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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却的“梦”

在《〈呐喊〉自序》一开始,鲁迅就坦陈自己创作《呐喊》的缘由:年青时做过很多梦,大部分都忘却了,但有一部分怎么也忘却不了,这一部分不能忘却的梦,就促成了《呐喊》的创作。这些不能忘却的梦中,最核心的部分自然是他在东京时期所确立的“立人”的志向。但在东京的失败和《呐喊》的创作之间,鲁迅还得苦熬一段寂寞的时光。

1909年8月,鲁迅从东京回到浙江,最初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生理学和化学教员,一年后回家乡绍兴府中学堂教生物学并兼任监学,辛亥革命爆发后担任绍兴初级师范学校校长。辛亥革命的成功并没有真正改变绍兴的政治空气和思想氛围。1912年,在接到时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蔡元培的邀请后,鲁迅赴南京教育部任职。随着临时政府的北迁,鲁迅也随迁至北京担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后又被任命为教育部佥事。然而,公务员的生活并不理想,尤其在袁世凯的治下。袁世凯担心自己的统治不稳,布控大量特务监视官员的言行。为了逃避特务的迫害,北京的官员们渲染各自的嗜好以示自己不关心政治,有嫖赌蓄妾者,如蔡锷迷恋小凤仙,也有沉迷古董书画者。鲁迅既无嫖赌嗜好,也没钱收集金石古玩,只好买些石刻拓本,每天在自己院子的老槐树下抄古碑以打发无聊的时光。对于一个对国家民族有强烈振兴愿望的人来说,这样的苦闷可想而知。鲁迅那时自号“俟堂”,用周作人的解释,就是古人的待死堂的意思。

人生的转机来源于老朋友钱玄同的一次造访。陈独秀于1915年9月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后改名《新青年》,后来成为一份影响中国百年历史进程的杂志。但当时的情况没有如此乐观。受北大校长蔡元培之邀,陈独秀于1916年担任北大文科学长,《新青年》也因此北迁。胡适在1917年1月出版的《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正式提出白话文运动和文学改革。随后,陈独秀亲自撰写《文学革命论》以为呼应。现在说起这些事件自然让人有心潮澎湃之感,但当时真正激起多少反响不得而知,至少按鲁迅的说法,“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新青年》的撰稿人之一钱玄同登门向鲁迅约稿。

《新青年》杂志

在《〈呐喊〉自序》中,鲁迅生动地记载了这次影响中国现代文学进程的会面。在鲁迅日常抄古碑的老槐树下,钱玄同一边翻着他那些古碑的抄本,一边向鲁迅发问。

【经典品读】

《〈呐喊〉自序》中关于“铁屋子”的对话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这里的确涉及了一个鲁迅无法解决的难题:他确信打不破这“铁屋子”,是因为亲身体验过其艰难;但到底能不能打破,这是一个只能证伪不能证实的问题,换句话说,你的失败只能说服自己打不破,但无法用自己的失败来抹杀别人对于未来的希望。有学者曾经总结过鲁迅独特的逻辑,所谓“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野草·希望》)。也就是说,鲁迅认为希望是虚妄的,是不存在的;思维彻底的鲁迅认为绝望也是虚妄的,也是不存在的,那绝望不存在,负负得正,岂不说明还是有实现希望的可能?而最终说服自己为《新青年》写作也是基于此种逻辑。这种说法自有一定的道理,但这种逻辑只反映了鲁迅思想的内在矛盾,他是一个无比悲观的人,又是一个时时能燃起希望的人。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大抵如此,李白当年不就一面厌恶官场,认为奸臣当道、抱负难施,一面又如子牙垂钓般渴遇明主?有多深的绝望,自然说明有多强烈的希望。

而鲁迅重新开始文学活动的直接动因出于两点:一是因为他无法完全忘却以文艺立人的梦。这是他曾经放弃学医、重新选择人生道路的根本原因,也是他从事文学活动的起点。他一方面依然为失败的预感所缠绕,另一方面又无法完全驱除文学启蒙的冲动,既然如此,何不写写看?二是因为他同情《新青年》主将们的遭遇。他自己曾经一腔热血主张以文艺立人救国,但旗帜才立众人便“作鸟兽散”,如今这些人同样遭遇了这样的寂寞,所以他“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

李宗刚以极富激情的笔吻谈到钱玄同向鲁迅的这次约稿:“从新文学的发生来看,早在20世纪之初,鲁迅等文化先驱的地位已初步确立起来,只不过现实没有为他们提供大展宏图的舞台。这就像一条被阻隔了的河流,从奔腾不息的河流潜入地下,并不意味着它就此销声匿迹。当现实具备了奔涌的条件时,它便会从潜流重新复出地表,再次喧哗着奔流而下,最终汇聚成一条波澜壮阔的新文学运动之河。” 0ZCgiDscil5O7ZnK43EKRE2SGAA6vnEWq7lC/gLnirA6iv1P1GhUH4I/4WlO6H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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