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6月出版的《撒克逊时代》是荷马李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文字,书名本身暗含着作者对大英帝国命运的忧思。献词中提到的英国陆军元帅罗伯茨是荷马李的铁杆粉丝,孙中山后来在悼词中专门提及这一点。与多数地缘政治思想家不同的是,荷马李还是世界级的国务活动家。在他的交游名单中,除了康有为、梁启超、容闳和孙中山这些中国近代史的名人外,还有日本首相大隈重信、英国元帅罗伯茨,据传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也与之有过交集。荷马李的著作在日、德、英、俄等国产生了重要影响,列宁流亡苏黎士期间就曾对来访者说:“有一天,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研究这本书……他比现任的内阁部长们更懂世界政治。” [1] 在诸大国中,唯一对荷马李漠然置之的就是他的祖国。美国人要等到被日本打痛时才会想起他,然后等到战争结束再迅速将之抛诸脑后。慢待自己民族的杰出者似乎是人类的通病,人们似乎更愿意倾听对手的声音。
与《无知之勇》相比,《撒克逊时代》更为全面地呈现了荷马李对世界战略格局的思考。这从目录中可略见一斑:英、美、德、俄、日诸列强都已粉墨登场。在荷马李看来,一战前夕,英国在欧洲的主要对手是德国和俄罗斯,在亚太的主要对手是日本。法国此时似乎已丧失拿破仑时代的雄风,没有资格再成为国际博弈中的大玩家。对于拥有霸主地位的英国皇家海军,荷马李一针见血地指出海军不是一个政治实体,离开陆地无法独立生存。在海权论颇为流行的今天,荷马李的观点具有很强的警醒意味。要维持当时的地位,英国就必须要在政治军事上进行彻底整合,确立整体防御观念,牢牢把握住对印度和澳大利亚的控制权。无奈的是,英国最终还是失去了王冠上的这两颗明珠,精明强干的邱吉尔也没能托住日薄西山的大英帝国。如果目睹英国脱欧的闹剧,荷马李不知会作何感想。对于人类事务而言,凡有开端,必有结束,英国的盛衰不过为这句话增添一个新的注脚。
荷马李在书中把德国作为英国的重要对手,对日尔曼民族颇有微词。为了解德国人如何看待荷马李,我们选译了《撒克逊时代》1913年德译本前言。前言作者列文特洛夫(1869—1943)出生于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的胡苏姆(Husum),早年在德国海军服役,后成为自由撰稿人。他持强硬的反美立场,呼吁德国联合墨西哥、日本对抗美国。列文特洛夫1920年起开始办报,《帝国守卫者》( Der Reichswart )一直到其去世才停刊。此外,列文特洛夫还著有三卷本的《俄日战争》( Russische Japanische Krieg ,1904—1906)、《敌人英格兰》( England der feind ,1914)、《德国的外交政策:1888—1914》( Deutschlands auswrtige Politik , 1888—1914,1916),以及《大陆的吸血鬼》( The Vampire of the Continent ,1916)。
关于《撒克逊时代》,列文特洛夫认为,荷马李对德国的理解无知且天真,对德国的认识只是基于英国的出版物。实际上,德国真正危险的不是俾斯麦精神而是与日俱增的国际主义和物质主义倾向。有意思的是,以抽象思维见长的德国人居然批评荷马李“过于抽象”,说他是“极其不美国的美国人”。但列文特洛夫也承认,荷马李“始终富有见识和原创性”。对于当代人来说,荷马李对于国际政治和战争哲学的提炼恰恰是值得认真学习的地方。
除了三本专著外,荷马李还有一些文章留存于世,其中有三篇与中国问题相关。“荷马李到底对中国了解多少?”这可能是许多读者心中的疑问。这些文章或许能帮我们找到答案。按照荷马李的判断,要维持其在亚太的战略地位,英国应联合中国对抗正在崛起的日本。一个强大的中国可以抵御俄罗斯的陆地扩张和日本的海洋扩张,而“中国的消亡是英国被逐出亚洲和西太平洋的前奏”。因此,英国1902年1月与日本结盟实在是一步臭棋。时过境迁,太平洋上依然风急雨骤,但故事的主角换成了美国和中国。这就给荷马李出了一道选择题:撒克逊人还是中国人?
在论述撒克逊人与俄罗斯人的关系时,荷马李说东方已经接受西方文明的基本要素,但这并不意味区分东方与西方的原始属性同时发生了改变,东方与西方之间古老的对抗不会因双方距离的缩减而消失。从下述预言中,我们隐约感觉到荷马李对于中美关系走向的基本判断:
东方和西方经由科学技术这个媒介而突然挤在了一起,但这并不意味着双方的对抗和争斗会停止或消除。东西方的战争就像青海湖上的暴风雨一样时断时续,现在却成为在因果关系作用下双方关系起起伏伏的一个因素。这场斗争不变的特点必然使得全球进行政治调整,并把人们对“地球和平”的绝望呼吁带入一个模糊、不确定的未来。
[1] Thomas Fleming,“Homer Lea & the Decline of the West”, American Heritage , May/June 1988, Vol.39, Issue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