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翻来覆去地一读再读法官勒普瓦特万的传唤书,同时,千遍万遍地思量,质疑与掂量这一“与您相关的案件”。没有任何结果。夜里头,不安的情绪悄悄地爬上了她的脚,一直向上爬,爬到了她的喉咙口。假如事情真的如法官所认定的那样,涉及有伤风化罪,那他为什么还要传唤她呢?现在,它难道不就已经是法庭审判的一桩案件了吗?她不禁想象到,自己正面对着一大群高级法官,他们全都神经质地抚弄着手中的眼镜,直到把它们折断,他们还准备把她送上断头台,而刑场上的刽子手长了一副跟勒普瓦特万一样的嘴脸,用一种尖厉的嗓音高声叫喊道:“啊,我们要显露一下她的……还有她的……”她赤身裸体,法官瞧着她的胯间,凝定的目光实在令人不安,她猛地惊醒过来,大汗淋漓。
星期四,她七点就准备停当,早早地穿上了外套,到得实在太早,她要到十点钟才被传唤到场呢。她重新去沏咖啡,手有些发抖。时间终于到了。总之,快到了,活该就这样了,早到就早到吧,她洗干净了咖啡杯,正在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她小心地走向窗户那里,发现小放荡者餐馆的老板正一边在人行道上跺着脚,一边直瞪瞪地盯着街墙。她不想给他开门,跟他争论。在这件不幸的事情上,儒勒先生什么责任都没有,也什么关系都没有。露易丝的行事方式就像古代的那些市政官员,他们会无端地杀死那些带来坏消息的人,但是,您又想怎么样呢,她把餐馆跟这一番倒霉的经历密切联系在了一起,总需要找到一些罪人吧,仿佛儒勒先生没有负起好好保护她的使命。实在是太奇怪了,要来敲露易丝家的门,他只消穿过街道就行,但是,他穿戴得就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隆重的典礼,紧身的上装,锃亮的皮鞋,要是再配上一束花就更像了。他那模样很像一个前来求婚的男子,但他一脸忍辱负重的神色又很像一个注定要失败的恋人。
早在好几天之前,要被露易丝用来作为保护的公共汽车来晚了,她不得不直愣愣地冲过去。正当她快步走过餐馆门前的时候,她发现儒勒先生正端着盘子忙活呢。这是一个悲怆动人的场景,她很少有机会听人说到它,因为,那些时候,往往都是她没能够来餐馆帮忙招呼客人的时候。对待伺候客人,传菜上酒,就如同对待一场场对话那样,儒勒先生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会弄错桌子,弄错点的菜,他会穿越餐厅再取一个小小的匙子,他会忘记端上面包,菜肴上桌时往往都已经快要凉了,等账单会等上整整一刻钟,人们会等得实在不耐烦,而儒勒先生也会发起怒来,那你们就上别处去吃好了,顾客们放下餐巾,很好,很好,我们会那样做的,常客们便重重地喘上一口气。露易丝少有的几次不到场,总是危害到了这家餐馆的声望,还有它的营业额。正因为如此,儒勒先生从来就没打算过找人代替她,他更愿意自己在后厨间与堂食大厅之间应付,宁可丢失一些顾客,但是要招聘别的人来接手,想都别想!
露易丝朝挂钟瞥去一眼,时针在转动,她应该下定决心打开家门了。
儒勒先生,双手背在背后,瞧着她向前走来,一直走到门口。
“你本该过来一下的啊……因为,我们都有些担心的!”
这一声“我们”,在他的头脑中,指的是餐馆的顾客,是众邻居,并推而广之,是整个大地,这很像是一种尊称复数 ,只是,他觉得这么说还真有些笨笨的。
“我是想说……”
但是他说不下去了。他打量着露易丝。
她本应该打开花园的栅栏门,但她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透过大门上细细的横挡瞧着对方。就好像儒勒先生来到了一个叫露易丝·贝尔蒙的接待窗口前。她不知道,人们对她的缺席还有她的回归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她都无所谓。
“你应该还好吧?”儒勒先生问道。
“还好……”
“你这是要出门去吧……”
“不。哦,对了,是的。”
他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他用两手紧紧地抓住了大门上的横挡,就像一个囚徒那样。
“你会回来的,是吧?”
露易丝看到他那胖胖的脸凑近过来,他的贝雷帽都被挤到了栅栏,并向后倒在了后脑勺上,这让他的模样显得稍稍有些滑稽。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这个问题紧紧地揪着他的心,它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
露易丝耸了耸肩膀。
“不,我想不会的。”
她的心中有某种东西碎了。不仅是因为梯里翁大夫的自杀,因为要去一个预审法官那里走一趟,因为那个有伤风化罪,甚至是战争的宣布,这个决定将她推到一种新的生活里,这让她害怕。
对儒勒先生也是一样,他在打击之下连连后退,眼睛里满是泪水。他试图装出一丝笑脸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是的,那是当然。”
露易丝心里明白,她把他给抛弃了,她因此心中很是沉重,并不是因为她后悔就这样一走了之了,而是因为她很爱他,他已经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而这部分的生活,刚刚已经告一个段落了。
儒勒先生,身穿求婚者一般的上装,歪戴着贝雷帽,两只脚来回倒腾着,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站了。
“这个,那好吧,我也该走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就那么瞧着他渐渐走远,他那肥大的臀部一颠一颠地晃荡着,那件上装对于他实在是过于紧巴,而裤腿则掉到了脚后跟上,连衣服背上的缝线似乎也快要断气了。
露易丝没有出门,而是走上了台阶,她掏出一块手绢,从窗户中往外瞟了一眼,而就在这一瞬间,儒勒先生走进了小放荡者餐馆,在身后关上了门。就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方才,他还没有问她任何的问题呢。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他都知道了一些什么?他又是怎么知道其中一些事的呢?他肯定注意到了大夫的缺席(这是几十年以来的第一次),但是,他又如何会把这件事跟她自己的缺席联系在一起的呢?这一桩社会新闻是不是已经刊登在了《巴黎晚报》上?这是不是就帮助他联想到了露易丝?
她很快就又出了门,而这一次,她根本就没有遮遮掩掩,她从餐馆面前大摇大摆地经过,走向公共汽车站。她的脑子被与儒勒先生的这次简短会面所震撼,好不容易才把心思集中到正等待着她的那一场听证会上来。她从她的包里掏出了那张“跟您有关的案件”的传唤书。
“确实,这件事跟您有很大很大的关系!”勒普瓦特万法官说道。
他不再戴着眼镜,它们应该是送去修了。代替眼镜在手中摆弄的,是一杆羽毛修成长方形的蘸水笔,对他的那双小手来说,这杆羽笔相当大。他眯起眼睛,瞧着露易丝。
“您……”
能感觉到他很失望。上一次,这个年轻姑娘是那么疲惫,那么迷惘,躺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在他眼中反倒显得很诱人——他是很喜欢她在马路上时像珂赛特 的那一面——而现在,到了他的办公室,她却显得很平庸,很狭隘,毫不足道。人们简直会说,这是一个嫁了人的已婚女子。法官松开了手中的蘸水笔,把鼻子埋到了他的卷宗堆里。
“说到有伤风化罪……”露易丝开口说,她的那种坚定口吻让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呸,说到这个嘛……”
从他不无失望的疲倦口吻中,露易丝明白到,甚至就连这一条罪行的指控也会被丢弃掉。
“在这种情况下,你有权利重新审讯我吗?”
她本来可以使用任何一套其他词汇,那样的话,法官都是要回答的。但是,这一次,她说到了“权利”,也就是说司法,而这则是他的地盘,于是,他就发作了。正在做记录的年轻的书记员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交叉起胳膊,望着窗外。
“怎么会这样,居然问我是不是有‘权利’?”勒普瓦特万叫嚷起来,“您现在面对的是公正的‘司法’ ,小姐(人们感觉到他给所有的词都加重了语气)。您应该回答‘它’,回答‘司法’!”
露易丝依然保持着平静。
“我看不出来,我在这方面做了什么……”
“那是因为,地球上并不是只有您!”
露易丝并不明白法官的这句话影射的又是什么。
“就是这样……”他补充道。
对于露易丝似乎是坏消息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好消息。
他对年轻的书记员做了一个手势,只见书记员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办公室,几秒钟之后,又返回来,带过来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很显优雅,脸上和目光中透出一种忧伤。由于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她就在露易丝的边上坐了下来,露易丝立即就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香水味,时髦而又神秘,属于她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提供过的东西。
“梯里翁夫人,我很不好意思让您受累……”
他指了指露易丝,露易丝则满面涨得通红。
梯里翁夫人直愣愣地瞧着眼前。
“当然啦,涉及……您丈夫的去世……的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了。”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像是专门为了既强调一下这一评定的后果,同时也强调一下这一新传唤的神秘。露易丝不禁心中咯噔了一下,立即不安起来。她现在又会冒什么危险呢……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那是因为还有别的事!”法官一字一顿地说道,像是一步不落地紧随着她的想法。指控卖淫的罪以及有伤风化罪都已经丢弃了,但是还有……
这种善于制造某一悬念的方式,在一种公正客观的司法的常用手段中是那么少见,其中真是具有某种怪诞的、淫邪的、但同时也很可怕的带有威胁性的东西。它散发着一种自由决定权的司法味道。
“完全是敲诈勒索!因为,假如‘小姐’没有‘出卖’色相,那么,这样的一笔金钱是用来做什么的呢?那就是一种要挟,确定无误!”
露易丝惊得张大了嘴巴。她又能对梯里翁大夫敲诈什么呢,真是荒唐至极。
“多亏了您的申诉,夫人,我们将能够调查并证实这里头存在着敲诈勒索,甚至抢劫!”
他转身朝向露易丝。
“至于您,等待您的将是三年监禁,外加十万法郎的罚金!”
他用蘸水笔使劲敲打着桌子,以此表明他的演绎已告结束。
露易丝感到天在塌,地在陷。她刚刚摆脱了一种罪名,却不料又落到了另一个罪名的威胁中……三年的徒刑!她正准备放开嗓子号啕大哭呢,这时候,她突然感觉到,而不是真的看到,梯里翁夫人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请您再好好想一想,夫人。您已经遭受了一种巨大的损失。那便是失去一个德高望重的丈夫,他可不是一个‘爱找姑娘’的男人。他把钱给了‘小姐’,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真是活见鬼啊!”
露易丝感觉梯里翁夫人的身体在发僵。她看到她打开了手包,掏出她的手绢来,擦了擦眼睛。很显然,法官勒普瓦特万已经不是第一次鼓动大夫的妻子来申冤了,他的努力直到那时为止还没有效果,但他还是在始终不放弃地说服她。
“这笔过分的钱额是从夫妻共同的家庭开支中抽取的!我们可以发现这里头的原因,并且惩罚那个女罪人!”
他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戏剧性的大笑。露易丝很想插嘴说些什么,但这个寡妇的在场,以及她悄悄擤鼻涕的动作,让她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没有什么能表明,小姐没有向您的丈夫骗取得更多!这肯定不是第一次啦!这个尤物已经对您故世的丈夫敲诈了多少钱啊!还有对您本人!”
面对着如此有利的证据,他的脸顿时放出了光亮。
“因为这笔钱本来是您的,夫人!这是您的女儿昂丽艾特该得的遗产!如果没有您的控告,就没有警方的调查,而如果没有警方的调查,也就没有真相的披露!而假如您作了指控,我们就可能把这一切全都揭示得一清二楚。”
露易丝准备要插话,她不想让别人认为她对这笔钱有所图谋……想当初,她甚至都没有动手去拿它,那个信封始终就留在房间里的那个五斗柜上……她被那些证据弄得难以喘息,她被法官止住了。
梯里翁夫人摇了摇头。
“哎呀!”法官高叫道,“书记员!”
他很不耐烦地挥了挥他的小手,一切都来得如此迅速,尤其是那个书记员,只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大口气,从一个搁架上取下了别人并没有看清楚的某件东西,然后转身,走向了法官的办公桌。
“而这个,梯里翁夫人,毕竟不是空摆设!”
他指着一把厨用刀,那是露易丝当时带在身上的,他们应该是在她的衣服里找到的。现在,有一个土黄色的小标签贴在它上面,标签上写有贝尔蒙这一姓氏,以及一个编号,这样看上去,这一平庸的厨房工具就显现出了一种危险的凶相。可以很容易想象它被握在一个杀人凶手的手中。
“一个衣兜里藏着它到处漫步的‘姑娘’,会有什么天真纯洁的意图吗,我倒要问一问您啦!”
但是,人们实在不知道,法官是在向谁提问题。眼下的情况让他陷入了这样一种尴尬境地中,让他顿时就火冒三丈。他想狠狠地惩罚她,啊,这姑娘真的激怒了他!
“夫人,您倒是指控啊!”
他猛地抓住了那把刀,简直让人以为他就要去刺杀某个人,要不,就是去刺杀这个如果没被指控就得被释放的邪恶女郎;要不,就是去刺杀那个拒绝为他提供手段好让他去惩罚恶人的寡妇。
但是,不就是不,梯里翁夫人从左向右地转动着脑袋,她不愿意,她无疑是想一劳永逸地了结此事。她突然离开了办公室,走得是那么快,弄得年轻的书记员措手不及。法官也一样,措手不及。他沮丧至极。
对于露易丝,案件则是第二次告终。
她也站了起来,走向了门口,担心一个嗓音会响起,下达命令,让她重新坐下,但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她离开了司法宫,一身轻松。这一次,事情真的结束了,但是那个寡妇的出现还是给了她狠狠的一击,她感觉到胸口压上了一份重量。
就在她从连拱廊底下走过的那一时刻,她很惊讶地看到梯里翁夫人站在一根立柱边上,正跟另一个女人交谈着什么,那女人的风姿比她要略微逊色一些,兴许那是她女儿,从她们的样子看来,两人隐约像是一家人。见她走过来,两个人都注视着她。露易丝使劲地克制着自己,不让脚步变得更快。她穿越了大平台,目光一直盯着地面,她很羞愧。
整整一天或是两天,她就在家里打转转,从一个房间转悠到另一个房间,然后,她写信给学校的校长,说她下个星期一会接着去上班。
之后,她就去了墓地,就像她感到无聊的时候常常做的那样。
她一直来到家族的坟墓前,往水盆里倒上水,然后把带去的一束花插在盆里。她父亲和母亲的照片依然并排牢牢地贴在大理石墓碑上,但已经像鱼鳞一样斑斑驳驳了。它们似乎并不属于同一个年代,同一个世界。这兴许是因为,她父亲死于1916年,而她母亲在他死后又活了二十三年。
露易丝对自己的父亲早已没有了任何记忆,他只是一张过了时的照片,而一切都把这张照片跟她的母亲联系在一起。她母亲曾经是那么和蔼可亲,但是,抑郁症把她给彻底击垮了,把她变成了一个幽灵。
露易丝童年生活的一大部分,都在忙着照顾一位生不如死的母亲,母亲整天死气沉沉的,但她感觉到她跟她很亲近。因为她们彼此很相像。露易丝从来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凝定在她眼前的这一张脸,是跟她一模一样的脸,同样的一张嘴,尤其是,同样的一双罕见地闪闪发光的眼睛。
这是让娜去世之后的第一次,露易丝特别渴望跟她说说话,她很遗憾在当初时间还来得及的时候没能够那样做。
而现在,她的丧期已经过去,而正是这一点让她感觉忧伤:后悔不再能够跟一个她曾如此爱过的,但实际上已经不再为她而哭的女人说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