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郎君在画丽嫔的画像?”
沐华殿里,被子薰得香香的暖暖的,末儿窝在被子里,听阿嫣说起这桩东宫“不是秘密的秘密”,不由有些好奇,“丽娘长得像观音吗?画她的画像有功德吗?”
这位云郎君,是指崇文馆校书郎云知暮,虽然官位只有五品,却被称为“平京第一画师”。让他这样为京中女孩子津津乐道的,不单他过目不忘,所经所见皆可成画,也不单是指他笔下的美人图千金难求,而是他从来不会在乎美人的贵贱,只要是让人动心的美人,他都会画下来,只要一笑润笔,画完即送,又兼生得清秀,闺间皆以“郎君”呼之。
阿嫣不是八卦的人,但阿嫣也有想要八卦的人。宫中的长夜,太子不愿在沐华殿留寝,末儿就找阿嫣作伴一起睡。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总会有一些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这个云知暮,以及,他所画的丽嫔。
云知暮是两年前入宫的。从他入宫后,市面上再也买不到云郎君的画作,因为从那时起他只画丽嫔一个人。
丽嫔是太子唯一的侍姬,父亲池铭是当年的问武院无身刃状元,才名遍天下,端孝皇后亲自延请入宫为太子讲学。十年前端孝皇后去世,太子卧病在床,池铭尽心救治,劳累成疾,待太子醒来不久便撒手西去,留下一女名真儿,无亲无故,又体弱多病,太子请旨纳了她,就是今日的丽嫔。
丽嫔体弱,连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都没有来拜见身为主母的太子妃。但在阿嫣看来,这分明就是一记下马威,故意做给末儿看的。这也是今夜会提起这个八卦话题的起因。虽然同样是八卦,并且同样两个人的眼睛都颇为亮晶晶,但显然两个人的关注点完全不一样。
阿嫣的意思是末儿完全可以拿这一点做文章,好好给丽嫔尝点颜色,不能被人看扁,让人以为杜家的人好欺负。末儿却很好奇,丽嫔到底漂亮到怎样的模样,能让一名画师画上两年也不厌倦?
所以当第二天末儿决定去丽正殿看看的时候,阿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拦一拦。那一脸兴冲冲的表情,真能给丽嫔还以颜色吗?丽嫔当初是随池铭一起入宫的,和小姐一样做过皇子们的伴读,彼此以姐妹相称,极为熟悉,万一被看出什么破绽怎么办?
不过,看着梳妆已毕、峨髻高耸的末儿,阿嫣的这一点担心很快就打消了。
太像了。
像到,连自己都分辨不清这两张脸——只要末儿不开口的话。
“只是看一看,少说话。”这是阿嫣提出的唯一要求,末儿痛痛快快地就答应了,她当然知道多说多错的道理。
阿嫣点起殿中女官,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做足了上门踢馆的气势,到了丽正殿前,端起下巴,以最淡然的傲慢语气道:“丽嫔何在?娘娘来看她了。”
里面帘子打起,丽嫔在宫人的搀扶下迎出来,身穿厚厚的宫缎袄裙,领口与袖口的雪白狐狸毛滚到三寸厚,一张脸,却比那风毛还白,唇上也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人似乎要被淹没在那一片红里。只有一双眼眸,漆黑,碧清,开合之间,神光倦倦,竟像是把全身精血,都供养给了这双眼睛,向末儿欠身下拜,“不知娘娘驾临,妾有失远迎,真是该死。”
末儿昨夜完全把云知暮的事当成了故事来听,丽嫔便是故事中的女主角,这一出场,看得末儿两眼发亮。
美人,真是美人!
话说这两天末儿见过的美人,远远超过了过去十八年。上至姜贵妃,下至端茶的宫女,还有中间单凭一张脸就能让人发呆的兰德,再到此时的丽嫔,无一不让人感慨皇宫真是好地方,天下间的丽色都往这里来了。
不过丽嫔美则美矣,走路却是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倒下,这样屈身行礼更是显得吃力,末儿连忙扶住她,“别,别,我就随便过来看看,进去说话,进去说话,外面冷。”
身段放得这样低,让阿嫣恨得暗中咬牙,末儿却浑然不觉,殷勤地扶丽嫔进殿。一进来,殿中的热气烘得面上一热,看来是地龙与碳炉都烧了起来,暖得让穿了七重衫的自己都快冒汗,但丽嫔的手却仍是冷的。仿佛永远也暖不起来的冷,就像……兰德一样。
大概是方才未来得及披上披风便出门迎接,丽嫔进来后一阵咳嗽,服了汤药之后,苍白的脸色也不见好转。
“病得很重吗?”末儿关切道,“到底是什么病?大夫怎么说?”
丽嫔看了她一眼,一瞥间双眼中丽光闪烁,夺人心魄,“妾生来身子就差,这是胎里带来的寒气,平日静养倒还好,只是天冷了难受点,大夫说,等天气暖和就不妨事了。”
“寒气?”末儿精神一振,“让我瞧瞧。”说着便搭上丽嫔的脉门。底下的脉息浮而浅,确实是寒气过重,中气不足,但再细探,似乎又不单单只是中气不足,浮脉之间隐隐有点急促,倒像是体内伏着毒素一样。但她的医术只学了师父一点皮毛,只探出这脉相有些诡异,却说不出到底诡异在哪里。
这……似乎不是先天带来的寒气,倒像是……中过寒毒、虽压下毒素却并未全解的样子……
末儿不由皱起了眉毛。阿嫣已经在后面拉了三四次她的披帛,她都没察觉。丽嫔美得妖异的眼睛眨了眨,看着她,“娘娘从前说医者杂役也,真没想到,如今居然也涉足岐黄之道了,这也是安王的功劳吗?”
安王,又听到这个名字。好在,末儿昨晚已经向阿嫣打听过,安王便是姜贵妃的儿子,兰德的弟弟,以风流美貌名闻朝野,似乎和杜雪意过从甚密。为什么说“似乎”,因为问到这里阿嫣就开始语焉不详,搪塞充数。
不过在末儿看来,“过从甚密”,就是“交情不错”的意思,既然交情好,那么大家都很熟,用来当借口很不错,于是大大方方地点点头,“是啊。”
她这样坦然,倒令丽嫔有些意外,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雪意姐姐,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因为,真儿有几句话想和昔日的雪意姐姐说,而不是今日的太子妃娘娘。”
她随便一动,好像就要晕倒,末儿怎么忍心让她跪着,连忙去拉她,“即是姐妹,还跪什么跪,快起来说话。”
丽嫔却不起来,“姐姐,这些话,我只能跪着说。”
她这样坚持,末儿倒没办法,“那你说,快说,说完快起。”
丽嫔顿了一下,开口道:“姐姐,还记得今年春天,在御花园里,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丽嫔望定了她,一双眼睛清光湛湛,令人难以逼视,“你说你先是杜雪意,然后才是杜家长女,你说你的一生只做自己,不会重蹈端孝皇后的覆辙,你说你只喜欢安王一个人,此生非他不嫁……雪意姐姐,你知不知道,在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有多恨你,又有多羡慕你?我羡慕你有这样的勇气,但你的勇气,却是放弃殿下。而如今……”
丽嫔说着,以额头触地,俯首一拜,再起身时,目中竟有泪光,“我感谢你,感谢你屈服于命运,感谢你做回杜家长女,感谢你嫁进了东宫,感谢你,最终选择站在殿下的身边。你将会像端孝皇后一样名垂青史,而殿下不是陛下,他绝不会让你蒙受端孝皇后的委屈。”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情真意切。纵然末儿压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不由为她脸上的郑重所感,扶她起来,“嗯,兰德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我们都好好的,好不好?”
话很天真,但说得真挚。丽嫔的手被她握着,被一片温热包围。抬眼望去,只见她的目光澄宁,清澈如同溪流,倒映着蓝天白云,红花绿树,看去五色灿然,却是至清至简,一眼到底。
丽嫔微微一怔。这不是熟悉的那个杜雪意的目光。
什么时候,杜雪意的眼神变得这样简单温和,就像是换了个人。
“姐姐,要离开自己心爱的人,并忘记自己的心爱的人,这是怎样的痛苦,我知道,殿下也知道。殿下没有宿在沐华殿,是殿下对姐姐的温柔。”丽嫔的声音,越发轻柔,眼眶微微发红,“我身体虚弱,难以承受殿下的恩宠,留我在东宫,只不过是殿下的一点善心。将来殿下和姐姐夫妻和美,子孙满堂,妹妹只盼这付身子能多撑几年,要是能听见小皇孙悄悄唤一声‘姨娘’,便死也甘愿了!”
东宫大婚,区区一名太子嫔却没有拜见主母,太子妃反而纡尊降贵驾临丽正殿,显然不会只是单纯地探病。丽嫔在宫中浸淫十数载,早练就一副水晶心肝。这话说得明白,阿嫣暗赞这丽嫔懂事,正要给末儿使眼儿表示可以收兵了,殿外却传来一声唱诺:“太子殿下到——”
阿嫣心里咯登一下。眼下殿上的情况是,太子妃兴师动众而来,而丽嫔正两眼发红满面哀戚,太子只要一走进来,就会猜想这里发生了什么!不,根本不用猜,单看丽嫔一脸委屈的模样,太子一定会往丽嫔想要的方向去想!
只怕一听到她们来,丽嫔便暗暗派人去找太子了。前面那阵要汤要药,显然是故意拖延时间,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也都经过精心的安排,不然时间怎么能掐得这样好?末儿还握着她的手一脸感动,完全不知道自己着了别人的道儿。
阿嫣咬了咬牙,终于知道自己小瞧了这个在东宫扎根十余载的池真儿,咬了咬牙,附耳道:“见过了太子,什么话都不要多说,咱们上当了,赶紧走!”
宫人打起了帘子,兰德走了进来。尚在吉期,他同末儿一样都是盛装,深红锦袍上绣着云纹麒麟团花,在殿内微微幽暗的光线里宝光流溢,凭空生出满室繁华,宫人为他除去披风,他微笑道:“这里倒热闹,你们俩聊什么?”
末儿和丽嫔连忙起身相迎,丽嫔不知是坐久了还是病又发作,“啊”地一声低呼,整个人仰后便倒。阿嫣恨恨咬牙,装,还装!这下太子该要以为末儿刑求她了吧!
末儿离得最近,反应又快,一把就扶住了丽嫔。只见丽嫔手掩住嘴,白玉似的指缝间竟有一丝殷红鲜血溢出。
阿嫣已经连牙都咬不住了,这样也行?!
末儿却没有想到那么多,鲜血触目惊心,也不容她多想,手抵住丽嫔的背心,将真气缓缓送入。
她练的是正宗佛门心法,真气纯正温和,用来治疗寒气再好不过。这也正是她听到丽嫔的病在于寒气时心里一松的原因,路子一对,治起来就事半功倍。
丽嫔只觉一道暖融融的热流,自后背涌入全身,滞涩无力的身体顿时一阵轻松。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她的眸子比一般人黑,要大,这样近地凝望着一个人,很妖异,仿佛能看透一个人所有的秘密。她慢慢问道:“姐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武功?”
末儿只是扶着丽嫔的背心,外人看不出端倪,阿嫣没提防有此一手,身体瞬间就僵冷了。
而末儿,提到一半的真气蓦然顿住,险些在经脉内岔行,喉头一甜,险些喷出一口血来。
兰德的目光一注,也望了过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末儿只觉得……这两个人真像。一样的玉瓷白肤,一样的漆黑双眼,以及一样的,凝视时骤然深邃的眸子,仿佛幽潭般能吸人魂魄。
“呃……这个,这个随便练练的……”末儿的头皮在发麻,喉咙在发紧,打着哈哈干笑,“我绝对没有拜过师父,也没有上过山,都是在家练的……”
兰德与丽嫔,两人同时挑起了眉毛。
连动作都是一样的!
真是可怕的夫妻相。
末儿完全不能面对这样的目光,只恨不得拎起裙摆落荒而逃,只可惜,那样只会为她的险境雪上加霜。
生死关头,阿嫣也顾不得主子说话下人不得插跟的规矩了,“启禀殿下,两年前一位峨眉山的师太来府里化缘,说与小姐注定有师徒的缘分,老爷夫人也觉得小姐身体虚弱,便请师太教了小姐一点强身健体的功夫。”
这个借口真好!果然还是阿嫣聪明,末儿向投去感激的一瞥。
阿嫣真宁愿没看见她这感激的眼神。瞎子都看得出来,那里面就差没在两只眼睛里写着“多谢救命”四个字!
骗不过去了……
太子是多聪明的人?而这个丽嫔又是何其的阴险狡诈……今天,今天只怕是她们两人脑袋待在脖子上的最后一天了!
更可怕的是,末儿感激地看完她之后,目光回到兰德身上,紧紧盯着兰德的反应,慌乱与担忧满脸都是,一览无余。
死定了……阿嫣在心里哀叫。
已经不用怀疑了,杜家调教出来的皇后娘娘,哪怕真的慌乱,真的担忧,脸上也绝不可能显出半分。
但是,兰德托起末儿的下巴,眼睛再一次仔细审视这张脸,除了神情外,这五官,这躯壳,真的找不出一丝破绽。
到哪里找来这样相像的人呢?
“习武强身,再好不过。”兰德慢慢道,“我听说杜大人也爱练些拳脚功夫,要不,明天回门,我们送他一名禁卫教习当师傅?”
末儿连忙点头,“好好好。”
别说送禁卫教习当礼物了,就算把整个东宫送给杜家,末儿都没有意见——只要兰德不再追究她的武功!
丽嫔忽然问道:“雪意姐姐,你记不记得,那一年逛夜市,我们一起看中了一只香囊,却只剩下最后一只,殿下便送给了姐姐,姐姐还记得那是什么香吗?”
“这个……”怎么突然说起这种陈年往事?!末儿求救般瞥向阿嫣,阿嫣一脸苍白,末儿只好瞎猜,“嗯……百合香?”
丽嫔抿嘴一笑,一双眸子里清光闪闪,仿佛又明亮了几分,直让人难以直视,“姐姐记错了,是檀香啊。”
于是末儿笑不出来了,“是哦,去年的事啊……哎,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总记错事,哎哟,我头有点晕,阿嫣,扶我回去休息……”
这个借口用得实在糟糕,但除了落跑之外,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跟杜雪意的熟人叙旧,明显是最危险的一件事,说得越多,就错得越多,最后一定死得很惨。
早知道不该来的啊。
末儿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在内心哀嚎。
兰德看着那长长的队伍离开,雕梁画栋,雪似梅,梅似雪,一片冰雪天地,太子妃一身红衣分外显眼,头上的展翅金凤迎着日光忽然一闪,那是太子妃转弯时偷偷回头看了一下,脚下一绊,险些摔跤,宫人们一拥而上扶起她,队伍慢慢消失。
“阿朝,去查一查她的来历。”
没有人回答,帘幔却是微微一动,仿佛一阵风离开了。
“杜明泽从来没有练过功夫,我们也从来没有逛过灯市。”丽嫔悠悠道,“我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杜家肯把人送进来,原来,送来的只是个替身啊……”
她的话说到这里停下,因为兰德已经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望定她,“那口血,你是故意的?”
他和丽嫔曾经中过极霸道的寒毒,一旦真的呕血,那便是寒毒复发,性命垂危,神仙难救。
丽嫔脸红了红,“是。”
“我答应过他,会护你一世周全,你其实不用这样。”
“我只是怕……殿下,我怕你真的会喜欢上她,等到将来对付杜家,反而放不开手脚。”丽嫔偎在他的胸前,环抱住他的腰,“可没想到,进来的只是个替身,你打算拿这个冒牌太子妃怎么办?”
“冒牌太子妃?”兰德轻轻勾了勾嘴角,“这样的傻话,以后可不要再说了。”
丽嫔讶然抬起头。
“大婚之日,我的礼舆从杜家抬出来的是杜雪意,和我一起奠天奠地的是杜雪意,如今位正东宫的,也是杜雪意。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只有杜雪意。”兰德定定道,“我娶的是杜雪意,这点,绝不会错。”
“为什么?”丽嫔讶然,“杜家的打算很简单,你要是战死,他们随便编个理由,就说这个是假冒的,真正的杜雪意依然是冰清玉洁,照样能嫁给安王,成为新的太子妃。你要是回来,他们也能偷龙转凤,将假的换成真的。总之无论如何,皇后的宝座都逃不出杜家的手心。”
对于皇帝来说,杜家站在安王身边固然能遂了他易储的心愿,但杜家选择太子,正好给他一个机会,把杜家连太子一块儿除去。两块心病一起根除,何乐而不为?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皇帝绝不会对这场婚事多加干涉,东宫只有自生自灭。
丽嫔略一转念,已经有了对策,“唯今之计,只有揭穿替身的身份,逼出杜家换来真正的杜雪意。杜明泽不可能会坐担欺君之罪,必定就范。到时,杜雪意在我们身边,杜家才会真正在我们身边。”
兰德忽然笑了,笑得极淡,极淡:“你觉得,杜家的女儿,对于杜家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这笑意幽凉,眼眸深黑,丽嫔一滞,知道他说得是什么。
端孝皇后。
当年义父名满天下,却视功名利禄如浮云,吏部尚书几次亲自相邀入朝,义父都含笑婉拒。直到她六岁那年,一名内侍送了一封信给义父,义父来到了东宫,做了崇文馆的一名讲学。皇后怜她无人照顾,一道懿旨命她一起进宫中伴读。也是在那一天,她知道了一封信召将义父召入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后。
皇帝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皇后与义父相识于少年时——当然除了相识以外,只怕还有另外的流言——从此冷淡了皇后,连带太子都不甚亲近,对当时还是昭仪的姜贵妃所生的七皇子兰初却是异常宠爱,一年所赐的礼物,占满了春华殿储物的宫室,于是干脆为兰初盖了一座宫殿,犹嫌不够,另外赐了一栋宫外的府第给兰初。
以七岁之龄封王,得出宫开府之权利,兰初可谓开朝以来第一人。
这样的恩宠令姜家隐然有与杜家并驾齐驱之势,杜家自然暗暗着急,却苦无办法。皇上对皇后从前也是十分宠爱,一切问题都只在流言。但如果真对池铭下手,便是对流言认真,欲盖弥张,情况说不定会更糟。
当时的国丈、兰德的外祖欲让皇后向皇上示好,但皇后当时只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问心无愧,可对天地。”
皇后的性子,身为父亲的他再清楚不过。
就在他无计可施之际,当时还只是杜家三公子的杜明泽,提出了一条建议:
——让皇后以死明志。
据说,就是因为这条建议,杜明泽打败了杜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成为杜家的掌权人。
在丽嫔不甚清晰的儿时记忆里,皇后总是穿白衣,别无装饰,只有一串琥珀佛珠随身,常年不摘,身上总带着一股好闻的淡淡檀香,而没有一丝脂粉味。然而就算后宫佳丽全加起来,也敌不过那张脂粉不施的脸。皇后之美,当真美绝尘寰。有好一阵子,她真的以为皇后是天上的仙子。
这样的仙子,无论待谁都平平静静,清清淡淡,哪怕是面对帝王。偶然几次见到帝后在一起的模样,都是皇上说得兴致飞扬,竭力逗皇后一笑,皇后若是能微微笑一笑,皇上必定更加欢喜。但从义父入宫以后,皇上来见皇后的次数越来越少,说的话也越来越少,最后渐渐不来了,皇后也不甚在意的样子,就和皇上天天驾临时没有两样。
当时不懂,后来她已经明白了,这大概是杜家教育女儿的失败,他们培养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没有培养出柔情似水的妻子。
皇上已经对皇后断念死心,杜家所指望的,是莫要连累了太子。太子才是凤晏的未来,杜家的未来。
端孝皇后死的那天晚上,下着很大很大的雨,就像是江海的水一起倒灌,想要让宇宙重回洪荒。
只是,皇后死后,杜家“让皇帝惊痛遗憾之下,弥补太子”的算盘却落空了。东宫里不再有清浅的檀香,也不再有皇帝驾临。皇后死去已有十年,十年来,皇帝再也没有踏进过东宫一步,哪怕是太子大婚。
精明如杜明泽,显然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他留下了杜家为凤氏皇族精心准备的皇后杜雪意,送来了一个貌似雪意的女子,嫁进东宫。
只等兰德一死,这个替身便失去作用,杜家将再次大办喜事。凭祖宗的规矩,凭兰初与杜雪意的感情,杜明泽,将当上万无一失的国丈。
这是显而易见的阴谋,兰德却似无动于衷,看得丽嫔直发急。兰德抚了抚她的头顶,“傻真儿,你为什么不想,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呢?皇后不是真正的杜雪意,我就可以永远摆脱杜家。”
嫁进来的不是真的杜雪意,而是一名替身,心头骤然涌起的是浓重的失望与愤怒。然而,这样的情绪也只有一瞬间,他的头脑便冷静下来。任何一种局势,都会有可趁之机。对方有多大的胜算,便有多大的破绽,这是多年前池铭教给他的。而这十年来,绝地求生已经是他的本能,他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借机铲除杜家这块历代帝王的心病。
“可是……”
可是,有阿洛虎狼在前,有安王图谋在后,还有皇帝暗暗拨弄一切……你,真的,回得来吗?
丽嫔美丽的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忧。
“没有可是。”兰德笃定道,“我必须活着回来,不能回来,就是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还不想再死一次。”
丽嫔轻轻将脸贴在了他的膝上,眼眶有泪,但忍住了。她知道他的隐忍,知道他的强大,但,她更知道,这一次有多危险。
年年上贡的阿洛,今年的贡品没有入期到来,边疆还有不少异动,当阿洛洗劫了边境三个村庄的消息传到朝廷后,每个人的心头都有几分沉重。但丽嫔相信,那高坐在龙座上的皇帝,心底滑过的,一定是一阵轻松。
终于,找到机会了。
可以光明正大地除去眼中利、肉中刺。
太子仁孝,代御驾亲征。这是多么完美的借口,不会给史书留下任何一丝污痕。
前有阿洛,后有安王,一直在太子和安王之间举棋不定的杜家也终于做出了选择——送一个假太子妃入宫,真正的杜雪意,当然是要留给安王。
阿洛一行,其实是条死路。虽然皇命在身,但以兰德的手段,要使诈留在东宫并不难,只是,但明明知道是条死路,他却还要执意踏上去。
“留在皇宫,留在他的眼皮底下,那才是死路。”圣旨下到东宫的那一刻,这个一直从小便一直庇护着她的男子已经有了决断,“丽嫔,不要担心我,你应该恭喜我,终于在死路中找到一线生机。”
到底是死路,还是活路,在他的眼里,也许有另一番光景。虽然她是世上离他最近的人,却也不能真正明白他眼中的世界。
无论是死路,还是活路,都不要紧。
她的心里只有一句话:
——死则同死,活则同活。
早在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们的命运就被拴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