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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生长

第二章

再会出口公司的办公室从外观到气味都像座仓库,大捆的布料用粗麻布袋装着,在地上摞得老高。空气里弥漫着新式布料散发出的刺鼻化学品气味。零碎的透明塑料、纸、绳子和包装材料散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迪娜在一张藏在金属货架背后的桌子旁找到了那位经理。

“你好啊!泽诺比娅的朋友——达拉尔太太!最近还好吗?”古普塔太太说。

她们握了手。迪娜告诉她自己找到了两名手艺好的裁缝,已经准备好开工了。

“棒极了,真是棒极了!”古普塔太太说,不过她的好心情显然不仅仅是因为迪娜的消息。她很快便道出了真正的原因:她这天下午又约了去维纳斯美发沙龙做头发。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她的发型乱了,乱糟糟的鬈发很快就可以再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单凭这一件事就足以让古普塔太太高兴了,不过还有别的好消息呢,生活中那些让她心烦的小事都被一扫而光——总理昨天宣布国内进入紧急状态,国会中的大部分反对派因此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上千名工会成员、学生和社会工作者。“这不是好消息吗?”她神采奕奕,十分开心。

迪娜点点头,有些怀疑:“我以为法院判定她在大选中舞弊。”

“没有,没有,没有!”古普塔太太说,“全是胡说八道,会上诉的。眼下那些惹是生非冤枉她的人都被关进牢里了。再也没有罢工、游行和讨厌的骚乱了。”

“哦,好啊。”迪娜紧张地说。

经理打开订货册,选择了一套纸样作为第一批任务。“好了,这三十六条裙子是对你的考验。要考查的是整洁度、精确度和手工的连贯性。要是你那两名裁缝能证明自己的实力,我就会继续给你分派任务。分派比这大得多的订单,”她承诺道,“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更愿意跟私人承包商打交道。工会那群好吃懒做的家伙只想着少干活、多赚钱。这个国家的问题就在这儿——懒惰。有些白痴领导人还鼓励他们这样做,叫警察和军队反抗不合法的法令。你倒是跟我说说,法令怎么可能不合法呢?真荒唐。他们活该被关进监狱。”

“是啊,他们活该。”迪娜专心地看着裙子的设计图样,嘴上应和道。她希望经理能多谈谈生意,不要总把话题扯到政治上去。“您看,古普塔太太,这件样衣上的褶边有三英寸宽,但是图纸上只有两英寸。”

这种差别无关紧要,古普塔太太才不会为此操心呢。她点点头,耸耸肩膀,纱丽跟着从肩膀上滑了下来。她一只手连忙扶住纱丽。“谢天谢地,总理采取了强硬措施,就像她在广播里说的那样。世道这么乱,我们有个这样强势的领导人真是幸运啊。”

她摆摆手,打发了接下来的疑问。“我对你有信心,达拉尔太太,只要按照我的图样做就好了。不过你看见今天的海报没有?贴得到处都是呢。”

迪娜没看见,她满心想的都是把分配给这三十六条裙子的布料量一下,以免不够用。转念一想,不行,这样经理会难堪的。

“‘现在需要的是纪律’——这是总理在海报上的口号。我认为她说得完全正确,”古普塔太太凑近些小声说道,“再会公司的门口也该贴上几张海报。瞧那两个躲在墙角的无赖。他们本该给我整理货架,却躲在一旁聊天。”

迪娜啧啧地表示同情,摇了摇头。“我一个星期后再来?”

“当然了。祝你好运。记住,对你的裁缝严厉些,不然他们就会蹬鼻子上脸的。”

迪娜开始收拾成捆的布料,却被叫住了。经理打了两下响指,叫来一个男人把布料搬进了电梯。

“我今天下午会替你跟泽诺比娅打招呼的。祝我好运吧,”古普塔太太咯咯笑着说,“我可怜的头发又要挨刀子了。”

“没错,当然了,祝您好运。”

迪娜把成匹的布料带回家,在后屋给两个裁缝腾出了地方。房客下个月才会搬进来,这样她就有时间先适应裁缝的事。她研究了纸样,又仔细查看了那包商标:尚塔尔精品店,纽约。她心中焦躁,决定先动手裁剪纸样,为星期一做好准备。她放心不下当前的紧急状态。若是发生暴乱,裁缝们很可能没法赶来。她连他们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要是这次试用没能如期交货,那给对方留下的印象就太糟了。

达尔吉伯侄在星期一早上八点准时到达,他们是乘出租车来的,带来了缝纫机。“分期付款,”伊什瓦自豪地拍了拍那两台胜家缝纫机,“再过三年,把尾款付清,它们就归我们了。”

看样子裁缝们把钱全都用来付首付了,因为车费是迪娜付给出租车司机的。“请您从我们这个星期的薪水里扣除。”伊什瓦说。

机器搬进了后屋。他们装上传动皮带,调节松紧,装上线轴,在废布上跑了几条线检验针脚。十五分钟后,他们做好了开工的准备。

说干就干。他们做起活来像神仙一样,迪娜心想。缝纫机的踏板轻轻摇晃,飞轮嗡嗡作响,缝衣针在布料上上下翻飞,留下一排排整齐、细密的针脚,一匹匹布料铺展开,变成了衣袖、衣领、前襟、后身、褶边和裙摆。

我是监工,她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我不能亲自动手干活。她走来走去,检查做完的部分,时而赞扬,时而提出建议。她仔细端详着裁缝俯身在缝纫机上眉头紧锁的样子。他们小拇指上那一英寸长的指甲吸引了她的注意,他们用这只指甲来折衣缝,掐褶痕。伊什瓦破了相的面颊实在有碍观瞻,她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弄的?他看上去不像是会跟人动刀子打架的那种人。他的笑容和稀疏的唇髭衬得他的面容柔和了些。她把目光转向了沉默的翁普拉卡什。他骨架子似的身影棱角分明,仿佛是缝纫机延伸出的一部分机械构造。出于关切,她痛苦地想到,他脆弱得就像水晶。至于他那涂满发油的头发——但愿他不会把布料弄脏。

午餐时间来了又去,他们仍然在工作,只是停下来要了杯水喝。“谢谢,”伊什瓦大口喝着水说,“清凉又好喝。”

“都这个时候了,你们不吃午饭吗?”

他使劲地摇摇头,仿佛这个建议荒唐得很。“晚上吃一顿就足够了。再多吃,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食物,”他顿了顿,又问,“迪娜女士,我们听说的那个紧急状态是怎么回事啊?”

“政府出了问题——都是有权势的人玩的游戏。不会影响到我们这种平民百姓的。”

“我也是这么说的,”翁普拉卡什嘟哝道,“我大伯就是爱担心。”

他们回到缝纫机旁,迪娜觉得计件付酬真是个好主意。她把玻璃杯冲干净,单独放在一边,从今往后这就是专门给裁缝用的杯子了。

下午渐渐过去,缝纫机旁的伊什瓦变得不自在起来。她发现他弓起背坐着,双腿紧紧并在一起,像是得了胃痉挛。踏板上的脚也颤抖起来。

“怎么了?”她问。

“没事,没事。”他尴尬地笑笑。

侄子赶来救场了,他竖起小拇指说:“他得方便一下。”

“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不好意思问。”伊什瓦羞涩地说。

她把他带到厕所。门关上了,她听见水流冲击便盆的声音。那声音起起落落,正是涨满的膀胱不肯尽情释放的表现。

伊什瓦回来后轮到了翁普拉卡什。“水箱坏了,”迪娜在他身后叮嘱道,“从桶里舀些水冲。”

厕所里的味道让她不太适应。独居了这么长时间,我对整洁程度太挑剔了,她心想。人和人的饮食不同,生活习惯不同——他们的尿液自然会有不同的味道。

做完的裙子堆得越来越高,而迪娜除了每天早上开门什么也不必做。伊什瓦会面带微笑地跟她打声招呼,翁普拉卡什那精瘦的身形却总是一言不发地匆匆掠过。他坐在椅子上的样子真像一只气鼓鼓的小猫头鹰,她心想。

三打裙子在交货日期到来前就做完了。古普塔太太对效果很满意,给了她一宗新订单,这次是六打衣服。第一批服装的钱则安安稳稳地装进了迪娜的钱包。这几乎是不劳而获,她这样想着,心中掠过一丝愧疚。过去的操劳岁月里,她的手指和眼睛永远费劲地忙着缝纫、刺绣,相比之下,现在的日子多轻松啊。

裁缝们得知出口公司接受了他们的手艺后如释重负。“既然第一批接受了,剩下的就不会有问题了。”迪娜数钱付给他们时,伊什瓦突然自信满满。

“是啊,”迪娜提醒道,“不过他们总是会检查质量,所以我们不能松懈。而且要按时交货。”

“太太,不要担心,”伊什瓦说,“我们做的衣服永远质量上乘,按时交付。”迪娜这次相信自己劳碌不断、麻烦缠身的日子要结束了。

裁缝们渐渐开始定期午休、吃饭了。迪娜得出了结论,伊什瓦上个星期提出每天一顿饭的方案其实是由钱包决定的,而不是出于禁欲主义或者严苛的职业道德。但她还是为此而高兴,她的生意使他们的营养状况有了改善。

刚到一点整,翁普拉卡什便会说:“我饿了,我们走。”他们放下衣服,把最珍视的锯齿剪刀放进抽屉,出门去了。

他们在街角的维什兰素食餐厅吃饭。维什兰没有秘密——一切都是公开的:一个人切菜,另一个把菜放进锅底漆黑的大锅里翻炒,一个男孩负责洗涮。小店里只有一张桌子,伊什瓦和翁普拉卡什并不等位,而是跟众人一起站在外面吃。吃完他们便匆匆回来继续工作,路上经过那名没有腿的乞丐前面,他坐在木头底座上前后滚动,生锈的轮子吱嘎作响。

没过多久,迪娜发现他们缝纫的速度不再像从前那样快得惊人了。他们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多,站在门外抽着比迪烟。这再常见不过了,她心想,他们赚了几个钱就开始松懈了。

她还记得泽诺比娅和古普塔太太给她的建议:要做个强硬的老板。她用自认为严厉的语气指出了这一点,说他们的工作进度落后了。

“没有没有,别担心,”伊什瓦说,“所有衣服都会按时做完的。不过要是您同意,我们可以一边缝纫一边抽烟。”

迪娜最讨厌烟味,而且飘落的火星可能会把布料烧出洞来。“你们在哪里都不应该抽烟,”她说,“无论室内还是室外。癌症会把你们的肺毁掉的。”

“我们才不用担心癌症呢,”翁普拉卡什说,“这座昂贵的城市首先就会把我们生吞活剥掉,这是肯定的。”

“怎么?我终于能从你嘴里听见句话了?”

伊什瓦咯咯笑起来。“我跟您说过,他只有在不同意的时候才会开口说话。”

“可是你不必为钱担心,”她说,“只要努力工作,你就能赚很多钱。”

“就凭你付给我们的薪水,没门儿。”翁普拉卡什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伊什瓦忙说,“他在跟我说话呢。他头疼。”

她问他要不要吃点阿司匹林。翁普拉卡什拒绝了,但是从那以后,他说话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

“你去取货要走很远吗?”他问。

“不远,”迪娜说,“大约一小时的路程。”见他终于适应了这里,变得开朗起来,她感到很高兴。

“要是你需要有人帮忙搬衣服,只管告诉我们。”

他心肠真好,她心想。

“你去的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她见他不再闷闷不乐地一言不发,一时高兴,险些将公司的名字脱口而出,但她假装没有听见。他又问了一遍。

“你操心名字干什么?”她说,“我只关注这批货物。”

“说得很对,”伊什瓦表示赞同,“我们关心的也是这个。”

侄子瞪了他一眼。又过了一阵,翁普拉卡什再次尝试:“你只去一家公司,还是有几家不同的公司?你的佣金是按比例结算还是每个订单一口价?”

伊什瓦脸上挂不住了。“少说话,翁普拉卡什,多干活。”

现在迪娜反而怀念起那个沉默不语的侄子了。她看清了他的用意,于是从那天起,她会确保从再会出口公司拿来的布料上没有任何能体现来源的标记。如果标签上带名字,会泄密,她就把包装上的标签撕掉。发票全锁在柜子里。跟裁缝们打交道的过程中,她乐观的情绪渐渐出现了裂缝。她知道前途不会一帆风顺。

达尔吉伯侄住得很远,上班全靠铁路。不过每当他们迟到,迪娜还是会担惊受怕,以为他们抛弃她去做报酬更高的工作了。由于不想让他们察觉到她的担心,每次他们来晚,她都会故意摆出一副愠怒的面孔,以掩饰自己如释重负的感觉。

交货日期的前一天,他们十点钟才来。“遇上事故,火车晚点了,”伊什瓦解释道,“又有个可怜的家伙死在了铁道上。”

“这种事越来越多了。”翁普拉卡什说。

空空如也的胃里的气味从他们口中散发出来,像一只包裹着字句的茧,令人不悦。她对他们的借口并不感兴趣。他们越快坐到缝纫机前越好。

但她若是一言不发,又有可能被误认为是懦弱的表现,于是她冷冷地说:“政府说过,紧急状态下火车依然会按时运行。你们的火车总是晚点,真奇怪。”

“要是政府能信守诺言,只怕天神要下凡给他们戴上花环呢。”伊什瓦说着笑起来,息事宁人地晃了晃头。

伊什瓦求和的暗示把她逗乐了。她微微一笑,他这才放下心来。在他看来,任何会危害这份稳定收入的行为都是愚蠢的——他和翁普拉卡什能够在迪娜·达拉尔手下干活实属幸运。

他们搬出木头板凳,装上新的线轴开始缝制衣服。外面的天空阴沉欲雨。乌云蔽日,后屋也暗了下来。翁普拉卡什暗示房间里那个四十瓦的灯泡太暗了。

“要是我超出这个月的用电额度,电表就会跳闸,”她说,“到时候就彻底黑了。”

伊什瓦建议把缝纫机搬到前屋去,那里要亮得多。

“不可能。从街上能看见缝纫机,那样房东会来找麻烦的。在公寓里开设作坊是违法的,哪怕只有两台缝纫机也不行。他已经因为其他的事情刁难过我了。”

两位裁缝对此能够理解。他们也饱受房东的刁难。他们整个早上都在不停地工作,肚子咕噜作响,期盼着中午的休息时间。自从睡醒后他们还没吃过东西。

“今天我要喝两杯茶,”翁普拉卡什说,“还要加个黄油面包蘸着吃。”

“当心你的缝纫机,”伊什瓦说,“不然你最后拿在手里的会是两根手指头,而不是两杯茶。”他们都不断地抬头看表。解脱的时间一到,他们的脚便离开踏板,去找凉鞋了。

“别走啊,”迪娜说,“这单货要得急,而且你们早上迟到了。要是衣服交晚了,经理会非常生气的。”她很担心交货日期——要是他们明天还迟到怎么办?要强硬,要严格,她这样提醒自己。

伊什瓦犹豫了,他的侄子对这个要求可不会逆来顺受。他向侄子投去试探的一瞥,想印证自己的猜测,果然撞上了他怒气冲冲的目光。

“走吧,”翁普拉卡什看也没看迪娜,嘟哝道,“我饿了。”

“你侄子总是喊饿,”迪娜对伊什瓦说,“他是不是生虫子了?”

“没有没有,小翁好着呢。”

迪娜并不信服。这个念头早在第一个星期就在她头脑里打转了。翁普拉卡什除了身材干瘦,经常抱怨头疼、肚子饿,她还会不时瞥见他把手指伸到屁股底下搔痒,这在她看来是再确凿不过的证据。

“你应该带他去看看医生。他太瘦了——简直是火柴公司的活招牌。”

“没事没事,他好得很。再说谁有那个闲钱去看医生呢?”

“努力工作,钱少不了你的。早点把这批货做完,”她哄劝道,“我越早去送货,你们就越早能拿到钱。”

“五分钟喝杯茶又碍不了什么事。”翁普拉卡什反驳道。

“你的五分钟总是会变成三十五分钟。听我说,一会儿我来给你泡茶。特制的好茶,可不是你在街角买的那种泡得太久的苦茶汤。但是你要先做完手里的活。这样大家都满意——你、我、经理都满意。”

“好吧。”伊什瓦被说动了,甩掉凉鞋回到了座位上。踩了一个上午的铸铁踏板被他的脚焐得温热,还没来得及变凉。

两台胜家缝纫机又运转起来,翁普拉卡什气愤的低语不时穿过缝衣针的敲击声,飘进大伯的耳朵里。“你总是任由她欺负我们。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以后由我来跟她谈。”

伊什瓦点点头安抚他。无论是跟小翁争执还是训斥小翁,被迪娜听见都让他感到很难堪。

两点钟时,缝纫机的声音吵得迪娜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决定把做完的衣服送去。她很生自己的气。又是央求,又是泡茶贿赂裁缝,这可不是严厉的老板该有的样子。她得出了结论,看来要多加练习才能自然地对他们颐指气使。

她从工作台底下取出再会公司运送布料用的透明塑料布和牛皮纸。她牢记希琳阿姨的叮嘱,什么东西都不浪费。她积攒的碎布头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多。她心想,这些碎布做成的卫生巾就是给一整座修道院的修女用也足够了。大块的边角料则另外单放。她还没想好如何利用它们——也许可以做条被子。

她把做好的衣服打包,拿上挎包。比交货日期提前一天交付,肯定能够打动古普塔太太。

她想到了翁普拉卡什的询问,于是用挂锁从外面锁上了房门,以免他跟踪自己。

裁缝伯侄屁股酸痛、两眼昏花,来到了前屋。坐了一个上午的硬板凳之后,就连弹簧坏掉的旧沙发都变成了奢侈的享受,眼下这种舒服的感觉更上一层楼,因为这是他们偷来的享受。他们陷在柔软的坐垫里,职业带来的不适感从他们的骨缝中消融了。他们把光着的脚搭在茶桌上,掏出一包象头神比迪烟点着,贪婪地吞云吐雾起来。烟灰缸则用一块撕下来的卷烟叶代替。

翁普拉卡什挠挠头,仔细查看积在指尖的头皮屑。他用一英寸长的小拇指指甲清理了其他指甲,把油腻的污垢弹到地上。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无聊呢——他虚度光阴其实是在智斗迪娜·达拉尔。要是她以为自己可以像支使傻乎乎的公牛那样支使他们,套上挽具给她犁地,那她就大错特错了。他的男子汉气概分毫不减,他忿忿地想,尽管有时候他大伯的表现不是这样。

伊什瓦任由侄子懒散地过了一个小时。饥饿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在他们空着的肚子里。他饶有趣味地看着翁普拉卡什在垫子上扭来扭去,决意要从迪娜·达拉尔的沙发上榨取最多的享受。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抚摸着笑容被禁锢住的那半边面颊。

他们或大笑,或打哈欠,或伸懒腰,抽着烟打发时间,此刻他们成了这张破沙发的国王,这间局促公寓的主人,这时,他们窃来的清闲被一阵捶门声打断了。

“我知道你在里面!”来人高声叫道,“门上的挂锁可骗不了我!”

两个裁缝愣住了。捶门声又响起来。“你别以为付了房租就万事大吉了!我们知道挂锁后面藏的是什么勾当!你跟你那桩违法的生意都得给赶到大街上去!”

两个裁缝明白了——准是房东。可他说的挂锁是怎么回事?砸门声停了。“快,趴在地上!”伊什瓦小声说道,他怕捶门的人从窗户往里看。

一样东西从送信口掉了进来,接着恢复了安静。他们又等了一段时间才壮着胆子回到门口。地上有只大信封,是寄给达拉尔太太的。伊什瓦转动弹簧锁。房门刚推开半英寸便抵住了门外的搭扣,证明确实上了挂锁。

“她把我们锁在屋里了,”翁普拉卡什火了,“那个婆娘。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别生气。”

“我们把她的信拆了吧。”

伊什瓦夺过信放在一边。他们回到沙发上想坐得舒服些,重新点起了比迪烟,可是刚才那番惊扰败坏了他们的兴致。软塌塌的舒适沙发似乎变硬了,凹凸不平叫人难受。沾在衣服上的线头提醒他们后屋还有尚未做完的活计。钟表发出无情的警告:迪娜很快就要回家了。过不了多久,所有这些不被允许的行为都要叫停了。

“她占我们的便宜,”翁普拉卡什嘀咕道,“我们应该直接给出口公司干活,凭什么让她夹在中间?”他的嘴唇小心地微微挪动,吐出字句来,点燃的比迪烟挂在嘴角,叫人担心它会失去平衡掉下来。

伊什瓦宽容地笑笑。侄子嘴角叼的比迪烟蕴藏的不满全是冲着迪娜·达拉尔去的,那会像射弹丸的玩具枪那样致命。“过会儿她就要回来了,瞧你那张脸,像吃了酸柠檬似的。”

他换了更加严肃的语气继续说道:“她之所以成为中间商,是因为我们没有店面。是她让我们在这里缝纫,是她把衣服拿回来,是她从公司那里获得了订单。再说,用计件付酬的方式,我们更自由——”

“别扯了,老兄。她像奴隶一样对待我们,你还谈什么自由。她用我们的血汗赚钱,自己一根手指头都不用动。你瞧瞧她家,电灯、自来水,什么都有。我们有什么?贫民窟里一间臭烘烘的小窝棚。我们永远也别想攒够钱回到村里去。”

“这就放弃了?这样可没法战胜生活啊。要不懈地抗争,小翁,即使被生活打倒,也不能放弃。”他用无名指和小指夹住比迪烟,手握成空拳把烟送到嘴边。

“我要查出她去的是什么地方,你等着瞧吧。”翁普拉卡什不服气地一仰头,说道。

“你这样一动,发型特别好看。”

“等着瞧吧,我一定会搞到那个公司的地址的。”

“怎么找?你以为她会告诉你吗?”

翁普拉卡什回到后屋,取来一把尖头大剪刀。他双手握住剪刀,用夸张的动作朝空中猛地一挥。“把这个架在她脖子上,我们问什么她都会招的。”

大伯猛地朝他头上打了一下。“让你爸爸听见你说这种话,他会怎么说?说起傻话来比缝纫机轧针脚还快,而且同样不走脑子。”

翁普拉卡什有些难为情,放下了剪刀。“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她这个中间商砍掉——我要跟踪她去那家公司。”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能像了不起的戈吉亚·帕莎 那样从上了锁的门里出去?难不成你是翁普拉卡什·帕莎?”他停下来吸了口烟,把烟从鼻孔喷出去,看着侄子气呼呼的脸笑了,“听我说,侄子,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在中间,有些人在边上。要想让梦想生长,有所收获,就得有耐心。”

“要是你想留胡子,耐心倒是有用。就凭她付给我们的那点儿工钱,我们连葬礼上点火用的油脂和柴火都买不起,”翁普拉卡什使劲挠了挠头发,“还有你跟她说话时为什么老用傻子似的语气,好像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巴佬似的?”

“难道我不是吗?”伊什瓦说,“人们都想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我的语气能让迪娜女士心情好些,有什么不对呢?”比迪烟越燃越短,他品味着烟头带来的最后一丝愉悦,重复道,“耐心点儿,小翁。有些事情是没法改变的,你只能接受。”

“怎么你说什么都有理?之前是你说要抗争,不能放弃。现在你又说只能接受。摇来晃去的,像口站不稳的破锅。”

“你奶奶鲁帕过去也这么说。”伊什瓦笑着说。

“那你倒是拿定主意啊,老兄,选一边。”

“怎么可能呢?我只是个凡人啊。”他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未落,就变成了咳嗽,他被呛得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走到窗口,拉开窗帘往外吐了口痰。倘若他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里面像往常一样带着血。

他从窗口缩回脑袋的时候,一辆出租车恰好开过来。“快点儿,她回来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小声说。

他们开始抹去自己不得体的行为留下的痕迹:把坐垫拍鼓,把茶桌放回原位,把火柴和烟灰装进衣兜。一丝火星从翁普拉卡什嘴里叼着的比迪烟上飘落下来,像是在调侃他先前火冒三丈的架势。他把火星从坐垫上拂去。他们一边往后屋跑,一边最后吸了口比迪烟,掐灭烟头,从后窗扔了出去。

迪娜付了车费,在提包里摸索钥匙串。黄铜挂锁失去了光泽,沉闷而笨重地挂在门上。她转动钥匙时心中掠过一丝内疚,在内心深处,她并不是个狱管。

翁普拉卡什伸手接过她的包裹。“我听见你回来了。”

“还有好多呢。”她说着指了指堆在门外的成捆布料。翁普拉卡什看了看,想找到公司的名字或者地址。所有东西都搬进屋里以后,伊什瓦把信封递给迪娜。“有人来敲门,说什么有挂锁也骗不过他。他把这个丢下了。”

“肯定是收租人,”她接过信放在一边,没有拆开,“他看见你们了吗?”

“没有,我们躲起来了。”

“那就好。”她收起提包,换上了拖鞋。

“你走的时候是不是把我们锁在屋里了?”伊什瓦问。

“你们不知道吗?没错,我必须这样做。”

“为什么?”翁普拉卡什一下火了,“你当我们是小偷还是怎么着?怕我们偷了你的东西跑了?”

“别犯傻了。我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偷?我是为了提防房东。我走了,他可能会冲进来,把你们赶到大街上去。但要是门上有锁他就不敢了。撬锁进屋可是违法的事。”

“说得很对。”伊什瓦说。他急着想看新衣服的纸样。侄子仍然阴沉着脸,他们撤掉餐桌上的桌布,给纸样腾出地方来。

“这次每件衣服多少钱?”翁普拉卡什抚摸着新送来的府绸料子,突然说道。

迪娜没理会他,只是看着伊什瓦摆弄纸样。他很快便沉浸在复杂的设计当中,像个玩拼图的孩子。翁普拉卡什锲而不舍:“这样式很复杂。瞧这些三角布,每块都要缝才能把裙子撑起来。这次我们必须得把价钱要高些,这是肯定的。”

“别唠叨了,”她责备道,“让大人安心干活。就算你不尊重我,好歹也该尊重你大伯。”

伊什瓦拿着纸样跟样衣对比,自言自语道:“袖子,没错。后身,中间有道缝——没错,这个简单。”侄子听了直皱眉头。

“没错,非常简单,”迪娜说,“比你们刚做完的那批还要简单。好消息是,每件衣服他们仍然会付五卢比。”

“五卢比,没门儿,”翁普拉卡什说,“你说你会取些更值钱的衣服回来。这点钱根本不值得我们花时间。”

“公司给什么活,我就得接什么活,否则他们就会把我们除名。”

“这活我们接了,”伊什瓦说,“临时抬价不道德。”

“那你接吧——这活才给五卢比,我可不干。”翁普拉卡什说,但伊什瓦坚定地对迪娜点了点头。

她走进厨房,去泡那壶早先许诺的茶。他们之间的分歧是好事,这样大伯就可以压制侄子的叛逆举动。她眯起眼睛打量着茶杯和茶碟上的玫瑰花边。粉色的还是红色的?粉色的给裁缝,她做了决定,跟水杯一起单独放置。红色的我自己用。

等水烧开的时候,她查看破碎的窗玻璃外的铁丝网,发现了一处缺口。她气恼起来。又是那些讨厌的猫,溜进屋子,到处找吃的,或是进来避雨。谁知道它们会从阴沟里带来什么样的细菌。

她重新固定了那块铁丝网,把网角在一颗钉子上拧紧。水壶嘴里喷出一大股蒸汽,宣告水已经烧开了。她又等了片刻,让水烧得滚沸,享受着越来越浓的蒸汽和汩汩的水泡声。这个场景为她营造出一种假象:她生活充实,还有朋友可以与之闲谈。

她不情愿地熄灭炉火,白雾渐渐消散,只剩下稀薄的几缕。她倒满了三只茶杯,把那两只带粉色玫瑰花边的杯子端了出去。

“啊……”伊什瓦舒了口气,感激地接过茶来。翁普拉卡什头也不抬,继续缝衣服,还在生闷气。她便把茶放在他身边。

“我不要。”他嘟哝了一句。迪娜没吭声,回到厨房去取自己那杯茶。

“真好喝。”她回来时伊什瓦说。他故意把茶吸溜得很响,发出声音来馋侄子。“比维什兰素食餐厅的好喝多了。”

“他们的茶肯定一煮就是一整天,”迪娜说,“那就把茶给毁了。累的时候,没什么能比喝上一杯现煮的茶更舒服。”

“说得太对了。”他说着又抿了一口茶,发出一声诱人的叹息。翁普拉卡什的手向茶杯伸了过去。两个大人装作没看见。他饥渴地大口喝着茶,嘴仍然怒气冲冲地噘着。

这天还剩下两个小时的缝纫活要做,这段时间里他缝出来的线缝歪歪扭扭,嘴里不停地嘀咕。钟表指向六点的时候,伊什瓦总算松了口气。让侄子跟迪娜女士和睦相处变得越来越难了。

上午过得很快,此时已近中午,收租人易卜拉欣慢吞吞地走在人行道上,向迪娜·达拉尔家走去,要取她回复自己昨天送来的信件。他戴着红棕色的菲兹毡帽,身穿黑色立领长外套,自我感觉衣着很得体,路上遇见租户,他会报以微笑,问候一声“色俩目 ”或者“最近还好吗”。他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微笑,只要他开口说话,笑容便会自然显现。但这个招人喜欢的特点有时反而会拖累他,尤其是当他去送信的场合需要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时——比如要对房租逾期的人横眉冷对的时候。

易卜拉欣上了年纪,但他的面相比实际年龄更老。昨天捶门捶得他左手现在还有些酸痛,他手里拿着一本塑料文件夹,用两根橡皮筋勒住。里面装的是他负责的这六栋楼相关的房租收据、账单、报修单、纠纷记录和法院文件。其中一些纠纷可以追溯到他还是十九岁的毛头小伙子的时候,那时他刚开始为现任房东的父亲工作。还有些纠纷的年代更加久远,是易卜拉欣从上一任收租人那里继承来的。

一切都记录得那样详尽,以至于有时易卜拉欣觉得自己仿佛把这几栋楼带在了身上。大约半个世纪以前,上一任收租人退休时传下来的文件夹不是塑料的,而是用两块木板和一块摩洛哥皮草草做成的,上面还带着前一位主人的气息。皮面上缝了根破旧的棉绳,绕文件夹一圈,固定住里面的东西。裂了缝的深色木板已经严重变形,打开时吱呀作响,散发出汗水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易卜拉欣当时年轻气盛,很不乐意叫人看见自己拿着这样的老古董。尽管里面放的都是房租收据之类的体面东西,但他知道人们会根据文件夹的外皮来判断里面的内容,而这文件夹的样子跟集市上那些声名狼藉的占星术士与算命师用的文件夹别无二致,里面净是用来糊弄人的图表和示意图。他每每想到人们可能把自己当作那种满口胡言的江湖骗子,就感到窘迫不堪。这份工作迫使他拿着见不得人的文件夹走街串巷,他对此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觉得自己受了亏待,好比在集市上遭遇了缺斤短两的小贩。

后来,在一个幸运的日子,那块摩洛哥皮做的书脊坏了。他把文件夹的残骸带到房东的办公室。那里的职员仔细查看一番,确认文件夹是自然死亡的,便填写了相应的申请表。易卜拉欣得到了一根长绳子,用来度过处理文件手续的这段时间。

磨蹭了两个星期之后,新的文件夹送来了。纸板外面包着硬麻布,看上去既干练又时髦,颜色是颇上档次的棕色。易卜拉欣十分开心,对这份工作的前景也乐观了许多。

他胳膊底下夹着新的文件夹,在住宅楼之间巡访时终于可以像律师那样昂首阔步了。这本文件夹可比原来那本高级多了,带有宽敞的口袋和隔层。摘要、投诉和信件现在可以分门别类地放置其中。这样正好,因为就在这段时间,易卜拉欣的职责也增多了,无论在工作方面还是生活方面都是如此。

易卜拉欣的身份从年迈双亲的儿子变成了一位丈夫,接着又成了一位父亲。他收租人的身份也衍生出了分支。他要替房东打探情报、敲诈勒索、恶语威胁,以及对租户进行骚扰。现在他的工作内容还包括刺探他那六栋楼里见不得人的事情,比如秘密婚外情。雇主教会了他如何把一桩通奸转变成更多的租金——理亏的那一方是绝不敢说半个不字,或者提起租房法案的。必要时,如果房东的举动太过分、对方采取法律手段反击的话,易卜拉欣则会苦苦哀求、好言相劝。收租人的眼泪往往可以让租客柔和下来,放这“走投无路”的可怜房东一马,相信他饱尝如今的住房政策之苦,对租客原本并无恶意。

为了让易卜拉欣更好地扮演这些不同的角色,文件夹的口袋与隔层必不可少。然而,这份工作发展到现在的阶段,他开始渐渐感觉到自己与生俱来的甜蜜笑容带来的不便。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去威胁或严重警告别人可不是个好办法。若是他能换成恶狠狠的冷笑倒正合适,可惜面部肌肉却不听他使唤。同样叫他头疼的情况还包括为长久失修的住宅赔不是,以及问候家中办丧事的租户。不久,他不分场合地展露牙齿的习惯就给他赢得了名不副实的名声,人们说他冷酷、粗鲁、无能、愚钝,甚至邪恶。

就这样,他带着这倒霉的笑容用坏了三本硬麻布文件夹,每本都跟第一本相同,是棕色的,也为他自己的身形加上了二十四年的岁月磨砺。度过了二十四年劳碌而困顿的时光,他的青春一去不复返,黄金年华里的雄心壮志也被苦涩浸染。他充满绝望、满心创伤,深知自己不可能在职场大展拳脚了。他望着妻子、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仍然对自己坚信不疑,心中愈发痛苦。他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让生活如此乏味、空虚、无望。抑或这样的心情本该人人都有?造物主难道无心维持世事公平——抑或所谓的公平本来就是子虚乌有?

看样子他不必像从前那样频繁地去清真寺了。他不再雷打不动地参加星期五的礼拜。他开始用其他的方式寻求开解,而那些方式从前为他所不齿,认为只有无知的人才会相信。

他发现集市上的占星术士和算命师能让他心神安宁。他们为他想办法解决金钱方面的难题,为他出谋划策改善未来,而他曾经的“未来”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为过去。他们信心十足的言辞在他看来,无异于安抚人心的良药。

他没有满足于看手相和观星术。为了寻求效力更强的定心丸,他转向了一些不那么正统的方式:选纸牌占卜的鸽子、认识星象盘的鹦鹉、通人性的母牛、用图表算命的蛇。由于担心被熟人看见自己常去不光彩的算命摊,他勉为其难地决定不再戴着那顶显眼的毡帽。那感觉就像是抛弃了一位亲密的朋友。他上一次抛弃这个每天必戴的贴身物品是在一九四七年闹分治的时候,新划定的国境线上发生的大屠杀在全国各地燃起了暴乱之火,在印度教徒聚居的地方戴着毡帽招摇过市有丧命的危险,不亚于混迹于穆斯林聚居地却没有割包皮。在某些地区,最明智的做法是头上什么都不戴,因为在毡帽、白帽和头巾之间一旦选错就有可能掉脑袋。

幸运的是他去的鸟类占卜摊还算隐蔽。他可以不引人注意地跟鸟主人一同蹲在人行道上,问个问题,鸽子或者鹦鹉便会蹦蹦跳跳地从笼子里出来,为他指点迷津。

神牛占卜则不同,那都是人头攒动的大场面。神牛盛装打扮,身披彩色织锦,脖子上挂一串小巧的银铃铛,由一个身上背着鼓的男人领着,走进被观众团团围住的场地。尽管那人的衬衫和头巾都色彩绚丽,但与花枝招展的神牛比起来他的打扮还是显得黯然失色。一人一牛在场上绕着圈走:一圈、两圈、三圈——走到他把神牛的履历背诵完毕为止,那人还会强调目前已经准确实现的神牛的预言和算命。他刺耳的声音震耳欲聋,他眼睛通红,举止狂躁,而这些疯狂的举动都是有意为之,目的在于巧妙地反衬出神牛恬静淡然的举止。简要介绍完神牛的生平之后,那人一直背在肩上闷不作声的鼓响了起来。这鼓不是用来敲的,而是用来摩擦的。他继续牵着牛绕圈走,用一根鼓槌摩擦着鼓面,发出难听的声音,像羊叫,像呻吟,又像哀号。这声音吵得死人复活、活人头晕,那怪异的声音仿佛在召唤尘世以外的神灵与力量,召唤它们降临、见证并协助神牛完成占卜。

鼓声停息后,那人附在神牛耳边大声喊出付钱的人提出的问题,声音之大,足以让围观的人全都听清。神牛那盛装打扮的脑袋或点头,或摇头作答,脖子上的小银铃叮当作响。人群既惊奇又敬仰地鼓起掌来。接着鼓面重新摩擦作响,那人开始收赏钱。

一天,那人朝着那只毫无保护的柔软的棕色耳朵吼出了易卜拉欣的问题,神牛没有回答。那人用更响亮的声音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这次神牛有了反应。不知是由于多年受到烦人的鼓声骚扰的缘故,还是由于耳边日复一日嘶吼不断,总之它用涂满朱砂的牛角顶向了赶牛人。

起初,围观的人以为神牛是在回答提问,只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应比平时更激动而已。紧接着神牛把那人顶翻在地,踏在脚下。那人的血汩汩地淌了出来,人们这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常规的预言过程。

人群惊呼着“牛发疯了!牛发疯了!”四散逃窜。但神牛报复完折磨自己的那个人之后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眨眨带着长睫毛的温柔眼睛,甩着尾巴驱散在它乳房周围飞舞的苍蝇。

那人离奇的死亡让易卜拉欣意识到这不是向神灵征求建议的好办法。过了段日子,一对新的人牛搭档占据了那片街角,但易卜拉欣避开了他们的表演。要想寻求超自然的帮助,还有其他更安全的方式。

就在他对疯牛事件仍然记忆犹新的时候,易卜拉欣再次目睹了一场死亡。这次丧命的是一条会巫术的毒蛇的主人,他没有按时给蛇挤毒腺。事情过去许久之后,易卜拉欣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会直打冷战:那蛇的毒牙同样有可能咬在他身上,因为当时他就蹲在那条蛇近旁,观察它玄妙莫测的动作。

收租人被两次死亡事件吓坏了,决定放弃所有的动物占卜师。他仿佛从噩梦中惊醒,重新戴上闲置已久的毡帽,出门去追寻失去的自我。他坐在海边,望着夕阳映出的波光照亮长堤尽头水面上的清真寺,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这种亵渎神明的痴迷浪费了许多钱,而这些钱本该用来贴补家用。他出神地望着潮水渐渐退去,揭开隐藏在海浪底下的秘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自己那些黑暗的秘密也从困惑与绝望交织的幽暗深海中浮现出来。他竭力压制这些想法,把它们按在水下,想把它们溺死。但它们总是像鳗鱼一样溜走,重新浮上水面,对他纠缠不休。要让它们消失只有一个办法——他带着忏悔的心回到清真寺,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命运的任何安排。

除了这许许多多的烦心事,还有一件事便是塑料文件夹。用了二十四年的硬麻布文件夹之后,房东的办公室如今成了塑料文件夹的天下。其实易卜拉欣已经不在乎这些事了。他已经明白,办公用品和配饰都无法给人带来尊严,真正的尊严是不请自来的,它来自一个人的承受力。即使办公室发给他一只挑夫用的篮子,叫他把文件顶在头上走街串巷,他也能毫无怨言地照做。

不过塑料文件夹自有它的长处——它能抵挡雨季里的大雨。过去,文件上的墨水总是跟雨水纠缠不清,疯狂地打着转流淌开去,而如今他已经很少需要重新誊写文件了。到了双手开始颤抖的年纪,这实在是一桩幸事。除此以外,只要用湿抹布一擦,所有打喷嚏、吸鼻烟留下的污渍,无论豆绿还是棕黄,都被擦得一干二净,再也不会在他与房东见面时叫他难堪了。

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他也逆来顺受。说到底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大女儿死于肺结核,妻子紧随其后。接着两个儿子加入了黑社会,隔段时间就回家对他非打即骂。就在他以为剩下的那个女儿能够挽回局面的时候,她离家出走做了妓女。他心想,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一部剧情俗套的印度电影,只是少了电影里的大团圆结局。

他总是琢磨自己为什么还在坚持工作,在六栋楼之间巡游收租?为什么没有从其中某一栋的楼顶跳下去?为什么没有把收据和现金付之一炬,浑身浇满煤油扑进火堆?他的心脏为什么还在跳动,没有炸裂?他的心智为什么依旧完好,而没有像坠地的镜子那样摔得粉碎?难不成这些东西也是用坚韧耐用的人造材料做的,就像那本坚不可摧的塑料文件夹一样?还有时间这个威力强大的破坏者,它现在为什么变得如此疏忽?

不过塑料也有寿命。易卜拉欣发现它跟硬麻布一样,也会划破、撕烂、碎裂。跟皮肤和骨骼没两样,他如释重负地想,只不过要有耐心而已。他现在用的文件夹已经是二十一年来的第三本塑料文件夹。

他时常检查文件夹,看见它陈旧的外皮上出现了与自己额头相似的皱纹。内部的塑料隔膜渐渐撕坏,整洁的隔层眼看就要造反,而自己身体内部早已开始造反。到达公寓门前的时候他心想,在这场塑料与肉体的荒谬比赛中,不知哪一方会获胜呢?他擦去鼻孔和手指上的烟灰,按响了门铃。

迪娜从猫眼看见他那顶棕色毡帽,示意裁缝保持安静。“他在的时候你们一声都别出。”她低声说。

“最近怎么样?”收租人笑着说道,露出带着污迹的牙齿和两个缺口: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天使露出的甜美、纯真的笑容。

迪娜没理会他的问候,说道:“怎么了?房租还没到期呢。”

他把文件夹换到另一只手。“不,妹子,确实没到期。我来是为了取走你给房东的回信。”

“知道了。等一下,”迪娜关上门去找那只还没拆开的信封,“我把它放在哪儿了?”她压低声音问裁缝。

三个人在堆满物品的桌子上翻找起来。她发现自己正望着翁普拉卡什,看着他攥紧手指、移动双手的样子。他瘦骨嶙峋的身形不再让她感到不安。她渐渐发现他身上带有一种少见的、鸟类般的美感。

伊什瓦从一堆布料底下找出了信封。她撕开信封读了起来——第一遍读得很快,然后又慢慢读了一遍——为了看懂那些法律术语。信的主旨很快就清楚了:私人住宅里禁止从事经营活动,她要么立刻停止商业活动,要么就要面临驱逐。

她气得面颊通红,冲到门口。“这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告诉你家老板,他这样骚扰我是没用的!”

易卜拉欣叹了口气,耸耸肩膀,提高了声音:“别怪我没警告过你,达拉尔太太!违反规定的行为我们是不会容忍的!下一次可就不是送信这么客气了,送来的将是驱逐令!你别以为——”

迪娜摔上了门。他立刻停止呼喊,暗自庆幸自己不必把那番话说完。他气喘吁吁地擦了把额头,转身走了。

迪娜把信重新读了一遍,深感惊愕。裁缝开工不过三个星期,房东那边已经开始找碴了。她琢磨着是否应该把信拿给努斯万,征求他的建议。不,她做了决定,他肯定会小题大做。还是先置之不理、暗地里继续赶工比较好。

现在她别无选择,只能进一步向裁缝们坦露秘密,让他们明白将缝纫工作保密的重要性。她和伊什瓦讨论了这件事。

他们商定了说辞,用来应对收租人撞见他们俩进出公寓的情况,就说他们是来给她做饭打扫的。

翁普拉卡什可咽不下这口气。“我是个裁缝,不是他妈的用人,给她扫地擦地。”那天晚上下工后他说道。

“别耍小孩脾气,小翁。这只不过是套说辞,避免房东来找麻烦而已。”

“找谁的麻烦?她的。凭什么要我跟着担惊受怕?她给我们的价钱根本就不公道。要是我们明天就死了,她转眼就会找来两个新的裁缝。”

“你说话怎么总是不经过大脑?要是她被赶出公寓,我们就没地方做活了。你这人是怎么回事?这可是我们到城里之后找到的第一份体面的工作。”

“那我就应该乐开花吗?这份工作能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吗?”

“可这才刚过三个星期。耐心点儿,小翁。城里多的是机会,在这里你一定可以梦想成真。”

“我真受够了这座城市。自从我们到这里来,一直在受罪,一件好事都没遇上。我倒希望我们死在村子里,真希望我跟家人一起被烧死了。”

伊什瓦的脸阴沉下来,他畸形的面颊为侄子的痛苦而微微颤抖。他伸出手臂搂住侄子的肩膀。“会好起来的,小翁,”他恳切地说,“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很快就能回村去了。” C/AmsTknpb5gGlyty7YqW/nyFbsstb998YnD5+eWkVlgXlwRNZghpXXixYhU0Kp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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