑟菲娜,她后来嫁给戴姆伯爵,又再嫁给施塔克尔贝格男爵。关于布伦瑞克一家的详细情形,可参看安德烈·特·海来西氏著《贝多芬及其不朽的爱人》一文,载1910年5月1、15日的《巴黎杂志》。 她老早就爱上他。从贝多芬卜居维也纳的初期,和她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为友,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跟着贝多芬学钢琴时起,就爱他的。1806年,他在他们匈牙利的马尔托伐萨家里做客,在那里他们才相爱起来。关于这些幸福的日子的回忆,还保存在特雷泽·特·布伦瑞克的一部分叙述里。她说:“一个星期日的晚上,用过了晚餐,在月光下贝多芬坐在钢琴前面。先是他放平着手指在键盘上来回抚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这种习惯。他往往是这样开场的。随后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几个和弦;接着,慢慢地,他用一种神秘的庄严的神气,奏着赛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愿素心相赠,无妨悄悄相传;两情脉脉,勿为人知。’” 这首美丽的歌是在巴赫的夫人安娜·玛格达兰娜的手册上的,原题为《乔瓦尼尼之歌》。有人疑非巴赫原作。

“母亲和教士都已就寝; 〔欧洲贵族家中,皆有教士供养。〕 哥哥严肃地凝眸睇视着;我的心被他的歌和目光渗透了,感到生命的丰满。——明天早上,我们在园中相遇。他对我说:‘我正在写一本歌剧。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面前,不论我到什么地方,停留在什么地方,他总和我同在。我从没到过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纯洁。在此以前,我只像童话里的孩子,只管捡取石子,而不看见路上美艳的鲜花……’1806年5月,只获得我最亲爱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订了婚。”

这一年所写的《第四交响曲》,是一朵精纯的花,蕴藏着他一生比较平静的日子的香味。人家说:“贝多芬那时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辈大师留下的形式中所认识与爱好的东西,加以调和。” 见诺尔著《贝多芬传》。 这是不错的。同样渊源于爱情的妥协精神,对他的举动和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影响。赛弗里德 和格里尔巴策 说他兴致很好,心灵活跃,处世接物彬彬有礼,对可厌的人也肯忍耐,穿着很讲究;而且他巧妙地瞒着大家,甚至令人不觉得他耳聋;他们说他身体很好,除了目光有些近视之外。 贝多芬是近视眼。赛弗里德说他的近视是痘症所致,使他从小就得戴眼镜。近视使他的目光常有失神的样子。1823—1824年间,他在书信中常抱怨他的眼睛使他受苦。 在梅勒替他画的肖像上,我们也可看到一种浪漫底克的风雅,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贝多芬要博人欢心,并且知道已经博得人家欢心。猛狮在恋爱中:它的利爪藏起来了。但在他的眼睛深处,甚至在《第四交响曲》的幻梦与温柔的情调之下,我们仍能感到那可怕的力,任性的脾气,突发的愤怒。

这种深邃的和平并不持久;但爱情的美好的影响一直保存到1810年。无疑是靠了这个影响贝多芬才获得自主力,使他的天才产生了最完满的果实,例如那古典的悲剧:《第五交响曲》;——那夏日的神明的梦:《田园交响曲》(1808年)。 把歌德的剧本《哀格蒙特》谱成的音乐是1809年开始的。他也想制作《威廉·退尔》的音乐,但人家宁可请教别的作曲家。 还有他自认为他奏鸣曲中最有力的,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感悟得来的:《热情奏鸣曲》(1807年),为他题献给特雷泽的。 见贝多芬和申德勒的谈话。申德勒问贝多芬:“你的D小调奏鸣曲和F小调奏鸣曲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贝多芬答道:“请你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去吧!”贝多芬《第十七钢琴奏鸣曲》(D小调,作品第三十一号之二)的别名《暴风雨奏鸣曲》即由此来。《第二十三钢琴奏鸣曲》(F小调,作品第五十七号)的别名《热情奏鸣曲》,是出版家克兰兹所加,这首奏鸣曲创作于1804—1805年,1807年出版,贝多芬把这首奏鸣曲题献给特雷泽的哥哥弗兰茨·冯·布伦瑞克伯爵。 作品第七十八号的富于幻梦与神秘气息的奏鸣曲(1809年),也是献给特雷泽的。写给“不朽的爱人”的一封没有日期的信,所表现的他的爱情的热烈,也不下于《热情奏鸣曲》: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头装满了和你说不尽的话……啊!不论我在哪里,你总和我同在……当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曾接到我初次的消息时,我哭了。——我爱你,像你爱我一样,但还要强得多……啊!天哪!——没有了你是怎样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爱人,我的思念一齐奔向你,有时是快乐的,随后是悲哀的,问着命运,问它是否还有接受我们的愿望的一天。——我只能同你在一起过活,否则我就活不了……永远无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远!——永远!——噢,上帝!为何人们相爱时要分离呢?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是忧苦的生活。你的爱使我同时成为最幸福和最苦恼的人。——安静罢……安静——爱我呀!——今天,——昨天,——多少热烈的憧憬,多少的眼泪对你,——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别了!——噢!继续爱我呀,——永勿误解你亲爱的L的心。——永久是你的——永久是我的——永远是我们的。” 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第十五。

什么神秘的理由,阻挠着这一对相爱的人的幸福?——也许是没有财产,地位的不同。也许贝多芬对人家要他长时期的等待,要他把这段爱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

也许以他暴烈、多病、愤世嫉俗的性情,无形中使他的爱人受难,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绝望。——婚约毁了;然而两人中间似乎没有一个忘却这段爱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还爱着贝多芬。 她死于1861年。 〔她比贝多芬多活三十四年。〕

1816年时贝多芬说:“当我想到她时,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见到她时跳得一样的剧烈。”同年,他制作六阕《献给遥远的爱人》的歌。他在笔记内写道:“我一见到这个美妙的造物,我的心情就泛滥起来,可是她并不在此,并不在我旁边!”特雷泽曾把她的肖像赠与贝多芬,题着:“给稀有的天才,伟大的艺术家,善良的人。T.B.” 这幅肖像至今还在波恩的贝多芬家。 在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无意中撞见他独自拥抱着这幅肖像,哭着,高声地自言自语着(这是他的习惯):“你这样的美,这样的伟大,和天使一样!”朋友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再进去,看见他在弹琴,便对他说:“今天,我的朋友,你的脸上全无可怕的气色。”贝多芬答道:“因为我的好天使来访问过我了。”创伤深深地铭刻在他心上。他自己说:“可怜的贝多芬,此世没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里才能找到你的朋友。” 致格莱兴施泰因书。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第三十一。

他在笔记上又写着:“屈服,深深地向你的运命屈服:你不复能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为着旁人而存在;为你,只在你的艺术里才有幸福。噢,上帝!给我勇气让我征服我自己!”

爱情把他遗弃了。1810年,他重又变成孤独;但光荣已经来到,他也显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当盛年。 〔贝多芬此时四十岁。〕 他完全放纵他的暴烈与粗犷的性情,对于社会,对于习俗,对于旁人的意见,对一切都不顾虑。他还有什么需要畏惧,需要敷衍?爱情,没有了;野心,没有了。所剩下的只有力,力的欢乐,需要应用它,甚至滥用它。“力,这才是和寻常人不同的人的精神!”他重复不修边幅,举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权言所欲言,即对世间最大的人物亦然。“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的标记”,这是他1812年7月17日所写的说话。 他写给G.D.李里奥的信中又道:“心是一切伟大的起点。”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一〇八。 贝蒂娜·布伦塔诺那时看见他,说“没有一个皇帝对于自己的力有他这样坚强的意识”。 〔贝蒂娜系歌德的青年女友,贝母曾与歌德相爱;故贝成年后竭力追求歌德。贝对贝多芬备极崇拜,且对贝多芬音乐极有了解。贝兄克莱门斯(1778—1892年)为德国浪漫派领袖之一。贝丈夫阿宁亦为有名诗人。〕 她被他的威力慑服了,写信给歌德时说道:“当我初次看见他时,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贝多芬使我忘记了世界,甚至忘记了你,噢,歌德!……我敢断言这个人物远远地走在现代文明之前,而我相信我这句话是不错的。” 〔贝蒂娜写此信时,约为1808年,尚未满二十九岁。此时贝多芬未满四十岁,歌德年最长,已有六十岁左右。〕

歌德设法要认识贝多芬。1812年,终于他们在波希米亚的浴场特普利兹地方相遇,结果却不很投机。贝多芬热烈佩服着歌德的天才; 1811年2月19日他写给贝蒂娜的信中说:“歌德的诗使我幸福。”1809年8月8日他在旁的书信中也说:“歌德与席勒,是我在莪相与荷马之外最心爱的诗人。”——值得注意的是,贝多芬幼年的教育虽不完全,但他的文学口味极高。在他认为“伟大,庄严,D小调式的”歌德以外而看作高于歌德的,只有荷马、普卢塔克、莎士比亚三人。在荷马的作品中,他最爱《奥德赛》。莎士比亚的德译本是常在他手头的,我们也知道莎士比亚的《科里奥兰》和《暴风雨》被他多么悲壮地在音乐上表现出来。至于普卢塔克,他和大革命时代的一般 人一样,受有很深的影响。古罗马英雄布鲁图斯是他的英雄,这一点他和米开朗基罗相似。他爱柏拉图,梦想在全世界上能有柏拉图式的共和国建立起来。1819—1820年间的谈话册内,他曾言:“苏格拉底与耶稣是我的模范。” 但他过于自由和过于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而不免于伤害它。他曾叙述他们一同散步的情景,当时这位骄傲的共和党人,把魏玛大公的枢密参赞 〔此系歌德官衔〕 教训了一顿,使歌德永远不能原谅。

“君王与公卿尽可造成教授与机要参赞,尽可赏赐他们头衔与勋章;但他们不能造成伟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临庸俗社会的心灵;……而当像我和歌德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时,这般君侯贵胄应当感到我们的伟大。——昨天,我们在归路上遇见全体的皇族。 〔系指奥国王室,特普利兹为当时避暑胜地,中欧各国的亲王贵族麇集。〕 我们远远里就已看见。歌德挣脱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对他说尽我所有的话,不能使他再走一步。于是我按了一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钮子,背着手,往最密的人丛中撞去。亲王与近臣密密层层;太子鲁道夫 〔系贝多芬的钢琴学生〕 对我脱帽;皇后先对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认得我的。——为了好玩起计,我看着这队人马在歌德面前经过。他站在路边上,深深地弯着腰,帽子拿在手里。事后我大大地教训了他一顿,毫不同他客气。……” 以上见贝多芬致贝蒂娜书。这些书信的真实性虽有人怀疑,但大体是准确的。

而歌德也没有忘记。 歌德写信给策尔特说:“贝多芬不幸是一个倔强之极的人;他认为世界可憎,无疑是对的;但这并不能使世界对他和对旁人变得愉快些。我们应当原谅他,替他惋惜,因为他是聋子。”歌德一生不曾做什么事反对贝多芬,但也不曾做什么事拥护贝多芬;对他的作品,甚至对他的姓氏,抱着绝对的缄默。骨子里他是钦佩而且惧怕他的音乐:它使他骚乱。他怕它会使他丧失心灵的平衡,那是歌德以多少痛苦换来的。——年轻的门德尔松,于1830年经过魏玛,曾经留下一封信,表示他确曾参透歌德自称为“骚乱而热烈的灵魂”深处,那颗灵魂是被歌德用强有力的智慧镇压着 的。门德尔松在信中说:“……他先是不愿听人提及贝多芬;但这是无可避免的, 〔门德尔松那次是奉歌德之命替他弹全部音乐史上的大作品,〕 他听了《第五交响曲》的第一章后大为骚动。他竭力装作镇静,和我说:‘这毫不动人,不过令人惊异而已。’过了一会,他又道:‘这是巨大的—— 〔歌德原词是Grandiose,含有伟大或夸大的模棱两可的意义,令人猜不透他这里到底是颂赞(假如他的意思是“伟大”的话)还是贬抑(假如他的意思是“夸大”的话)——狂妄的,竟可说屋宇为之震动。’接着是晚膳,其间他神思恍惚,若有所思,直到我们再提起贝多芬时,他开始询问我,考问我。我明明看到贝多芬的音乐已经发生了效果……”〕〔策尔特为一平庸的音乐家,早年反对贝多芬甚烈,直到后来他遇见贝多芬时,为他的人格大为感动,对他的音乐也一变往昔的谩骂口吻,转而为热烈的颂扬。策氏为歌德一生至友,歌德早期对贝多芬的印象,大半受策氏误解之影响,关于贝多芬与歌德近人颇多擅文讨论。罗曼·罗兰亦有《歌德与贝多芬》一书,1930年版。〕

《第七交响曲》和《第八交响曲》便是这时代的作品,就是说1812年在特普利兹写的:前者是节奏的大祭乐,后者是诙谑的交响曲,他在这两件作品内也许最是自在,像他自己所说的,最是“尽量”,那种快乐与狂乱的激动,出其不意的对比,使人错愕的夸大的机智,巨人式的、使歌德与策尔特惶骇的爆发, 见策尔特1812年9月2日致歌德书,又同年9月14日歌德致策尔特书:“是的,我也是用着惊愕的心情钦佩他。”1819年策尔特给歌德信中说:“人家说他疯了。” 使德国北部流行着一种说数,说《第七交响曲》是一个酒徒的作品。——不错,是一个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产物。

他自己也说:“我是替人类酿制醇醪的酒神。是我给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热狂。”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瓦格纳所说的,想在《第七交响曲》的终局内描写一个酒神的庆祝会。 这至少是贝多芬曾经想过的题目,因为他在笔记内曾经说 到,尤其他在《第十交响曲》的计划内提及。 在这阕豪放的乡村节会音乐中,我特别看到他佛兰芒族的遗传;同样,在以纪律和服从为尚的国家,他的肆无忌惮的举止谈吐,也是渊源于他自身的血统。不论在哪一件作品里,都没有《第七交响曲》那么坦白,那么自由的力。这是无目的地,单为了娱乐而浪费着超人的精力,宛如一条洋溢泛滥的河的欢乐。在《第八交响曲》内,力量固没有这样的夸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现出作者的特点,交融着悲剧与滑稽,力士般的刚强和儿童般的任性。 在写作这些作品的同时,他于1811—1812年间在特普利兹认识一个柏林的青年女歌唱家,和她有着相当温柔的友谊,也许对这些作品不无影响。

谁是贝多芬所赞赏的“永恒的爱人”?一般臆测,不是朱丽埃塔·圭恰迪妮(上图),就是特雷泽(中图),但也可能是柏林女歌手阿玛莉·泽芭尔德(下图);或安乐尼娅、贝蒂娜·布伦塔诺中的某一位。这些女性,很可能在不同时期,都燃起过贝多芬炽热的爱情之火。

1814年是贝多芬幸运的顶点。在维也纳会议中,人家看他做欧罗巴的光荣。他在庆祝会中非常活跃。亲王们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说的,他听任他们追逐。

他受着独立战争的鼓动。 在这种事故上和贝多芬大异的,是舒伯特的父亲,在1807年时写了一阕应时的音乐,《献给拿破仑大帝》,且在拿破仑御前亲自指挥。 〔拿破仑于1812年 征俄败归后,1813年奥国兴师讨伐,不久普鲁士亦接踵而起,是即史家所谓独立战争,亦称解放战争。〕 1813年,他写了一阕《威灵顿之胜利交响曲》;1814年初,写了一阕战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1814年11月29日,他在许多君主前面指挥一支爱国歌曲:《光荣的时节》;1815年,他为攻陷巴黎 〔系指1814年3月奥德各邦联军攻入巴黎〕 写一首合唱:《大功告成》。这些应时的作品,比他一切旁的音乐更能增加他的声名。布莱修斯·赫弗尔依着弗朗索瓦·勒特龙的素描所作的木刻,和1813年弗兰兹·克莱因塑的脸型(Masque),活泼地表现出贝多芬在维也纳会议时的面貌。狮子般的脸上,牙床紧咬着,刻画着愤怒与苦恼的皱痕,但表现得最明显的性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仑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战争里不像在音乐中那么内行!否则我将战败他!”

但是他的王国不在此世,像他写信给弗朗索瓦·特·布伦瑞克时所说的:“我的王国是在天空。” 他在维也纳会议时写信给考卡说:“我不和你谈我们的君王和王国,在我看来,思想之国是一切国家中最可爱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国中的第一个。”

在此光荣的时间以后,接踵而来的是最悲惨的时期。

维也纳从未对贝多芬抱有好感。像他那样一个高傲而独立的天才,在此轻佻浮华,为瓦格纳所痛恶的都城里是不得人心的。 瓦格纳在1870年所著的《贝多芬评传》中有言:“维也纳,这不就说明了一切?——全部的德国新教痕迹都已消失,连民族的口音也失掉而变成意大利化。德国的精神,德国的态度和风俗,全经意大利与西班牙输入的指南册代为解释……这是一个历史、学术、宗教都被篡改的地方……轻浮的怀疑主义,毁坏而且埋葬了真理之爱,荣誉之爱,自由独立之爱!……”19世纪的奥国戏剧诗人格里尔帕策曾说生为奥国人是一桩不幸。19世纪末住在维也纳的德国大作曲家,都极感苦闷。那时奥国都城的思想全被勃拉姆斯伪善的气息笼罩。布鲁克纳的生活是长时期的受难,雨果·沃尔夫终生奋斗,对维也纳表示极严厉的批评。 〔布鲁克纳(1824-1896年)与雨果·沃尔夫(1860-1903年)皆为近代德国家 大音乐家。勃拉姆斯在当时为反动派音乐之代表。〕 他抓住可以离开维也纳的每个机会;1808年,他很想脱离奥国,到威斯特伐利亚王热罗姆·波拿巴的宫廷里去。 热罗姆王愿致送贝多芬终身俸每年六百杜加 〔每杜加约合九先令〕, 外加旅费津贴一百五十银币,唯一的条件是不时在他面前演奏,并指挥室内音乐会,那些音乐会是历时很短而且不常举行的。贝多芬差不多决定动身了。 〔热罗姆王为拿破仑之弟,被封为威斯特伐利亚王。〕 但维也纳的音乐泉源是那么丰富,我们也不该抹煞那边常有一般高贵的鉴赏家,感到贝多芬之伟大,不肯使国家蒙受丧失这天才之羞。1809年,维也纳三个富有的贵族:贝多芬的学生鲁道夫太子,洛布科维兹亲王,金斯基亲王,答应致送他四千弗洛令的年俸,只要他肯留在奥国。 〔弗洛令为奥国银币名,每单位约合一先令又半。〕 他们说:“显然一个人只在没有经济烦虑的时候才能整个地献身于艺术,才能产生这些崇高的作品为艺术增光,所以我们决意使路德维希·凡·贝多芬获得物质的保障,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发展的阻碍。”

1815年,贝多芬的心绪重又变得抑郁,他觉得自己十分孤单,整整一年,他仅完成了两首《钢琴大提琴奏鸣曲》。

不幸结果与诺言不符。这笔津贴并未付足;不久又完全停止。且从1814年维也纳会议起,维也纳的性格也转变了。社会的目光从艺术移到政治方面,音乐口味被意大利作风破坏了,时尚所趋的是罗西尼,把贝多芬视为迂腐。 罗西尼的歌剧《唐克雷迪》足以撼动整个的德国音乐。1816年时维也纳沙龙里的意见,鲍恩费尔德的日记所载是:“莫扎特和贝多芬是老学究,只有荒谬的上一代赞成他们;但直到罗西尼出现,大家方知何谓旋律。《菲 岱里奥》是一堆垃圾,真不懂人们怎会不怕厌烦地去听它。”——贝多芬举行的最后一次钢琴演奏会是1814年。 贝多芬的朋友和保护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金斯基亲王死于1812年,李希诺夫斯基亲王死于1814年,洛布科维兹死于1816年。受贝多芬题赠作品第五十九号的美丽的四重奏的拉苏莫夫斯基,在1815年年举办了最后的一次音乐会。同年,贝多芬和童年的朋友、埃莱奥诺雷的哥哥斯特凡·冯·布罗伊宁失和。 同年,贝多芬的兄弟卡尔死。他写信给安东尼·布伦塔诺说:“他如此地执着于生命,我却如此地愿意舍弃生命。” 从此他孤独了。 此时唯一的朋友,是玛丽亚·冯·埃尔德迪,他和她维持着动人的友谊,但她和他一样有着不治之症,1816年,她的独子又暴卒。贝多芬题赠给她的作品,有1809年作品第七十号的两支三重奏,1815—1817年间作品第一〇二号的两支大提琴奏鸣曲。 在1816年的笔记上,他写道:“没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他的耳朵完全聋了。 丢开耳聋不谈,他的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从1816年10月起,他患着重伤风。1817年夏天,医生说他是肺病。1817—1818年间的冬季,他老是为这场所谓的肺病担心着。1820—1821年间他患着剧烈的关节炎。1821年患黄热病。1823年又患结膜炎。 从1815年秋天起,他和人们只有笔上的往还。最早的谈话手册是1816年的。 值得注意的是,同年起他的音乐作风改变了,表示这转折点的是作品第一〇一号的奏鸣曲。贝多芬的谈话册,共有11000页的手写稿,今日全部保存于柏林国家图书馆。1923年诺尔开始印行他1819年3月—1820年3月的谈话册,可惜以后未曾续印。 关于1822年《菲岱里奥》预奏会的经过,有申德勒的一段惨痛的记述可按。

“贝多芬要求亲自指挥最后一次的预奏……从第一幕的二部唱起,显而易见他全没听见台上的歌唱。他把乐曲的进行延缓很多;当乐队跟着他的指挥棒进行时,台上的歌手自顾自地匆匆向前。结果是全局都紊乱了。经常的,乐队指挥乌姆劳夫不说明什么理由,提议休息一会,和歌唱者交换了几句话之后,大家重新开始。同样的紊乱又发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贝多芬指挥之下,无疑是干不下去的了;但怎样使他懂得呢?没有一个人有心肠对他说:‘走罢,可怜虫,你不能指挥了。’贝多芬不安起来,骚动之余,东张西望,想从不同的脸上猜出症结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声。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唤我。我走近时,他把谈话手册授给我,示意我写。我便写着:‘恳求您勿再继续,等回去再告诉您理由。’于是他一跃下台;对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气跑回家里去;进去,一动一动地倒在便榻上,双手捧着他的脸;他这样一直到晚饭时分。用餐时他一言不发,保持着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饭以后,当我想告别时,他留着我,表示不愿独自在家。等到我们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着去看医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贝多芬的全部交谊中,没有一天可和这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里受了伤,至死不曾忘记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 申德勒从1814年起就和贝多芬来往,但到1819年以后方始成为他的密友。贝多芬不肯轻易与之结交,最初对他表示高傲轻蔑的态度。

两年以后,1824年5月7日,他指挥着(或更准确地,像节目单上所注明的“参与指挥事宜”)《合唱交响曲》时, 〔即《第九交响曲》。〕 他全没听见全场一致的喝彩声;他丝毫不曾觉察,直到一个女歌唱演员牵着他的手,让他面对着群众时,他才突然看见全场起立,挥舞着帽子,向他鼓掌。——一个英国游历家罗素,1825年时看见过他弹琴,说当他要表现柔和的时候,琴键不曾发声,在这静寂中看着他情绪激动的神气,脸部和手指都抽搐起来,真是令人感动。

隐遁在自己的内心生活里,和其余的人类隔绝着, 参看瓦格纳的《贝多芬评传》,对他的耳聋有极美妙的叙述。 他只有在自然中觅得些许安慰。特雷泽·布伦瑞克说:“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它成为他的托庇所。1815年时认识他的查理·纳德,说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他这样的爱花木、云彩、自然……他似乎靠着自然生活。 他爱好动物,非常怜悯它们。有名的史家弗里梅尔的母亲,说她不由自主地对贝多芬怀有长时期的仇恨,因为贝多芬 在她儿时把她要捕捉的蝴蝶用手帕赶开。 贝多芬写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的爱田野……我爱一株树甚于爱一个人……”在维也纳时,每天他沿着城墙绕一个圈子。在乡间,从黎明到黑夜,他独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着太阳,冒着风雨。“全能的上帝!——在森林中我快乐了,——在森林中我快乐了,——每株树都传达着你的声音。——天哪!何等的神奇!——在这些树林里,在这些岗峦上,——一片宁谧,供你役使的宁谧。”

他的精神的骚乱在自然中获得了一些苏慰。 他的居处永远不舒服。在维也纳三十五年,他迁居三十次。 他为金钱的烦虑弄得困惫不堪。1818年时他写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还得装出日常生活并不艰窘的神气。”此外他又说:“作品第一〇六号的奏鸣曲是在紧急情况中写的。要以工作来换取面包实在是一件苦事。”施波尔说他往往不能出门,为了靴子洞穿之故。 〔路德维希·施波尔(Ludwig Spohr,1784-1859年),当时德国的提琴家兼作曲家。〕 他对出版商负着重债,而作品又卖不出钱。《D调弥撒曲》发售预约时,只有七个预约者,其中没有一个是音乐家。 贝多芬写信给凯鲁比尼,“为他在同时代的人中最敬重的”。可是凯鲁比尼置之不理。 〔凯氏为意大利人,为法国音乐院长,作曲家,在当时音乐界中极有势力。〕 他全部美妙的奏鸣曲——每曲都得花费他三个月的工作——只给他挣了三十至四十杜加。 〔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一项,列在全集内的即有三十二首之多。〕 加利钦亲王要他制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〇、一三二号),也许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仿佛用血泪写成的,结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况,无穷尽的讼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贴的诺言,或是为争取侄儿的监护权,因为他的兄弟卡尔于1815年死于肺病,遗下一个儿子。

他心坎间洋溢着的温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孩子身上。这儿又是残酷的痛苦等待着他。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断地供给并增加苦难,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营养。——他先是要和他那个不入流品的弟妇争他的小卡尔,他写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城墙,我的防卫,我唯一的托庇所!我的心灵深处,你是一览无余的,我使那些和我争夺卡尔的人受苦时,我的苦痛,你是鉴临的。 他写信给施特赖谢尔夫人说:“我从不报复。当我不得不有所行动来反对旁人时,我只限于自卫,或阻止他们作恶。” 请你听我呀,我不知如何称呼你的神灵!请你接受我热烈的祈求,我是你造物之中最不幸的可怜虫。”

“噢,神哪!救救我罢!你瞧,我被全人类遗弃,因为我不愿和不义妥协!接受我的祈求罢,让我,至少在将来,能和我的卡尔一起过活!……噢,残酷的命运,不可摇撼的命运!不,不,我的苦难永无终了之日!”

然后,这个热烈地被爱的侄子,显得并不配受伯父的信任。贝多芬给他的书信是痛苦的、愤慨的,宛如米开朗基罗给他的兄弟们的信,但是更天真更动人:

“我还得再受一次最卑下的无情义的酬报吗?也罢,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要破裂,就让它破裂罢!一切公正的人知道这回事以后,都将恨你……如果连系我们的约束使你不堪担受,那么凭着上帝的名字——但愿一切都照着他的意志实现——我把你交给至圣至高的神明了;我已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我敢站在最高的审判之前……” 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三四三。

“像你这样娇养坏的孩子,学一学真诚与朴实决计于你无害;你对我的虚伪的行为,使我的心太痛苦了,难以忘怀……上帝可以作证,我只想跑到千里之外,远离你,远离这可怜的兄弟和这丑恶的家庭……我不能再信任你了。”下面的署名是:“不幸的是:你的父亲,——或更好:不是你的父亲。” 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三一四。

但宽恕立刻接踵而至:

“我亲爱的儿子!——一句话也不必再说,——到我臂抱里来罢,你不会听到一句严厉的说话……我将用同样的爱接待你。如何安排你的前程,我们将友善地一同商量。——我以荣誉为担保,决无责备的言辞!那是毫无用处的。你能期待于我的只有殷勤和最亲切的帮助。——来罢——来到你父亲的忠诚的心上。——来罢,一接到信立刻回家罢。”(在信封上又用法文写着:“如果你不来,我定将为你而死。”) 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三七〇。

他又哀求道:“别说谎,永远做我最亲爱的儿子!如果你用虚伪来报答我,像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样,那真是何等丑恶何等刺耳!……别了,我虽不曾生下你来,但的确抚养过你,而且竭尽所能地培植过你精神的发展,现在我用着有甚于父爱的情爱,从心坎里求你走上善良与正直的唯一的大路。你的忠诚的老父。” 以上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三六二—三六七。另外一封信,是1819年2月1日的,里面表示贝多芬多么热望把他的侄子造成“一个于国家有益的公民”。

这个并不缺少聪明的侄儿,贝多芬本想把他领上高等教育的路,然而替他筹划了无数美妙的前程之梦以后,不得不答应他去习商。但卡尔出入赌场,负了不少债务。

由于一种可悲的怪现象,比人们想象中更为多见的怪现象,伯父的精神的伟大,对侄儿非但无益,而且有害,使他恼怒,使他反抗,如他自己所说的:“因为伯父要我上进,所以我变得更下流”;这种可怕的说话,活活显出这个浪子的灵魂。他甚至在1826年时在自己头上打了一枪。然而他并不死,倒是贝多芬几乎因之送命:他为这件事情所受的难堪,永远无法摆脱。 当时看见他的申德勒,说他突然变得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精神崩溃,没有力量,没有意志。倘卡尔死了的话,他也要死的了。 —— 不多几月之后,他果真一病不起。 卡尔痊愈了,他自始至终使伯父受苦,而对于这伯父之死,也未始没有关系;贝多芬临终的时候,他竟没有在场。——几年以前,贝多芬写给侄子的信中说:“上帝从没遗弃我。将来终有人来替我阖上眼睛。”——然而替他阖上眼睛的,竟不是他称为“儿子”的人。

在此悲苦的深渊里,贝多芬从事于讴歌欢乐。

这是他毕生的计划。从1793年他在波恩时起就有这个念头。 见1793年1月菲舍尼希致夏洛特·席勒书。席勒的《欢乐颂》是1785年写的。贝多芬所用的主题,先后见于1808年作品第八十号的《钢琴、乐队、合唱幻想曲》,及1810年依歌德诗谱成的“歌”。 —— 在1812年的笔记内,在《第七交响曲》的拟稿和《麦克佩斯前奏曲》的计划之间,有一段乐稿是采用席勒原词的,其音乐主题,后来用于作品第一一五号的《纳门斯弗尔前奏曲》。 —— 《第九交响曲》内有些乐旨在1815年以前已经出现。定稿中欢乐颂歌的主题和其他部分的曲调,都是1822年写下的,以后再写Trio(中段)部分,然后又写Andante(行板)、Moderato(中板)部分,直到最后才写成Adagio(柔板)。 他一生要歌唱欢乐,把这歌唱作为他某一大作品的结局。颂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里这些问题,他踌躇了一生。即在《第九交响曲》内,他也不曾打定主意。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想把欢乐颂歌留下来,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响曲中去。我们应当注意《第九交响曲》的原题,并非今日大家所习用的《合唱交响曲》,而是“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结局的交响曲”。《第九交响曲》可能而且应该有另外一种结束。1823年7月,贝多芬还想给它以一个器乐的结束,这一段结束,他以后用在作品第一三二号的四重奏内。车尔尼和松莱特纳确言,即在演奏过后(1824年5月),贝多芬还未放弃改用器乐结束的意思。

要在一阕交响曲内引进合唱,有极大的技术上的困难,这是可从贝多芬的稿本上看到的,他作过许多试验,想用别种方式,并在这件作品的别的段落引进合唱。在Adagio(柔板)的第二主题的稿本上,他写道:“也许合唱在此可以很适当地开始。”但他不能毅然决然地和他忠诚的乐队分手。他说:“当我看见一个乐思的时候,我总是听见乐器的声音,从未听见人声。”所以他把运用歌唱的时间尽量延宕;甚至先把主题交给器乐来奏出,不但终局的吟诵体为然, 贝多芬说这一部分“完全好像有歌词在下面”, 连“欢乐”的主题亦是如此。

贝多芬在维也纳完成了《A大调钢琴小提琴奏鸣曲》等一大批伟大作品,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维也纳的活动天地太局促了,他去了巴黎,并把他的一首二重奏鸣曲题赠给了克鲁采。因此,他的作品第四十七号,后来通常都叫《克鲁采奏鸣曲》。鲁道尔夫·克鲁采,当时被誉为“巴黎首席小提琴家”。

对于这些延缓和踌躇的解释,我们还得更进一步:它们还有更深刻的原因。这个不幸的人永远受着忧患折磨,永远想讴歌“欢乐”之美;然而年复一年,他延宕着这桩事业,因为他老是卷在热情与哀伤的漩涡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他才完成了心愿,可是完成的时候是何等的伟大!

当欢乐的主题初次出现时,乐队忽然中止;出其不意地一片静默;这使歌唱的开始带着一种神秘与神明的气概。而这是不错的:这个主题的确是一个神明。“欢乐”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现实的宁静中间: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着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愈的人的心坎中时,第一下的抚摩又是那么温柔,令人如贝多芬的那个朋友一样,禁不住因“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为之下泪”。当主题接着过渡到人声上去时,先由低音表现,带着一种严肃而受压迫的情调。慢慢地,“欢乐”抓住了生命。这是一种征服,一场对痛苦的斗争。然后是进行曲的节奏,浩浩荡荡的军队,男高音热烈急促的歌,在这些沸腾的乐章内,我们可以听到贝多芬的气息,他的呼吸,与他受着感应的呼喊的节奏,活现出他在田野间奔驰,作着他的乐曲,受着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动,宛如大雷雨中的李尔老王。在战争的欢乐之后,是宗教的醉意;随后又是神圣的宴会,又是爱的兴奋。整个的人类向天张着手臂,大声疾呼着扑向“欢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巨人的巨著终于战胜了群众的庸俗。维也纳轻浮的风气,被它震撼了一刹那,这都城当时是完全在罗西尼与意大利歌剧的势力之下的。贝多芬颓丧忧郁之余,正想移居伦敦,到那边去演奏《第九交响曲》。像1809年一样,几个高贵的朋友又来求他不要离开祖国。他们说:“我们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圣乐, 〔系指《D调弥撒曲》。〕 表现着您深邃的信心感应给您的情操。渗透着您的心灵的超现实的光明,照耀着这件作品。我们也知道您的伟大的交响曲的王冠上,又添了一朵不朽的鲜花……您近几年来的沉默,使一切关注您的人为之凄然。 贝多芬为琐碎的烦恼,贫穷,以及各种的忧患所困,在1816—1821的五年间,只写了三支钢琴曲(作品第一〇一、一〇二、一〇六号)。他的敌人说他才力已尽。1821年起他才重新工作。 大家都悲哀地想到,正当外国音乐移植到我们的土地上,令人遗忘德国艺术的产物之时,我们的天才,在人类中占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的,竟默无一言。……唯有在您身上,整个的民族期待着新生命,新光荣,不顾时下的风气而建立起真与美的新时代……但愿您能使我们的希望不久即实现……但愿靠了您的天才,将来的春天,对于我们,对于人类,加倍的繁荣!” 这是1824年的事,署名的有C·李希诺夫斯基亲王等二十余人。 这封慷慨陈词的信,证明贝多芬在德国优秀阶级中所享有的声威,不但是艺术方面的,而且是道德方面的。他的崇拜者称颂他的天才时,所想到的第一个字既非学术,亦非艺术,而是“信仰”。 1819年2月1日,贝多芬要求对侄子的监护权时,在维也纳市政府高傲地宣称:“我的道德的品格是大家公认的。”

贝多芬被这些言辞感动了,决意留下。1824年5月7日,在维也纳举行《D调弥撒曲》和《第九交响曲》的第一次演奏会,获得空前的成功。情况之热烈,几乎含有暴动的性质。当贝多芬出场时,受到群众五次鼓掌的欢迎;在此讲究礼节的国家,对皇族的出场,习惯也只用三次的鼓掌礼。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响曲引起狂热的骚动。许多人哭起来。贝多芬在终场以后感动得晕去;大家把他抬到申德勒家,他朦朦胧胧地和衣睡着,不饮不食,直到次日早上。可是胜利是暂时的,对贝多芬毫无盈利。音乐会不曾给他挣什么钱。物质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贫病交迫,孤独无依,可是战胜了:——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他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痛苦。 1824年秋,他很担心要在一场暴病中送命。“像我亲爱的祖父一样,我和他有多少地方相似。”他胃病很厉害。1824—1825年间的冬天,他又重病。1825年5月,他吐血,流鼻血。同年6月9日他写信给侄儿说:“我衰弱到了极点,长眠不起的日子快要临到了。”德国首次演奏《第九交响曲》,是1825年4月1日在法兰克福;伦敦是1825年3月25日;巴黎是1831年5月27日,在国立音乐院。十七岁的门德尔松,在柏林猎人大厅于1826年11月14日用钢琴演奏。瓦格纳在莱比锡大学教书时,全部手抄过;且在1830年10月6日致书出版商肖特,提议由他把交响曲改成钢琴曲。可说《第九交响曲》决定了瓦格纳的生涯。

“牺牲,永远把一切人生的愚昧为你的艺术去牺牲!艺术,这是高于一切的上帝!”

因此他已达到了终身想望的目标。他已抓住欢乐。但在这控制着暴风雨的心灵高峰上,他是否能长此逗留?——当然,他还得不时堕入往昔的怆痛里。当然,他最后的几部四重奏里充满着异样的阴影。可是《第九交响曲》的胜利,似乎在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荣的标记。他未来的计划是: 1824年9月17日致肖特兄弟信中,贝多芬写道:“艺术之神还不愿死亡把我带走;因为我还负欠甚多!在我出发去天国之前,必得把精灵启示我而要我完成的东西留给后人,我觉得我才开始写了几个音符。”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二七二。 《第十交响曲》, 1827年3月18日贝多芬写信给莫舍勒斯说:“初稿全部写成的一部交响曲和一支前奏曲放在我的书桌上。”但这部初稿从未发现。我们只在他的笔记上读到:“用Andante(行板)写的Cantique——用古音阶写的宗教歌,或是用独立的形式,或是作为一支赋格曲的引子。这部交 响曲的特点是引进歌唱,或者用在终局,或从Adagio(柔板)起就插入。乐队中小提琴,……等等都当特别加强最后几段的力量。歌唱开始时一个一个地,或在最后几段中复唱Adagio(柔板),Adagio(柔板)的歌词用一个希腊神话或宗教颂歌,Allegro(快板)则用酒神庆祝的形式。”(以上见1818年笔记)由此可见以合唱终局的计划是预备用在第十而非第九交响曲的。后来他又说要在《第十交响曲》中,把现代世界和古代世界调和起来,像歌德在第二部《浮士德》中所尝试的。 《纪念巴赫的前奏曲》,为格里尔巴策的《曼吕西纳》谱的音乐, 诗人原作是叙述一个骑士,恋爱着一个女神而被她拘囚着;他念着家乡与自由,这首诗和《汤豪舍》 〔系瓦格纳的名歌剧〕 颇多相似之处,贝多芬在1823—1826年间曾经从事工作。 为克尔纳的《奥德赛》、歌德的《浮士德》谱的音乐, 贝多芬从1808年起就有意为《浮士德》写音乐。(《浮士德》以悲剧的形式出现是1807年秋。)这是他一生最重视的计划之一。 《大卫与扫罗的清唱剧》,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倾向于德国古代大师的清明恬静之境:巴赫与韩德尔——尤其是倾向于南方,法国南部,或他梦想要去游历的意大利。 贝多芬的笔记中有:“法国南部!对啦!对啦!”“离开这里,只要办到这一着,你便能重新登上你艺术的高峰。……写一部交响曲,然后出发,出发,出发……夏天,为了旅费工作着,然后周游意大利,西西里,和几个旁的艺术家一起……”(出处同前)

施皮勒医生于1826年看见他,说他气色变得快乐而旺盛了。同年,当格里尔巴策最后一次和他晤面时,倒是贝多芬来鼓励这颓丧的诗人:“啊,他说,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的你的体力和强毅的话!”时代是艰苦的。专制政治的反动,压迫着思想界。格里尔巴策呻吟道:“言论检查把我杀害了。倘使一个人要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往北美洲去。”但没有一种权力能钳制贝多芬的思想。诗人库夫纳写信给他说:“文字是被束缚了;幸而声音还是自由的。”贝多芬是伟大的自由之声,也许是当时德意志思想界唯一的自由之声。他自己也感到。他时常提起,他的责任是把他的艺术来奉献于“可怜的人类”,“将来的人类”,为他们造福利,给他们勇气,唤醒他们的迷梦,斥责他们的懦怯。他写信给侄子说:“我们的时代,需要有力的心灵把这些可怜的人群加以鞭策。”1827年,米勒医生说“贝多芬对于政府、警察、贵族,永远自由发表意见,甚至在公众面前也是如此。 在谈话手册里,我们可以读到:(1819年)“欧洲政治目前所走的路,令人没有金钱没有银行便什么事都不能做。”“统治者的贵族,什么也不曾学得,什么也不曾忘记。”“五十年内,世界上到处都将有共和国。” 警察当局明明知道,但对他的批评和嘲讽认为无害的梦呓,因此也就让这个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无事。” 1819年他几被警察当局起诉,因为他公然声言:“归根结蒂,基督不过是一个被钉死的犹太人。”那时他正写着《D调弥撒曲》。由此可见他的宗教感应是极其自由的。他在政治方面也是一样的毫无顾忌,很大胆地抨击他的政府之腐败。他特别指斥几件事情:法院组织的专制与依附权势,程序繁琐,完全妨害诉讼的进行;警权的滥用;官僚政治的腐化与无能;颓废的贵族享有特权,霸占着国家最高的职位。从1815年起,他在政治上是同情英国的。据申德勒说,他非常热烈地读着英国国会的记录。英国的乐队指挥西普里亚尼·波特,1817年到维也纳,说:“贝多芬用尽一切诅咒的字眼痛骂奥国政府。他一心要到英国来看看下院的情况。他说:‘你们英国人,你们的脑袋的确在肩膀上。’” 〔1814年拿破仑失败,列强举行维也纳会议,重行瓜分欧洲。奥国首相梅特涅雄心勃勃,颇有只手左右天下之志。对于奥国内部,厉行压迫,言论自由剥削殆尽。其时欧洲各国类皆趋于反动统治,虐害共和党人。但法国大革命的精神早已弥漫全欧,到处有蠢动之象。1820年的西班牙、葡萄牙、那不勒斯的革命开其端,1821年的希腊独立战争接踵而至,降至1830年法国又有七月革命,1848年又有二月革命……贝多芬晚年的政治思想,正反映1814—1830年间欧洲知识分子的反抗精神。读者于此,必须参考当时国际情势,方能对贝多芬的思想有一估价准确之认识。〕

因此,什么都不能使这股不可驯服的力量屈膝。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在此最后几年中所写的音乐,虽然环境恶劣, 例如侄子之自杀。 往往有一副簇新的面目,嘲弄的,睥睨一切的,快乐的。他逝世以前四个月,在1826年11月完成的作品,作品第一三〇号的四重奏的新的结束是非常轻快的。实在这种快乐并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种。时而是莫舍勒斯所说的嬉笑怒骂;时而是战胜了如许痛苦以后的动人的微笑。总之,他是战胜了。他不相信死。

然而死终于来了。1826年11月终,他得着肋膜炎性的感冒;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来,他在维也纳病倒了。 他的病有两个阶段:(一)肺部的感冒,那是六天就结束的。“第七天上,他觉得好了一些,从床上起来,走路,看书,写作。”(二)消化器病,外加循环系病。医生说:“第八天,我发现他脱了衣服,身体发黄色。剧烈地泄泻,外加呕吐,几乎使他那天晚上送命。”从那时起,水肿病开始加剧。这一次的复病还有我们迄今不甚清楚的精神上的原因。华洛赫医生说:“一件使他愤慨的事,使他大发雷霆,非常苦恼,这就促成了病的爆发。打着 寒噤,浑身战抖,因内脏的痛楚而起拘挛。”关于贝多芬最后一次的病情,从1842年起就有医生详细的叙述公开发表。 朋友都在远方。他打发侄儿去找医生。据说这麻木不仁的家伙竟忘记了使命,两天之后才重新想起来。医生来得太迟,而且治疗得很恶劣。三个月内,他以运动员般的体格和病魔挣扎着。1827年1月3日,他把至爱的侄儿立为正式的承继人。他想到莱茵河畔的亲爱的友人;写信给韦格勒说:“我多想和你谈谈!但我身体太弱了,除了在心里拥抱你和你的洛亨以外,我什么都无能为力了。” 〔洛亨即为韦格勒夫人埃莱奥诺雷的亲密的称呼。〕 要不是几个豪侠的英国朋友,贫穷的苦难几乎笼罩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变得非常柔和,非常忍耐。 一个名叫路德维希·克拉莫利尼的歌唱家,说他看见最后一次病中的贝多芬,觉得他心地宁静,慈祥恺恻,达于极点。 1827年2月17日,躺在弥留的床上,经过了三次手术以后,等待着第四次,他在等待期间还安详地说:“我耐着性子,想道:一切灾难都带来几分善。” 据格哈得·冯·布罗伊宁的信,说他在弥留时,在床上受着臭虫的骚扰。——他的四次手术分别是1826年12月20日,1827年1月8日、2月2日和2月27日。

贝多芬于1827年3月26日去世。“3万人跟着灵柩一直走到墓地。”维也纳把他生前拒绝给他的殊荣,在他死后都给了他。

这个善,是解脱,是像他临终时所说的“喜剧的终场”,——我们却说是他一生悲剧的终场。

他在大风雨中,大风雪中,一声响雷中,咽了最后一口气。一只陌生的手替他阖上了眼睛(1827年3月26日)。 这陌生人是青年音乐家安塞尔姆·许滕布伦纳。——布罗伊宁写道:“感谢上帝!感谢他结束了这长时期悲惨的苦难。”贝多芬的手稿、书籍、家具,全部拍卖掉,代价不过175弗洛令。拍卖目录上登记着252件音乐手稿和音乐书籍,共售982弗洛令。谈话手册只售1弗洛令20。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人已颂赞过他艺术上的伟大。但他远不止是音乐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艺术的最英勇的力。对于一般受苦而奋斗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当我们对着世界的劫难感到忧伤时,他会到我们身旁来,好似坐在一个穿着丧服的母亲旁边,一言不发,在琴上唱着他隐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当我们对德与善的庸俗,斗争到疲惫的辰光,到此意志与信仰的海洋中浸润一下,将获得无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赠我们的是一股勇气,一种奋斗的欢乐, 他致“不朽的爱人”信中有言:“当我有所克服的时候,我总是快乐的。”1801年11月16日致韦格勒信中又言:“我愿把生命活上千百次……我非生来过恬静的日子的。” 一种感到与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的沟通之下,他竟感染了自然的深邃的力。 申德勒有言:“贝多芬教了我大自然的学问,在这方面的研究,他给我的指导和在音乐方面没有分别。使他陶醉的并非自然的律令Law,而是自然的基本威力。” 格里尔巴策对贝多芬是钦佩之中含有惧意的,在提及他时说:“他所到达的那种境界,艺术竟和犷野与古怪的元素混合为一。”舒曼提到《第五交响曲》时也说:“尽管你时常听到它,它对你始终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现象,虽然时时发生,总教人充满着恐惧与惊异。”他的密友申德勒说:“他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这是不错的:贝多芬是自然界的一股力;一种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战之下,便产生了荷马史诗般的壮观。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先是一个明净如水的早晨。仅仅有几阵懒懒的微风。但在静止的空气中,已经有隐隐的威胁,沉重的预感。然后,突然之间巨大的阴影卷过,悲壮的雷吼,充满着声响的可怖的静默,一阵复一阵的狂风,《英雄交响曲》与《第五交响曲》。然而白日的清纯之气尚未受到损害。欢乐依然是欢乐,悲哀永远保存着一缕希望。但自1810年后,心灵的均衡丧失了。日光变得异样。最清楚的思想,也看来似乎水汽一般在升华: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们的又凄凉又古怪的骚动,罩住了心;往往乐思在薄雾之中浮沉了一二次以后,完全消失了,淹没了,直到曲终才在一阵狂飙中重新出现。即是快乐本身也蒙上苦涩与犷野的性质。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合着一种热病,一种毒素。 贝多芬1810年5月2日致韦格勒书中有言:“噢,人生多美,但我的是永远受着毒害……” 黄昏将临,雷雨也随着酝酿。随后是沉重的云,饱蓄着闪电,给黑夜染成乌黑,挟带着大风雨,那是《第九交响曲》的开始。——突然,当风狂雨骤之际,黑暗裂了缝,夜在天空给赶走,由于意志之力,白日的清明重又还给了我们。

什么胜利可和这场胜利相比?波拿巴的哪一场战争,奥斯特利茨 〔系拿破仑1805年12月大获胜利之地〕 哪一天的阳光,曾经达到这种超人的努力的光荣?曾经获得这种心灵从未获得的凯旋?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废,孤独,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好似他用那句豪语来说明的,——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

“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1815年10月10日贝多芬致埃尔德迪夫人书。 ADyxqBuofm6t131kKBLS3TD/ReFtvL0ofEFB3xmTAGmYc/F/Xc4AB0aqE9OkC4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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