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过滤器摆在那里,二十个一排,有好几排,显得像是一根根不锈钢的胖大柱子。它们那巨大牛奶罐一般宽厚敦实的模样远远没能让加布里埃尔放下心来。他在这些旨在毒气战中保护人员安全的过滤器中看到的,只是一个个惊慌失措、焦虑不安的哨兵。堂堂的马其诺防线 ,由好几百个要塞和掩蔽所组成,号称足以用来对抗德国军队可能的侵犯,可是等你走到近处一看,它似乎根本就不堪一击,简直是可怕极了。而马延贝格要塞本身,作为这条防线中最重要的工程之一,却有着老年人一般的致命弱点:它里头的兵员虽能躲避枪林弹雨,却可能会统统死于缺氧窒息。
“啊,原来是你哪,头儿?”卫兵问道,口吻不免有些嘲讽。
加布里埃尔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他三十岁的年纪,褐色的头发,圆圆的眼睛,这让他的脸始终有一副吃惊的模样。
“我经过一下……”
“那是当然。”士兵说着,走远了。
在他每一次执勤时,他都看到年轻的中士长会在那里“经过一下”。
加布里埃尔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特地过来瞧一眼这些过滤器,证实一下它们确实就在那里。下士长兰德拉德曾经跟他解释过,检测碳氧化物和砷化氢的操作系统是多么简单而又基本。
“实际上,一切都将取决于哨兵的嗅觉。必须寄希望于他们没有患感冒,鼻塞,如此而已。”
身为工兵部队的一员,拉乌尔·兰德拉德是个电力技术员。他总爱宣布种种坏消息,兜售种种有毒害的传言,而且往往带着一种不无宿命论痕迹的准确性。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一种化学武器的打击会让加布里埃尔惊惶到何等地步,但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把握住每一个机会,把他所了解的一切信息全都告诉对方。可以相信,他是故意这样做的。瞧瞧,这不是,昨天他又来了那么一下:
“他们预计,过滤器一旦饱和,就得随时随地地逐渐重新净化,但是我,我可以对你说一件事:人们不可能把它们重新更新得那么快,快得足以保护整个要塞……我敢担保。”
这位老兄,真的是一个特别滑稽的家伙,额头上总是耷拉着一绺头发,看上去就像一个金色的逗号,色调几乎有些偏棕色;他的嘴巴呢,嘴角往下耷拉,嘴唇很薄,像是一片剃刀,这副模样让加布里埃尔看了总有些害怕。四个月以来,他跟加布里埃尔一直是同一宿舍的战友,而他从他到达的第一天起,就已成功地具体体现为马延贝格要塞给加布里埃尔内心带来的恐惧。这一巨硕无比的地下堡垒在他眼中显得如同某种咄咄逼人的魔怪,正张开了血盆大口,准备囫囵吞下总参谋部打发给它作为牺牲品的所有一切。
有九百多名士兵待在那里头,不停地穿行在深藏于好几千立方米混凝土底下的数公里长的坑道中,就在发电机组无休无止的轰隆声中,在如同罪犯号叫声一般的铁板的咣当声中,在混杂有当地特有的潮湿气的浓烈的粗柴油气味中。当您走进马延贝格要塞时,日光就会在您眼前的几米处暗淡下来,一切马上就变得模模糊糊,让您猜想那是一条长长的黑暗走廊,那里头,在一种可怖的嘈杂声中,有列车在行驶,一直驶向一个个战斗方阵,而那些方阵随时准备着,要把一百四十五毫米的炮弹发射到方圆二十五公里以内的地方,而世代相仇的敌人则会不得不也表现一番,作为应对。而在等待期间,人们早就分拣派送了那些弹药箱,把它们一一摞起来,打开,分类,转移,检验,人们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好了。这种列车,人们管它叫地下铁,除了用来发送加热菜汤用的挪威锅 ,都不怎么使用了。人们还记得那些命令,要求部队“原地抵抗,不要有丝毫关于撤退的非分之想,即便被敌人团团包围,即便被彻底地阻断,毫无任何增援的希望,也要坚持到弹尽粮绝”,但是,自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人会去想象,究竟是什么原因居然能迫使士兵们处在这样的一种绝境中。在等着为祖国而死的时候,人们实在是烦透了。
加布里埃尔并不害怕战争——再说了,在这里,也没有任何人会怕战争,马其诺防线以不可攻克而闻名于世——但是他很难忍受这样一种狭小的空间,这样一种不流通的空气,这一切,轮班值勤,沿着走廊一字儿排开的折叠小桌,逼仄的宿舍,储备的饮用水,很像是在一艘潜水艇中的情境。
他缺少光线。跟所有其他人一样,他每天只有三个小时待在露天的光照时间,这是训令中规定的。在外面,他们要浇铸混凝土,因为要塞的工程还没有彻底完成;或者,他们要去拉数公里之长的铁丝网,以求能减缓敌军坦克的逼近,除了在那些种有庄稼的地带,因为,要在那里设置铁丝网,就会妨碍农民的农活儿,就会侵犯农民的果园菜园(人们兴许可以想象,对农事活动的尊敬,或者对水果与蔬菜的兴趣,说不定就会引导着敌人绕过这些地带呢)。上级长官还让他们把铁轨用的枕木垂直地竖立在地面上。当唯一的那台挖掘机去别处作业了,或者,当那台所谓的挖掘机又一次出了故障时,他们就不得不求助于本来只能用来挖沙土的铁锨铁镐了。当他们在机器停转期间好不容易竖立起两根枕木时,那就已经算是撑到世界的尽头了。
假如有空余时间,他们就养鸡养兔子。一个小小的猪圈甚至还有幸在当地的报纸上赢得过一个版面。
对于加布里埃尔,难以忍受的事情尤其要数那一次次的返回了:复归于要塞的脏腑中,会引起他一阵阵剧烈的心跳。
一场化学进攻战的威胁时时萦绕在他的心头。芥子气能够穿透衣服与面罩,引起眼睛、皮肤、黏膜的烧灼。他向军医告知了自己心中这一持续不断的焦虑。那军医是一个面有倦容的人,脸色苍白得就如一个洗涤池,忧郁得就如一个掘墓人,他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因为在这里,没有任何什么是彼此相像的,没有人知道,没完没了的等待是在等什么,在一种如此的环境中也没有什么生活可言,没有任何人会感觉良好。他不无疲倦地明言道,他分发着阿司匹林,“到时候请再来找我”,他说,他喜爱陪人说说话。每星期有两到三次,加布里埃尔会去他那里跟他下棋,把他在棋盘上捻得粉碎,但他对输赢却是一点儿都无所谓,他喜爱输棋。中士长在过去的那个夏季里早已习惯来跟大夫下上一盘棋了,那时候,他并没有病,却因生活条件而痛苦不堪,于是就来卫生所寻找一点点安慰。那个季节中,空气的湿度几乎接近于百分之百,加布里埃尔持续地处于呼吸困难的状态。要塞内的气温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人们几乎都不会出汗了,整个身子总是湿渍渍的,床单则是又湿又凉,衣服重重地贴在身上,根本无法把洗好的衣裳晾干,个人用的壁柜冒出一种发霉的味道。宿舍里的水汽密度将近于饱和。除此之外,还要加上送风机那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它每天早上四点钟就开始工作,而且,在风扇罩壳的作用下,这声响变得更大了。对于睡眠总是很轻的加布里埃尔,这样的要塞简直就是一个地狱。
人们苦熬着等待,人们磨着洋工,人们的眼睛懒懒地注视着那些专门用来缓和敌人炸弹可能产生的冲击波的门,由于纪律明显地松懈了下来,在两次值勤放哨之间,人们就在所谓的“士兵之家”度过一段时间(而军官们,则会对那一道整日整夜都开着的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大家都挺不容易的,大家都是远道而来的。那些属于离得有好几十公里远的英格兰或苏格兰军营的士兵,也会趁着夜色来到这里,当他们喝得醉醺醺时,就不得不叫救护车把他们送回去,这样的事情也并不罕见。
正是在这里,下士长拉乌尔·兰德拉德开始了他那郑重其事的公事公办。加布里埃尔无从得知,这位兰德拉德入伍之前当平民百姓时是怎么样的,但是,在这里,在马延贝格,兰德拉德很快就让人认可了他的大拿地位,他成了所有那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活板门。这是他的本性所致。生活对于他就是一个活鱼舱,种种的阴谋诡计和花招勾当在其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在马延贝格要塞,他正式开始了“三猜一”赌彩玩家的生涯。他只需要一只倒扣过来的货箱,两三个杯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让一个果核、一颗玻璃球、一粒石子出现或者消失,一切都是那么顺手。他具有一种如此的才华,能在您的心中启动一种盲目的坚信,让您很难抵抗住一种欲望,以为自己一定能指出该赢的是哪一张牌或者哪一只杯子。生活的无聊与苦闷早已为他引来了数量越来越多的爱好者。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响,大名传到了外面的很多部队中,而那里的人则非常憎恶马延贝格要塞中的士兵,认为他们都是一些享受特殊条件的人。所有人都对这个下士长表示了一种热烈的欢迎,反正,他的精彩手法刺激了从上到下不同军衔的官兵。他玩三猜一时的那种灵敏还因为另外的一点而闻名遐迩,而且极端令人信服:他从来不赌大钱,就只赌一点点小钱,微不足道。人们下的赌注往往就是一个法郎,两个法郎,输了也只是一笑了之,按照这样的规模与节奏,拉乌尔就是一天赢上三百法郎也不算罕见。其余时间里,他就偷偷地跟一些人玩一些鬼把戏,跟附近的一些啤酒馆小餐厅的人,跟军需部门的一些军官,跟士兵之家的那些侍应生。他还追逐姑娘。有些人说,他在城里有一个女朋友,还有一些人声称,他是去妓院玩妓女。无论如何,当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总是会带着一丝大大的微笑返回,而让人们根本猜不透他到底是在为什么而笑。
另外,他还常常把他本来该在要塞电力中心做的值勤成功地转卖掉,他出钱让那些有需要的战友替他来值勤,上级看到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就不管。就这样,他买到了很多空闲的时间,用来从事“士兵之家”物资供应的走私活动,从中,他实行了一种掺假而又含混的回扣制度,酒桶的发货送达,劳务费的结账转账,买进卖出中的小费分享,就凭借着这些,他发了他的财,因为马延贝格每天都有数量高达四百五十升的啤酒的消费。但是,他对所有的其他领域都很感兴趣。他就这样悄悄地对炊事房做了投资,并从中享受了好处,他还吹牛说,他几乎能够提供军需处所缺少的一切,其实,此话倒是不假。他为军官们带来难得一见的产品,给厌倦了一天吃两顿牛肉的士兵们带来了能改善日常生活的物品。随着军队日益安顿于规章的秩序中,随着队伍逐渐地陷入到烦闷的生活中,他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吊床、柜箱、盘碟杯盏、床垫、毯子、画报、照相机,你们不是需要什么东西吗,那拉乌尔·兰德拉德就来为你们找到它。去年冬天,他就曾经提供了大批量工业化的取暖器,还有锯齿刀(这里的一切都被冻住了,葡萄酒也冻成了固体,得锯开来一条一条地来零售)。随后,他又建议提供一些防潮机器,其有效性几近于零,却卖得十分火热。还有各种甜品,果酱、巧克力、杏仁酱、酸味糖果等等,也都卖得很火,尤其是在那些士官中间。行政方面拨给部队的每个人员早餐时一份烈酒,每顿餐饭时还配给四分之一升葡萄酒。佐餐酒和烧酒大量地涌进了要塞中,库存量的更新达到了一种疯狂的节奏。依靠着一种秘密的虹吸系统,兰德拉德得到了十分可观的提取量,使他能以一种很低的价格转卖给附近的咖啡馆和餐厅,给那些种地的农民,给那些外国的季节工。假如战争还能持续一年时间,下士长兰德拉德估计就能够买下整个马延贝格要塞了。
加布里埃尔经过这里,只是为了证实一下,换岗交班得到了确切的执行。这位战前的数学教师,对“通信传输”很感兴趣,负责接收和传送来自外部的种种电令。战争,在这里,可以说已经简化成了关于外部工程的几条训令,成了休假外出的制度规定,而它的频率则已达到一个令人咋舌的高水平。加布里埃尔都计算过了,有一半以上的军官曾在同一个日期里都不在岗位上。假如德国人选择了那一时刻发动进攻,他们就将用两天时间彻底炸毁马延贝格,并在三个星期里攻到巴黎……
加布里埃尔回到了由四张高低床所构成的宿舍。他的床,是上铺,正好面对着下士长兰德拉德的铺位。他的下面,睡着昂布勒萨克,那是一个长着乱蓬蓬的浓眉毛的家伙,有一双种地人的大手,老爱跟人争论,嗓门十分粗。他的对面则是夏布利埃的铺位,此人细高瘦弱,生性爱动,瘦削的脸令人联想到鼬鼠。当您跟他说话时,他会死死地凝视着您,仿佛期待着您对他开出的一个玩笑作出回应。这一凝视会让人觉得十分别扭,大多数人最终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丝尴尬的苦笑来。夏布利埃就此赢得了一个滑稽好笑的小伙子的名声,不过他却从来没有拿出过一种真凭实据来印证他的喜剧头衔。昂布勒萨克和夏布利埃都是拉乌尔·兰德拉德的同党。这个宿舍也就成了下士长的指挥部。由于加布里埃尔从未真正打算沉浸到他们所策划的阴谋诡计之中,通常情况下,每当他一进宿舍,其余几个也就闭嘴不语了,气氛实在有些别扭。这一有害的氛围,对编织成军营生活细节的那些小小新闻事件而言,有时会是其原因,有时又会是其结果。几个星期之前,曾经有一个士兵抱怨有人偷了他的戒指,还说那上面镌刻着他姓名的首字母。所有人听闻后都窃笑不已,因为此人名叫保尔·德莱斯特 ,但是,每个人都隐约感觉到,这样的一种混住杂处是多么容易催发争执,导致过激言行,产生危害,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偷窃嘛,但是,一枚金戒指,毕竟,人们心里说,还是有点儿价值的,更不用说还有情感元素在那里头呢。
当加布里埃尔走进宿舍时,拉乌尔正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把几个数字写在纸上,排成了一列。
“你来得正好,”他说,“这是空气流量和体积的一笔运算,我实在弄不好……”
他试图确定一连串机器的最终效率。加布里埃尔拿起了铅笔。算出的结果是0.13。
“真是他妈的!”拉乌尔松了一口气。
他很惊讶。
“怎么回事?”
“得了,我对即将用于过滤空气的发电机组有过一个疑问。你看看,要是我们遭受了瓦斯武器的打击呢?”
面对着加布里埃尔焦虑不安的沉默,他继续说:
“他们选择了二冲程发动机,这帮子傻瓜。因而,当它们压力不够的时候,还得给它们增压。而这就会给它……”
加布里埃尔感觉自己的脸色变得煞白。
他赶紧重做了一遍计算。结果依然是0.13。在遭受打击的情况下,由电力中心过滤的空气刚刚勉强够来净化……中心自身。因而,要塞的其他部分就将被浸没在毒气中。
拉乌尔以一个表示无可奈何的动作,把手中的纸叠了起来。
“好了,我们没能够,但是……”
加布里埃尔知道,已经不再有什么希望去改良装备了。无论会发生什么情况,就只有用二冲程的压缩机来投入战争了。
“那我们,我们到时候肯定就躲到工厂里头去了,”拉乌尔继续道,“但是您,在通信部门……”
所谓的工厂,就是电力中心。加布里埃尔顿时感到喉咙发干。这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言。假如战争发生,没有什么能证明德国人会使用瓦斯来作为进攻武器。即便如此,加布里埃尔还是感觉这一前景是那般确定无疑。
“你可以来找我们的,假如遇到麻烦的话……”
加布里埃尔重又抬起头来。
“我们那里都有一个密码,能打开工厂的南门。假如你有密码,就有人给你开门。”
“密码是什么?”
拉乌尔的身子稍稍后缩了一下。
“这得有交换条件,来而无往非礼也,我的老兄。”
加布里埃尔实在看不出自己能有什么可提供给对方的。
“一些信息啊。在通信部门,你们一定很了解军需部门的所有活动进程,什么东西出去了,什么东西进了商店,马延贝格都购买了一些什么,从外面引进了一些什么。假如知道了这一切,我们就可以对付得更从容,你明白的……我们就可以提前有所准备了。”
拉乌尔明确地建议加布里埃尔参与到他们的活动中来,他说他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只要他能提供一纸情报,他们就能给他一个密码,那样的话,遇到敌人进攻时,他就能从工厂南门进去避一下难。
“我不能,那是……很机密的。那是秘密。”
他寻找着合适的词。
“那将是背叛。”
真是滑稽。拉乌尔哈哈大笑起来。
“罐头牛肉的供应,难道这也是国防秘密吗?这么说,总参谋部,它可真是不赖……”
他把加布里埃尔做过运算的那张折叠起来的纸捋平了,把它塞到他的手心中。
“拿着……当你来到工厂南门的时候,这会让你有东西可读……”
他走了出去,扔下加布里埃尔在那里焦虑不安。兰德拉德的身后总是跟随着某种扰人的波动,就像某些植物会留下一种令人不安的香味在周围飘荡。
这番对话让加布里埃尔心中别有一种难受。
三个星期后,在淋浴房里,他听到了昂布勒萨克和夏布利埃之间的一段对话,他们正谈论在战斗方阵的进气口施行的一次“火焰喷射器测试”。
“真是灾难……”昂布勒萨克肯定道。
“我知道,”夏布利埃赞同道,“看来,过滤器都被烟炱给堵塞了!一眨眼的工夫,阵地就被攻占了。”
加布里埃尔听了,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这两个家伙真是好可恶的喜剧演员,他们间的交流实在也太假模假式了,其目的看来只是为了进一步加大他的恐惧心。但它恐怕只能带来相反的效果。
不过,当天晚上他跟军医下棋的时候,军医也向他证实了这些试验。加布里埃尔听闻后,呼吸顿时变得更为急促,他的心跳也不由得加速了。
“一些试验吗,这是怎么回事?”
医生的眼睛死盯着棋盘,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他谨慎地跳了一步马,嘟囔道:
“试验结果并不怎么令人信服,这是真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只是一次操练。当然,这一次,属于同等规模的实战练习。从大范围衡量,它没能成功,但是,他们发誓说,一切都很好,整个体系都处在正确状态中。这之后,他们就算是组织一次追补弥撒,怕是也不会让我吃惊的,他们真的很需要那样。而我们也是。”
加布里埃尔目光迷惘,向前进了一步王后。
“将死……”他大声喘了一口气,宣布说。
大夫收起了棋盘;对结果非常满意。
加布里埃尔回到了宿舍,走得稍微有些摇摇晃晃。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下士长兰德拉德在走廊上来回地踱步,一副前所未有的操心样。
“你还是多想一想为好。”他偶尔也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加布里埃尔等待着指挥官发出命令实施操练,但一天又一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后,突然间,四月二十七日那天,五点三十分,警笛开始尖锐地鸣响起来。
究竟是一次让部队虚惊一场的操练,还是德国人当真攻打了进来?
加布里埃尔从床上跳下来,紧张得如同一张拉开的弓。
一条条走廊中已经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几百名士兵正在迅速奔向自己的战斗岗位,口令声此起彼伏。拉乌尔·兰德拉德和他的同党也一边匆匆系好皮带,一边冲出了宿舍,加布里埃尔则扣好军装的扣子,紧随着他们的步子向前冲去。一些士兵突然在他面前冒出来,朝各个方向跑去,一些列车经过,迫使他将身子紧紧贴住地道的墙壁,让他的双手几乎巴在了岩石上,一些声音传来,汽笛的尖叫声,弹药箱的碰撞声,各种各样的叫嚷声,所有这一切,把他的感觉搅得一团糟,他怎么都无法摆脱一个念头,兴许是德国人真的打了进来。
加布里埃尔跟在他同宿舍的战友后面使劲跑,但还是被他们渐渐地拉开了距离,他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腿脚开始颤抖,他一直没能扣好上衣的扣子,最终不得不弯下身子来扣。他看到了下士长兰德拉德就在前面十五米左右的地方向左拐去,他赶紧加快步伐,也跟着向左一拐,但立即就迎面遇上了一群一边高叫着一边倒退回来的人,为首的正是那位兰德拉德,所有这些人的身后,是一大团浓密的雾气,正朝他飘来,像是一股浪潮,迷雾中隐约露现出士兵们惊恐万状的脸,还有他们蹒跚而行的身影。
一时间,加布里埃尔不禁惊呆了。
德国人的瓦斯向来以肉眼看不见而闻名。从他脑子里的某个阴暗角落,突然升腾起一个念头,即这片白色的云雾应该是别的什么东西。那是一种人们还不熟悉的瓦斯吗?他根本就没有时间细想,就被白雾给包围了,烟雾的气味刺疼了他的肺。他咳嗽起来,有些昏头昏脑,不辨方向,转了好几圈身子,从面前跑过的士兵们似乎都只是一些模糊的身影,所有人都在叫喊。从这里走!出口在那边!不,北侧走廊!
在这片刺得眼睛生疼的迷雾中,加布里埃尔蹒跚着向前走去,身子摇摇晃晃,步子跌跌撞撞。由于这个地方的走廊比别处更为狭窄,仅仅只有两个人并肩的宽度,烟雾便也显得尤为浓密。到了两条隧道的交叉口,一股穿堂风吹来,突然就吹散了迷雾,一切重新变得清晰可见,尽管眼泪依然还在模糊着他的视线。
他得救了吗?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下士长兰德拉德,就在他的身旁,靠在墙边,用手指着石壁上挖出的一个凹槽,他发现,这样的凹槽,每隔三十米都会有一个。它们绝大多数都是掩体,能让人在列车经过时临时躲避一下,但是,其中的一些已经开辟有小小的厅室,专门用来储存物资。眼前的这一个就是储物的小仓库,它配有一道铁门,门半开着。他们是不是就在电力工厂的附近了呢?加布里埃尔心想,自己可能就在工厂的对面……下士长兰德拉德用小臂捂住鼻子,眼睛里满是泪水,示意中士长走进去看看。加布里埃尔转过身来,白色的迷雾又向前滚滚而来,像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风推动着,迅速地灌进了隧道中。泪流满面的士兵成群地从中涌出,他们连声咳嗽,连声喊叫,弯着腰,寻找着一个出口。
“从那里走!”兰德拉德喊叫道。
他指了指半开半闭的铁门。加布里埃尔不假思索地就走了两步,进了门,里头相当昏暗。只有天花板上的一盏灯照亮着这个狭小的工具库。深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啪地关上了。
拉乌尔并没有跟随他进来,他把他关在了里头。
加布里埃尔赶紧奔向铁门,试图把它打开,但是,门把手在空转,他伸出拳头把铁门敲得咣咣直响,突然,他又停了下来。从门底下的缝隙中,从旁侧的铰链处,白色的烟雾开始钻了进来,像是被室内的什么东西所使劲吸引。
加布里埃尔号叫起来,连连用拳敲击着铁门。
那一层厚厚的呛人的迷雾以一种疯狂的速度钻入了室内,就像是洪水灌入。空气变得稀薄起来。
一阵猛烈的咳嗽搅得他的脏腑翻江倒海一般难受,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让他弯腰,把身子折成了两截。加布里埃尔一下子又跪倒在地。
他的胸膛像是就要爆炸,他要窒息了,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眼珠子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
他只能看清眼前的几厘米。就在先后的两次痉挛之间,他瞧了一眼自己那双展开在眼前的宽大的手,上面满是鲜血。
他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