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的悠久历史当中,科幻小说是一个晚近出现的年轻文类。1902 年 8 月 18 日,《新民丛报》第十四号刊登了一则题为《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的广告,对即将创刊的《新小说》详加推介。在广告列举的“新小说”类型中,赫然出现了“哲理科学小说”,“专借小说以发明哲学及格致学”。随后,《新小说》第一号刊登了“科学小说”《海底旅行》和“哲理小说”《世界末日记》的译文。从此,以“科学小说”“哲理小说”乃至“政治小说”的名目翻译或创作的科幻小说,在晚淸文学中层出不穷,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这个新兴文类得到梁启超、鲁迅等知识 英的高度肯定,更激发了徐念慈、吴趼人、许指严等作家激洋溢的想象。“导中国人群以行进,必自科学小说始!”(《月界旅行·辩言》)的黄钟之音,昭示着文脉新变带给古老国度的震撼和希望。
用中文书写的晚淸科幻小说,承继了中国古典幻想文学和文化的根脉,以至于我们能够在其中辨认出“飞车”“补天”“斗法”等神怪志異元素;不过,更让人感兴趣的,还是科幻小说这个“舶来”文类包含的种种前所未有的形象和观念。这些作品中出现了琳琅满目的科技发明、大开大合的时空结构和无远弗届的世界秩序,让当时乃至现在的读者由衷惊異。晚淸作家们多未接受完整的科学敎育,也鲜少出洋游览的阅历,文类自觉亦在有无之间,却凭借报刊书籍的零星介绍、身居上海等半 民地都市的经验以及天马行空的丰沛想象力,绘声绘色地描述未来社会的各种科技奇观,进而畅想藉由科技进步富国强兵的中国如何引领和改造世界,甚至飞舰煌煌,拓殖外星。正是富集于这些想象中的现代性,使得对晚淸科幻小说的严肃审视和探讨成为重返中国现代文学起源时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工作。
同时,中国科幻文学史的书写,必须以晚淸科幻小说的收集整理为开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叶永烈、武田雅哉等中外研究者的文献翻检开始,三十年间几代学人的持续努力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晚淸科幻的认知。这一时期的科幻想象所包含和呈现的很多主题,百余年来回响不绝,是値得今天的中国科幻界时时回顾的起点和初心。但与存世的文本数量相比,寥寥无几的晚淸科幻小说选本和个別名篇的单行本涵盖有限,远不能够满足当代阅读和研究的需要。相关的整理出版工作存在的另一个问题是,强调创作而忽视翻译。事实上,晚淸的文学翻译和创作是难以截然分开的,而时人也常常将二者视为一体。上文提到的《新小说》广告便声称,“本报所登载各篇,著译各半,但一切心结撰,务求不损中国文学之名誉”。纷至沓来的世界各国文学一旦转换为中国文字,进入中国语境,就会在特定意义上成为中国文学的一部分。考虑到晚淸时期翻译文学规模之庞大、影响之深远,以及屡见不鲜的“豪杰译”(译者随心所欲任意改动原作)现象,对这部分作品的忽略显然有欠妥当。
呈诸读者的《中国科幻文学大系·晚淸卷》,意在弥补空白,完整而系统地收集、整理晚淸时期出版的科幻小说,为有兴趣探究这些历久弥新之作的读者提供文献上的方便。作为“大系”的第一部分,它启动了渐次展开的宏大努力,即涵盖晚淸以来的整个中国科幻文学史,为中国科幻文学研究提供坚实的文献基础。因此,这套丛书突破了科幻小说的范畴,含有科幻戏剧等非小说体裁。亦因此,丛书不仅跨越了创作和翻译的界限,还在检录文本时以较为宽泛的“科幻”概念为标准。孰为科幻,本就众说纷纭,而且晚淸时期尚未出现“科幻”或“科学幻想”的称谓。将晚淸作品界定为科幻,是立足于今天发展成熟的科幻文类,溯游而上,寻其渊源,而与英语世界的科幻研究者需要在贴着scientific romances、hypothesis novels、scientific-marvellous等各色标签的早期作品中辨识科幻小说的初始形态一样,中国或中文科幻小说的溯源也需要辗转腾挪于“哲理”“科学”“政治”“理想”之间。是以我们兼容并包,不仅辑录了公认的科幻作品,对科学内涵不甚丰厚的“理想小说”和幻想色彩不甚鲜明的“科学小说”也一体搜罗,希望旨趣各異的读者能够各取所需,皆有所成。
这套丛书的编纂工作,由来自多所知名高校和研究机构的学者协作完成。我们以版本 善、文字准确、涵括无遗为目标,但由于个人能力和客观条件的限制,最终成果和理想状态尚有差距,敬 各界读者予以谅解并不吝指正。重庆大学出版社在整个编纂过程中提供了大力支持,在此深表感谢。
李广益
己亥秋於文字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