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放弃学医的原因在他的文章中说得很清楚。在仙台医专学习期间,老师常常会放一些风景或时事的影片给学生看,以打发一堂课中多余的时间。“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是鲁迅在《〈呐喊〉自序》中的描述,这些场景他在《藤野先生》中也曾提及,只不过“砍头”变成了“枪毙”。不管是“砍头”还是“枪毙”,国人围观同胞被杀的“麻木”都刺激了鲁迅,日本同学为这些影片的欢呼声也刺激了鲁迅,他突然觉得:我的医术学得再好,我救治的国人再多,他们的精神不改变,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材料和麻木的看客,那我还坚持在这群对自己并不友好的同学中学医干什么呢?在此时的鲁迅看来,救治国人身体上的疾病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最为迫切的是要改变国人的精神,而最适合改变精神的便是文艺。因此,鲁迅回到东京提倡文艺运动,第一步便是办杂志《新生》。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鲁迅的“弃医从文”。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鲁迅的“弃医从文”既不是一种姿态,也不是空洞的宣告,而是深思熟虑后的人生选择,它有着实际的内容和明确的指向。许寿裳曾在回忆文章中提及,鲁迅在弘文学院学习时常常思考三个相关的大问题:
一、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二、中国的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
三、它的病根何在?
在许寿裳看来,鲁迅之所以毅然决然地弃医从文,其目标之一就是想解决这些问题,这些也是他毕生孜孜不懈思考的问题。探讨何为最理想的人性,检讨中国国民性中的缺失,找出这种缺失的病根并试图予以解决,这些呼之欲出的目标就是要建立最理想的国民性,或者用个更简洁的概念:立人。鲁迅在随后的《文化偏至论》中明确指出,欧美国家的富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人的健全,如果中国真要与这些国家取得平等生存的权利,最重要的是立人,人立之后凡事都可以顺利进行了。 要实现立人的目标,最好的办法便是从事文艺运动,在东京时期的鲁迅看来,具体便是办刊和译书。
然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根柢在人,而此特现象之末,本原深而难见,荣华昭而易识也。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假不如是,槁丧且不俟乎一世。
然而,最初的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首先是《新生》的流产。当时留日学生也有人办杂志,但纯粹讲文学的没有,很多人对此并不抱期待。从开始时的踌躇满志,到出版之期接近时原先答应撰稿的无声退出,再到原本打算出资的也抽身而去,最后只剩鲁迅、周作人兄弟和好友许寿裳三人。其次是《域外小说集》出版后反响的冷淡。刊物没办成,鲁迅转而翻译介绍外国小说。1909年2月,他与周作人一起翻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四个月后出版第二册,集中翻译了俄国、波兰、波斯尼亚及英美法等国小说16篇。这项工作后来得到胡适的高度评价,但在当时几无反响。两册分别印了1000册和500册,但在东京和上海两地都只分别卖出20册左右,以致计划中的第三册也流产了。但无论如何,种子已经种下,“立人”成为鲁迅后来全部文学活动的起点和旨归。这也就能够理解,在鲁迅意志消沉多年的1917年,当老朋友钱玄同请他出山为《新青年》撰稿时,他虽然十分怀疑这项工作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却依然拿起笔发出“铁屋”中的“呐喊”。这也就能够理解,当《新青年》的战友们退隐的退隐、高升的高升时,鲁迅却依然坚守在旧战场上。
当然,需要说明的是,东京时期文艺活动的失败也在鲁迅的深层精神结构中催生了怀疑的惯性思维。那种孤独的印记太过深刻,以至于当他回想起《新生》的流产时,他不无自嘲地说道:“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不是没人赞同你,而是连反对的声音也没有,因为你的主张无人关注。鲁迅经常用梦碎的意象来形容这种体验。《新生》还未开始业已流产,只剩不名一文的三个人,他说:“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 《域外小说集》没卖出几本,堆积余书的上海寄售处的屋子在四五年后着火烧毁,鲁迅说:“我们这过去的梦幻似的无用的劳力,在中国也就完全消灭了。”
如果说“立人”成为鲁迅文学活动的起点,那在这个起点上的“梦碎”也成为一直纠缠鲁迅的孤独体验。他发现自己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在此后的人生中,鲁迅更如一个暗夜中的独行者,在不断地自我质疑中前行。
1. 通过阅读上文,你认为鲁迅“弃医从文”的价值在哪儿?他“立人”的思想在你阅读过的哪些作品中能够感受到?
2. 你如何理解鲁迅的“孤独”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