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蒙,是姓这个吗?”勒普瓦特万法官问道。
在医院的这张病床上,露易丝显得很娇小,就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女。
“您说她不是一个妓女……”
一整天,他都在用一块小小的岩羚羊皮擦他的眼镜。这个动作,对他的同事,他的合作者,还有对那些执达员,那些律师来说,都是一种真正的语言。而在眼下这确切的一刻,正不停抚摩着镜片的手,清清楚楚地道出了他对此事的怀疑。
“不管怎么说,没有查到她的记录。”警察回答道。
“一个偶尔卖淫的女人……”法官喃喃道,戴上了眼镜。
他要求他们拿一把直背椅子过来,他对椅子的造型有着一种十分苛刻的要求,近乎于吹毛求疵。他俯身下来,瞧了瞧那个熟睡中的女人。漂亮。短头发,但还是很漂亮。法官自信看年轻女郎不会看走眼,他在司法宫的办公室里见她们见得多了,更不用说,他还会去圣薇克图娃街的妓院中随意摸弄她们呢。一个女护士在病房中做着整理。他被那些响动弄得有些心烦,便猛地朝她转过身来,向她射去一道枪击般的目光。她则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继续我行我素,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法官发出一声表示厌烦的叹息,啊,那些善良的女人啊!他又转向了露易丝,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来,碰了碰她的肩膀。他的大拇指在她的皮肤上轻轻地滑动,热乎乎,柔和的皮肤。这姑娘真的不错呢。从这里开始,会发展到朝脑袋上开上一枪……他的大拇指在露易丝的肩膀上继续着一种缓慢而又重复的运动。
“您结束了吗?”
法官收回了他的手,仿佛刚刚被烫了一下。女护士怀中抱了一个病房用的便盆,就像抱着一个婴儿,居高临下地瞧着小个子的法官,他的脸色变白了。
是的,他结束了。他合上了他的卷宗。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医生们一直在阻挡对她的进一步讯问。审讯只能在下一个星期中继续了。
这一次,露易丝真的醒来了。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由于警察一直没有为他把那把直背椅子提前拿过来,他无法开始问话,法官便只能一边细细地拭擦他的眼镜片,一边凝视着露易丝;而她,现在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双臂小心翼翼地交叉在胸前,像是有些怕冷,眼睛朝着空无。她几乎都还没有怎么吃东西。
椅子终于拿来了,法官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同意坐上去,接着,就把卷宗在膝盖上打开,尽管那个女护士始终还待在那里,就像一条守卫在地狱门口的恶狗,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还是投身到了一种井然有序的推理过程之中。司法警察则站到了墙边,背靠着墙壁,面对着露易丝的病床。
“您的姓名是苏珊娜,阿德里亚娜,露易丝·贝尔蒙。您诞生于……”
他不时地抬起眼睛朝向她,但她连眼睫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此情此景跟她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法官突然停下来,伸手在露易丝的脸前挥了挥,她没有丝毫反应。他又转过身来问女护士。
“您敢肯定,她明白我们在对她说什么吗?”
女护士在他的耳边嚅嗫道:
“到目前为止,她只说过短短几个词,而且相当不连贯。医生说她是精神紊乱,必须请一位专家过来诊断一下。”
“假如她真的是疯了的话,我们恐怕还没有走出旅馆呢 。”法官叹了一口气,重又埋头于他的卷宗之中。
“他死了吗?”
法官听了大吃一惊,瞧了一眼露易丝,只见她正直瞪瞪地盯着他,他不禁有些心动。
“大夫……梯里翁……嗯……当天就死掉了。”
他迟疑了一下,又加了一声:“小姐。”
因为面对着这样一个姑娘而不得不有所让步,他感到有点儿恼火,便又继续用一种愤怒的口吻说道:
“其实,这样对他反而更好,我向您保证吧!在他的那种情况下……”
露易丝瞧了一眼司法警察,然后又瞧了一眼女护士,就宣布说,仿佛她一直就没有回过神来:
“他对我提议,要付钱看我的裸体。”
“这可是卖淫啊!”法官高声喊叫起来,仿佛他赢得了胜利。
他终于可以为这一事实定性了,他很高兴。他在他的卷宗里写下了几行字,字迹又细又密,书法漂亮,这很符合他的性格,然后,他又继续他的解读。露易丝不得不紧接着解释她是以什么方式认识梯里翁大夫的。
“我并不真的认识他……”
法官发出了一阵干笑。
“原来如此!那么,您面对随便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会脱衣服啰?”
他一边转身朝向警察,一边使劲地拍着他的大腿,真的是异乎寻常啊,您听到她说什么了吗?
露易丝说起了餐馆,说起了她星期六和星期天在那里的打工,说起了大夫的那些习惯。
“我们会去跟餐馆主人核实这一切的。”
他又俯身到他的卷宗中,嘴里念念有词地说:
“我们倒要看一看,这家餐馆是不是还藏有其他的卖淫者……”
由于对这一方面再也没有什么好刨根问底的了,勒普瓦特万法官便开始问起了他真正感兴趣的那一连串问题:
“很好,这样,我再问一下,一走进那个房间后,您都干了些什么?”
在露易丝看来,事实是那么简单,那么清楚,她竟找不到词语来回答了。她脱衣服来的,仅此而已。
“您要钱了吗?”
“没有。钱早就放在那里了,在小衣柜上面……”
“因此,您已经数过了!不核实一下钱,您是不会为一个男人脱衣服的吧!总之,我就是这么猜的,是不是呢?我不知道……”
他来回来回地转身,装作一副正期待对方回答的样子,但他的脸已经因困窘而变红了。
“那么,紧接着呢!”
他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
“我就脱衣服了,就这些。”
“得了吧!一个男人是不会只为瞧一瞧一个姑娘的裸体,就肯付出一万五千法郎的,这说不通。”
露易丝想起来,她记得他们当初说好的是一万法郎,而不是一万五千法郎,但是她已经不那么确信了。
“我想弄明白的正是这一点:对于一笔如此数目的钱,你们说妥了到底要您做什么?”
警察与护士实在是看不透法官究竟想要从中寻找什么,但是他的手指头在眼镜片上的动作,反映出了一种神经质,那很像是心情激动所致,这应该相当难受吧。
“因为,说到底……一笔这样的数目……人们肯定会有疑问!”
眼镜片上的动作频率越来越快了。一时间里,他瞧了瞧露易丝的胸脯,它正在睡衣里头猛烈地搏动呢。
“一万五千法郎,这可不是个小数!”
对话进入了一条死胡同。法官又沉浸到了他的卷宗之中。他偷偷地露出了一丝贪婪的微笑。如果说,各种迹象、脚印、指纹、尸体的位置、弹痕,一切的一切都证明,梯里翁大夫确实是自己朝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还是会留有一种指控让他开心:
“有伤风化罪!”
露易丝死死地盯住了他。
“哎,当然是的,小姐!假如您觉得,赤身裸体地在蒙帕纳斯林荫大道上散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愿您因此得福,但是您得知道,正直的人们,他们是绝不……”
“我可没有在那里散步!”
她几乎就是喊了出来,惊叹之声让她的肩膀都跟着颤抖起来。法官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
“哦,是吗?那么,您一丝不挂地在林荫大道上到底做什么?您在上街买东西吗?哈哈哈!”
他又一次转身朝向警察,然后朝向女护士,但是,那两个人始终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样子。没关系,他有些得意忘形,开始滔滔不绝地亮开了嗓门,音调高得有些尖厉,人们恐怕会说,他就要开始唱起歌来了:
“绝对罕见,一个年轻女子竟然会犯下有伤风化罪,迫切展示自己的……(他狂乱地抓起他的眼镜,差点儿失手掉在地上)……向所有人亮出自己的……(由于紧紧地抓着眼镜,他的手指头变得颜色有些发白)……公开暴露自己的……”
眼镜架一下子断裂了。
法官怜悯地瞧了瞧手中的两截眼镜,恰如一次成功的性交终结之时。他打开了他的眼镜盒,小心翼翼地它们装了进去,并带着一种梦幻者的口吻说:
“您在公共教育界的职业生涯结束了,小姐。作为惩罚,您将被解职!”
“梯里翁,是的,我记得的。”露易丝说。
这一中断是如此猛烈,以至于法官手中的眼镜盒都几乎要失手落到地上。
“是这样的。约瑟夫·欧仁·梯里翁,”他结结巴巴地说,“家住塞纳河畔讷伊镇奥贝尔容林荫大道67号。”
露易丝只是简短地点了一下头。法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其实他更希望她会哭。啊,假如这番审问在他的办公室里进行就好了……他不无遗憾地出了门。
处在露易丝的地位上,无论谁恐怕都会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却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问,法官有些失望,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便匆匆离去。
露易丝在医院里又待了三天,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吃。
就在她准备离开病房出院的那一刻,一个警察给她带来了司法部门的决定。自杀行为得到了证实,卖淫的动机被否决。
女护士当场就怔在了原地,脑袋稍稍有点儿歪斜,她定睛瞧着露易丝,嘴唇上显示出一丝痛苦的微笑。跟警察一样,她记得,这个年轻女子对有伤风化罪居然就停留在无动于衷的反应中,若是换作她早就不干了。这时候,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露易丝朝门口走了几步。她来到医院的时候是全裸着的。没有人知道,她留在阿拉贡旅馆的房间中的衣服应该是什么样的。不过,兴许警方和法院的档案部门是知道的。于是,女护士在她的同事中转了一圈,收集来几件杂七杂八的衣服,一条过长的毛料裙子,一件蓝色的衬衣,一件浅紫色的背心,一件带有仿动物皮毛领子的大衣。瞧露易丝的那副样子,仿佛是从旧货商人的店铺里走出来的。
“您可真是好心人!”她说,像是刚刚才有了一种突然的发现。
警察与护士瞧着她渐渐远去,那慵懒而又机械的姿态,真像是一个要去跳塞纳河的人。
她当然没有去跳塞纳河,而是前往佩尔斯死胡同的方向,走到街角处,看到小放荡者餐馆的门面时,她一时间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又低下了目光,加快了步子,回自己的家去了。
佩尔斯死胡同9号这栋房子建于1870年的普法战争之后,它散发出一种古老的资产者的富足气派,是一个食利者或一个已经从生意中抽身而退的商人为自己而建造的那类住宅。露易丝的父母亲结婚的那一年就搬到了这里来住,那是1908年的事了。贝尔蒙家人口不多,不能住满整整的一栋楼,但是阿德里安·贝尔蒙是一个大胆敢闯的男人,他打赌他会生下一大群孩子。不过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露易丝,有了露易丝之后,他于1916年被杀死在凡尔登的葡萄沟的东坡上 。
早先,在结婚之前,让娜·贝尔蒙,也就是露易丝的母亲,曾有过种种希望,她读完了高小,获得了小学毕业文凭,女孩子能读到这一程度,在那个年头还是很少见的。她的父母和她的老师希望她能成为女护士或者政府部门的女秘书,但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她突然选择离开了学校。她更愿意做家务,而不是进工厂,她做了一个女用人,一个会读书会写字的,但是拿着鸡毛掸子搞清洁卫生的女用人,就像在奥克塔夫·米尔博 的书页中描写的那样。她的丈夫不同意让妻子出去工作,而是让她在家中养尊处优。他死后,让娜不得不再去给人家做女用人,希望能以此为他们的女儿露易丝保留下佩尔斯死胡同里的这栋房子,这已经是不多的仍旧属于她们的财产了。
战后,让娜·贝尔蒙沉湎于一种抑郁中,就像沉潜在了流沙里。她的健康状况似乎总是追随着房屋的轨迹而变,因为缺少维修,房屋的状况一年比一年糟糕。她停止了她的家政服务工作,此后再也没有重操旧业。谈到她时,家庭医生说到了更年期、贫血,然后又说是神经衰弱,他的看法变得很快,就跟换衬衣那样随便。贝尔蒙太太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待在自家的窗户前远望。她给女儿露易丝做吃的(常常是老花样),操心她的学习,然后又是她的文凭,然后又是她的职业,然后就什么都不操心了,因为那时候她女儿已经成了小学教师,再也不需要她什么了。让娜的体重渐渐减轻,到后来竟然瘦到渐趋脱相。她的健康在1939年春天突然恶化。露易丝从学校回来时,常常发现她躺在床上。露易丝连外套都来不及脱,就赶紧坐到她的身边,抓起她的手。“有什么不对劲的吗?”“可能是疲劳的缘故吧。”贝尔蒙太太回答道,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露易丝就为她做一碗蔬菜汤。
六月的某一天,露易丝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死了。她活了五十二岁。母亲和女儿彼此都没有道一声再见。
从此,在露易丝的生活中,一切都在不知不觉地,悄无声息地向下滑落。她孤独一人,她的青春就像一块冰糕那样融化了,贝尔蒙太太消失了,房屋本身只成了它早先所曾是的那个家的一个虚幻的影子。随着岁月的消逝,它早已变得如此破烂不堪,以至于早先的房客离开之后,就没有新的房客搬来这里住下。露易丝下决心要把它卖掉,她心里暗暗想道,卖房所得的钱好歹也能让她在别处重新开始生活,但是,公证人在跟她结算遗产款项的时候,给了她十万法郎,他说,这笔钱来自早年间她家的两个房客,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们曾经十分疼爱她,并希望能为她的未来提供一笔资金,在这笔钱之外,她还多得了两万四千法郎,相当于这笔钱在二十年期间的利息收入,而在这些年里,贝尔蒙太太从来没有对她说起过这一切,她只是通过一些幸运的投资,努力使得它产生出丰厚的收益。当然啦,这并没有让露易丝成为一个很富的女人,但它毕竟让她有能力保留了那栋小楼房,并且把它修葺一新。
于是,她叫来了一个工头,跟他一步一步地商谈了工程预算。最终,她跟他敲定了约会,等一天晚上从学校回来之后,就彻底地了结这件事。但是,就在那一天下午,丹雷蒙街上的报贩们开始高声叫嚷着:“战争爆发了。”国家发布了总动员令。泥瓦工就不过来了,房屋的整修计划就只能等到以后的日子了。
从医院出院回家之后,露易丝在院子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这一栋早先被她父亲用来当作货栈的小楼房,贝尔蒙太太只能以微不足道的价格出租它,她也无法要求更多,因为它确实毫无舒适性可言。在她刚刚经历的事情中,有着某种强有力的、令人惊诧的东西,把她拉回到了当年那个时代,那时,此地曾居住着两个男人,而后来,他们走了,但馈赠给了她一笔财产。从此,这地方一直就没有人再居住。每隔两三年,最多就三年,露易丝会鼓足勇气过来这里打扫一下,开窗通一通风,扔掉一些她上一次过来时还舍不得扔的东西。在楼上的那个天花板很低而窗户却很宽大的大房间里,剩下的就只有一个煤炉子,一道布料紧绷的屏风,屏风上画着一群绵羊,还有几个手捏纺毛杆的牧羊女,还有一张很滑稽的土耳其长沙发,其风格隐约是督政府时期 的,整体的镀金描红,花彩浓重,它的扶手——这可是一件专为左撇子而设计的家具——则模仿了一只挺着胸膛的天鹅的脖子,露易丝曾经执意要把它重新修复,而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是,她后来又把它丢弃在了这里,就像是抛弃在了一个阁楼上。
通过眺望外侧的单坡屋顶、硬土地的院子和房屋,她就像是有新发现似的,在这一背景中,看到了对她生活的一种隐喻,她感觉泪水顿时涌上了眼眶。她的喉咙抽紧了,她的腿脚没有了劲,她赶紧挪动几步,坐在了已被虫子蛀蚀的通向外屋的木头台阶上,这地方,谁踩上一步都不免会提心吊胆,生怕会坍塌。梯里翁大夫的脑袋的可怕幻象,跟那位曾经与其战友一起隐居在这里的复员老兵的脑袋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年轻人,爱德华·佩里顾,戴着面具,用以遮蔽他的真实面貌,因为他的下半边脸早已被一块炮弹皮给炸飞了。露易丝那时候只有十岁。当时,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放学回家时,就会上楼来找他,来帮他制作面具:搅拌纸浆,粘珍珠和彩带,描画脸谱。那时候,这里的墙上总是挂着几十个面具,每一个都代表了一种心灵状态。在那个年代,露易丝的话就已经很少了,她听着爱德华那带有嘶哑声的气喘吁吁的呼吸,她喜欢他把双手搭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上,他有着人们所能想象的最美丽的目光,露易丝再也没见过如此美的目光。因为,这一切会发生在一些完全相异的人之间,而就在这个二十五岁的伤残老战士和这个没有了父亲的孤儿小姑娘之间,诞生了一种宁静和确定的爱。
大夫的自杀重新揭开了露易丝本以为早已闭合的一道伤口。曾有过那么一天,爱德华把她给抛弃了。
跟他的同伴阿尔贝·马亚尔一起,他投身于售卖虚假的死难者纪念碑之中,从中捞到了一大笔钱。
那是一桩何等的大丑闻啊……
他不得不决定溜之大吉。露易丝朝爱德华转过身去,伸出食指,像第一天见到他时一样,梦幻般地绕圈抚摩着他脸上的巨大伤口。那一片片翻转过来的红兮兮的肌肤,活像是一层暴露在外的黏膜……
“你会回来对我说再见吗?”她问道。
爱德华点了点头,回答:“是的,当然。”这就是说,不会的。
第二天,阿尔贝,他的那个同伴,以前的一个会计,她总是见他像一片叶子那样哆嗦不已,总是把湿漉漉的双手在裤子上擦的那家伙,居然带着一个年轻的女用人成功地逃跑了,随身还带走了一笔巨额现金。
爱德华,却没有走,他留了下来,并且飞身冲到了一辆汽车的轮子底下。
对于他,假死难者纪念碑的售卖从来只是幕间小插曲。
露易丝后来才得知,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生存艰难到了何等复杂的程度。
她认识到,从此以后,她的生活既没有前进一寸,也没有后退一寸。她只是在变老,现在,她三十岁了。她的眼泪加倍地哗哗直流。
她在她的信箱中看到了学校寄来的一封信,问她为什么一直没有露面。她回了信,没有提供解释的理由,只是说她过几天就会去继续工作的。这短短的一页回信,让她累得精疲力竭,她躺倒在床,连续不间断地睡了十六个小时。
在把食品柜里已经腐烂的那些食品扔了之之后,她不得不出门去购物。为避免在小放荡者餐馆门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她就一直等着公共汽车从那里经过,正好遮挡住铺面的那一刻,赶紧走上几步,立即钻入其中。
她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读报,没有听广播了,根本不知道现在有什么重大新闻。看到巴黎人都各自忙于各自的事务,人们就能猜想到,在前线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人们从报纸上了解到的不多的消息,往往是令人心安的。德国人遭遇了重重困难,被挡在了挪威,并且被在莱旺厄尔 地区的盟军打得后退了一百二十公里。他们在北海“面对着法国海军的鱼雷艇遭受了三重挫折”,看来,真的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儒勒先生站在柜台后面,应该高声地赞扬着甘末林将军的辉煌战略行动,并预测德国人彻底无疑的失败,假如他们还想“朝我们进军”的话。
露易丝操心于对时事新闻的关注,但她之所以如此,更多的是为了摆脱那个始终纠缠着她头脑的画面,因为,一旦没有别的事可做时,梯里翁大夫被打飞了一半的脑袋的模样便会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司法部门一直就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就选择了她为对象,来做这样的一件事,实际上,他完全可以去任何一家妓院的嘛,这又不是什么难事。这一问题经常会在半夜里把她折腾醒。她竭力尝试着把星期六那位顾客的脸跟梯里翁这个姓氏联系到一起去,却怎么也做不到。法官曾说过,他家住在讷伊。他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想法,每星期六都走那么远的路,到十八区来吃一顿饭 ——难道他家那边就没有餐馆了吗?儒勒先生曾说过,大夫是“一位二十年的老顾客”,这一点,在她的头脑中,可不是一种恭维。人们很容易接受这样一种假定,即有的人会在同一家餐馆的后厨间里做三十来年的烹调,但是,要说是有人会在几乎同样漫长的时间里,习惯来这里吃饭,这可就大大地超乎了她的理解力。让她惊诧不已的,并不是这位顾客的忠诚,而是他不爱交谈。“他们可能都会像他一样,人们同样也会好好地为西多会教派的那些苦修士做饭菜的……”实际上,儒勒先生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
连续好几个小时,露易丝蜷缩在客厅的扶手椅中,苦苦地寻找着睡意而不得,于是,她把她所知道的关于大夫的不多情况想过来又想过去,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她储备的食物眼看着就将化为乌有,紧接着的下一天,她便又出门去了。这个五月初,天气还真的是不赖,她心里说。多日不曾露面的一轮羞涩的太阳抚摩着她的脸颊,她感觉心情不那么沉重了。她生怕遭到邻居们、商人们的探问,就离开她的街区,去远处购买食品,而这一通步行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这一大好晴日和心境放松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她回来时,一封信正在信箱中等着她。法官勒普瓦特万召她五月九日星期四的十四点钟去谈话,为那桩“跟她有关的案件”。
她一下子又愣住了,于是,就寻找起了当时警方在她出院之际给她的那份文件,文件早就明明白白地宣布,案件已经归档,再也没有任何罪名会加到她的头上。在这个原本就已相当荒诞的案件中,这一次传唤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露易丝来不及脱下外衣,就一屁股倒坐在了客厅的扶手椅中,呼吸顿时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