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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成亲的人身份越尊贵,过程便越复杂。很不幸,末儿所“嫁”得是天底下第二尊贵的人,所以,这次“成亲”基本可以算是末儿十八年来所做的最复杂的事。

司仪说话文绉绉的,十句里面末儿顶多只听得懂一句,其中半句还是靠猜的。好在阿嫣扶着她,扶上臂,就是跪,托下臂,就是起,拉袖子,就是躹躬。这一套在杜家已经演练过许多次,没出一丝意外地行完了所有礼节,末儿暗暗松了口气,被送入沐华殿。

沐华殿是太子的新房,也是太子妃将来的寝殿。末儿盖着盖头,看不见这皇宫到底是什么模样,只觉得脚下柔软厚重,仿佛踩在云上,一朵又一朵的繁复花朵在地毯上盛开,碳炉烧得暖暖的,空气里浮动着说不出来的芳香。

香气中,有花的香,有衣服的香,发上的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勾魂夺魄的——饭菜香……

一天粒米未进的末儿,用力咽了口口水,在满室的寂静中,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饿了吗?”

这是太子的声音,带着一分笑意,一分轻轻柔,一分斯文,外加七分的动听,加起来十分悦耳。不过,作为一个练武之人,又是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末儿的耳朵敏感地听出了这声音里的中气不足。

太子身体不太好?还是,只是累了?

末儿从前看热闹时见过的新郎,似乎都是红衣红花,红光满面,笑容可掬,声音宏量。这一位又是个什么模样?

正好奇间,一样东西忽然伸到了盖头下面。出于练武之人的本能,末儿下意识一避。刚避完,便僵住。

伸过来的东西是根红漆称杆,新郎挑开新娘盖头用的,末儿在杜府才学过,用称杆挑盖头,意谓“称心如意”。

糟,虽然从来没看过人入洞房,但世上,应该不会有新娘子躲新郎倌的称杆吧?

好在她身形够快,一念转,马上便坐正,看上去就像新娘子过于害羞,以至于不敢面见夫君。

“别紧张。”称杆的那一端安慰道,“吉礼很快便行了。”

斯文又温柔的声音,中气不足归中气不足,还真是好听。

称杆挑起,软绸下滑,带起凤冠上的流苏微微晃动,珠玉相撞,声音幽微而清脆。眼前重现光明,末儿抬起头,想看看新郎倌是什么模样。

这一抬,就没收回来。

他确实是穿红衣,衣上绣着五只凤鸟。肩上一凤,袖上两凤,前后各一凤,红底黑边金绣,耀眼生花,凤眼里的墨玉在灯下黑亮润泽,就和礼舆上的一模一样。

他也确实是笑着的,只是那笑,却不是新郎倌的傻笑,也不是师父常常的大笑,更不是师姐总爱抿着嘴的笑……这不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种笑容。

一丝笑意,只在唇角眉梢,笑容浅浅如同春水,汇到眼中,散发着温润光泽。

末儿敢确定,自己这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笑容。

太子,凤兰德,这样对着她微笑,说道:“雪意,久违了。”

住持说,皮囊色相,不过四缘六根的幻觉,本身空无一物,人与人之间,并没有美丑的分别。她也一直这样觉得,住持还赞过她悟性高。

但此时看来,以前会觉得人人都一样,只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美人。

他的五官面目,真是天意成就,造化神奇。末儿眨也不眨地看着,就像看暮岚晨雾,看春日细雨,看冬日初雪,悦目,赏心,不想移开视线,直到衣袖被边上的阿嫣扯了两下,才猛然回神。

又糟了,新娘子除了要熟知礼仪外,最重要的,还要“含羞”。

末儿赶紧补救,稍稍运气,把脸憋得通红,然后低下头去。

只是,脸红过了头,比起羞涩来,更像是高热。兰德问道:“雪意,身体不适么?”

“还好。”末儿把声音放低,放软,“只是……有些累了。”

“你身子一向不好,今天确实辛苦了。”兰德带她走到桌边。隔着一层衣袖,他手上的凉意还是清晰地透了过来。末儿有点讶异,屋子里很暖啊,怎么他的手还是这么冷?

桌上的菜色琳琅满目,正中一盘小小的乳猪,色泽金黄,香气扑鼻。兰德挟了一筷子,送到末儿嘴边,“饿了就多吃些吧。”

这是成亲好些吉礼中的一项,名曰“同牢”。所谓“同牢”,即吃同一只牲畜上的肉,夫妻互喂,取“相濡以沫”之意。

兰德挑菜很有水准,筷子那一块外面是金黄色酥皮,底下是入口即烂的嫩肉,香气扑鼻,色相诱人,面对此等妙物,末儿的脸上却满是挣扎。

食肉会让人远离一切佛性种子,她她她是一名受戒十五年的佛家弟子啊!!

难道,在犯了妄语戒之后,她还要再犯荤戒吗?

兰德耐心地等着她,玉雕般的面庞全是无懈可击的温柔,眼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滑过。

杜雪意,你的人进了东宫,心却没有跟来吗?

阿嫣悄悄在后面拉了一下末儿的衣带,末儿心一横,一口咬了下去。

呜,住持,我对不起你,佛祖,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原来肉这么好吃啊……她感动得眼角都湿润了。

同牢之后,是合卺。

托盘内一只葫芦剖成两半,中间牵着红线,琥珀色酒液随着宫婢的步伐微微晃荡,浓郁的酒香飘出来,布散在空气中,瞬间压倒了大鼎中焚着的百合香。

末儿深深呼吸一口,酒香随着空气,自鼻尖进入肺腑,“……这至少是三十年以上的女儿红。”

兰德微微一笑,“雪意,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末儿陶醉的表情顿时僵住,这个……杜雪意会不会喝酒,她还真不知道。她咳了一声,保守地答:“有时会喝。”

喝酒不算破戒。在末儿记忆里,好像从上山后就开始喝酒了,到后来和师父一样把酒当茶水喝,也不过三五年功夫。这样的美酒当前,她还能管住自己,想必师父也会为她的定力感到骄傲吧。只是等半天,兰德却没有动葫芦瓢,而从内侍手里接过茶来。

说是茶,其实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末儿好奇:“这是?”

“解酒茶。”

末儿默默地看了看托盘里的半瓢酒,这点量,居然还要提前解吗?

兰德看出她目光中的讶然,“我不会喝酒,你忘了吗?”

不是忘了,是根本不知道,“不会喝,那就别喝了吧。”

她是一番好意,兰德的目光却微微一注,那里面似有深意,“雪意,这合卺酒,你要是真的不愿和我喝,我也不会勉强。”

阿嫣听了这话一惊,跪下道:“禀殿下,娘娘绝无此意……”

末儿很老实地道:“我真的没这意思,我很想喝的。”

但有哪个新娘子,会劝丈夫别喝合卺酒?兰德拿起了托盘中的瓢,喝了下去。

甘冽之中带着辛烈,芳香之中带着甘醇,不愧是皇宫里的藏酒,将她刚才所表现出来的定力完全打破,末儿一饮而尽,情不自禁赞了声:“好酒!”

这一赞,爽脱豪迈直比喝罢烧刀子的关西大汉,兰德有些讶然,“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如果不是这张脸,我已经快认不出你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末儿顿时有点心虚,讪讪地将酒葫芦放回托盘内,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兰德脸上却有了笑意,指尖轻轻托起她的脸,“雪意,你变得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是现在这样的你,才令兰初倾倒吧?”

末儿眨了眨眼。兰初?兰初是谁?阿嫣没跟她说起过,这话可不太好接啊。她傻傻地看着他的眼睛,下颌处一点冰凉,他的手,仍然很冷。

炭炉烧得这样暖,她都快出汗了,他还没暖和过来?

她的沉默和讶异都被兰德看在了眼底,在他的眼中,那代表着另一种意思。

“奇怪我知道?嗯,我虽然坐困东宫,但安王爱上未来太子妃,此事早已经在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即便是典膳局的小宫女,都在讨论你到底会成为安王妃,还是会成为太子妃……我就是想装作不知道,也很难啊。”

这个……她倒是很想装作知道,也同样很难啊。杜夫人和阿嫣把杜家族谱都让她背熟了,却连提也没提过什么安王兰初。

那所谓“安王爱上未来太子妃”,就是有男人喜欢上他的老婆?看他脸上丝毫不减的笑容,末儿有点困惑……原来,自己的妻子曾和别的男人有染,是这样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兰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雪意,别怕。”

呃,她倒不是害怕,她是担心。

入宫头一天就被揭穿的话……会不会太对不起杜家的托付了?

“我当然可以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反正你已经嫁进了东宫,已经是我的人。但我会向你提起,绝不是有意让你难堪。不用担心,雪意,我没有怪你,相反,我很感谢你。”兰德看着末儿,神情郑重,一双眸子黑而深,这样深深凝望,不可见底,“今时今日,眼下的安王,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而你,还愿意嫁进东宫,我感谢你的勇气,假以时日,也必会回报你的勇气。”

这样深邃的眼睛,这样郑重的语气,似乎有法咒般的效力,末儿脑子里呆了半晌,又想了半天,才道:“应该的,不用客气。”

这话显然答得不错,因为兰德再一次笑了:“不错,合卺礼成,你我已是夫妻,夫妻之间,不用客气。”

他取走她手里的葫芦,覆在他饮过的那一半上。

宫人人撤下托盘,上前伺候两人安寝。

寝殿四角的七宝树灯熄灭了,偌大的宫殿,只留一双龙凤蜡烛在燃烧,殿中的一切就像是披上了一层红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宫人先将末儿送上寝床,内侍为兰德解了冠带,兰德一头长发披如水般披泄在身后,大红里衣上,像是多了件漆黑外袍。

末儿看着十分羡慕,她自己的头发比平常女人还要短一点。这要归功于师父,小时候不愿替她打理,一直给她剃头,等想起她是俗家弟子时,末儿已经十三岁了。五年时间,无论怎样都赶不上正常的姑娘家,就是山下的少年人都比她头发长一点。戴着凤冠义髻还不明显,现在拆了钗环,又有面前的人一比较,末儿把头往被子里埋进去一点,生怕露出马脚。

身边的床褥陷下去一点,是兰德上床了。空气里除了原有的百合香,多了丝不一样的香气,有梅花的清冽,又有淡淡的草药香气,似乎是他刚才喝的那盏解酒茶的香味,安静中夜里,鼻子分外敏感,她记住了,这是兰德的味道。

也许是有意相让,他并没有靠她太近,动作也很轻缓。同一被被褥,末儿身上的甚至没有动。

他体贴,末儿也不好意思多霸占床位,身子往里面挪了挪,想多让一点位置给他。

她还没挪稳,兰德便道:“雪意,你不用躲。”

末儿不明白,她没躲啊。

“你既是我的妻子,我便敬你重你,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不会勉强你。”红烛融融,兰德的声音低沉轻柔,“一个人做出怎样的选择,在乎于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头脑,而非她的内心。要从一个人的心里抹去另一个人,需要漫长的时间。雪意,我会等。”

“……”

这话,真是太难接了……完全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末儿只好沉默以待,但这么沉默着似乎也不对,于是“嗯”了一声。

“你现在倒又像小时候了,胆子小,遇见事情只会躲起来。”兰德的声音里有一丝轻松的笑意,“稍等一等,把被子掀开一下好吗?”

这句可好懂多了,末儿立刻掀开了被子。只见兰德咬破食指,挤出几滴鲜血,滴在床褥上。褥子是红的,血是红的,再映着红融融的烛光,如果不是香气里透出一丝血腥气,根本看不出上面的痕迹。

“这是?”

“不知道?”兰德有看了她一眼。灯光下,她的眼睛睁得微圆,目光不避不让,只有好奇,烛光下异常明亮,仿佛有一层水光,随时要掉泪似的。

不像伪装。如果能装到这样像,那已经不用伪装。

“应付明天的麻烦。”兰德拭去指上的血迹,“明早会有姜贵妃的人来服侍你起身。”

这个姜贵妃,杜夫人倒是详详细细地说给过末儿。兰德的母亲杜皇后去世之后,第二任皇后在不到三个月内就暴病身亡,皇帝干脆就熄了立后的心思,姜贵妃代行后职,就是眼下的后宫之主。明天一早,作为新妇的去拜见皇帝,顺便还要见一见这位贵妃。

一句话,姜贵妃是皇宫中了不得的人物,让这么了不得的人物发现他们把床睡脏了……

“……不会罚我们跪经堂吧?”

末儿喃喃地说,看到兰德讶异的表情,才明白自己竟然把心里的念头说出了口。

“呵呵……呵呵……”末儿僵硬地干笑,“好累好累,睡吧,睡吧。”

她心里发虚,又再往里挪了挪。这一挪再挪,她已经快贴到墙板上。但是没关系,只要他忘记她刚才说的话,当一晚壁虎又有什么关系?!

兰德却没有挪进来,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我在这里,你是不是睡不着?”

“怎么会?”

“今天你应该很累了,该好好休息。”兰德说起,起身下床,吹熄了一支红烛。

末儿讶然,杜夫人说过,成亲的花烛是不能熄灭的。

果然,兰德大概是不小心的,他很快又点着了它。

“笃笃”,门上响起两下轻响,内侍田光的声音响起:“殿下,丽嫔不好了,又吐了几口血。”

“知道了。”兰德应一声,回过头来,凝视她片刻,方道,“我们来订个约定吧。”

“约定?”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全心全意做我凤兰德的妻子,就在殿前点一盏莲花灯,怎样?”

他靠得这样近,身上淡淡气息漫过来,末儿其实没太听清他在说什么。

太近了,太近了。

这样近的距离,他的面容与五官被放大,清楚到睫毛都根根可见。烛光下肌肤如玉,黑发如墨,不容人逼视,又让人挪不开眼睛。

佛说,色即是空,皮囊即是幻相。

可这样的皮囊,这样的容光,怎么能当他是“空”呢?怎么能当它是“幻”呢?它能把人的视线与脑海全部占满了啊。

末儿只喃喃吐得出一个字,“好。”

“那么,雪意,吾妻,安寝。”

他低下头,唇轻轻在她的鬓边一碰,一触即收,起身离去。红色纱帐拂动,红烛轻摇,末儿倒回高床软枕之上,抚着鬓角那一块,只觉得奇异地灼热。

不管如何,第一关,算是过了啊! OmynoVSGn5kS7AMJCI6PplrWAJeKYrXNC4qywlmJ1VWNUfsVG5r94xQA/LuNgd4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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