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成亲,今日赐宴,明日东宫诸人拜见女主,后天回门。
“成亲”,显然不像末儿以前所想象的“只是坐轿嫁人”而已。
赐宴这天,太子在外应酬满朝文武,身为太子妃的末儿在内殿款待皇族亲眷和各等诰命夫人,到晚间才有空歇下。末儿已经累得恨不是瘫在床上,兰德却依旧风神如玉,将她送回殿中,正欲离去的时候,末儿问:“殿下,你真要去打仗吗?”
有些清冽的声音,还夹着一丝好奇与隐隐担忧,和记忆中的娇柔真的不同。兰德回过头来,在她眼中找到了扑闪着的光芒。
好像,即使是小时候,雪意的眼中也没有这样清澈稚气的目光了吧?杜家和凤家纠缠不清,千丝万缕,凤家所有的黑暗与罪孽,都有杜家的一份子。这样的人家长大的孩子,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眼神?
这样应酬一天下来,连他都感觉到疲惫,以杜雪意深居闺阁的体质,怎么却没有半分倦意?
“……嗯。”兰德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不动声色在她脸上巡梭,“担心我?”
“是啊,”阿洛今年的纳贡没有上来,还在雍州宣城一百里外陈兵列阵,进犯大晏,雍王拒兵多日,请求皇帝发兵,皇帝命太子代御驾于腊月初二出征,这是席上大家聊得最多的话题。末儿仔细打量着兰德的身形,嗯,有这么高是不错,但远不够壮啊,而且单听声音就知道中气不足,体质多半不好。这样的人上战场,末儿真的有点担心,“殿下,你会武功吗?使什么兵器呢?”
兰德眉头微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遍,忽然伸出手,抚向她的面颊。底下的肌肤柔滑似玉,温热。借着殿内的辉煌灯光,可以看见脸与脖颈毫无色差,发线鬓角无一滞碍,完全看不出痕迹。
没有易容,是杜雪意本人没错。
但为何,杜家的女儿竟会这样天真,天真得痴傻。
温柔大方的皇后、端庄高雅的皇后、楚楚动人的皇后、明艳照人的皇后、学富五车的皇后……杜家培养了太多,到了这一次,杜家开始培养单纯明快的皇后了吗?
“雪意,你想不想我活着回来?”
末儿点点头,毫不犹豫,“当然想!”
真是坦坦荡荡,没有一丝做作,没有一丝闪烁。
若是演技,他真要甘拜下风。
那么,那些传闻是假的吗?杜家长女爱上了安王,宁愿绝食自尽也不愿嫁进东宫……诸如此类的种种传言是平京贵妇人之间会捂唇而笑的绯色话题,而在她们的丈夫心中却是重大到足以押上身家性命的赌局。所有人都等着杜家的动作,看杜明泽会选哪一个。
然后他们也跟着选哪一个。
所谓朝堂,绝大部分都是赌徒。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礼舆抬进东宫之前,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杜雪意会嫁进来。
这几年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小时候的雪意的性子外柔内刚,真正决定的事外人绝难改变。这一次遇上这样的大事,她曾作出过那样激烈的反抗,到现在居然这样轻易地妥协了。
也许,正因为是大事,所以,她才妥协的吧?
杜家的长女,从来都不能为自己而活。她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
母亲的影子是静静持着一串琥珀佛珠的观音像,美丽的面容上仿佛从来没有过喜怒。在嫁进皇宫开始,她们就放弃了自己,只是一个皇后。
心脏微微收缩,兰德的指尖在她脸上留连,辉煌宫灯照着他的脸,却照不进那双漆黑的眸子。
末儿只觉得那根手指如一块冰玉,所触之处,凉凉的很是舒服,就差没有闭起眼像猫一样蹭他的手。
“我也希望我能活着回来。”兰德收回了手,温柔地道,“进去吧,外面风大。”
阿嫣打起帘子,殿下透出一股暖风。末儿点点头:“要不要一起进去暖暖?”
“你准备好了吗?”
兰德的目光深深,有着她看不懂的意味。末儿愣了愣不解何意。就这短暂的呆滞,兰德已经亲手为她打起了帘子,柔声道:“进去吧。”
末儿乖乖地进去了,帘子放下,极厚的毡帘,浓重而喜庆的大红,映着宫灯益发红得像要烧起来。
数十盏通红的宫灯当中,没有一盏莲花灯。
兰德盯在那上面半晌没有移开视线。田光在后面轻声唤道:“殿下?”
兰德的寝处在清华殿,就在崇文馆左近。越走近,空气中清冷的香气便越浓郁,崇文馆那株老梅开得正欢,香气随风飘到殿中每一处。忽然一阵风过,一条人影出现在前方,站在廊柱的阴影里,不留心真要以为那是一道影子。
田光带着宫人知机地后退出一段距离。
人影上前,是一名黑衣铁面的暗卫,递上一封信,乃是雍王送来的密函。雍王少时,和孝端皇后情同姐弟,身为藩王不敢和储君往来过密,暗里对兰德却也有诸多照顾。信上所写的是眼下战场上的具体情形,比之呈到御书房前那一份战报自然多了许多幽微之处,兰德看完后,招来一名宫人,就在她手里的灯笼里点着了那封信。风很大,瞬间卷走了灰烬。
“想去看看他吗?”兰德虽是低头看信,身上却像是多生了双眼睛,暗卫只朝崇文馆亮灯的那间窗子看了一眼,他便注意到了。
“熬夜伤神,我可不想他死在我前面。与其去打扰他,不如让他早日将地形图画好。”
大晏所有的暗卫都由杜家秘密训练,皇子和公主们成年后,都会得到这样一位立在阴影处的护卫。一名暗卫,一生只有一名主人。但这位暗卫的声音冷冷的,却没有半分对主人的恭敬,反而有一股毫不掩饰的不满。
兰德却没生气,抬头微笑道:“你可以去看一下他现在在画的是什么。”
暗卫铁面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显然有了并不愉快的联想,语气更是硬梆梆,“不必。”他后退一步,身影重新消失在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