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阵痉挛让加布里埃尔痛苦地把身子弯曲成两截,但他的胃里早就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不剩了。现在,迷雾是那么浓烈,一米之外的地方,就什么都辨别不清了。他会死在这里吗,就在这四堵围墙之间?他的呼吸很像哮喘,不断进入的烟雾淹没了他的脸,他抬起头来,只见那道门半开半掩着。
一股穿堂风钻进了掩体中,激起了一团气流的旋涡……
透过泪眼望出去,加布里埃尔发现,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层空气更为透明。他毫不犹疑地就趴下来,匍匐前行,移动在一大摊呕吐物中,连连打滑不已,艰难对付着,终于来到了走廊中。一些急迫的脚步声超越了他,有些人甚至冲撞到了他,却丝毫没有停步。
加布里埃尔已经筋疲力尽,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却始终找不到正确的道路。最终,他好不容易才认出了卫生所,便敲了敲门,不等回应,随即就走了进去。五张病床上都躺了人。在拥挤中,发生了摔倒踩踏现象。
“您的状态也很好……”军医说,面色苍白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鬼魂。
“我当时被关在了一个库房里,在那边的隧道中……”
他的嗓音透出了心底的惧怕。医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有人推了我……”
大夫让他进来,让他脱下衣服裸着上身,给他听诊。
“怎么回事,您说有人推了您?”
加布里埃尔没有回答,军医明白,他的解释恐怕就此打住了。
“哮喘!”
诊断进行得十分顺利,也就是说,结果非常明确。加布里埃尔只要确认一下,医生就可以把他列入退伍人员的后备名单中,他就能回家去了。
“不。”
军医疑虑重重,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听诊器。
“一切都很好,军医……我是说,一切都会变好。”加布里埃尔一把抓起他的衬衣,赶紧穿上,他很疲惫,感到一阵恶心,他的脸上早已没有半点血色,他的手指头在扣子上一个劲儿地哆嗦。
军医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一下头,同意了。
对于加布里埃尔,被打发回家的机会刚刚消失了。原因何在?他既不是空想理论家,也不是什么积极分子,更不是什么英雄人物。那么,他有什么样强大的理由,不去好好地利用一个如此的好机会?要知道,很少有士兵会任由这样的机会溜走的。他时常读报。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希特勒的种种和平主义声明。《慕尼黑协定》 在他看来就是一种疯狂,从意大利吹来的风让他害怕。他对战争总动员令表示过反对,那并不是因为他想到必须跟它作对。这一场跟什么都不太相像的奇怪的战争 ,让不止一个人丧失了勇气,而他也确实很多次地问过自己,假如他在多勒的中学里继续教他的数学课是不是会更有用。但是,生活把他放置在了那里,他就得留在那里。对挪威的入侵,巴尔干地区的紧张局势,纳粹对瑞典的“警告”……最新的那些消息让他想到,他的在场兴许不会总是没有用的。事实上,加布里埃尔是一个胆怯的小伙子,不太倾向于做一些勇敢的行动,但是,他面对着危险也很少会退却,而且,也会在最让他害怕的种种情境中找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感。
军医留下他作了两天的观察,在这两天期间,加布里埃尔有时间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好好做一番思索。
医生对这位年轻的中士长当时何以会被关在一个库房中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前因后果始终显得那么神秘。
“您应该写一份报告……”军医尝试着建议他道。
但是加布里埃尔不愿意那样。
“那样的故事,总归是不好的,中士。在一个像我们这样,那么封闭不流通的地方,人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人们都知道那是怎么开始的,但是……”
对这份报告,他一定是念念不忘的,因为就在加布里埃尔离开卫生所准备返回原岗位的那一天,医生递给他一份传唤书,说是马延贝格要塞的指挥官让他去那里走一趟。立即到达。很显然,军医对此事是知根知底的,但他表现出的样子却既不伤心,也不尴尬,整个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但是,加布里埃尔在他身上却觉察出一种僵硬,那种实际上凭着自己的想法在自由行动,却以为是在履行自己职责的人才有的僵硬,还稍稍带了一点滑稽的意味。他其实是很想发怒的,但那样做除了于事无补之外,还得费老大一番口舌,想想就让人实在提不起劲儿来。
加布里埃尔坐在走廊中,满足于思考一下自身的处境,同时等待着指挥官的屈尊召见。
终于叫到他了,他立即站成立正姿势,准备抵抗种种问题,当然,这没有必要。医生早已打过一个报告了。军医的说法从指挥官的嘴里透露了出来,说是“有健康方面的小小麻烦,我知道那是什么”。
“入伍之前,是数学教师,是不是这样啊?”
加布里埃尔根本没时间表示一下认可,就被命名为军需部门的士官。
“达拉斯少尉将要缺席三个月,就由您来代替他了。”
加布里埃尔因为惊喜而大口地喘气,他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永别了,马延贝格要塞中的地下生活,他的白天就要在外面过了,去蒂翁维尔来回走动,充沛的空气,还有阳光!
“您了解一下您的职责。您可以带上三个手下,您来决定补全配齐军需处的订货,您来负责现金付款方面的消费。您位于我的领导之下。就是说,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您该来找的人就是我。明白了吧,还有什么问题?”
加布里埃尔真想拥抱他一下。不过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伸出手来,一把接过他的委任状,并敬了一个军礼。
军需处的任务就是为马延贝格要塞提供物资,包括肉类、咖啡、面包、朗姆酒、易储存的蔬菜等等,它们往往是整卡车整卡车地送到,或者由火车运来。其余的物资,新鲜蔬菜、家禽、奶制品,则属于“零星军需”,如今,加布里埃尔就在负责这一块,外加“现金消费”那一部分,而现金付款非常有助于军方跟那些目前尚未有账务来往的商人打交道。正是通过零星军需部门,军人们能订购那些在城市中不可能买到的东西,尽管,最近几个月,由下士长兰德拉德所提议的那些竞争性的服务已经大大地减慢了这一类活动。
加布里埃尔的呼吸变得自由通畅了。他特地转到了军医那里,去表示一下感谢,而军医则眼睛瞧着别处,以一个很含蓄的动作作为回答,这就说明了一切。然后,加布里埃尔便一路奔跑着,去收拾行装了。从此,加布里埃尔就将住到外面去了,就在军需处的那些商店附近。白天里,他可以尽情地呼吸乡下的新鲜空气,而夜晚,则可以漫步到户外来看星星。
“哦,是吗?军需处的士官!”拉乌尔·兰德拉德不无艳羡地惊叹道。
加布里埃尔只顾着赶紧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根本没想到要跟其他人打一个招呼,道一声再见,就匆匆出了门,经过走廊,走向了自由。
在行李装备的重压下,他走路不免有些蹒跚,便到通信处作了一番歇脚,同时也为了在那里转交一下调令,在交接单上签字。三个月之后,等到那位军官正式返回岗位,他还得再回到这里来继续工作,不过,现在,他可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毕竟,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随后,他就走出了马延贝格要塞。
宽敞的大平台上停放了很多车辆,还有一些士兵在那里忙着架设铁丝网,几个小队在各处来回巡逻。加布里埃尔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活像一个刚刚被释放的囚徒,一路走向军需处。
十七点左右,他拥有了自己的宿舍,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房间,不过是一个单间,里头冷得像个冰库,但有一扇窗户,窗户朝向那个大平台,还有平台之外的一片片树林。
他刚刚把随身带来的行李放到地上,就听到门外一派喧闹,从隔壁紧挨着的属于他未来那个小组人员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有一阵大嗓门的招呼声。他打开了房门。原来是下士长兰德拉德,以及夏布利埃和昂布勒萨克,他们刚刚占领了这个地方。
“嘿,嘿!怎么回事?”加布里埃尔高声嚷嚷道。
三个士兵朝向他转过身来,像是很吃惊的样子。
拉乌尔·兰德拉德微笑着走上前来。
“我们想,在你的新岗位上,你一定需要一些有经验的人……”
加布里埃尔顿时僵在了原地。
“想都不要想!”
拉乌尔显得有些懊恼。
“你总归不会拒绝有人来帮你一下吧!”
加布里埃尔凑近过来。他咬紧了牙关,心中的那股怒火实在有些抑制不住,从他的喃喃细声中,分明就能感觉这股无名火在噌噌地往上蹿:
“听着,你们仨,你们立马给我从这里滚蛋。马上就滚。”
拉乌尔由懊恼转为生气。他低下了脑袋,在衣兜里掏了好长一段时间,掏出一块带蓝条纹的手帕,慢慢地把它展开。加布里埃尔顿时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在拉乌尔的手心中,是那个标记有“P. D.”字样的暗金的戒指,它躺在那里,活像是一个吓人的大昆虫,这就是在几个月之前失踪的戒指,对此,人们曾经说过那么多冷嘲热讽的话。
“我们看到你把它偷偷藏在你的挎包里了,我的老兄。”
说着,他就转过身去冲着那三个人。
“哎,我说,哥儿们,你们全都看到了它,是吧?”
昂布勒萨克和夏布利埃立马大声嚷嚷着,说是都看见了,他们的神态十分真诚。
一瞬间里,加布里埃尔看到了这一威胁的种种结果在他的眼前掠过,他们会告发他偷窃,而面对着三个咄咄逼人的证人,他根本就不可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除了他刚刚进入的那个临时天堂会得而复失——这已经就算是一次糟糕的打击了——之外,击垮他心理的还有这样一个事实,即他被如此不公正地指控了。
拉乌尔不慌不忙地把那枚戒指重新放回到他的手帕中,然后,又塞进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