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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城市

第一章

迪娜·达拉尔很少带着悔恨与苦涩沉浸于对过去的追忆,也很少扪心自问事情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她光明的未来怎么会被命运窃走?上学时,她的名字还是迪娜·史洛夫,那时人人都说她的未来必定一片光明。即使真的陷入这种少有的情绪,她也会尽快从中脱身。颠来倒去地重复同样的故事有什么意义呢?她问自己——结局总归是相同的,无论她选择哪条走廊,最终都会来到同一个房间。

迪娜的父亲是名医生,一名开小诊所的全科医生。他比同行更加热忱地践行着希波克拉底誓言 。在史洛夫医生职业生涯的早期,同行、家人和医生前辈已经对他对工作的投入做了诊断,说那是年轻医生典型的激情与活力。“年轻人的这种热情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啊!”他们面带笑容,睿智地微微颔首,自信岁月必定会用冷酷的现实与家庭责任扑灭这理想主义的火焰。

然而婚姻、儿子的降生以及十一年后女儿的降生都未能改变史洛夫医生分毫。时间只是加剧了为人解除病痛与赚得可观的收入二者之间的不平衡。

“真可惜啊,”亲戚朋友摇着头说,“我们对他抱有那么高的期望,他却在这里像小职员似的拼了命地工作,简直疯了,不肯享清福。史洛夫太太真可怜。从没度过假,从没参加过聚会——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到了五十一岁的年纪,绝大多数的全科医生都会开始考虑半职工作,雇用一名工资不高的实习医生,甚至卖掉诊所提前退休;而史洛夫医生既没有足够的银行存款,也没有那样的心性纵容自己如此享乐。恰恰相反,他志愿发起了一项带领医学生深入中部地区开展治疗的活动。在那里,伤寒和霍乱尚未被科学技术征服,仍然在像过去那样虏获村民的性命,史洛夫医生想要攫住死神的镰刀,或者,再不济也要将它磨钝些。

史洛夫太太则展开了一项全然不同的行动:劝阻丈夫走进死神的血盆大口。她尝试过把说辞教给迪娜,让她去动摇父亲的决心——毕竟当时十二岁的迪娜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史洛夫太太心里清楚,在这件事上,儿子努斯万起不了任何作用,拉他入伙反而会抹杀掉任何让丈夫回心转意的可能。

这对父子关系的转折点是在七年前努斯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出现的。叔叔阿姨们都被请来共进晚餐,席间有人说:“喂,努斯万,你很快就要去学医了,跟你父亲一样。”

“我不想当医生,”努斯万答道,“我要做生意——搞进出口。”

叔叔阿姨们当中有的赞许地点了点头,有的则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扭头对史洛夫医生说:“这是真的吗?不打算子承父业吗?”

“当然是真的,”他说,“我的孩子想做什么,尽可以去做。”

但五岁的迪娜看见了父亲那没来得及掩藏起来的伤感神情。她跑到他身边,爬上他膝头。“爸爸,我想当医生,长大以后跟你一样。”

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赞不绝口,说这个小女孩真机灵,知道怎么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晚些时候,人们私下议论,这家的儿子显然不像父亲那样踏实可靠——没志气,成不了大器。

接下来的日子里,迪娜每年都重复着这个愿望,继续把父亲看作某种为人们带来健康的神明,与疾病做斗争,死神即使偶尔得胜也只能嚣张一时。史洛夫医生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伶俐的孩子深感欣慰。在女修会学校的家长会上,校长和老师总是对她赞赏有加。只要她有心,就一定能成功,史洛夫医生深以为然。

史洛夫太太则深信,若要阻止史洛夫医生去偏远荒凉的村庄行医这个愚蠢的善良之举,必得拉女儿入伙才行。可是迪娜拒绝合作,她不赞成用这种狡猾的手段把她敬爱的父亲拴在家里。

于是史洛夫太太只能采取其他手段,不是用金钱、个人安危或是家庭去劝说他,因为她很清楚这些理由毫无胜算。她搬出了他的患者,说他这是要将老弱无助的病人们弃置不顾。“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们该怎么办呢?他们信任你、依赖你,你怎么能这么绝情呢?你根本无法想象你对他们来说多么重要。”

“不,那不是重点。”史洛夫医生说。出于对他的爱,妻子常常找出各种委婉而复杂的借口,他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他耐心地向她解释,城里有许多全科医生,可以治疗各种各样的病痛——而他要去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别无依靠。他安慰妻子说这只是暂时的安排,给她的拥抱和亲吻也比平常更多。“我向你保证,我很快就回来,”他说,“还没等你习惯我不在的日子,我就回来了。”

但史洛夫医生没能信守诺言。医疗活动开始后三个星期,他死了,不是死于伤寒或者霍乱,而是死于眼镜蛇之毒——他没能等到抗毒血清送来的那一刻。

史洛夫太太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人们说这是由于她身为一名医生的妻子,对于死亡要比平常人更加熟悉。他们推测史洛夫医生一定时常向她传达有关他的患者的类似消息,使她对这种无法避免的事情有了心理准备。

她干练地指点葬礼的安排,效率超凡地组织各项事宜,人们这才开始疑惑她的行为是否有些不合常理。在她从提包里取出钱款支付各种费用的间隙,她还要接受吊唁,安慰悲痛的亲属,照看史洛夫医生床头的长明灯,清洗并熨烫她的白色纱丽,保证家里有足够的焚香与檀香。她还亲自关照厨师准备第二天的特制斋饭。

整整四天的葬礼过去了,迪娜仍然在哭。正忙着计算寂静之塔 灵堂费用的史洛夫太太轻快地说:“好了,闺女,振作点儿,爸爸不会希望你这样的。”迪娜只好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接着史洛夫太太边写支票边心不在焉地补上一句:“只要你愿意,你原本可以阻止他的。他肯定会听你的话。”

迪娜再次爆发出更加强烈的抽泣声。除了对父亲的哀悼,她此时的泪水里多了对母亲的愤怒,甚至是仇恨。直到几个月以后她才明白,母亲那句话里并没有恶意或指责,母亲只是悲伤地如实陈述了自己的所见。

史洛夫医生去世六个月后,一直在担任所有人精神支柱的史洛夫太太渐渐崩溃了。她不再参与日常事务,无论是对家中的大事小事还是对她自身,她都漠不关心。

这对努斯万来说无甚区别,他时年二十三岁,正忙着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至于十二岁的迪娜,她倒需要家长再照顾她几年。她对父亲的思念无以复加,母亲的自闭则让这种思念愈演愈烈。

父亲去世两年前,努斯万就已经靠经商自食其力了。他尚且单身,住在父母家里,一边存钱一边物色合适的公寓跟妻子。父亲的去世与母亲的隐居让他意识到,公寓是不必找了,娶妻才是当务之急。

他现在担起了一家之主的角色,并且是迪娜的监护人。所有的亲戚都认为这样的安排很合理。大家纷纷称赞他的无私之举,承认以前低估了他的才干。他接管了家中的财务,向母亲和妹妹保证会让她们衣食无忧,他会自掏腰包来照看她们。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很清楚自己不必这样做。卖掉史洛夫医生的诊所得来的钱已经足够用了。

努斯万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做出的头一个决定就是削减雇员。每天上半天班、准备两顿正餐的厨师得以留下,住家女佣丽丽则被解雇了。“我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大手大脚地过日子了,”他宣布,“我实在负担不起这些人的工资。”

史洛夫太太曾质疑过这样的改变。“那谁来打扫卫生呢?我的手脚没法像以前那样劳作了。”

“别担心,妈妈,我们可以分担家务。你来做轻松的活儿,给家具掸掸灰什么的。我们自己洗刷杯碟。再说迪娜正是年轻有活力的年纪。这样对她也有好处,让她学习料理家务。”

“是啊,也许你是对的。”史洛夫太太稀里糊涂地听从了节约开支的说辞,答道。

但迪娜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上个星期她深夜起床,经过厨房去上厕所,撞见了哥哥和女佣在一起:丽丽坐在厨房桌子一头,双脚蹬在桌沿上,努斯万的睡裤褪到了脚踝,站在丽丽大腿间,紧紧抓住她的胯揽向自己。半睡半醒的迪娜好奇地盯着他的光屁股看了一会儿,然后没上厕所便面颊通红地溜回了房间。但她停留的时间还是太长了,努斯万看见了她。

对于这件事,谁也没提起一个字。丽丽走了(得到了一笔微薄的补偿金,这事史洛夫太太不知情),她梨花带雨地说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家庭做工了。迪娜很同情她,却也有点瞧不起她。

接着便开始实行新的家务安排。每个人都切实尽了自己的一份力。自力更生的持家实验似乎还算有趣。“有点儿像去露营的时候。”史洛夫太太说。

“要的就是这种精神。”努斯万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迪娜的家务渐渐变多了。为了表示自己也在参与家务,努斯万去上班之前还是会洗刷自己用过的杯碟和早餐盘。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做。

一天早上,他喝下最后一大口茶之后说:“我今天要迟到了,迪娜。拜托你把我的餐具刷了。”

“我不是你的仆人!你自己的脏盘子自己刷去!”积攒了几个星期的怨气一口气倒了出来,“你说过,每个人都要做自己的那份活!结果你却把自己的脏东西留给我!”

“听听这头小母老虎说的。”努斯万笑嘻嘻地说。

“不许跟你哥哥那样说话,”史洛夫太太温和地训斥道,“记住,我们要有难同当。”

“他偷懒!他什么活都不干!都是我在干!”

努斯万拥抱了母亲:“再见,妈妈。”然后他在迪娜肩上友好地一拍以示和解,她身子一缩躲开了。“小母老虎还在生气呢。”努斯万说完便去上班了。

史洛夫太太试着安慰迪娜,说晚些时候会跟努斯万谈谈,也许说服他再雇一名兼职的女佣,但几个小时之后她就把这个决定忘了,一切照旧。几个星期过去了,她不仅没能为家务分配主持公道,反而渐渐变成了女儿无穷无尽的家务清单上的一项。

现在的史洛夫太太,必须得有人告诉她,她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食物摆在她面前她才会吃,可是吃了也没什么用,她日渐消瘦。必须有人提醒她洗澡、换衣服。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给她,她才会刷牙。至于迪娜,最叫她难受的活是帮妈妈洗头——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在浴室的地上,洗完之后帮她梳头时还会掉更多。

每月一次,史洛夫太太会去火庙参加丈夫的诵经会。她说听年迈的大祭司弗拉姆吉用平缓的声音为她丈夫的灵魂祈福,能让她感到莫大的安慰。迪娜担心母亲走丢,便逃学陪她一起去。

仪式开始前,大祭司弗拉姆吉会虚情假意地跟史洛夫太太握手,然后给迪娜一个长得不合理的拥抱,这种拥抱是他专门留给小女孩和年轻妇人的。他素有爱动手动脚的名声,因此获得了“咸猪手大祭司”的绰号,也获得了同仁们的敌意。令他们感到愤慨的倒不是他的行为,而是他不知掩饰,拥抱时甚至不肯用慈父的关怀或者精神上的关心打掩护。他们担心他终有一天会做得过火,把口水流到受害人身上之类的,给火庙抹黑。

他拍拍迪娜的头,摸摸她的脖颈,抚摸她的后背,又把身体往她身上贴。迪娜被他抓在手里,扭动着身体躲避。他的络腮胡非常短,胡楂像碾碎的椰子壳,蹭得她脸颊和额头生疼。就在她鼓足勇气准备从他怀里挣脱的时候,他松开了她。

离开火庙后,迪娜整天都在哄妈妈开口说话,向她询问有关家务与菜谱的建议,发现没用之后,就又问她爸爸的事,以及他们新婚时的日子。面对母亲恍惚的沉默,迪娜感到很无助。然而不久,她对母亲的担忧便被年少的本性削弱了——终有一天她会迎来自己要承受的那份痛苦与悲伤,没必要过早地背上这样的包袱。

至于史洛夫太太,她现在只能说出单个的音节,或是叹气,盯着迪娜的脸寻找答案。至于给家具掸灰尘,除了给丈夫的医学院毕业照擦擦相框,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呆地望着窗外。

努斯万更乐意把母亲精神崩溃看作是寡妇该有的表现,她这是在摆脱生活琐事,专注于与神灵有关的事。他把精力集中在养育迪娜上面。肩上背负的巨大责任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

他向来把父亲看作厉行纪律的人,在父亲面前他总是心怀敬畏,甚至有些恐惧。他打定了主意,既然他要接过父亲的角色,就必须让其他人感到同样的恐惧,并且在处事时经常祈求勇气与神明的引导。他向亲戚们——叔叔阿姨们——坦承,迪娜的叛逆与倔强快把他逼疯了,只有万能之神赐予的力量才能让他坚持履行自己的职责。

他的真诚触动了他们。他们向他保证会为他祈祷。“别担心,努斯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在火庙为你点上一盏灯。”

亲戚们的支持使努斯万振作起来,他开始每个星期都带迪娜去火庙。在那里,他把一炷香塞进她手里,在她耳边严厉地低声说:“现在给我好好祈祷——求神把你变成乖孩子,求祂让你变得听话。”

她在圣坛前跪拜时,他则在外墙上挂的一幅幅大祭司肖像前游逛。他从一幅画像来到另一幅画像面前,抚摸花环,拥抱画框,亲吻画上的玻璃,最后来到琐罗亚斯德 的大幅画像前,把嘴唇贴在上面足有一分钟。然后,他从圣坛走道上的香炉里捏出一撮灰抹在额头上,又捏出一撮抹在喉咙处,然后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抓起一把香灰抹在胸口。

像在擦爽身粉,迪娜心想,她匍匐时用眼角瞄着他,竭力忍住笑,直到努斯万这套滑稽的举动结束她才抬起头来。

“你认真祈祷了吗?”走出火庙之后他问道。

她点点头。

“好。现在那些坏念头就会离开你的头脑,你的内心会感到平和、安宁。”

现在迪娜不被允许在假期时去朋友家了。“没必要,”努斯万说,“你在学校每天都能跟她们见面。”经他允许之后,朋友们可以来找她,但是这样没什么意思,因为他总在旁边待着不走。

有一次,他听见她在隔壁的房间跟朋友泽诺比娅打趣他的牙齿。这令他更加确信自己必须严加看管这些小捣蛋鬼才行。泽诺比娅说他长得像匹马。

“没错,戴着劣质假牙的马。”迪娜补充道。

“要是大象长出这么大的象牙来,保证会非常自豪的。”泽诺比娅的话加剧了她们面临的风险。

他冲进房间,只见她们笑得浑身瘫软。他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她们,然后带着威胁的意味缓缓转身走开,留下的只有沉默和痛苦。没错,这样有效,他半是吃惊、半是得意地发现——恐惧是有效的。

努斯万对自己那口不整齐的牙齿一直心存芥蒂,十七八岁时他也试过矫正。当时只有六七岁的迪娜总是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可是矫正牙齿太痛苦,他放弃了,逢人便抱怨自己的父亲身为医生,小时候居然不给他治牙,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还会指着迪娜那口完美的牙齿说那就是父母偏心的证据。

母亲对他的中伤深感苦恼,她试图解释:“都是我的错,儿子,我不知道应该每天给小孩子按摩牙齿,轻轻地把牙齿往里推。这是给迪娜接生的老护士教我的,可那时候再给你按摩已经太晚了。”

努斯万从未被母亲的解释说服。而现在,迪娜的朋友离开之后,她就要付出代价了。他叫她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她毫无惧色地说了。

“你这张破嘴总是瞎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有人教教你怎么尊重别人。”他叹了口气,“我想,这该是我的责任。”说完他便毫无预兆地抽了她一记耳光。他直打到她下嘴唇被划破才停了下来。

“你这头猪!”她抽泣着说,“你想让我变得像你一样难看!”听见这话,他取来一把尺子,开始不分头脸地抽打她。她逃窜着躲避。

这一次,史洛夫太太察觉了异常。“你怎么哭了,闺女?”

“那个傻帽儿大龅牙!他把我打出血了!”

“啧啧,我可怜的孩子。”母亲拥抱了迪娜一下,又回到了窗边的座位。

这次争吵过去两天后,努斯万想跟迪娜和好,给她带回来一套扎头发的丝带。“扎在你的辫子上肯定很好看。”他说。

她走到书包旁,取出手工课上用的剪刀,把丝带剪得稀碎。

“你看啊,妈妈!”他带着哭腔说,“瞧你这个睚眦必报的女儿!我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花在她身上,她就这么感谢我。”

在追求纪律的道路上,尺子成了努斯万最常用的工具。导致迪娜受罚的最常见理由是他的衣服。在洗净、熨烫、叠好衣服之后,她必须把衣服分成四摞放在他的柜子里:白衬衫、彩色衬衫、白裤子、彩色裤子。有时她会故意把条纹衬衫放在白衬衫里,或是把犬牙纹的裤子跟白裤子放在一起。尽管每每挨打,但她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挑衅。

“看她的举止,我真的感觉她是被魔鬼附身了,”每当亲戚问起近况,他总会疲惫地这样回答,“也许我应该干脆把她送到寄宿学校去。”

“不行,不行,这么极端的办法可使不得,”他们恳求道,“许多帕西女孩都是被寄宿学校毁掉的。放心吧,神会报答你的耐心与虔诚的。而一旦迪娜长大,明白了你是为她好,她也会感谢你的。”他们离开时喃喃地说这人简直是个圣人——每个女孩都应该有这样的福气,有个努斯万这样的哥哥。

亲戚们的鼓励让努斯万振作精神,坚持了下去。迪娜所有的衣服都是他买的,小女孩穿什么才得体要由他来决定。买回来的衣服通常都不合身,因为他买衣服的时候不许迪娜跟着。“我不想当着售货员的面吵个没完,”他说,“你总是叫我难堪。”每当迪娜需要新校服时,裁缝来的那天他总要跟她一起去学校,监督裁缝量尺寸。他向裁缝询问价格和布料,想算出校长拿了多少回扣。这个一年一度的场合让迪娜避之不及,不知自己又要在同学面前出什么新丑。

她的朋友们现在梳的都是短发,她央求努斯万也让她享受这样的待遇。“只要你让我把头发剪短,我可以每天擦洗餐厅的地板,而不是隔天擦,”她试着跟他讨价还价,“或者我可以每天晚上都给你擦鞋。”

“不行,”努斯万说,“十四岁还不到梳时髦发型的时候,你梳辫子就很好。再说我也付不起钱请理发师。”不过他却立即把擦鞋加进了她的家务清单。

最后一次求情过去一个星期之后,在泽诺比娅的帮助下,迪娜在学校的卫生间里剪掉了辫子。泽诺比娅的志向是做一名美发师,朋友主动把脑袋送上门来,这样的好运气她求之不得。“我们把这些头发一股脑全剪了吧,”泽诺比娅说,“剪成真正的短发。”

“你疯了吗?”迪娜说,“努斯万会气疯的。”于是她们剪了个童花头,泽诺比娅把头发修剪到离肩膀大约一英寸的长度。剪得有些参差不齐,不过两个女孩儿对效果都很满意。

迪娜犹豫了一下,没有把剪掉的辫子丢进垃圾桶。她把辫子装进书包跑回了家,自豪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反复从镜子前走过,从各个角度观察自己的头。然后她去了妈妈的房间,静静地等待——等待妈妈做出惊讶、欣喜或是任何一种反应。但史洛夫太太什么也没察觉。

“你喜欢我的新发型吗,妈妈?”她最后问道。

史洛夫太太茫然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漂亮极了,闺女,漂亮极了。”

那天晚上努斯万回来得很晚。他跟妈妈打了招呼,说办公室的事情太多了。这时他看见了迪娜。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扶住了额头。他已经精疲力尽,很想用打斗之外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可她的无礼和叛逆绝不能姑息,否则他还怎么面对镜子中的自己?

“请你过来,迪娜。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她挠挠脖颈,剪下来的碎头发让她的皮肤很痒。“我怎么不听你的话了?”

他抽了她一巴掌。“我问你话的时候不许反问我。”

“你说你付不起钱请理发师。剪这个头发是免费的,我自己剪的。”

他又抽了她一巴掌。“不许顶嘴,我警告你。”他取来尺子,用平面抽了她的手心一下,然后,由于他认定这次的冒犯严重至极,便又用尺子的侧边抽了她的指节,“这个能让你吸取教训,不要像个荡妇。”

“你照镜子看过自己的发型没有?你看着就像个小丑。”她不肯被他震慑,反击道。

努斯万的发型在他自己看来是体面而优雅的典范。他梳的是中分,仔仔细细地涂了好些发油,以维持两侧头发的秩序。迪娜的讥讽点燃了这个纪律至上者心中的怒火。他用尺子抽向她的小腿和胳膊,把她拽到了浴室,开始扯下她的衣服。

“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你说!一个字都不许说!今天你算是越线了!先洗澡,你这个脏货!把碎头发洗掉,省得掉在家里给我们惹霉运!”

“别担心,你的脸能把所有霉运都吓跑,”这时她赤身裸体地站在瓷砖地上,但他没有离开。“我需要热水。”她说。

他后退一步,从桶里舀起一瓢凉水泼到她身上。她瑟瑟发抖,却挑衅地瞪视着他,她的乳头变硬了。他狠狠地捏住一个,她瑟缩了一下。“瞧你这小胸脯长起来了。你以为你是个成年女人了。看我不把这玩意儿跟你那条恶毒的舌头一起剪下来。”

他打量她的眼神有些怪异,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她知道自己刻薄的反击激怒了他,而这与他盯着她两腿之间新长出的毛发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关联。更为安全的做法是表现出驯服,以此平息他的怒火。她转过身哭了起来,双手捂住了脸。

他满意地离开了。迪娜放在床上的书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漫无目的地打开书包查看,发现了放在最上面的辫子。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条辫子晃了晃,磨着牙齿,直到一丝笑容渐渐缓和了他愤怒的面容。

迪娜洗完澡以后,他取来一卷黑色的电工胶带,把辫子粘在她头发上。“你每天就这样戴着辫子,”他说,“每天都戴着,上学也不许摘,直到你的头发长出来为止。”

她真后悔自己没把这破玩意扔在学校的厕所里。辫子粘在她头上活像死老鼠的尾巴。

第二天早上,她偷偷把那卷胶带带到了学校。上课前她把辫子扯了下来。这个过程很痛苦,因为黑胶带粘得很结实。放学后,她在泽诺比娅的帮助下把它们再粘回去。通过这种方式,她在工作日得以避开努斯万的惩罚。

可是几天后,随着英国政府退出印度以及印巴分治 ,城里发生了暴乱,迪娜被困在家中和努斯万在一起。各个街区日夜戒严,办公场所、商业区、大学、中小学全部关门。可恶的辫子几乎一刻也不得摆脱,只有在洗澡的时候努斯万才允许她把辫子摘下来,洗完之后就会监督她马上粘回去。

努斯万被圈在公寓里,为国家面临的灾难连声哀叹,不停地嘟哝。“每在家里坐一天,我就赔一天的钱。这些没文化的野蛮人真该死,不配独立。要是他们非把彼此砍死不可,我希望他们能找个别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砍,最好是在他们自己的村子里,免得打扰我们漂亮的海滨城市。”

戒严解除后,迪娜立刻去了学校,开心得像只出笼的小鸟,渴望着没有努斯万的那八个小时。他也松了口气,回到了办公室。城市秩序恢复正常的第一晚,他回家时心情十分愉快。“戒严结束,你的惩罚也结束了。现在我们可以把辫子扔掉了,”他说完又宽宏大量地补上一句,“你知道吗,短发很适合你。”

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条新发带。“以后你可以戴这个,不用再戴电工胶带了。”他打趣道。

“你自己戴吧。”她说道,没有接过发带。

父亲去世三年后,努斯万成家了。几星期后,他的母亲陷入了彻底的自闭。过去她总是顺从地按指令行事——起床,把茶喝掉,把手洗洗,把药咽下去,如今却只剩下石墙般的茫然不解。

照料她已经超出了迪娜的能力范围。等到史洛夫太太房间里的味道变得实在令人无法忍受的时候,努斯万小心翼翼地向妻子提起了这个话题。他不敢直接要求她帮忙,但他希望她善良的本性能让她主动伸出援手。“露比,亲爱的,妈妈的状态越来越差了。她需要人投入很多精力,一刻不停地照料。”

“把她送进敬老院,”露比说,“她在那里会生活得更舒服。”

他息事宁人地点点头,选择了一个既没那么贵,又比把母亲送进老年人集中营——有些说话难听的亲戚保证会这么说的——更人道的做法——他雇用了一名全职护工。

护工的任职时间很短,史洛夫太太在同年晚些时候就死了,人们这才明白,面对丧偶之痛,医生妻子的抵抗力并不比寻常人更强。按照教历,她和丈夫死在了同一天。他们的祈福仪式在同一座火庙由大祭司弗拉姆吉相继主持。到这时,迪娜已经学会了如何逃脱他那过于热情的拥抱。当他走近时,她便礼貌地伸出一只手并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再退一步。祷告殿里摆满了燃着檀香的大香炉,大祭司不好在其中穿梭着追赶她,只好蠢兮兮地笑着作罢。

史洛夫太太第一个月的祈祷仪式完成后,努斯万认定迪娜没必要继续注册上学了。她上一张成绩单糟糕得很,若不是校长顾及史洛夫医生的旧情,把这次的成绩看成一次意外失误,只怕她已经被学校劝退了。

“兰姆小姐这么看重你,真是好心,”努斯万说,“但是你的成绩已经无可救药了,这是事实。我不会再浪费钱给你交一年的学费了。”

“你整天叫我洗这个擦那个,我每天连一个小时的学习时间都没有!你还想怎么样?”

“不许找借口。年轻力壮的女孩子做点儿家务,这怎么就影响学习了?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城里有成千上万的穷孩子在火车站给人擦鞋,捡废纸、瓶子和塑料——即使这样人家晚上还去上夜校呢。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你缺乏的是对学习的热情。就这么定了,你不用再上学了。”

迪娜不肯就这样束手就擒。她也曾寄希望于努斯万的妻子,让露比替自己出面,但露比不愿卷进他们的争吵。于是第二天一早,迪娜带着购物清单被派去市场的时候,便跑到了祖父家里。

祖父跟她的一个叔叔同住,房间里散发出陈旧的香膏味。她屏住呼吸拥抱了他,然后将苦水一口气倒了出来。“求你了,爷爷!求求你叫他不要这样对待我!”

老人已经开始老糊涂了,过了半天他才搞清楚迪娜究竟是谁,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才弄清她要干什么。他没戴假牙,说的话叫人听不清。“我把假牙给你取来吧,爷爷?”她建议道。

“不,不,不!”他举起手激烈地甩了甩,“不要牙。都歪了,嘴疼。混蛋蠢货医生,没用的家伙。我的木匠做的牙都比他做的强。”

迪娜又慢慢地把事情重复了一遍,爷爷终于听明白了。“注册?谁,你?你当然得注册。当然了。当然了。你必须注册上学,以后还要上大学。没错,我当然会告诉那个不要脸的小混蛋送你去上学,我要命令那个纳泽。不对,纳维尔——那个努斯万,对,我要逼着他去。”

爷爷派仆人给努斯万送信,叫他尽快来见自己。努斯万不得不从。他非常注重家族成员对他的看法。以办公室的事情太多为理由拖了几天之后,他还是去了,并且带上了露比同去,好多个盟友。她得到的吩咐是尽可能地讨好老爷子。

自迪娜来访之后,祖父的记忆越来越混乱了。他全然不记得他们之间的谈话。这一次他戴上了假牙,却没什么话要说。经过好一番提示与怀旧,他似乎认出了他们。然后他彻底忽视了露比,突然断定努斯万和迪娜才是夫妻。无论迪娜怎么哄劝,他都拒绝更正这个想法。

露比坐在沙发上握着老人的手。她问他想不想让她按按脚。她没等老人回答便握住左脚揉捏起来。黄色的脚指甲早就该剪了。

他却火冒三丈地从她手里抽出脚来,用印地语说:“干什么?松开!

露比被这突如其来的印地语说得愣住了,坐在那里张口结舌。祖父扭头对努斯万说:“她听不懂话吗?你跟女佣说什么语啊?叫她从我的沙发上滚下去,到厨房里去等吩咐。”

露比气呼呼地起身走到门口。“没礼貌的老头子!”她狠狠地说,“就因为我的皮肤有点儿黑!”

努斯万语气生硬地向爷爷道了别,跟着妻子走了,他忽然停下来,回头用得意的表情看了迪娜一眼,她还在努力解释这混乱的状况。她多待了一会儿,盼望着爷爷能唤醒隐藏的记忆,救救自己。又过了一个小时,她也放弃了,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离开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爷爷。一个月后,他在睡梦中去世了。葬礼上,爷爷全身都被白布裹住,只能看见他的脸,迪娜不禁琢磨爷爷的脚指甲不知又长长了多少。

一连四年,努斯万都在尽职尽责地攒钱,为迪娜的婚礼做准备。他已经攒下了不小的一笔钱,打算让她在不久的将来就出嫁。他自信不必费什么力就能给她找个好丈夫——因为他自豪地告诉自己,迪娜已经出落成了一个美丽的妙龄女子,她理应办场最好的婚礼——必得是场奢华的庆典,配得上她成功商人妹妹的身份,婚礼过后许久还能让人津津乐道。

迪娜年满十八之后,努斯万开始邀请条件合适的单身小伙子到家里做客。这些人无一不让她深感厌恶,他们是她哥哥的朋友,所作所为都让她联想到努斯万。

努斯万则坚信早晚能遇上一个她相中的。他已经不能严格限制她的行动了——她已经长大,不能再用青春期的管束办法了。只要她做完家务,并且每天按照露比列的清单买回东西,家里的气氛就还算平和。如今即便有争吵,也是露比和迪娜之间的争吵,仿佛努斯万把这个职责委派给了自己的妻子。

迪娜赶集时,有时会由着自己的性子,把花菜换成卷心菜,或是忽然想吃人心果,就买了人心果却没买橙子。每到这时,露比都会指责她破坏了精心计划的餐食:“这个恶毒的坏女人,把我丈夫的晚餐都给搅乱了。”露比对她的指控和宣判都是一副就事论事的机械态度,这不过是露比贤妻角色的一部分。

但她们之间并不总是充斥着争吵和拌嘴。两个女人和睦相处的时候越来越多。露比结婚后从娘家带来的东西里有一台手摇式小缝纫机。她教迪娜怎样用缝纫机,教她制作枕套、床单、窗帘之类简单的东西。

露比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叫薛西斯的男孩,孩子出生后迪娜帮忙照顾。她给孩子缝了小衣服,还织了小帽子和套头衫。侄子周岁生日时,她送来一双小鞋子。那天早上喜气洋洋,他们用玫瑰和百合把薛西斯装扮一番,还在他额头上点了个大红点。

“他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家伙。”迪娜开心地笑着说。

“还有你做的小鞋子——太可爱了!”露比说着紧紧地拥抱了她。

不过,像这样完全没有争吵的日子极为少有。只要做完家务,迪娜便尽可能把时间都花在家庭以外。她能够用于外出的钱只有她从买东西的钱里省下来的那些。她对此问心无愧,在她看来,这是自己繁重劳作的部分报酬,跟她应得的报酬比起来,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但露比每一分钱都要查清楚。“每张账单、每张收据我都要过目。每件东西都要。”她一拳砸在厨房的桌子上,把锅盖震得哗啦响。

“路边的鱼贩子和卖菜的农妇什么时候开过收据?”迪娜回击道,把在商店里买东西的账单连同零钱一起丢向露比,那些零钱是她算准了无法查证之后提前准备好的。说完她便走出厨房,留下嫂子趴在地上捡回硬币逐一清点。

存下的钱够她坐公共汽车的。迪娜去公园,逛博物馆和集市,去电影院(只是在外面看看海报),还壮起胆子怯生生地走进过公共图书馆。那些埋头读书的人让她觉得自己与之格格不入,那里的每个人看上去都那样富有学识,而她甚至没有注册入学。

这种感觉不久便消失了,因为她发现这些神情严肃的人手中的阅读材料包罗万象,既有约翰·弥尔顿写的那本她连名字都不会念的《论出版自由》,又有《印度画报周刊》之类的刊物。渐渐地,那些年代久远的巨大阅览室,连同其中高高的天棚、吱呀作响的地板和深色的护墙板成了她最喜爱的庇护所。长长的吊杆上垂下古朴的吊扇,搅动着空气,发出令人安心的呼呼声。深色的皮椅、空气中陈旧的味道与翻书发出的沙沙声令人心神安宁。最棒的是人们在这里讲话全都轻声细语。迪娜唯一一次听见呼喊声是门房在训斥一个想要溜进来的乞丐。她时而翻看百科全书,时而盯着艺术书籍出神,时而好奇地打开落满灰尘的医学巨著,一晃就是几个小时。离开前,她总要在这座古老建筑里找个阴暗的角落,闭上眼睛静坐一会儿。在这里,只要她愿意,就可以让时间停滞。

现代些的图书馆里设有音乐室。那里还有荧光灯、带塑料贴面的桌子、空调和色彩鲜艳的墙壁,里面总是挤挤挨挨的。她总觉得那里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只有在想听唱片的时候她才会到那里去。她对音乐知之甚少——只听说过勃拉姆斯、莫扎特、舒曼、巴赫之类的名字,是她儿时听见无意中记住的。那时父亲会打开收音机,或是在留声机上放一张唱片,把她抱到膝头说:“这能让你忘记一切烦恼,是不是?”迪娜则会认真地点点头。

在图书馆里她总是随便选唱片,遇见喜欢的就尽量把名字记住,以便改天再听。唱片的名字并不好记,因为要区分那些交响乐、协奏曲和奏鸣曲的名字只能靠数字和前面诸如Op.、K.和BWV之类的字母 ,而她并不知道它们代表着什么。运气好的时候,她会碰见某首曲子,曲名能在她的回忆里引起深深的共鸣。每当熟悉的旋律充斥她的头脑,她就能短暂地战胜往昔回忆,发现自己为圆满带来的狂喜而感到痛苦,仿佛缺失的肢体得以补全。

音乐带来的澎湃体验使她既渴求又惧怕。每当她返回与努斯万和露比共处的生活,音乐室里那种完美的幸福感就会被一种没来由的愤怒取代。最激烈的争吵往往发生在她听唱片的那些日子。

杂志和报纸就远没那么复杂。通过阅读日报,她发现有几个文化团体在赞助城里的音乐会和演奏会。其中有许多都是免费的表演——大多是本地的业余乐手和名不见经传的外地乐手。她开始把车费花在参加音乐会上,发现这是一件可以取代图书馆的乐事。而表演者无疑也对她的到来满心感激,因为这些夜间表演向来观众寥寥。

她在门厅的人群外围徘徊,觉得自己像个冒名顶替的骗子。其他人看上去都对音乐颇有了解,从他们拿着节目单指指点点的高雅姿态就可见一斑。她盼望着演奏厅的大门打开,好让昏暗的光线掩饰她的窘迫。

在演奏厅里,音乐对她的触动不像她在图书馆独处时那样强烈。在这里,与音乐同时上演的还有人间百态。听过几场演奏会之后,她渐渐认得出观众里的常客了。

有个老头儿,每场音乐会都会在曲子开始四分钟后准时入睡,来晚的人只好避开他坐的那排,唯恐碰到他的膝盖。到了七分钟的时候,他的眼镜会开始顺着鼻子往下滑。到十一分钟时(前提是曲子足够长,而且他没有被鼓掌声吵醒),他的假牙就会开始往外冒。他让迪娜想起了爷爷。

还有一对五十多岁的姐妹,瘦高个儿,尖下巴,总是坐在第一排,经常在不该鼓掌的时候拍手,平白打扰了那老头儿的瞌睡。迪娜自己并不明白奏鸣曲和乐章,不过她意识到,乐曲中间有停顿并不代表演奏结束。她按照一个留山羊胡的人的动作行事,那人戴着金丝边眼镜,头戴贝雷帽,一副专业人士的架势,而且总是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鼓掌。

还有个有趣的中年人,每场音乐会都穿着同一件棕色西装,他谁都认识。他在门厅火急火燎地穿梭来往,跟大家打招呼,起劲儿地摇头晃脑,向大家保证今晚的表演一定精彩绝伦。他的领带总叫人猜不透,有时垂得很长,占据了他整个上半身,在裤裆附近忽扇;有时勉强才能够着他心口。领带结的个头儿有时小得用显微镜才能看见,有时则像个胖鼓鼓的咖喱角 。与其说他是从这人身边走到那人身边,倒不如说他是腾跳过去的。他的评论向来简短,正如他常常解释的那样,开幕前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而他还要跟许多人打招呼呢。

迪娜在门厅注意到了一个年轻人,他跟她一样,也喜欢远远地看着音乐会的观众们愉快地彼此交谈。她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家,因此总是来得很早,能看见他骑着自行车滑到门口,利落地下车,推着车走进大门。门房允许他这样做,以换取些许小费。他在靠边的地方用挂锁锁上车,从后座取下公文包,摘下裤脚夹放进包里,然后便退到他常待的门厅角落,研究节目单和来往的观众。

有时他们目光交会,彼此心照不宣,他们是同一类人。那个穿棕色西装的有趣男人不跟迪娜搭话,却把那个年轻人纳入了自己要打招呼的人群。“你好啊,鲁斯图姆!最近怎么样?”他声音洪亮地招呼道,迪娜就这样得知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

“非常好,谢谢。”鲁斯图姆说着,目光越过那件棕色西装肩头,投向了在一旁看着自得其乐的迪娜。

“跟我说说,你觉得今天的钢琴手怎么样?他有没有表现出慢乐章应有的深度?你觉得广板——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去跟那边的麦道拉先生打个招呼,马上就回来。”说完他就走了。鲁斯图姆对迪娜笑笑,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铃声响起,观众席的门开了。高个子姐妹急匆匆地迈着整齐划一的跑跳步冲向第一排,放下红褐色的软座,得意地坐下来,笑容满面地对视一眼,庆祝自己在这场秘密的抢椅子游戏中再次获胜。迪娜照常坐在中间靠过道的位置,大约在音乐厅中部。

观众陆续落座,鲁斯图姆来到她身边。“这里可以坐吗?”

她点点头。

他坐了下来。“那位托迪瓦拉先生真够有趣的,是不是?”

“哦,原来他叫这个名字。是啊,他很有意思。”

“即使演奏会很一般,你总还可以指望他逗你开心。”

灯光暗下来,两位表演者上了台,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对了,我叫鲁斯图姆·达拉尔。”他说着探身凑近些,伸出手来,与此同时,长笛应和着钢琴那银亮的标准音,还以一声金子般的笛音。

她轻声说了句“迪娜·史洛夫”,没有握他的手,因为四周很暗,她一时没注意到他伸出了手。等她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已经把手收回去了。

幕间休息时,鲁斯图姆问她要不要喝杯咖啡或冷饮。

“不用了,谢谢。”

他们望着过道上的观众,有的奔向卫生间,有的去买饮料。他翘起腿说:“你知道吗,我经常在音乐会上见到你?”

“没错,我很爱听。”

“你自己也演奏乐器吗?钢琴,或是——?”

“不,我不弹琴。”

“噢。你的手指那么漂亮,我以为你肯定会弹钢琴。”

“不,我不弹琴。”她重复道。她觉得面颊发热,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我只是喜欢听而已。”

“我觉得这才是欣赏音乐的最佳方式。”

她并不确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你呢?你弹琴吗?”

“我的家长跟所有尽责的帕西家长一样,小时候逼着我去上小提琴课。”他笑着说。

“你现在不拉琴了?”

“哦,偶尔拉一拉。每当我想折磨自己的时候,就会把琴从琴盒里取出来,让它惨叫哀号一通。”

她笑了:“至少你父母听见你拉琴会很开心。”

“不,他们都去世了。我一个人住。”

她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正要道歉,他忽然加上一句:“我拉琴的时候受折磨的只有邻居和我自己。”于是他们又大笑起来。

自那以后他们总是坐在一起。过了一个星期,她在幕间休息时接受了他送的芒果汁。他们在门厅里拿着冰凉的瓶子小口地喝着果汁,望着水蒸气在玻璃瓶底部凝成小水珠,托迪瓦拉先生来到了他们身边。

“我说,鲁斯图姆,你觉得前半场怎么样?依我看,表演勉强算及格。那个长笛手应该好好做做呼吸训练再考虑登台表演。”他又待了一会儿,等到鲁斯图姆介绍他跟迪娜认识,似乎这才是他过来的真正目的。之后他就走了,兴高采烈地奔向下一名受害者。

音乐会结束后,鲁斯图姆推着自行车送她到公共汽车站。离场时观众的眼睛都在他们身上。为了打破沉默,她问道:“这样的交通状况,你骑车不觉得紧张吗?”

他摇摇头。“我骑车很多年了。这已经成了我的本能。”他陪她等到车来,然后骑车跟在红色的双层大巴后面,直到他们回家的路线分开。他看不见她正在大巴的上层望着他。她目送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有时她的眼睛找不到他了,接着又在一盏路灯下看见了他,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直到他变成一个小点儿,只有她发动想象力才能把那个点当作鲁斯图姆。

不出几星期,音乐会的常客就把他们当作一对儿看待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们看在眼里,人们既关切又好奇。鲁斯图姆和迪娜觉得这样的关注很有意思,不过他们并未过多理会,只把这跟托迪瓦拉先生的滑稽举止看作一码事。

有一次,鲁斯图姆赶到后环顾四周,在人群中寻找迪娜的身影。前排两姐妹中的一个马上走到他身边,别有深意地小声说:“她来了,别担心。她只是去卫生间了。”

这天雨很大,迪娜淋得浑身湿透,正在卫生间里努力地整理仪容,可是她的小手帕实在难以胜任。杆子上挂的毛巾叫人敬而远之。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走出卫生间时头发仍然在滴水。

“怎么了?”鲁斯图姆问。

“我的雨伞被吹翻了。我一时没能把它翻回来。”

他把自己那块大手帕递给她。这个举动的深意没能逃过旁观者的眼睛:她会接受吗?

“不用了,谢谢,”她说着,用手指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等一会儿就干了。”音乐会的观众们都屏住了呼吸。

“我的手帕很干净,别担心,”他微笑着说,“这样,你进去把身上擦干,我去买两杯热咖啡。”见她仍在犹豫,他便威胁说要把衬衫脱下来,在门厅里帮她擦头发。她这才大笑着接过手帕,转身回到了女卫生间。常客们都开心地舒了口气。

来到卫生间里,迪娜用手帕擦着头发。手帕上有种好闻的味道,她心想。不是香水味,而是种干干净净的人的味道。是他的味道。她坐在他身边时偶尔闻到的正是这种味道。她把鼻子埋在手帕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羞涩地把它折了起来。

音乐会结束时仍然下着小雨。他们走到公共汽车站。细雨打在树木上发出嘶嘶的声响,仿佛是树叶在灼烧。迪娜打了个寒战。

“你冷吗?”

“有点儿。”

“但愿你不要发烧。你浑身都淋湿了。听我说,你把我的雨衣穿上吧,我用你的雨伞。”

“别犯傻了,伞坏了。再说,你撑着伞怎么骑车呢?”

“当然能骑。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倒立骑车。”他坚持道,于是他们在车站的庇护下交换了雨具。他帮她穿上那件鸭背牌雨衣时,手从她肩头掠过。她冰凉的皮肤触碰到他的手指,感到一阵温热。雨衣袖子有些长,除此以外还算合身。雨衣被他的体温烘得很温暖,她之所以觉察到这一点,是由于它渐渐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

他们紧挨着站在一起,望着银针般的细雨斜穿过路灯的光芒。然后他们第一次牵了手,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车来时,放手是那样艰难。

从那以后,鲁斯图姆的自行车便只用来骑着上下班了。晚上他会坐公共汽车来,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坐车,他可以送她回家。

他不骑车,迪娜也更加开心。她觉得他应该完全不再骑车,城里的交通状况太危险了。

“我要结婚了。”晚饭时迪娜宣布道。

“啊,”哥哥笑容满面地说,“好啊,好啊。究竟是哪一个?索利还是波鲁斯?”——这是他最近介绍的两个小伙子。

迪娜摇摇头。

“那肯定是达拉和费尔多什当中的一个了,”露比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他们俩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呢。”

“他的名字叫鲁斯图姆·达拉尔。”

努斯万吃了一惊,过去三年里他为迪娜介绍的众多对象当中并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也许是她在他深恶痛绝的某次家庭聚会上认识的。“我们在哪里见过他呢?”

“我们没见过。我见过。”

努斯万不喜欢这个回答。他做了那么多的努力,提供了那么多的选择,她居然为了一个陌生人而通通回绝了,这让他很恼火。“你打算就这样嫁给这个家伙?你了解他本人和他的家庭吗?他了解你和你的家庭吗?”

“完全了解,”迪娜的语气令他心生不安,“我认识鲁斯图姆已经有一年半了。”

“我明白了。秘密守得很严嘛,”他挖苦道,“那么这个姓达拉尔的家伙,你的秘密情人鲁斯图姆,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个药剂师。”

“哈!药剂师!还不就是个抓药的!你怎么偏捡好听的说?他就是干这个的,整天在柜台后面照着药方把药末子混在一起。”

他提醒自己现在不是该发火的时候。“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这位万里挑一的心上人啊?”

“为什么要见面?好让你当面羞辱他吗?”

“我没有任何理由要羞辱他。但我有责任跟他见个面,再好好帮你出出主意。到头来还得你自己做主。”

到了约定的日子,鲁斯图姆带着一盒蜜饯来拜见努斯万和露比,他把礼盒交给小薛西斯,他马上就满三岁了。至于迪娜,他送给她一把新阳伞。其中的含义她心领神会,露出了微笑。他趁没人看见的时候向她眨了眨眼。

“这把伞真漂亮,”她撑开伞,说道,“形状真好看,像座宝塔。”伞面是海绿色的,伞骨是不锈钢做的,伞尖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武器很危险啊,”努斯万半开玩笑地说,“当心别戳着人。”

他们一起喝茶,吃了露比和迪娜准备的奶酪三明治和黄油饼干,期间并没有产生任何不愉快。不过那天夜里,客人离开后,努斯万说他实在搞不懂他妹妹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脑子还是锯末。

“选的人要长相没长相,要钱没钱,要出息没出息。别人的未婚夫要么送钻戒,要么送金表,再不济也要送枚胸针。你这家伙送的是什么?一把破阳伞!亏我花了那么多工夫给你介绍律师、特许会计师、警察局的长官、工程师,个个都是体面人家的小伙子。要是叫人知道我妹妹嫁给了一个胸无大志的抓药的傻帽儿,我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别指望着我替你高兴或是参加婚礼。对我来说那天是个要沉痛哀悼的日子。”

真悲哀啊,他哀叹道,她为了伤他的心,竟然不惜毁掉自己的一生。“你记住我的话,你的愤妒早晚会害了你自己的。我没那个能力阻止你,你二十一岁了,已经不再是我能照顾的小女孩了。既然你执意要把自己的一生毁掉,那我只好无能为力地看着了。”

迪娜已经料到了努斯万的反应。他说的话不过是她的耳旁风,飘散在虚无缥缈间,不能伤她分毫。她还记得在那个美好的夜晚,雨水从鲁斯图姆可爱的雨衣上滚落的情景。但她又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凝神细想,她哥哥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套胡说八道的本事。他们的父母在这方面都缺乏天赋。

又过了几天,努斯万平静了下来。既然迪娜要出嫁,永远离开这个家,那么这场分别还是办得和气些比较好,不要为此大吵大闹。他暗地里也为鲁斯图姆·达拉尔的平凡而窃喜。要是他的朋友们败给了某个条件更优越的人,那他脸上就更挂不住了。

他参与组织婚礼的热情和慷慨是迪娜始料未及的。他想包下一座礼堂办婚礼,一切费用由他承担,就用他为她存下的那些钱。“我们把婚礼定在日落之后,然后吃晚饭。叫大家看看像样的婚礼是怎么办的——所有人都会羡慕你的。四人乐团,鲜花装饰,配上灯光。我能承受大约三百名客人的开销。但是不能喝酒——太贵,而且太冒险了。禁酒警察到处都是,你贿赂了一个,立刻有十个冒出来跟你要封口费。”

那天晚上上床以后,已经怀上第二个孩子的露比对努斯万的大手笔表示不理解。“既然是他们要结婚,这钱就应该让鲁斯图姆·达拉尔来掏。这不是你的责任——特别是她连丈夫都不让你来选。你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领情的。”

然而鲁斯图姆和迪娜想要的很简单。应迪娜的要求,婚礼时间定在了早上,仪式很低调,地点就在她父母忌日时举办诵经会的那座火庙。大祭司弗拉姆吉已是老态龙钟、弯腰驼背,他站在暗处旁观,因为自己没有受邀主持婚礼而愤愤不平。时间减慢了他的行动速度,他曾经那在劫难逃的怀抱现在已经很难捕捉到年轻女性的肉体了。尽管他已是风烛残年,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在萎缩消解,但“咸猪手大祭司”的名声却还是牢牢地跟着他。“真丢人啊,”他对一名同仁嘟哝道,“我跟史洛夫家族有那么多年的交情。有丧事,他们来找我——为了超度亡灵,为了办葬礼、诵经、祈祷。可是有喜事,办婚礼他们却不找我。真是太丢人了。”

这天晚上,史洛夫家的宅子举办了一场宴会。努斯万坚持至少要这样庆祝一下,并且请了酒席承办商。来了四十八位宾客,其中六位是鲁斯图姆的朋友,再加上他的阿姨希琳和姨夫达拉布。剩下的都来自努斯万的交际圈,其中包括一些远房亲戚,如果不邀请这些人,可能会遭到亲戚的非议——他最在意这种含沙射影、交头接耳的议论了。

餐厅、客厅、努斯万的书房和四间卧室都重新做了安排,以便人们交谈走动,桌上摆满了佳肴和饮料。小薛西斯和玩伴们在房间里疯跑,尖叫着、大笑着尽情冒险探索。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让他们激动万分,因为他们以前来到这幢房子总是像在蹲监狱,一举一动都被薛西斯那个严厉的爸爸黑着脸看管着。至于努斯万,孩子们每次撞在他身上,他内心都要叹息一声,表面上却只能笑着拍拍孩子,任由他们跑开。

这天晚上他掏出了四瓶苏格兰威士忌,引得人们连声赞叹。在场的男人纷纷说:“现在是时候给今天的晚宴以及这对新婚夫妇加点趣味了!”说罢他们频频点头,放声大笑,交头接耳地说些不好让女士听见的话。

“好了,妹夫,”努斯万说着把两只玻璃杯拿到鲁斯图姆面前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是专家,就给大家调一剂尊尼获加 药水吧。”

“没问题。”鲁斯图姆和气地说着拿过了玻璃杯。

“开玩笑,开玩笑,”努斯万抓住瓶子不放,说道,“怎么能让新郎在自己的婚礼上工作呢?”这是他整个晚上唯一一次开药剂师的玩笑。

喝下威士忌一个小时之后,露比去了厨房——该上晚餐了。餐桌被移到墙边,摆成自助餐的形式。侍者端着滚烫、沉重的盘子步履踉跄地走进来,高声说着“请让一让!请让一让!”穿过人群。大家连忙恭敬地为吃的让出路来。

令人胃口大开的香味已经若有似无地在房子里弥漫了整个晚上,挑逗着鼻孔,逗弄着味蕾,此时突然势不可挡地在人群中弥散开来。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不知谁笑呵呵地说在帕西人心目中,吃饭排第一,闲聊只能排第二。这时有人纠正道:不对,不对,闲聊排第三,排在第二位的事情有女士和孩子在场不能说。听见这话的人都对这个老掉牙的笑话报以由衷的笑声。

露比拍了拍手:“好了,大家伙儿!晚饭准备好了!大家请自便,不要拘谨,吃的管够!”她在房子里巡视,以传统的方式扮演着主人的角色,不无遗憾地对每位客人说:“请多包涵,我们准备的不过是些薄酒小菜。”

“这是哪儿的话啊,露比,这饭菜丰盛极了。”大家答道。盛取饭菜时,他们趁机打听她怀孕的情况,问她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努斯万则仔细查看从自己面前经过的盘子,半开玩笑地数落饭盛得少的客人。“怎么回事,米娜,你是在逗我吧。这么一丁点儿,就算是我养的小麻雀吃了也要饿肚子的,”说着他给米娜添上些香饭,“慢着,霍莎,等等,再来个烤肉串,很好吃的,相信我,再来一个,来嘛,听话,”接着敏捷地往勉为其难的客人盘子里放上两串烤肉,“吃完了再回来添啊,说定了!”

所有人都盛完饭菜之后,迪娜看见鲁斯图姆的阿姨希琳和姨夫达拉布在走廊上落了单,便走到他们身边。“一定要吃好啊。您拿的够吃吗?”

“足够了,孩子,足够了。饭菜很好吃,”希琳阿姨示意她凑近些,再近些,直到迪娜弯下腰,耳朵紧贴在她嘴边,“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记住,任何需要,你都可以来找我和达拉布。”

达拉布姨夫点点头,他的耳朵很尖。“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我们就像鲁斯图姆的父母一样,而你就像我们的女儿。”

“谢谢您。”迪娜说,她明白这不仅仅是婆家人为了表示欢迎而说的客套话。她坐下来陪着他们吃饭。不远处的餐桌旁,努斯万拿着盘子和叉子,示意她给自己也盛些吃的。好的,稍等,她也示意他,然后继续陪着希琳阿姨和达拉布姨夫。老人吃饭时慈爱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她。

努斯万示意侍者开始收拾时,只剩下寥寥几位宾客了。逗留的客人对主人的暗示心领神会,道过谢之后也离开了。

离开时,有人咯咯笑着揪住鲁斯图姆的衣领,带着酒气低声对他说,新郎和新娘真走运,两边既没有岳母也没有婆婆。“不公平,不公平!没人向你打听新婚之夜那东西有没有正常运作,你这个幸运的家伙!没人会来检查床单,是不是?”他用一根指头戳戳鲁斯图姆的肚子,“这么轻松就让你脱身了!”

“晚安了,大家伙儿,”努斯万和露比说,“晚安,晚安。非常感谢你们赏光。”

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后,鲁斯图姆说:“今晚真愉快。感谢你们安排了这一切。”

“是啊,确实很开心,非常感谢你们。”迪娜附和道。

“不客气——真不用客气。”努斯万说。

露比点了点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按照努斯万的建议,迪娜和鲁斯图姆原本打算在这里过夜。但他们反应过来,这需要在聚会结束的当晚就把房间恢复原样。这么一看,还是直接回鲁斯图姆的公寓比较方便。

“什么都不用担心,这些人会打扫干净的,我们付钱就是请他们做这些事的,”努斯万说,“你们去吧。”他拥抱了他们俩。这是他这天第二次拥抱迪娜。第一次是在早上,大祭司做完婚礼的赐福祈祷之后,那也是七年来的第一次。

迪娜的喉咙有些哽咽。她咽了一下口水,这时努斯万用手指飞快地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祝你们幸福。”他说。

迪娜取来了事先为今晚准备的小旅行包。剩下的东西晚点儿会送来。努斯万让她从父母留下的家具里选一些带走。他陪他们沿着石子人行道走了一段,把他们送上出租车,然后挥手道别。迪娜惊讶地发现他说话时声音居然在颤抖:“一切顺利!愿神保佑你们!”

第二天早上他们醒得很晚。尽管他们并没有钱出去度蜜月,鲁斯图姆还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婚假。

迪娜在昏暗的厨房里泡茶,鲁斯图姆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厨房是整间公寓里最肮脏破旧的房间,天花板和墙皮被烟熏黑。鲁斯图姆的母亲做了一辈子饭,烧的都是煤块。她曾短暂地用过一段时间的煤油,结果很不顺利——煤油倾洒,起火烧了她的大腿。她由此得出的结论是,煤块要比煤油听话得多。

鲁斯图姆本想在婚礼前把厨房重新粉刷一遍,连同其他房间一起,无奈钱不够用。他开始为公寓的状况向她道歉:“你肯定不习惯住在这样的地方。瞧瞧这糟糕的墙壁。”

“不要紧,没事的,”迪娜愉快地说,“我们以后再刷墙。”

也许是由于她一反常态地在早餐时间出现在了公寓里,总之,他开始觉察出周围越来越多的不足之处。“父母去世后我扔掉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在我看来都是杂物。我本打算像苦行僧那样生活,你知道的,只有我的小提琴做伴。不用钉床来克制自己,而是用猫肠子发出的哀号声。”

“那些琴弦真是用猫的肠子做的吗?”

“以前是,在古代。在更早的时候,小提琴手还要亲自出去捕猎、采集琴弦呢。那时候可没有L.M.福尔塔多和戈丁公司这样的乐器店。所有著名的欧洲古典音乐戏剧学院里不仅教音乐,还教解剖动物呢。”

“行了,别一大早就胡说八道。”迪娜责备道,不过她最喜欢他的一点正是他怪诞的幽默感。

“不说这些了,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美丽天使,苦行僧般的日子结束了。猫肠子可以放一放了。”

“我很喜欢你拉琴。你应该多多练琴。”

“你是在开玩笑吧?我比上个星期在帕特卡尔音乐厅演出的家伙还糟糕呢。他拉起琴来就像f孔被人堵住了似的。”

“哎呀,真恶心!”

他看见她做的鬼脸,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没办法——那东西就叫这个名字。来,给你看看我的f孔 ,”他从柜子顶上取下琴盒,“看见共鸣箱上面那两个开口的形状了吗?”

“噢,确实像个手写体的f,”迪娜一根手指抚摸着那条弧线,又轻轻地摸摸琴弦,“既然都打开了,你就拉一曲吧。”

他合上琴盒,轻轻踮起脚尖,把盒子放回柜子顶上。“拉,拉,拉——我父母过去也总这么说,”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我真后悔没把他们的双人床留下。”接着他羞涩地问:“你昨晚睡得舒服吗?”

“哦,很舒服。”她的脸也红了,两个人在狭小的单人床上相拥而眠的情景犹在眼前。

吃完了煎蛋饼和黄油吐司早餐后,鲁斯图姆打开房门,说要给她一个惊喜。“昨天晚上太暗了,我就没带你看。”

“是什么啊?”

“你出来才能看见。”

她看见崭新的黄铜门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上面刻着“鲁斯图姆·K.达拉尔夫妇”。他见她喜欢,也跟着沾沾自喜。“我前天才把它装上的。”

“真好看。”

“换门牌容易,”他咯咯笑着说,“修改租房收据上的名字就难多了。”

“什么意思?”

“房租是以我父亲的名义收的,尽管他已经去世九年了。房东以为我会不耐烦,出钱要求把公寓转到我名下。他一直在暗示我。”

“那你转吗?”

“当然不转。他拿我没办法。有租房法案保护我们的权益。不论房租收据是谁的名字都没关系。而且,你作为我的妻子也有权利住在这里,哪怕我明天就死掉。”

“鲁斯图姆!别说这种话!”

他哈哈大笑。“收租人拿着写有我父亲名字的收据来的时候,我有时真想告诉他们往上走,去天堂,到租户的新地址去找他。”

迪娜把头靠在他肩上。“对我来说,这间公寓就是天堂。”

鲁斯图姆把她揽到身边,抱在怀里。“我也是。”然后他又用袖子把门牌擦得更亮些。就在他们欣赏门牌的时候,两架手推车停在了门口,车上装满了从史洛夫宅第运来的东西。

起初,鲁斯图姆雇了一辆小卡车,因为迪娜央求努斯万把爸爸的大衣柜给她,就是那个刻满太阳与花卉雕花图案的蔷薇木大衣柜。她说只要把衣柜给她,任何东西她都可以不要。努斯万答应考虑一下,最后还是拒绝了。他说把衣柜塞进鲁斯图姆那间小公寓的房门会把衣柜刮坏的,要是柜子磨花了,岂不是辜负了已逝的父亲?再说衣柜那么大,放在小房间里也不合比例。

于是他让她带走了另一只更小、也更朴素的橱柜,一张小桌子和两张成对的单人床。还有一大箱厨具,是露比委婉地询问了鲁斯图姆的厨房设施是否齐全之后为他们置备的。为了协助他们开始新生活,露比送来了锅碗瓢盆、炉子、一些餐具、菜板和擀面杖。

两架手推车卸下东西,他们把对床组装好。其中一名车夫提出想买下那张旧单人床。鲁斯图姆把床给了他,换了三十卢比,然后又把床垫卖给另一个车夫,换了十卢比。

迪娜望着他们把东西抬走时,鲁斯图姆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但这间公寓里实在放不下多余的床了。”她不禁好奇,现在有了对床,不知他们今晚睡觉时会离得多近。

然而他们新婚第二天醒来时,其中一张床仍像没人睡过似的。她放下心来,把整天的工夫花在打理新家上,把它打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她首先通知了送餐中心,取消了鲁斯图姆订的晚餐盒饭。至于午饭,他下个星期回去上班时她会给他带饭。

“不许再胡闹——到外面吃饭甚至不吃饭了。”迪娜说着爬上一张椅子,查看厨房高处的架子。她找到了一套铜制厨具、一只烧水壶和一套刀具。

“那些东西早就坏了,”鲁斯图姆说,“我一直想把它们当破烂卖掉。明天就卖,我保证。”

“别犯傻,这些老物件结实着呢。修好之后镀上锡就行。如今可买不到质量这么好的东西了。”

后来焊锅匠在窗外吆喝的时候,迪娜唤他来把漏了的锅碗瓢盆补好,又铆上了水壶的破把手。她在旁边盯着,以确保他没有出错。每补完一件,她就会把它拿到卫生间盛些水试验一下。

磨刀匠扛着砂轮经过。焊锅匠停止了敲打,好让她拍手叫住磨刀匠。

钝了的刀刃渐渐磨出了锋利的刀锋,闪着光亮。她很享受这种活力、专注与敲敲打打,是它们把她的家归置成型,为她与鲁斯图姆数十年的幸福婚姻做准备。幸福生活要亲手创造,跟所有其他东西一样,她心想,必得经历一番塑造、敲打、抛光才能展现出最好的一面。

磨刀匠背过脸去,避开砂轮上喷溅的火星。真像排灯节放的烟花呀,她心想,焊锅匠的敲打声在她耳畔愉快地回响。

迪娜和鲁斯图姆在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去了电影院,然后在外面吃了饭。他们看的是威廉·霍尔登主演的《潜艇突击战》,威廉扮演一名派驻朝鲜的美国海军指挥官。看电影时他们一直牵着手,散场后,他们在路边的餐馆吃了鸡肉香饭。

第二年,迪娜想看些不那么苦情的电影。于是他们选了平·克劳斯贝演的《上流社会》,这部片子才刚上映。她为这天新买了一条连衣裙,蓝色的,走路时俏皮的裙摆摇曳生姿。

“我真不确定你穿这件衣服合适不合适。”鲁斯图姆说着从她身后赶上来,摸了摸她的屁股。

“怎么了?”她笑着扭扭身子挑逗他。

“你会把街上的男人都迷疯的。最好带上你那把尖头的宝塔阳伞防身。”

“难道你不能保护我,把他们赶走吗?”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来提着你的长矛。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把我的小提琴带上——惨叫声准能把他们吓跑。”

电影看得很开心。他们开了一整晚关于蓝色连衣裙的秘密玩笑,想象着妒火中烧的女人和色欲熏心的男人对这条裙子多么渴望。晚餐他们去了蒙吉尼糕点店,那里的甜品有口皆碑。

第三个周年纪念日,他们决定邀请努斯万、露比和他们的孩子(现在有两个了)来吃晚饭。自从婚礼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很融洽。每逢孩子们的生日,迪娜和鲁斯图姆总会受到邀请,除此以外还有纳吾肉孜节和琐罗亚斯德的诞辰。迪娜有时独自前往,有时则跟鲁斯图姆一起带上甜品去看望侄子,或者只是去打个招呼。曾经的敌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已经想不起来了,甚至怀疑那都是被想象力夸大的结果。

纪念日的小聚会进行得很愉快。迪娜买不起新衣服,便穿了去年的蓝裙子。露比把裙子赞赏一番,又夸奖了迪娜的厨艺。她说小扁豆抓饭美味极了。迪娜则谦虚地说自己从嫂子那里学到了很多。“不过我离你的水平还差得远呢。”

两个男孩一个六岁一个三岁,迪娜给他们另做了不辣的饭食。可是薛西斯和扎里尔坚持要吃大人的那份。露比就让他们尝了尝,尽管辣得直伸舌头,他们还要再添饭。

“没事的,”迪娜笑着说,“冰淇淋可以灭火。”

“我现在就想吃!”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嚷道。

“得先让鲁斯图姆姑父去买才行,”迪娜说,“我们家不像你们家,可以把冰淇淋放在冰盒里保存。给,先吃这个吧。”她说着从摆放着花环和椰子的托盘里拿出两块冰糖,放进孩子们嘴里。

过了一会儿,她在露比的帮助下收拾桌子时,鲁斯图姆决定是时候去买和路雪家庭装冰淇淋了。“如果没有草莓味的话要哪个——巧克力还是香草?”

“巧克力。”薛西斯说。

“香炒。”扎里尔说。大家哄堂大笑。

“香炒!”鲁斯图姆打趣道,“你总是别出心裁,是不是?”

“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努斯万说,“肯定不是从他爸爸这里。”大家又笑起来。他又趁机补上一句:“你们俩呢,鲁斯图姆?依我看你们也该考虑要孩子了。三年的二人世界够长了。”

鲁斯图姆只是笑笑,并不想就此深谈。他开门要走,努斯万一跃而起。“我陪你去吧?”

“哦,不用,你休息吧,你们是客人。再说,要是我们走路过去反而太慢了。我一个人骑车过去,十分钟就回来了。”

迪娜摆好吃冰淇淋用的盘子和勺子,又泡上了茶。“等他回来,茶也就泡好了。”

十五分钟过去了,他们还在等他。“他去哪儿了呢?茶再泡就太酽了。你们先喝吧。”

“不用,我们再等等鲁斯图姆。”露比说。

“肯定是冰淇淋店里人太多了。”努斯万说。

迪娜又泡了一壶茶,好把上一壶兑淡些。她把茶壶放回保温套里。“他去了四十五分钟了。”

“也许是第一家的冰淇淋卖光了,”努斯万说,“草莓味特别受欢迎,总是脱销。也许他是到别的地方去买了,更远些。”

“不会的,他知道我会担心的。”

“也许是自行车漏气了。”露比说。

“哪怕推着漏气的车走回来也只要二十分钟。”

她来到门廊,寻找他在远处骑车的身影。这情景让她回想起旧日时光,音乐结束后他们分手,她在大巴的上层,尽力让那辆越来越远的自行车保留在自己的视线里。

这回忆让她微笑起来,但笑容很快便被眼前的焦虑驱散了。“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不,我去吧。”努斯万说。

“可你不知道那家店在哪里,也不知道鲁斯图姆走的路线。你们也许会错过彼此的。”

最后他们一起去了。努斯万见迪娜那样紧张,便不断地重复说:“事情肯定一点儿也不复杂。”迪娜点点头,加快了脚步。他有些吃力才能跟上。

已经九点多了,街上很安静。小路的尽头便是冰淇淋店,人行道上围着一群人。努斯万和迪娜走近时发现警察也在场。

“不知出什么事了。”努斯万尽力掩饰着心中的不安,说道。

是迪娜最先发现了自行车。“是鲁斯图姆的车。”她说。她的声音仿佛是陌生人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朵里是那样陌生。

“你确定吗?”他知道她很确定。自行车被压得面目全非,但车座还是完好的。他推挤着穿过人群,来到警察身边。一阵咆哮的风暴充斥了她的耳朵,他们的话语抵达她耳畔时已是那样微弱,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是个缺德的卡车司机,”那名副警督说道,“肇事逃逸。依我看,那个可怜人是没救了。头都压碎了。不过救护车还是把他送去医院了。”

自行车旁边有摊厚重的粉红色的东西,一只流浪狗正在舔着吃。看来草莓味冰淇淋有货,迪娜木然地想。一名警察踢了那条土黄色的杂种狗一脚,它哀叫一声缩到了旁边,接着又溜了回来,还想舔。警察再次抬脚时,她尖叫起来。

“住手!它碍着你什么事了?叫它吃嘛!”

警察愣住了,说了声“好的夫人”便退到了一旁。那条狗饥饿地舔着,开心得呜呜叫,同时警惕地盯着那警察的脚。

努斯万打听到了医院的名字。副警督记下了他的地址,又去问迪娜她的地址,她还怔怔地望着变了形的自行车。自行车作为证据暂时由警察局保管——万一抓到卡车司机的话,他语气柔和地解释道。他提出驾车送他们去医院。

“谢谢您,”努斯万说,“但家里人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没问题,我可以派一名警察去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出了交通事故,你们在医院,”副警督说,“这样你们可以晚点再详细解释。”

多亏了那位副警督的帮助,医院的事宜处理得很快,努斯万和迪娜很快便得以离开。“我们叫辆出租车吧。”努斯万说。

“不,我想走一走。”

他们到家时,泪水已经在她面颊上静静地流成了河。努斯万搂住她,摸摸她的头。“我可怜的妹妹,”他轻声说,“我可怜的小妹妹。真希望我能把他带回你身边。哭吧,没事的,你想哭就哭出来吧。”他把车祸的事悄声告诉露比时,自己也掉了些眼泪。

“哦,天哪!”露比抽泣着说,“怎么会有这么不幸的事呢!几分钟的工夫,迪娜的一生全毁了!怎么能这样?老天怎么能任由这样的事发生呢?”她定了定神,叫醒孩子们,迪娜去换下了她那件蓝裙子。

“现在我们可以吃草莓冰淇淋了吗?”薛西斯和扎里尔睡眼惺忪地问。

“鲁斯图姆姑父身体不舒服,我们得回家了。”露比说,她觉得这件事还是循序渐进地解释比较好。

迪娜很快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了,努斯万走到她身边。“你得跟我们一起回家,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当然了,必须这样。”露比说着拉起她的手,用力地握住。

迪娜点点头,走进厨房开始打包剩下的小扁豆抓饭。露比半是好奇半是胆怯地看着她,然后问:“要我帮忙吗?”

迪娜摇摇头。“吃的不能浪费。我们回家的路上可以把它送给街边的乞丐。”

后来,只要努斯万向人讲起这件事,总是会说在那个残酷的夜晚,妹妹得体的举动让他由衷地叹服。“没有哭天抢地,没有捶胸顿足地扯着头发,你以为一个女人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失去那么亲近的人肯定会这样做,但是她没有。”不过他也想起了母亲,她遇到相似情况时那得体的举动,以及随之而来的精神崩溃。他希望迪娜不要走上母亲的老路。

迪娜把一条白纱丽和接下来几天要用的东西装进了旅行包。那正是她三年前新婚之夜带来的旅行包。

葬礼结束,四天的诵经完成后,迪娜打算回到公寓去。“急什么?”努斯万说,“再住一段时间。”

“当然了,”露比说,“你的家人在这儿。一个人住在那里干什么呢?”

迪娜很轻易地被说动了,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回到公寓。最难挨的是黎明前的时光。有时她会用胳膊肘轻轻地推推枕头,她过去常用这种方式示意鲁斯图姆搂着自己。当发现并没有手臂落在身上时,她便会醒来,面对周遭的虚无,在日出前的黑暗中再次体会丧夫之痛。她偶尔会出声呼唤他的名字,若是露比或者努斯万听见,他们便会走进房间紧紧地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发。

“你跟我们同住又不是负担,”努斯万说,“其实你正好可以给露比做伴儿。”

于是迪娜留下了。她暂住在哥哥家的事很快传开,来吊唁的亲戚络绎不绝。来访的正式目的完成之后,谈话便渐渐带上了家庭聚会的愉快色彩,努斯万和露比很喜欢这种交际。“这样对迪娜是最好的。”他们赞同道。

鲁斯图姆的阿姨希琳和姨夫达拉布在寂静之塔参加了整整四天的诵经仪式,但一个星期后他们又来了。他们坐了一会儿,喝了杯甜柠檬汁,然后说:“对我们来说,就像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你要记住,你仍然是我们的女儿。如果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们。记住,任何需要都可以。”

露比碰巧听见了,觉得这话不太中听。“谢谢您的好意。但她还有我们照顾呢,努斯万和我。”

“对,没错,多谢神明,”她语气中的尖厉让老夫妇一愣,他们说道,“愿神保佑你们都健康长寿。迪娜有你们两个照顾是她的福气。”不久他们就告辞了,想着这样也许能让露比得到些宽慰。

又过了一个月,迪娜回到了过去的生活,在家中担起了从前的角色。用人被解雇了,迪娜并不介意,这样她在漫长而空虚的日子里还能有点事做。能够和迪娜姑姑同住,薛西斯和扎里尔自然兴奋不已。薛西斯现在上二年级,扎里尔则刚刚开始上幼儿园。她主动提出送他们上学,这很方便,她早上去集市顺路就可以送。

星期天晚上,努斯万会组织家人打牌。三个大人玩几个小时的拉米纸牌,孩子们就在旁边看着。有时迪娜会让薛西斯和扎里尔替自己拿着牌。七点钟,两个女人开始准备晚饭,努斯万则跟孩子们一起搭纸牌屋解闷儿,或是再翻一遍当天的报纸。

迪娜每个星期会回到空着的公寓一次,去除尘、打扫。在那里,她还保留着跟鲁斯图姆在世时分毫不差的家务习惯。清扫结束后她会泡杯茶,在狭小的厨房里不受打扰地守着茶杯坐着,回忆往昔,时而轻声啜泣,而那杯茶通常会放凉。她总是只喝半杯就把它倒掉。

这个秘密的哀悼仪式持续了几个星期之后,她开始任凭自己头脑中的一部分相信一切还是老样子。公寓里有人居住,分别只是暂时的。这样做似乎并无弊端,这种幻想让她心神安宁。

接着,一天晚上,夜幕降临、汽车纷纷亮起车灯时,她发现自己站在门廊向街上张望,想看看鲁斯图姆的自行车是不是快回来了。一阵寒意溜下她的脊背。她决定到此为止。在癫狂的边缘试探是一码事,不过当癫狂开始回应你的试探,那便是该叫停的时候了。

她不再每个星期都打扫公寓。如果非去公寓不可,她也从不独自前往,而是带上年幼的侄子同去。薛西斯和扎里尔很喜欢在这无人居住的房子里探险。熟悉的房间突然变得陌生而神秘,尽管摆满家具,里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感。这种博物馆般的寂静让他们困惑不解。他们大声叫嚷,跑跳着穿过公寓,想看看这样能否将空虚驱散。

一天下午,迪娜来取东西时发现了房东送来的一只信封。孩子们正在组织越野赛跑,薛西斯规划出了路线。“我们从门廊开始,一路跑到厨房,然后一路跑到厕所,再一路跑回来,穿过所有的房间。明白了吗,扎里尔?”

“好嘞。”扎里尔说。迪娜宣布各就各位,预备,跑。她打开前屋的窗户,读了那封信。信上说由于房屋无人居住,特此通知在三十天内将房子清空并交还钥匙。

当天晚上她把信给努斯万看,他火冒三丈。“瞧瞧这个无耻的混蛋房东。可怜的鲁斯图姆去世还不到三个月,毒蛇就露出真面目了。没门儿。你一定要守住那套公寓。”

“没错,我打算下个星期就搬回去。”她附和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在这里住一年,住两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不要放弃你的权利。记住我说的话,过不了多长时间,这座城市的住所就会非常紧俏。你那样的旧公寓会变成金矿的。”

“确实,”露比说,“我听说,普特利·马西的儿子交了两万卢比的租房保证金才找到落脚的地方。房租是每个月五百卢比。他的公寓甚至比你那间还小呢。”

“没错,”迪娜说,“可是我的房租——”

“别担心,我来付,”努斯万说,“至于这封信,我的律师自会回复的。”

他早有考量:迪娜早晚要改嫁,等到那个节骨眼儿上要是因为没有住处而为难,那可太倒霉了。他绝对不希望他们夫妻俩跟迪娜同住。那样只会带来摩擦和冲突。

在鲁斯图姆第一年的忌日,努斯万上午没去上班。他前一天已经给薛西斯的学校和扎里尔的幼儿园老师写了请假条,说他们“由于要去火庙参加已逝姑父的诵经仪式而不能到校”。家人全部出席仪式,迪娜对此心怀感激。

“真难以想象,”回家后努斯万感慨道,“已经过去一整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几天后他邀请了几位朋友来喝茶,借此郑重地暗示服丧已经结束。

波鲁斯和索利也在他请来的人当中,几年前,努斯万孜孜不倦地向迪娜推荐适婚青年的时候,他们俩便是其中两个。按照努斯万的说法,二人仍是单身,条件仍然不错,前提是她肯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缺陷视而不见,比如初现雏形的啤酒肚和白头发。

他自以为委婉地私下对迪娜说:“你知道吗,波鲁斯和索利都巴不得做你的丈夫呢。波鲁斯的律师事务所生意好得叫人不敢相信,索利则是会计师事务所的全面合伙人。他们并不介意你是个寡妇。”

“他们心肠真好啊。”

他很不喜欢这讽刺的语气。这让他想起了从前的迪娜——那个顽固、粗鲁、叛逆的妹妹,他以为那个妹妹已经蜕变成了一个更加柔和的人。不过他咽了一下口水,又平静地说下去。

“你知道吗,迪娜,我非常佩服你。任谁都别想指摘你在服丧期间举止轻浮。你在这一年里表现得太得体、太完美了。”

“我并不是在表现。而且这没什么难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禁后悔自己措辞不当,连忙说,“我的意思是,我很敬重你的气节,不过问题是你还这么年轻。事情过去一年了,你也该为将来做打算了。”

“别担心,我明白你的心思。”

“那就好,我要说的就这些。走吧,该打牌了。露比!”他向厨房高声唤道,“该打拉米纸牌了!”这下肯定会有进展的,努斯万很确定。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继续邀请从前的那群单身汉到家里。“来,迪娜,”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下。”接着他装出一副忘了的样子大声说:“等等,等等,我在瞎说些什么呀,我的脑子呢?你跟腾姆顿是旧相识啊。权当是我再介绍你们认识一次吧。”

这些都是事先计划好的,目的在于暗示双方现在可以再续前缘、重燃激情了。这令迪娜无比反感,尽管如此,她在为他们倒茶、递三明治的时候还是竭力克制自己不要皱起眉头。客人离开后,努斯万便开始了他昭然若揭的暗示,夸这个相貌英俊,称赞那个会做生意,又说第三个正等着继承一大笔遗产。

单身汉联谊会进行了四个月,迪娜还是没有流露出合作的意向,努斯万没了耐心。“我一直很有分寸,考虑到你的感受,也不是不通情理。可是你到底在等哪位皇亲国戚啊?我给你介绍谁你都背过脸去躲到房间另一头。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啊?”

“我什么样的也不想要。”

“你怎么可能什么样的也不想要呢?那你这辈子就完了。懂点儿道理好不好。”

“我知道你做这些是为我好,但我真的不感兴趣。”

这个回答再次让努斯万想起了从前的迪娜,那个不知感恩的小妹妹。他怀疑她其实很鄙视自己的朋友们。可他们都是好小伙子,每个都是。别往心里去,他不会让自己被她气着的。

“那好。我说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既然你不喜欢这些人,我也不会强迫你。你自己去找一个。或者我们雇个媒人。我听说金瓦拉太太说媒的成功率最高。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不想这么快就改嫁。”

“快?你管这叫快?你已经二十六岁了。你还盼什么呢?盼着鲁斯图姆奇迹般地回来?你可要当心,别像巴普希姑姑那样疯掉——她好歹还有个借口,船坞爆炸之后她丈夫的尸体始终没找到。”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来!”迪娜嫌恶地转身走出了房间。

出事时她年纪很小,却记得很清楚,那是战争时期,两艘英国的弹药船停进船坞之后爆炸了,殃及码头周围很大一片地方,死了上千人。爆炸尚未结束,坊间便传开了关于纳粹间谍的流言。当局说死亡人数难以统计,因为许多人在可怕的爆炸中被烧得灰飞烟灭,但巴普希姑姑拒不接受这种说法。她坚信自己的丈夫还活着,只是失了忆走丢了,找到他是迟早的事。有时巴普希姑姑会相信他是被人催眠了,被坏心肠的苦行僧灌了药,抓去做奴隶了。无论哪种说法,她都坚信肯定能找到丈夫。那场灾难过去十七年了,她的信念仍然坚定不移。她把丈夫的照片装在沉重的银相框里摆在床头,对着照片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向他详细地讲述每天的见闻和传言。

“是你这种消沉的举止让我想到了巴普希姑姑,”努斯万跟着迪娜走进隔壁房间,说道,“你有什么借口呢?葬礼你参加了,鲁斯图姆的尸体你看见了,祷告词你也听见了。已经过去一年了,他早就死了,被消化掉了。”话刚出口,他立刻仰望苍天,祈求神灵原谅自己对逝者的不敬。

“你生在这里,你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放在愚昧的地区,寡妇就像垃圾一样遭人嫌弃。你要是个印度教徒,放在过去,守妇道的寡妇可是要扑到丈夫葬礼的柴火堆上活活烧死,给他殉葬的。”

“要是能让你满意的话,我随时可以到寂静之塔去,让兀鹫把我吃掉。”

“无耻的女人!这样口无遮拦!亵渎神明!我只是让你珍惜自己的处境。因为你还有机会体验圆满的人生,重新嫁人生子。还是你想永远靠我的救济过活?”

迪娜没有回答。不过第二天努斯万上班时,她开始动手把自己的东西搬回鲁斯图姆的公寓。

露比试过阻止她,跟在她身后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苦苦哀求她。“你知道你哥哥的急性子。他是有口无心。”

“他有心的那些事倒不会说出来。”她说着继续打包。

当天晚上露比把事情告诉了努斯万。“哼!”他故意用迪娜听得见的声音嘲讽道,“她要走就让她走。我倒要看看她怎么糊口。”

大家吃完晚饭还没下桌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作为一家之主,我有责任告诉你,我不赞同你的做法。你这是在犯大错,早晚要后悔的。在外面谋生很艰难,但我不会求你留下。若是你明白事理,那我也欢迎你留下。”

“多谢你的教诲。”迪娜说。

“对,尽情地挖苦我吧。反正你已经挖苦了我一辈子,何必现在停下来呢。记住,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没人要把你赶出去,哪位亲戚都怪不到我头上,过去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帮助你。以后我还是会这样做。”

不久,孩子们也明白了迪娜姑姑要离开。起初他们很困惑,接着生气起来。薛西斯把她的提包藏了起来,尖叫着:“不行,姑姑!你不能走!”直到她威胁他们,说要不带提包就走,扎里尔才满脸是泪地取来了提包。

“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我,”她试图安慰两个孩子,拥抱他们,给他们擦干眼泪,“星期六星期天都可以。或者假期也可以来。一定会很好玩的。”孩子们对这个建议十分心动,但他们更希望姑姑能永远陪着他们。

搬回公寓的第二天上午,迪娜去拜访了鲁斯图姆的达拉布姨夫和希琳阿姨。“达拉布!快看是谁来了!”希琳阿姨激动地招呼道,“是我们的宝贝迪娜!进来,我的孩子,快进来!”

达拉布姨夫穿着睡裤就出来了,他拥抱了迪娜,说他们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好久。“请原谅我穿成这样。”他说着在她对面坐下来,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迪娜和从前一样,为他们见到她时那喜悦的样子而深受感动。她感觉他们的关爱就像一股暖流。这让她想起儿时过生日时母亲为她洗的牛奶浴,半杯温热的牛奶上漂浮着玫瑰花瓣,流过她的脸、脖子和胸口,白色的细流淌过她浅棕色的皮肤。

“最艰难的部分,”她说,“是离开两个小侄子。我跟他们是那样亲近。”

“是啊,跟孩子相处就是这样,”希琳阿姨说,“但你知道的,鲁斯图姆告诉过我们,你结婚前哥哥对你有多刻薄。”

“他心地不坏,”迪娜语焉不详地辩解道,“他只是对事情自有一套看法。”

“没错,当然是这样,”希琳阿姨觉察出她不愿说家人的坏话,说道,“总之,你可以跟我们同住。你能来我们再高兴不过了。”

“哦,”迪娜急于澄清误解,忙说,“其实我已经决定搬回鲁斯图姆的公寓去了。我到这里来只是想问问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份工作。”

听了她的话,达拉布姨夫的嘴动了动。他努力咽下这突如其来的失望,轻柔的嗫嚅声打破了寂静,希琳阿姨则拼命摆弄着外套的下摆。“工作,”她嘴里说着,头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我的好孩子……没错,工作,你必须得有份工作。什么工作呢,达拉布?你说帮她找份什么工作好呢?”

迪娜满心愧疚地陷入了沉默,等待着他的回答。但他仍在努力地吞咽失望的心情。“换衣服去,”希琳阿姨责备道,“都快下午了,还穿着睡衣闲逛呢。”

他顺从地起身走进房间。希琳阿姨松开了衣摆,双手揉揉脸,坐起身来。等达拉布姨夫把蓝色条纹睡衣换成卡其裤和宽松的衬衫,回到她们身边时,她正好为迪娜想出了一个办法。

“跟我说说,孩子,你会缝纫吗?”

“会点儿皮毛。露比教过我怎么用缝纫机。”

“很好。那你就有工作可做。我有一台多余的胜家牌缝纫机,你可以拿去用。那台机器很旧,不过运转良好。”

多年以来,希琳阿姨一直在为几个家庭做缝纫工,以贴补丈夫在国家运输公司的薪水。她做的是些简单的活计,比如睡衣、睡袍、婴儿服、床单、枕套、桌布等等。“你可以做我的搭档,”她说,“要做的活很多,我上了年纪眼睛不好,现在忙不过来。我们明天就开工。”

迪娜拿起提包,拥抱了希琳阿姨和达拉布姨夫。他们送她到门口。这时一阵喧闹声将他们引到了阳台。一大群抗议者正沿着路往前走。

“又是关于语言的破抗议,”达拉布姨夫看见他们拉的横幅,说道,“这些蠢货要按语言把国家分裂。”

“人人都想改变现状,”希琳阿姨说,“大家怎么就不能学着享受事物原本的样子呢?算了,我们进去吧。迪娜现在不能走。交通整个停滞了。”她说这话时听起来倒很开心,他们又在迪娜的陪伴下愉快地度过了两个小时,街道才恢复正常。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带着迪娜四处拜访,向客户引荐。每到一户人家,迪娜便紧张地站在希琳阿姨身边等着,怯生生地笑着,努力记住一连串的名字和缝纫要求。希琳阿姨把大部分新接到的活都转给了她。

到了周末,迪娜终于抗议了:“我不能接这么多活,我不能把您的生计抢走啊。”

“我的好孩子,你并没从我这里抢走什么。达拉布的退休金足够我们用了。我本来也打算不再缝纫的,这份工作我做着是越来越费劲了。给,别忘了这个新图样。”

在分派任务的同时,希琳阿姨也会把客户的背景告诉她,这些信息可以帮助迪娜与他们打交道。“孟西家是最好的——总是按时付账。帕雷克家也是,不过他们家喜欢讨价还价。你千万不能松口,告诉他们,价格是我定下的。还有谁来着?哦,对了,萨乌克绍先生。他有喝酒的毛病。每到月底,他那位可怜的太太总是没钱。一定要让他们提前付款。”

至于苏尔提家,他们的情况比较特别。每当苏尔提夫妇吵架时,苏尔提太太就不做晚饭,而是把先生的睡衣全从柜子里拿出来烧掉,把灰和烧焦的布片盛在盘子上,等他下班回家时摆在他面前。

“结果就是,”希琳阿姨说,“你的生意多了。每隔两三个月,他们和好之后,苏尔提太太就会找你下一大笔睡衣订单。不过你千万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否则她会解雇你的。”

迪娜收集的百家像越来越多,因为希琳阿姨又为她的客户画像集增添了达瓦尔家和科特瓦尔家,梅赫塔家和帕福里家,瓦查家和斯尔瓦伊家。“这些家长里短你一定听烦了,”她说,“只要再记住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永远不要为男客户量裤腿的内缝长。跟他们要一件样衣照着缝。如果实在不行,就要确保量尺时有人在场,妻子、母亲、姐妹都可以。否则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他们这里扭扭,那里动动,就会把一些你不想碰的东西塞进你手里。相信我,我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有过一次糟糕的经历。”

迪娜被带去见弗雷顿时想得最多的就是最后一条建议。他是个独居的单身汉。希琳阿姨告诫她不要独自到他的公寓去。“尽管他是个非常正派的绅士,但是人言可畏。人家会说你们有这样那样的关系。那你的名声就毁了。”

迪娜并不在乎旁人说什么,也不觉得弗雷顿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她做好了准备,一旦他叫她量裤腿内缝就立刻夺门而出。为了让希琳阿姨放心,她说自己总是有朋友陪着。她没有告诉希琳阿姨的是,那个朋友正是弗雷顿,因为他很快就成了迪娜的朋友。他的缝纫活主要是小裙子、短裤和围裙。为了帮助迪娜,他给亲戚朋友家孩子送的生日礼物总是这些衣物,而不是塞满卢比的信封。

他们的友情日益深厚。迪娜经常陪他去布料店,帮他挑选制作礼品用的布料。买完东西之后,他们会在巴斯塔尼甜品店喝些茶,吃点蛋糕。有时弗雷顿会在回家的路上买些炸羊排或者咖喱肉,邀她回公寓吃晚饭。他总会鼓励她尝试新的连衣裙款式,面对客户时坚持自己的主张,提高价格。

几个月过去,迪娜对自己的手艺渐渐自信了起来。多亏了嫂子的指导,缝纫并不难。每当遇到难题,她便去请教希琳阿姨,她的来访让两位老人乐在其中。她隔三岔五就去,假装是被这样那样的问题难住了:褶领、插肩袖、风琴褶之类的。

缝纫活每天都会剩下一些边角料,希琳阿姨建议她把它们收集起来。“什么都别浪费——记住,任何东西都自有它的用处。这些边角料很有用呢。”她说着麻利地做了个示范,做出了一条鼓囊囊的卫生巾。

“真是个好主意。”迪娜说。以她的收入,能省则省。碎布做的填料虽然不如她过去买的卫生巾吸水性好,但是自制的卫生巾可以勤加更换,因为不花钱。不过,作为双保险,她在例假期间会穿颜色很深的裙子。

有了工作,小公寓里的时间过得就快了。她的眼睛和手指沉浸在缝纫活当中,对相邻公寓里的声音却高度敏感。她从那些公寓里收集声音,存在头脑里,重新播放,据此描绘出邻居的生活图景,就像把纸上的图样变成衣服那样。

鲁斯图姆对邻居一向敬而远之。他说见面打个招呼就够了,不然很容易招来没完没了的闲言碎语和斥责。可是洗刷锅盆的声响、门铃声、与小贩讨价还价的声音、洗衣服的水声、湿衣服在肥皂水里的拍打扑腾声、家人之间的吵架声、与仆人的争执声——所有这些声音听起来与闲言碎语无异。接着她意识到,只要邻居有心听,从她的公寓里传出的声音也把她的生活清清楚楚地送进了邻居的耳朵。世上没有绝对的隐私,生活就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演奏会,观众别无选择。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像从前那样去听免费音乐会打发时间,但她不愿重拾这个习惯。她对于一切能够勾起旧日回忆的事物都心怀戒备。通往自力更生的道路绝不能绕回过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迪娜把裁缝工作做得轻车熟路以后,希琳阿姨便开始教她织毛衣。“羊毛制品的需求量不大,”她说,“不过还是有人定做,有的是为了赶时髦,有的则是为了去山里的度假区休假。”她渐渐学到复杂的花样以后,希琳阿姨就把自己全部的花样图册和织针都送给了她。

最后,她教迪娜刺绣,不过她警告迪娜:“绣花餐巾和茶巾非常受欢迎,报酬也高。不过做这个很伤眼睛。别接太多活,不然四十岁以后你就要付出代价了。”

就这样,三年以后希琳阿姨去世时,迪娜已经很有把握自食其力了。几个月后达拉布姨夫也去世了。她感到很孤独,仿佛再一次失去了双亲。

努斯万满以为没人会因为迪娜离家的事责怪他,恰恰相反,亲戚们迅速分成了两个阵营,尽管一少部分自称中立的人跟双方相处得都很融洽,但至少有一半的人坚定地支持迪娜。他们为了表达对她独立精神的赞许,想出了许多赚钱的法子。

“黄油饼干。这个最赚钱了。”

“你怎么不开个托儿所呢?当妈的肯定更愿意让你来照看孩子,而不是女佣。”

“做一种好喝的玫瑰冰沙,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了。人们保证会成箱成桶地买。”

迪娜感激地听着大家的建议,感兴趣地侧头听着他们描绘宏伟计划。若说不置可否地点头,她已经成了这方面的专家。裁缝生意冷淡的时候她就接些别的订单,做蛋糕、粗麦粉糕点、辣味软糖和炸点心。

后来她的朋友泽诺比娅灵机一动,想出了为孩子上门理发的主意。泽诺比娅终于实现了学生时代的理想:她现在是维纳斯美发沙龙的首席美发师。晚上打烊后,她就把假发粘在石膏人头上教迪娜理发。廉价的假发打了结,总是会勾住梳子齿。

“别担心,”她安慰迪娜,“剪真头发比这容易得多。”她把店里多余的工具凑成一套,有剪刀、推子、刷子、梳子、爽身粉和粉扑。然后她们列了一张名单,上面是所有可以用来当小白鼠的亲戚朋友的孩子。薛西斯和扎里尔的名字被排除了,尽管努斯万肯定愿意在理发上省点儿钱,但是现在迪娜总觉得去他家不太自在。

“你只管一个接一个地给这些淘气包剪头发,等你把他们一股脑全剪完就好了,”泽诺比娅说,“这就是个熟能生巧的活儿。”她在一旁监督,不久,她就说迪娜受完训练可以开工了。于是迪娜就开始挨家挨户地理发。

然而这个生意几天后就倒闭了,一个孩子的头发也没理成。她和泽诺比娅都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大多数人都认为碎头发掉在家里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迪娜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朋友,说那些潜在的客户一想到剪掉的头发要落在自家地上,顿时勃然大怒。“这位女士,您一点儿都不替别人着想吗?我们跟您有什么仇怨,您要给我们家带来这样的霉运?”

有些人倒是同意献出孩子的脑袋。“不过您只能在外面剪。”他们说道。迪娜拒绝了。她做事也是有底线的。她是上门服务的幼儿理发师,不是路边的剃头匠。

之后她倒也没有彻底金盆洗手。朋友们的孩子得以继续获益于她的手艺。有些小男孩小女孩对她练手时期理的发型心有余悸,一听说迪娜阿姨来了就连忙躲起来。随着她的技术越来越好,孩子们渐渐不那么害怕了。

尽管有许多谋生之道,有时她还是收入微薄,难以支付房租或电费。希琳阿姨和达拉布姨夫在世时常常借给她四五十卢比,帮她渡过难关。如今唯一的选择只有努斯万了。

“当然了,这是我责任所在,”他伪善地说,“你确定六十就够吗?”

“确定,谢谢。我下个月就还给你。”

“不急。跟我说说,你有没有找到心上人啊?”

“没有。”她答道,她暗自揣测他会不会对弗雷顿有所怀疑。会不会有人见过他们在一起,告诉了努斯万呢?

希琳阿姨去世后的两年里,这位单身汉与她从朋友关系更进一步,成了情人。尽管迪娜对结婚这件事仍然难以想象,但她乐意有弗雷顿相伴,因为他跟她相处时怡然自得,不会挖空心思说俏皮话,也不必参加情侣通常参加的社会活动。无论是坐在他的公寓里还是在公园散步,两个人都同样快乐。

可是当他们闯入亲密关系的秘密花园之后,这段关系便充满了波折。有些事情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床——任何一张床——都不行,那是只留给已婚夫妇的神圣之地。于是他们用一把椅子代替,后来有一天,就在她抬起一条腿要跨坐在弗雷顿身上时,这个动作让她回想起鲁斯图姆抬腿跨上自行车的样子。这下椅子跟床一样也不能用了。

“哦,天哪!”弗雷顿轻声叹息道。他穿上裤子,开始泡茶。

几天之后他劝说她尝试站着的姿势,迪娜没有反对。弗雷顿开始尽自己所能地完善这个过程,找来一个低矮的平台让她站在上面,以便他们相拥时身高更加匹配。接下来他买了一只小凳子,经过一番颇为私密的测量,他精准地把凳腿锯掉了二又四分之一英尺,把凳子改造成合适的尺寸,正好可以让她把一条腿搭在上面。有时她会抬起左腿,有时则是右腿。他把这些物件摆在墙边,又从天花板吊下几只枕头,垂在跟她的头、后背和臀部平齐的地方。

“这样舒服吗?”他温柔地问,她点点头。

然而床铺带来的那种终极的满足感他们只能尽量模拟,无法复制。本该作为调剂的小菜变成了正餐,导致食客的胃口总是一头雾水,未能满足。

在弗雷顿房间的墙上有扇小窗户,窗外有盏路灯。有一次,黄昏将近、夜幕将落未落时,他们正彼此相拥,站立做爱,外面忽然下起了雨。潮湿的花园气息从窗户飘进来。迪娜的眼睛半睁半闭,看见路灯周围飘着雾似的细雨。他们的手、胳膊肘或者肩膀偶尔会移到枕头之外,碰到光秃秃的墙壁,水泥贴着他们滚烫的肉体,让人感到凉爽而惬意。

“嗯……”她说着,全身的感官都沉浸其中,弗雷顿也很高兴。这时雨越来越大。迪娜看见银针般的细雨在路灯前斜着落下。

她看着看着,身体忽然僵住了。“请停下。”她小声说道,可是他仍然在动。

“我说停下!求你了,弗雷顿,停下!”

“为什么?”他哀求道,“为什么?又是哪里出问题了?”

她打了个冷战。“雨……”

“雨?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窗户关上。”

她摇摇头。“对不起,有些事让我想起了鲁斯图姆。”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但她推开了他的手。她的思绪从他们的拥抱中游离出来,飘进了很久以前那个雨夜的记忆:她身上穿着鲁斯图姆温暖的雨衣,她的雨伞被风吹坏了。那天的演奏会之后,他们在公共汽车站第一次牵手,绵绵细雨把他们的手掌淋得有些潮湿。

回想起那一刻的纯洁,迪娜将它与眼前的情景对比。她和弗雷顿在这个房间里的种种奇技淫巧是那样龌龊,她心中充满了羞耻与悔恨。她打了个寒战。

弗雷顿沉默地把内衣内裤递给迪娜。她穿衣服时瑟缩在枕头墙边,背过身去不看他。他穿上裤子,泡了茶。

过了一阵,他试着哄她开心。“在所有土气的印度电影里,下雨都会让男女主角更加亲密,”他抱怨道,“可是从今往后,下雨却成了我这辈子的阴影。”迪娜笑了,他于是受到了鼓舞:“没关系,我把这个拆了,重新设计一个供我们使用。”

弗雷顿从不气馁。尽管他做了各种别出心裁的尝试,背地里还参考了性爱手册,他却仍然无法将过往彻底隔绝。他发现这东西狡猾得很,稍不留神便会躲过最严密的防守,溜进当下。

但他从不为此而抱怨,迪娜就喜欢他这一点。她打定主意不让努斯万得知他的存在,时间越长越好。

“还没有男朋友吗?”努斯万说着从钱包里掏出钱来数,“别忘了,你已经三十岁了。一旦你人老珠黄,再生孩子可就来不及了。我现在还能帮你找个体面的丈夫。你这么拼命地糊口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她把六十卢比放进钱包,任凭他说教。这是他借钱的利息,她颇富哲思地想道——这利息有点儿过分,不过这是唯一一种她付得起、他又肯接受的利息。

小提琴在柜子顶上放了五年没人碰过。半年一次的大扫除时,迪娜会把一块白布蒙在头上,拿着长柄扫帚清扫墙壁和天花板,擦柜子顶上时她也不会挪开那个黑色的琴盒。

又过了六年,她仍然用同样的办法对待那把小提琴,几乎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现在到了第十二年的忌日。她下定决心是时候卖掉这件乐器了。与其让它在这里积灰,不如让别人用它拉些曲子。她站到椅子上取下琴盒。她的手指拨开吱嘎作响的生锈金属搭扣,掀开盖子,她倒吸了一口气。

f孔周围的共鸣箱完全塌了。四根琴弦在弦板和弦轴之间软绵绵地耷拉着,琴盒里的毛毡内衬成了碎片,被蛀虫啃噬得七零八落。酒红色的碎羊毛沾在她手上。她有点儿反胃。她用颤抖的手从盒盖里抽出了琴弦。马毛从琴弦一头垂下来,像一根细长的马尾辫,只剩下十来根完好的弓毛。她把一切归位,决定把琴送到L.M.福尔塔多乐器公司去。

在路上,她不得不躲进一座图书馆,因为示威者在街上横冲直撞,砸烂商店的橱窗,高喊着口号,抗议南印度人大量拥进城市抢走了他们的工作。警察的吉普车赶到时,示威者也完成任务离开了。迪娜又等了几分钟才离开图书馆。

到了L.M.福尔塔多乐器公司,马什卡雷尼亚什先生正在监督店员清理大块的橱窗玻璃,闪闪发亮的玻璃碎片散落在两把吉他、一把班卓琴、邦戈鼓和几张印着克里夫·理查德最新曲目的乐谱之间。迪娜带着小提琴走进店门,马什卡雷尼亚什先生回到了柜台后面。

“真可惜啊。”她指了指橱窗说。

“这就是如今做生意要付出的代价。”他说着打开了面前的琴盒。盒子里的东西让他神情严肃地沉默了一阵。“这是怎么搞的?”他没有认出迪娜,因为鲁斯图姆把她介绍给他认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们来店里买过一根E弦,“这把琴没人拉吗?”

“有些年头没人拉过了。”

马什卡雷尼亚什先生挠挠右耳朵,黑粗镜框后面的眉头使劲皱在一起。“存放小提琴的时候要把琴弦和弓毛调松,”他严肃地说,“我们人类回家休息的时候也要松开裤腰带,不是吗?”

迪娜点点头,有些羞愧:“这还能修吗?”

“什么都能修。问题是修完之后音色怎么样。”

“音色会怎样呢?”

“难听,像猫打架。不过我们可以给琴盒重新铺上衬里。这个盒子不错,很结实。”

她以五十卢比把琴盒卖给了马什卡雷尼亚什先生,把小提琴的残骸也留下了。他说初学者也许会买修补过的打折乐器。“初学者拉琴反正也吱吱嘎嘎的,音色不要紧。如果卖出去了,我再补给你五十卢比。”

她想到某位热情洋溢的年轻人也许会得到这把琴,心中便宽慰了些。鲁斯图姆也会喜欢这个结局的——他的小提琴继续折磨着世人。

小提琴引起的内疚会时不时地绕回迪娜心头。我真蠢啊,她心想,竟然把它在柜子顶上放了十二年,任凭它坏掉。她至少可以把琴送给薛西斯和扎里尔,鼓励他们学琴。

后来,某天早上有人来到公寓,说是来给达拉尔太太送东西的。

“我就是。”她说。

那个小伙子穿着时髦的紧身裤和亮黄色的衬衫,上面三颗扣子没有扣,他回到送货卡车旁取东西。迪娜心想也许是小提琴。她把琴留在L.M.福尔塔多乐器公司已经六个月了。也许这把琴已经无可救药,所以马什卡雷尼亚什先生把它送回来了。

那年轻的小伙子拖着鲁斯图姆变形的自行车回到了门口。“警察局送来的。”他说。

还没等他示意迪娜签收,她的手便顺着门框慢慢地往下滑——她姿势优雅地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太太!”送货的男孩慌了手脚,“要我叫救护车吗?您是不是病了?”他慌乱地用送货单给她扇风,从各种角度向她脸上挥动,盼着某一股气流能起作用,把气息吹回她的鼻孔里。

她动了动,男孩扇得愈发起劲。他见有进展,大受鼓舞,抓起她的手腕,像是要检查脉搏。小伙子并不知道抓起手腕之后该怎么办,不过他曾在一部电影里见到过几次这样的动作,影片的男主角是名医生,女主角则是他忠诚的大胸护士。

迪娜又动了动,送货的男孩松开了手腕,为自己在医学方面的首次成就感到沾沾自喜。“太太!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我去叫人?”

她摇摇头。“天热……现在没事了。”扭曲的车架和车把再次游移进她的视线。有片刻的工夫,她纳闷儿警察为什么要把自行车漆成红棕色,车本来是黑色的。

模糊的视线退去,她的视力恢复了正常。“整个都生锈了。”她说。

“全锈了,”他点点头,又查看了标有文件编号和日期的标签,“怪不得。在证据室放了十二年了,窗户是破的,天花板又漏水。十二年风吹雨淋的,就是人的骨头也要生锈了。”

迪娜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使她把气撒在了年轻人身上。“警察就是这样对待重要证据的吗?要是他们抓住罪犯,证物都损坏成这样了,还怎么在法庭作证?”

“我也同意。不过那整栋楼都在漏水。工作人员跟证物一样,都给淋湿了。重要的文件也不例外,墨水都洇了。只有大领导才有干爽的办公室。”

他的解释并没能让迪娜消气,于是他再接再厉。“您知道吗,太太,有一次我们把一袋麦子存在了储藏室。有人杀掉主人,偷走了麦子,麻袋上沾了血迹。等到那个案子开庭的时候,老鼠早就咬穿了麻袋,几乎把麦子吃光了。法官驳回了那个案子,说是证据不足。”他讲完了故事,紧张地笑笑,希望她能看到这故事中有趣的那一面。

“你觉得这件事很好笑吗?”迪娜愤然说道,“罪犯逍遥法外,正义何在?”

“太糟糕了,实在太糟糕了。”他应和着把送货单递给她签字,向她道过谢便离开了。

她仔细看着收据的复写件。上面说案件已结,涉案财物已经归还最近的亲属。

迪娜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小提琴的命运在前,眼下自行车又给送了回来,这让她难以承受。她认为这是在向她传递隐藏的讯息。她完成了弗雷顿的最后一笔订单——是给他侄女的宴会连衣裙,送了货,跟他握了手,说自己不会再跟他见面了,因为她不再做缝纫生意,也不会再结婚了。

从那以后,迪娜再没有与弗雷顿见过面。为了避免撞见他,她甚至放弃了几个住在那栋楼里的客户。靠着剩下的客源,她也得以糊口。

这样过了足足五年。接着,希琳阿姨的预言如期变成了现实。四十二岁时,迪娜的眼睛开始给她添乱了。十二个月里她换了两次眼镜。镜片的厚度长势惊人。

“不要再疲劳用眼,否则就做好失明的准备吧。”医生说。他是个瘦巴巴的小个子,检查周边视觉时喜欢摇晃着手指满屋子移动,样子很滑稽,让迪娜想起了孩子们假扮蝴蝶的游戏。

可是他突然换上的生硬态度让她很不服气,同时也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不做针线活的话还能做什么。

然而命运自有安排,给她送来了解决办法。她的朋友泽诺比娅跟她说起一名大型纺织公司的出口部经理。“古普塔太太是我这里的常客。我给她送过不少人情,她肯定能帮你找到轻松的工作。”

这个星期的某天下午,迪娜来到了维纳斯美发沙龙,忍受着双氧水和其他美容药剂的刺鼻气味,等着被引荐给安然坐在吹风机底下的古普塔太太。“过几分钟就好,”泽诺比娅小声说,“我正在给她做一个无比好看的蓬松发型,保证她心情会非常好的。”

迪娜坐在接待区的椅子上看着泽诺比娅摆弄出口部经理的头发,把它砌成一道丰碑,她的动作犹如一名建筑师,甚至是雕塑家。头发仍在建造过程中,迪娜瞥了一眼侧面的镜子,想象着那座高耸的大厦顶在自己头上的样子。

不久,发夹和发卷搭成的脚手架被小心地拆掉了,发型做好了。两个女人来到等候区。古普塔太太笑容满面。

“真漂亮。”介绍之后,迪娜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上这么一句。

“哦,谢谢,”出口部经理说,“不过这都是泽诺比娅的功劳,手艺是她的。我只是提供了原材料。”

她们开怀大笑,泽诺比娅坚持说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是古普塔太太的脸型好——瞧她的颧骨,瞧她优雅的仪态——这才是打造整体效果的关键。”

“别说了,别说了!说得我脸都红了!”古普塔太太尖声笑着说。

她们就进口洗发水和发胶的魔力做了一番讨论,然后泽诺比娅将话题引到了服装产业,转移话题的技巧之娴熟与她盘弄头发的手艺不相上下。古普塔太太很乐意谈起自己在再会出口公司的成就。

“只一年,我就让营业额翻了倍,”她说,“世界各地的著名品牌都想要我的产品。”她的公司——她从头到尾用的都是这个说法——已经开始向美国和欧洲的精品服装店供应女式服装了。缝纫工作由本地工人按照外商的要求完成,把订单拆成小份外包出去。

“这样对我来说更划算。比开间大工厂强,大工厂一旦罢工就会陷入瘫痪。工会那些恶棍谁不是能躲就躲呢?尤其是如今,国家这么乱。贾亚·普拉卡什·纳拉扬 那样的领导人带头搞非暴力反抗,都是在制造问题。他以为自己是圣雄甘地再世呢。”

在泽诺比娅的旁敲侧击之下,古普塔太太也认为迪娜很适合做这项工作。“没错,你不用费多少事就能雇来裁缝,监督他们工作。不用亲自受累。”

“但我从没做过复杂的款式或者时装,”迪娜实事求是地说,泽诺比娅皱起眉头朝她使了个眼色,“只做过简单的衣服,小孩的裙子、校服、睡衣之类的。”

“这个也很简单,”古普塔太太宽慰道,“只要按照纸样缝纫就好了。”

“没错,”泽诺比娅对迪娜的犹豫不决有些恼火,便说,“而且不用往里投钱,你后屋里轻松就能放下两名裁缝。”

“那房东呢?”迪娜问,“要是我在公寓里开起作坊,他肯定会给我找大麻烦的。”

“别让他知道,”泽诺比娅说,“悄没声儿地干活,不要告诉你的邻居,任何人都别告诉。”

裁缝们必须自备缝纫机,古普塔太太说这是这一行的常规。计件付酬的方式更好,这样能鼓励人们做得更多,要是按天付钱,那就等着磨洋工吧。“永远要记住一件事,”她强调道,“你才是老板,必须你说了算。永远不要失去掌控地位。这些裁缝怪得很——他们整天跟细小的缝衣针打交道,走起路来却趾高气扬,好像自己身上佩着宝剑似的。”

迪娜就这样被说服了,开始着手寻找两名裁缝,她走遍了这座城市脏乱的角落,在曲里拐弯的小巷里四处寻找。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走进过各种摇摇欲坠的大楼和商店,每幢建筑都像破破烂烂的纸牌屋那样不牢靠。她见到过不少裁缝——有的栖身在狭小的阁楼,有的蜷缩在地下洞穴似的小房间里,有的猫着腰待在臭烘烘的格子间里,还有的盘腿坐在街角——所有人都在忙着做活,从床罩到结婚礼服,什么都有。

很乐意跟着她干活的那些人看样子无法胜任出口商品。她见过他们缝制的样品:衣领歪歪扭扭,下摆对不齐,衣袖不对称。至于那些技术娴熟的,则希望她把要做的活送上门。但这是古普塔太太唯一没有商量余地的规定:缝纫工作必须在承包商的监督下完成。没有例外,即使是泽诺比娅的朋友也不行,因为再会公司的纸样是最高机密。

迪娜只好把自己的地址写在小纸片上,留在那些服装品质合格的商店里。“如果你知道哪个像你这样手艺好的裁缝在找工作,可以叫他们来找我。”她说。她刚出门,许多店主就把纸片扔了。有些则把纸片紧紧地卷成纸筒,掏掏耳朵再扔掉。

与此同时,泽诺比娅又给迪娜想出了个主意:找个寄宿的房客。需要提供的无非是床铺、柜子、卫生间,至于膳食,自己吃什么多做一口就是了。

“你是说找个付钱寄宿的房客?”迪娜说,“不可能。那种房客就是大写的麻烦。我还记得费罗莎·巴格大楼 里的事。那些人过得多惨啊。”

“别神经兮兮的。我们不会让杂七杂八的人住进来的。你想想每个月收的房租——稳赚的收入。”

“不行,亲爱的,我可不想冒这个险。我听过好多老年人和单身女人遭到骚扰的事。”

可是随着她微薄的收入越来越少,她动摇了。泽诺比娅向她保证,只接收可靠的人,最好是来这座城市短住的访客,有家可回的那种人。

“你去找裁缝,”她说,“我来找寄宿房客。”

于是迪娜继续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分发给裁缝店,走得越来越远,她坐火车去北部的市郊,去这个城市中她四十二年来从未见过的地方。她的行程时常受耽搁,因为针对政府的游行队伍和示威人群会使交通陷入停滞。有时候,她坐在双层大巴的上层能够把骚乱的人群尽收眼底。横幅和标语指责总理治国不当、收受贿赂,以法院判定她在选举中舞弊为依据要求她下台。

即使总理下台——形势会有改观吗?迪娜心里琢磨。

一天晚上,区域慢车等信号灯的时候,她望向铁道栅栏后面,黑色的污泥从下水道里涌流出来。几个男人紧紧抓住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伸入地下不见了。他们的手臂直到胳膊肘都是黑的,黑色的污泥从手和绳子上滴落下来。在他们背后的贫民窟里,炊烟正在闷燃,烟雾熏脏了空气。工人们正试图疏通倒灌的下水道。

这时一个男孩从地下冒了出来,紧紧抓着绳子的另一头。他身上满是下水道里滑溜溜的污泥,他站起身时,在夕阳下瑟瑟发抖地发出光来,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美。他的头发被污物腻住,在头顶散开,犹如黑色的火焰做成的王冠。在他身后,贫民窟的炊烟打着转飘向天空,补全了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迪娜被他的模样惊呆了,她凝视着他,浑身战栗,掩住鼻子以阻挡恶臭,直到火车离开那个地方。但那冥界般的景象始终在她心里挥之不去,那天如此,在那之后的许多天里亦是如此。

漫长而压抑的旅途与沿路肮脏不堪的景象令她疲惫不堪。她的情绪前所未有地低落。泽诺比娅从她的眼神里就看得出。“你阴沉着脸做什么呀?”泽诺比娅说着轻轻地捏捏迪娜的脸颊。

“这么费劲,我受够了。我干不下去了。”

“你不能现在就放弃。你瞧,又有好多人联系我要短租呢。其中一个是马内克·科拉——阿班的儿子。还记得她吗?她跟我们是同学。她给我写信说马内克很讨厌学校的宿舍,已经等不及要搬出来了。我只是想确保我们找的寄宿房客是个好人。”

“这些车费都是白花钱。”迪娜并没听她说话,自顾自地说道。她希望获得朋友的赞同,放弃这些叫人身心俱疲的旅行。

“可是你想想——一旦你找到两名裁缝,你的日子该有多舒坦。难不成你想放弃独立生活,回去跟努斯万一起住吗?”

“别拿这事儿开玩笑。”这样的前景驱使她继续寻找,把地址留在更多的裁缝店里。她觉得自己像是童话故事里那两个迷路的孩子,故事的名字她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在地上撒下面包屑,盼着有人来救自己。可面包屑被鸟儿吃掉了。她会得救吗,她心想,还是她留下的纸片线索都会消失——被风吹走,被黑色的下水道污泥吞没,被背着麻袋走街串巷、饥不择食般到处捡废纸的人捡走?

她既疲惫又气馁,走上了一条小路,脏水汇成一条小溪,顺着路中央往下流。蔬果皮、烟屁股、鸡蛋壳在水面浮浮沉沉。再往前走,小路变得更窄,几乎彻底成了条臭水沟。孩子们在脏水里放纸船,顺着无精打采的水流追随小船往前走。水沟里垫了木板,构成一条人行道,通向商店和民宅。每当小船从木板底下穿过,平安无事地从另一头驶出,孩子们都会欣喜地直拍手。

迪娜听见某一家的门口传出了缝纫机那熟悉的咔嚓声和嗡嗡声。这是今天拜访的最后一名裁缝,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木板,心里拿定了主意,办完事就直接回家。

走到一半,她的脚踩穿了木板上一处腐烂的地方。她惊叫一声,虽然稳住了身子,却弄掉了一只鞋。孩子们着水走过来,大呼小叫地在浑浊的水面下摸索,比赛谁能先找到鞋子。

她走到店门口,接过还在滴水的鞋子,给了那个找到鞋子、兴奋不已的小男孩一枚二十五派萨 的硬币。缝纫机的声响停住了,干活的人听见动静,站到了门口。

“你们这些小鬼又在干什么?”他朝孩子们喝道。

“他们在帮我的忙,”迪娜说,“我想到你的店里来,结果鞋子掉了。”

“哦,”那人嘟哝了一声,略微消了气,“关键是他们总是搞恶作剧,”得知来人是位潜在的顾客,那人换了语气,“请进,请进。”

她有关裁缝的问询让他大失所望。他用一句冷淡的“好吧,我试试”打发了她,她写下名字和地址的时候,他一直在摆弄自己的皮尺。

这时他突然脸色一亮。“实际上,你来对地方了。我有两个非常好的裁缝可以介绍给你。我明天就让他们去找你。”

“真的吗?”迪娜问,她对他突然改变主意感到半信半疑。

“噢,真的,两个很棒的裁缝,骗你我就不叫纳瓦兹。关键是他们没有店面,只能出去工作。不过他们的手艺很好。你保证会对他们很满意的。”

“好的,那我明天跟他们见面。”她离开了,并没抱什么希望。过去几个星期里已经有过几次没兑现的承诺。

到家之后,她洗了脚,擦了鞋,回想起孩子们玩纸船的那条小路,她又感到一阵反胃。她并没有燃起希望——无论是裁缝的承诺还是泽诺比娅的保证:房客转眼就到,她们同学的儿子马内克·科拉随时会来查看房间。

因此,第二天早上门铃响起时,迪娜敞开怀抱迎接了命运的转变。房客就站在她门口,与他一道的还有昨天那张小纸片的成果:两名裁缝,伊什瓦和翁普拉卡什·达尔吉。

用泽诺比娅的话来说,整个三人组一股脑都到她的公寓来了。 2q49hTqzSDZaLcFS0c7gtdUwJmczjav3rnLSBVQo7HPEIWtWFnNkRS0/jAmM+r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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