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认为战争很快就将开始的人,很久以来就厌烦得有些疲倦了,儒勒先生便是其中的第一号人物。在国家总动员令发出六个月之后,“小放荡者”餐馆的这位老板早已丧失信心,停止了对它的一味相信。在整个开门营业接待食客期间,露易丝甚至听到他公开表示,说实际上,“从来就没有人真正相信过这场战争”。在他看来,这场冲突只不过是欧洲范围内一次巨大的外交商谈,带着种种爱国主义的激情演说,种种雷鸣般嘹亮的宣言,这是一盘大棋的一部分,而在其中,总动员仅仅是一种附带的产物罢了。当然,在这里那里,确实有过几个死人——“兴许,死的人会比他们对我们所说的更多!”——九月,在萨尔州 的骚乱就已无端夺走了两三百个好人儿的生命,但是,说到底,“一场战争,那可不是这么回事!”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脑袋伸进后厨间。秋天收到的防毒面具,如今被遗忘在食品柜的一角,彻底成了幽默漫画中的嘲讽话题。人们无可奈何地下到防空洞中去,像是为了满足一种徒劳的仪式,这就是一次次白白拉响的防空警报,根本就没有敌机过来,这就是一场拖得很长却没有战斗的战争。唯一明确的就是敌人,而且永远是同一个,人们承诺要在半个世纪的时间中进行第三次拼死搏杀的那一个,但是它,似乎也一样,也没有准备好要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斗殴中来。以至于,军队的总参谋部,在春天,还曾允许前线的士兵……(说到这里,儒勒先生把抹布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上,伸出食指,指着天空,以强调情境的壮阔)……在那里垦荒开地种菜呢!“我向你担保……”他叹息道。
因此,尽管切切实实的敌对行为在北欧地区早已发生,在他看来却依然还隔得很远很远,这又让他重拾了努力奋斗的勇气。他对那些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大喊大叫,说是“随着盟国军队正在纳尔维克给希特勒一通狠揍 ,这战争不会持续太久的”,而由于他认定这件事已经告终,他可以把更多的精力重新集中到他最喜爱的抱怨话题上来:通货膨胀、报刊审查制度、没有开胃酒的日子、特殊使用者的好差使 、森林消防队员的蛮横(尤其是德·弗罗贝尔威尔先生 那个老顽固)、宵禁的时间表、煤炭的价格,一切都不能博得他的好感,除了甘末林将军 的战略,他觉得这位将军是不可击败的。
“假如他们要过来,那就将经过比利时,这是意料之中的。而在那里,我可以告诉您,我们正等着他们呢!”
露易丝正端着盛有醋味沙司韭葱和羊蹄炖羊肚的盘子,发现了一位食客脸上露出疑虑的表情,嘴里喃喃地重复道: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敢情!”儒勒先生叫嚷起来,转身走回锌皮柜台,“说到底,你又想让他们从哪里过来呢?”
他用手一抓,把陈列在柜台上的几个煮鸡蛋拢到了一起。
“那边,你有阿登山脉:过不去的!”
他用他的那块湿抹布,在柜台上画出一道大大的圆弧。
“那边,你有马其诺防线:过不去的!那么,你想让他们从哪里过来呢?剩下的就只有比利时了!”
演示一结束,他就一边嘴里嘟嘟囔囔着,一边转身朝向后厨间。
“要明白这一点,不必非得成为一个将军,真是,他妈的……”
露易丝没有再听对话的下文,因为她操心的,并不是儒勒先生对战略上的指手画脚,而是那位大夫。
人们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二十年来,人们都称他为“大夫”,他每个星期六都会过来,一来就坐到同一张桌子前,紧靠着橱窗。他跟露易丝打招呼时从来都不会有太多的话,永远都那么彬彬有礼,早上好,晚上好。他中午时分来到,带着一份报纸。他之所以选甜品时从来不选别的,只选当日推荐的那款,是因为露易丝以名誉担保过。他用一种平稳而柔和的嗓音点菜,“水果蛋糕,是的,”他说,“好极了。”
之后,他就读读报上的新闻,瞧瞧街上的光景,吃着他的午餐,喝空杯中的水,大约十四点钟,就在露易丝开始计点收银盒里的钱款时,他站起身来,叠起他那一直扔在桌子上的《巴黎晚报》,把他的小费放进小碟子,然后,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餐馆。即便在去年九月,当这家咖啡餐馆因为战争总动员而动荡不安之际(那一天,儒勒先生身体健康,完全符合征兵要求,人们都非常想把相关的战时动员规定告诉他),大夫也没有改变他的那一套礼节,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而就在四个星期之前,当露易丝为他端上茴香味奶油焦皮蛋花的时候,突然,他冲她微微一笑,还特地朝她欠了欠身,提出了他的那个要求。
本来,他会向她要求来一个那个,露易丝则会放下菜盘,给他一记耳光,然后平静地继续她的服务,而儒勒先生,恐怕只会损失掉他最老的常客。但事情并非如此。这的确很有性挑逗的意味,是的,没错,但这个……怎么说呢……
“看一眼您的裸体,”他十分平静地说,“只是一次。仅仅只瞧一下您,没别的。”
露易丝,很有些吃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就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她张开了嘴,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这时候,大夫早已转身又去看他的报纸了,露易丝不禁暗自问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整个服务期间,她脑子没有想别的,只在想这一奇怪的建议,她已经从不太理解慢慢地转向了愤怒,但她隐约感到为时稍稍已晚,她本该立即安然挺立在餐桌前,双拳撑在腰上,提高嗓门,让顾客们全都作个见证,好好地羞辱羞辱他……她不由得怒气冲天。当手中的一只盘子滑落下来,在方砖地上摔了粉碎之时,她好像听到了发令枪的最终一响。她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餐厅。
大夫已经走了。
他的报纸折叠着,还放在餐桌的边沿。
她狂怒地一把抓起报纸,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我说,露易丝,你这是怎么啦?”儒勒先生有些不满地说,他瞧了瞧大夫的那张《巴黎晚报》,还有像丰厚的战利品一样遗忘在那里的一把雨伞。
他把报纸又捡出来,用手掌抚平了折痕,同时朝露易丝瞥去一道困惑的目光。
当露易丝开始每星期六在儒勒先生经营并亲任主厨的这家小放荡者餐馆打工的时候,她还是个青春少女。儒勒先生是一个强有力的男子,动作缓慢,长了一个大鼻子,耳朵里有一丛毛,一个向后缩的下巴,一小撮如工兵围裙 模样的梯形花白小胡子。他整日里都穿着一双很旧的方格莫列顿呢便鞋,戴一顶又圆又黑的贝雷帽,脑门被紧紧地包裹住,没有人能够夸口说见过他的光脑袋。他为大约三十位食客做饭菜。“巴黎风格的烹调!”他竖起食指说,他很看重这一点。只做唯一的一道菜,“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假如顾客想要选择别的,那他们只消穿过马路就成”。他的行为披上了某种神秘的光辉。没有人能弄明白,这么一个又笨重又迟缓的人,这么一个让人感觉总待在锌皮柜台后面的人,怎么就能够闷声不响地做出这么大数量同时又是这么优质的菜肴来。餐馆向来顾客盈门,他本来完全可以在晚上和星期日都开门营业,甚至还可以扩大经营范围,但是儒勒先生始终拒绝那样做。“当你把门开得太大时,你就永远无法知道谁会进来了,”他这么说,又补充道,“我可知道这里头的一些猫腻……”谜一般的句子一下子就悬在了半空中,恰似一种预卜。
当年,是儒勒先生提议让露易丝过来帮一下忙,替他照应一下餐厅的,那一年,他妻子跟着马尔卡代街上一个煤炭商的儿子跑了,而如今,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个女人了。最开始,露易丝的帮忙只是街坊邻里之间的一种互帮互助而已,后来,当露易丝进入专门培养小学女教师的女子师范学校学习时,她依旧会去帮忙。再后来,她被任命在附近丹雷蒙街上的区小学当教师,但她过来帮忙的习惯却一点儿都没有改。儒勒先生当面用现金付她报酬,而且通常会四不舍五则入地凑成一个整数给她,他这样做时会低声咕哝一下,就仿佛她要求他这样支付,而他是违心地这样做了。
而那位大夫,她似乎觉得她一直就是认识他的。因此,说到底,他并不是那么想看到她的裸体,毕竟,这事情有些不太道德,他只不过是想看到她已经长大了这个事实罢了。在他提出的要求中,她发现了某种乱伦的意味。更何况,她还刚刚失去了她的母亲。人们难道可以向一个孤女建议这样一件事情吗?事实上,贝尔蒙太太的去世要追溯到七个月之前,而露易丝少说已经有半年时间不戴孝服丧了。感到了理由不足,她做出了一个鬼脸来。
她暗自问自己,一个像他那样的老男人脑子里究竟是如何想象的,竟会想到要看她的裸体。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脱下衣服,站到落地镜的面前。她三十岁了,有一个平坦的腹部,一个浅栗色的温柔的三角洲。她侧转身子。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的乳房,她觉得它们太小,但是她很喜欢她的屁股。她长了一副很像她母亲的瓜子脸,颧骨很高,眼睛蓝得发亮,还有一张微微前突的漂亮嘴巴。然而,矛盾的是,她的嘴唇很厚,肉嘟嘟的,而当她既不微笑也不说话时,这会是人们最先看到的东西。问题是,她从来就不爱微笑,也不爱说话,即便是在孩童时期。在街区里,人们总是把她一脸严肃的神态归咎于她人生中所经历的多种考验,父亲死于1916年,叔叔死于一年之后,精神忧郁的母亲,呆呆地凝视着院子,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窗户后面度过。曾把一道漂亮的目光落到露易丝身上的第一个男人,是一个参加过世界大战的老兵,而他的半边脸被一块炮弹片给削掉了 。如此的一个童年,你倒是说一说吧。
露易丝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但她从不准备接受这一点。“有好几十个比我更漂亮的。”她暗自重复道。她跟小伙子们交往时有过成功,但是,“所有的姑娘都会成功的,这么说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作为小学教师,她就没有停止过拒绝同事与上司的调情(学生们的父亲偶尔也会来那么几下),他们在走廊中经过时总是试图把手放到她的臀部上,这一点儿也没什么不正常,到处都是这样的。她也从不缺少追求者。在他们中,就有阿尔芒。整整五年。都到了正式的谈婚论嫁阶段,小心啊!露易丝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声誉丢弃给邻居的那种人。那些个定亲订婚,可都是一段绝妙的故事啊。贝尔蒙太太巧妙地让阿尔芒的母亲在那里忙里忙外,接待客人,倒酒倒茶,送上祝福,有六十多个来宾到场,儒勒先生还穿了一件燕尾服(露易丝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从一家戏剧布景和服装商店租来的,衣服处处都紧绷绷的,只有裤子松,需要他时不时地往上提,就像他平时走出餐馆后厨间时那样),脚蹬一双漆光皮鞋,那鞋子太小,卡得他的脚那叫一个难受啊,恰似古时缠了足的中国小脚女人。就这样,儒勒先生扮演了东道主的角色,借这一仪式,他关了餐馆的门,把场地用来办了订婚礼。露易丝对此却毫不在意,她跟阿尔芒匆匆地奔向了床,因为她急于想怀上一个孩子。可这孩子一直没有怀上。
这个故事拖得很长很长。在整个街区中,人们始终没有弄明白。人们最终拿一种斜睨的、猜疑的目光来看待这一对未婚夫妇,还有谁会在一起生活整整三年却不结婚的吗,这是不存在的。阿尔芒提出过结婚的要求,他曾坚持过,而露易丝则非得等到她的月经停来才肯答应,于是,就这样,一个月又一个月地拖延了下来。大多数的姑娘都会祈求上天,在结婚之前千万别怀孕,而露易丝却正好相反,没怀上孩子,她就不结婚。但是,那孩子始终没来。
露易丝几乎有些绝望,但还是不顾一切地做了最后的尝试。既然他们无法有孩子,那就干脆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好了,天下总不缺少不幸的人儿。阿尔芒从中看出的是对他不育的一种侮辱。“为什么不收养一条在垃圾堆里找食的狗呢,它也一样,无依无靠!”他说。对话进程急转直下,又一次,他们像一对已婚夫妇那样争吵起来。就在谈到收养问题的当天,阿尔芒愤愤不满地回了自己的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露易丝也轻松了下来,因为她觉得,那都是他的错。这一决裂,成了街区中好大的一桩新闻!“这么说来,”儒勒先生嚷嚷道,“这姑娘,她是很不开心啊!您难道还想逼着她嫁人吗?”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把露易丝拉到一旁问她:“你也不想想,你今年都多大岁数啦,露易丝?你的阿尔芒,他这个人真的不错的,你还想要什么呢?”但是,这些话,他都是用一种很温和的、几乎还有些迟疑的嗓音说的,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这总是会有的啊!这种事情是需要时间的!”说着,他就转回到后厨间去了,“就差我没有做好我的奶油调味酱了……”
对阿尔芒,她感到最遗憾的,就是他没能给她带来一个孩子。到那时为止只是一种未满足的欲望,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种摆脱不掉的顽念。她开始想不计一切代价来怀上一个孩子,无论这代价会有多大,哪怕会给她带来不幸。在大街上看到童车中的一个婴儿,会让她的心猛然揪得很紧很紧。她诅咒自己,憎恶自己,她会在深更半夜猛地惊醒,坚信自己听到了一个孩子在号叫,她会匆匆地离开睡床,撞到家具上,跑过走廊,打开房门,此时,她母亲便会说,“这是个梦,露易丝。”母亲会把她抱在怀中,陪她回到床前,就仿佛她依然还是个小姑娘。
家中笼罩了一片愁云,就像一个墓地一般。她先是锁上了卧室的门,她原本想把这个房间布置成婴儿房。然后,她就进去在那里头睡,就睡在地上,只盖了一条毯子,这一切,她全都瞒着她母亲,不过母亲并没有受骗。
贝尔蒙太太被女儿的疯狂举动弄得忧伤不已,常常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抚摩她的头发,连连说着她很理解,说是除了生孩子,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取得成功的人生。这对她而言当然容易,因为她已经有了孩子。
“这很不公平,”让娜·贝尔蒙承认道,“但是……兴许,大自然首先是希望你为这个孩子找到一个父亲。”
这一表达法很是幼稚,“大自然母亲”,这曾在学校中令她感到厌烦的一团糟……
“是的,我知道,这让我恼火。我想说的是……做事情嘛,最好还是按照顺序一步一步地来,就这样。找到一个男人,然后……”
“我已经有了一个!”
“兴许那不是一个合适的人。”
于是,露易丝找起情人来了。偷偷地。东一处,西一处,她跟一些离她街区、离她学校都很远的男人睡觉。要是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在公共汽车上冲她飞媚眼,她就会悄悄地给予适度的回应。两天之后,她就在床上闭着眼睛,心思集中在天花板的裂缝上,发出轻轻的叫声,而从第二天起,她就开始等着,看她的下一次月经会不会来。想到这个孩子,“他能让我做一切”,她重复道,就仿佛,对一种长期磨难的承诺会让他来得更容易。抓住了她身心的,是一种慢性病,她心中十分清楚,它牢牢地缠住她了。
她转去了教堂,点燃了几根蜡烛,忏悔了并不存在的罪过,只为能配得上救赎,她甚至还梦到了自己给孩子哺乳。当她的一个情人把她的一个乳头含在嘴里时,她竟开始哭了起来,她本该抽他们嘴巴的,所有人。她收养了一只小猫崽,并且庆幸它从来就没有干净过;她花费了很多时间来洗净它,擦干它,吹干它,这是一个很自私的畜生,立即就变得很肥胖,很挑剔,表现得恰到好处,足以让她补赎她想象因自己的不育而犯下的罪过。让娜·贝尔蒙说,这只小猫就是一场灾祸,但是,她只是嘴里这样说说而已,面对着它的到来,她什么都没做。
露易丝被这一番向前奔进折腾得疲惫不堪,决定去看医生。结果,一纸判决书下来,简直就是一记晴天霹雳,竟然是输卵管的一个问题,是反复发作的输卵管炎造成的结果,人们对此毫无良策。仿佛是出于偶然,那只猫当天晚上就被摔死在小放荡者餐馆的门前,“这一下可算是轻松了。”儒勒先生这样说道。
露易丝放弃了跟男人们的交易,变得暴躁易怒。夜里,她会拿脑袋往墙壁上撞,她开始憎恶起自己来。在镜子中,她看到自己的脸上时不时地会萌发出难以觉察的一丝丝抽搐,那种紧绷、神经质、焦躁、紧张的神态,通常会在那些因为没有生育过孩子而痛感失望的女人的脸上涌出。她周围的另一些女人,比如她的同事艾德萌妲,或者是开烟草杂货店的克洛瓦泽夫人,都因自己没能成为一个母亲而有过自我嘲讽。而露易丝,她,则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凌辱了。
她那有所克制的愤怒让男人们害怕。即便是餐馆的顾客,以往通常肆无忌惮的那些人,现在也都不再敢在桌子间伸出手来摸她一把了。她显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高傲疏远。在学校里,人们在背后称她为“蒙娜丽莎”,这可太不可爱了。她去剪了一头短发,用以惩罚她的女性特征,也让自己变得更难以接触。不过,悖论之坑倒是越挖越深了,因为,这一新的发型反而让她落得比以往更漂亮了。有时候,她甚至有些怕自己会有一大串孩子,会落到盖诺太太的地步,那个疯女人会把那些倔强的刺头男孩叫到黑板前,脱下他们的裤子,而在课间休息时,会惩罚那些不听话的女孩站在墙角,一直就那么站着,直到她们实在憋不住尿,尿在裤子里。
露易丝赤裸着身子,站在镜子前,心潮澎湃,思绪翻腾。兴许是因为,她跟男人们的关系从此就不再存在了,她突然就意识到,尽管大夫的建议是那么不合道德规范,它还是迎合了她的内心。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她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而他,无疑也明白了,他也一样,明白到了自己提议的不妥,就没有重新再提他的要求。他很亲切地微微一笑,感谢她提供的服务,她端上的水杯,然后,就像平常那样一头扎入了他的那份《巴黎晚报》中。露易丝,从前从未正眼瞧过他一眼,这会儿便趁机细细地打量起他来。如果说,上个星期,她并没有马上就做出反应,那是因为她觉得,他本人并没有丝毫暧昧可疑,任何令人担忧之处。她看到,他有一张很有特点的脸,长长的,充满了倦意。她看他有七十岁的样子,不过她从来就不太擅长这方面的推测,她常常会弄错。很久很久以后,她恐怕还会记得,她在他身上发现了某种伊特鲁里亚人 的特点。这个词让她深为震惊,她还不是很习惯。她本来是想说很“罗马人”,因为他的鼻子很大,还稍稍有些尖钩状。
已经有谣言传来,说的是,替共产党做宣传就够得上死罪,儒勒先生听闻之后便心有所动,还兴致勃勃地建议扩大争论(“我嘛,即便是他们的律师,我也要把他们送上断头台……总之,真的就是这样,怎么着!”)大夫起身准备走的时候,露易丝正忙着收拾旁边的一张桌子。
“我会给您钱的,这是肯定的,您就对我说您想要多少钱好了。我再说一遍,我只不过是要瞧您一眼,没什么别的,您完全用不着害怕。”
他扣上了外套的最后一粒纽扣,戴上了帽子,微微一笑,朝儒勒先生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就平静地走出门去,而儒勒先生正说到莫里斯·多列士的逃亡 (“应该就在莫斯科,这畜生!该枪毙,我要说,该枪毙!”)。突然听到这句她以为不会再听到的话,露易丝差点儿松开手中的托盘。儒勒先生抬起了眼睛。
“你怎么啦,露易丝?”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星期里,她的愤怒有增无减,她将会对他说出她的想法,对这个老傻瓜。她怀着一种狂躁的不耐烦等待星期六的到来,但是,当她在星期六看到他走进餐馆时,她发现他是那么年老,那么衰弱……整个服务期间,她就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寻找一个理由,她实在不明白,她心中的愤怒之火可以就这样重新减弱、回落了。那是因为他对他自己很确信。如果说,她被他的建议弄得六神无主,那么,他自己倒似乎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微微一笑,点了当日的主菜,就读起报纸来,然后,慢悠悠地吃饭,不慌不忙地付账,在准备出门的那一刻,他问她说:
“您想好了吗?”他以一种柔和的口吻问道,“您想要多少?”
露易丝瞧了瞧儒勒先生,感觉到一种羞耻,自己居然就这样,在餐馆的大门口低声地跟那位老大夫说话。
“一万法郎。”她脱口而出,像是骂了一句脏话。
她脸红了。这笔钱数目太大了,不可能接受的。
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我明白。他扣好了外套的扣子,戴上了帽子。
“同意。”
然后,就出了门。
儒勒先生问她道:
“你跟大夫没什么问题吧?”
“没有,怎么啦?”
模糊的手势。不,没怎么。
这么大数目的钱让她颇有些害怕。午餐的服务结束之际,她尝试着列了一下单子,看看用一万法郎的钱究竟可以为她提供点什么。她明白,她将接受一个男人花钱买她脱衣裸身。她就是一个婊子。这一判定让她感到内心中有一丝宽慰。它跟她对自己的想法还是相一致的。若是在其他时刻,想要让自己心安理得,她会对自己说,拿裸体示人,这并不比去看医生更糟糕。她的一位女同事还给一所美术学院当过人体模特呢,看来,只不过有一些厌烦而已,她尤其担心的还是会着凉。
而一万法郎……不,这是不可能的,这不会仅仅只是脱光衣服的问题。他一定还想要别的。以这样的价格,他可能会……但是,对一个男人以这样的一笔钱为代价究竟会要求得到什么,露易丝实在是没有任何的概念。
兴许大夫也作了同样的思考,因为他再也没有说起过。一个星期六过去了。然后又是另一个星期六。接着是第三个。露易丝不禁问起了自己,她要的钱是不是太多了,他是不是去找另一个姑娘了,一个更好商量的姑娘?她因此不无懊恼。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为他上菜放盘子的时候,动作比平常粗暴多了,而当他对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喉咙中会发出一记小小的响声,总之,她变成了当她是顾客时也会觉得讨厌的侍者。
眼下,她已经结束了午餐服务,正忙着擦桌子呢。从这个角度望出去,能瞧得见她住的那栋小楼房的正面墙,就在佩尔斯死胡同中。在街角,她能看到医生,他就站在拐角上,悠然自得地抽着一支香烟,瞧他的那副样子,像是正不慌不忙地等着什么人呢。
她尽可能地拖延着时间,但是,无论她怎么慢腾腾地拖沓,一项任务总有一个终结的期限。终于,她穿上了外套,出了门。她隐隐约约地希望大夫已经厌倦此事了,但她知道他根本就没有。
她一直走到他跟前。他冲她亲切地微笑。她仿佛觉得他的个头比在餐馆中要矮得多。
“这个,您打算在哪里,露易丝?在您家吗?在我家吗?”
在他家,当然不行,太冒险了。
在她家也一样不行,那样一来,她会像什么样子?邻居们……她倒是几乎没什么邻居,但是,这可是一个原则问题。那样,绝不行。
他建议去旅馆。这样一来,就有一种妓院的味道了,她接受了。
他应该早就预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了,因为他递给她一页他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
“星期五,您看行吗?十八点左右吧?我以梯里翁的名义预订了一个房间,地址都写在这上面了。”
他把两只手又缩回到衣兜里。
“谢谢您的同意。”他又补了一句。
露易丝捏着那张纸,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它塞进手包里,回家去了。
她的这一星期就像一个耶稣受难周一般难熬。
她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每个白天,她都会改十次主意,而每个夜晚,则会改二十次。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事情会变得很糟糕呢?纸上写的是旅馆的地址,在十四区,叫阿拉贡旅馆,她星期四就提前去了一趟,纯粹是为了瞧一眼。她刚刚走到旅馆的门前时,汽笛就呜呜地响了起来。原来是一通空袭警报。她便四下里打量,寻找哪里可以藏一下身。
“请过来……”
客人们鱼贯而行,走出了旅馆,他们步子沉重,有些趔趔趄趄,一个老妇人抓住了她的胳膊,“从这里走,走边门。”一段楼梯通向了地窖,有人点亮了蜡烛。没有人对她没戴防毒面罩表示惊讶,因为旅馆里每两个房客中就有一个不配备这种玩意儿。这应该是一种提供半膳食的旅馆,房客们都彼此认识。人们一开始还使劲地盯着露易丝看,但是,很快地,就有一个大腹便便撑得裤子都扣不上的男人掏出了一副纸牌,一对年轻的夫妇拿出了一副棋盘,此时,就再也没有人对她感兴趣了。除了旅馆老板娘,一个长了个鸟脑袋的看不出年龄来的女人,她裹着一条头巾,头发的颜色黑得令人生疑,仿佛就是一头假发。她的眼睛是铁灰色的,身子瘦削、纤弱——当她坐下来时,露易丝能猜想到,她的膝盖正尖尖地顶着裙子的布料呢——只有这位旅馆老板娘还在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瞧,看来,在这里,人们应该不经常看到新面孔。警报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人们重新返回地面。“女士先走。”那个胖男人说,人们感觉他每一次都在说同样的句子,如此一来,他应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绅士了。没有人跟露易丝说过话。她谢过了旅馆老板娘,老板娘则瞧着她远去,露易丝能感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上,但是,当她转身过来一看时,她发现整个街道空空如也。
第二天,时针如发了疯似的转得飞快。她本来已经决定不去了,但是,从学校下班回来时,她还是换上了衣服。十七点三十分的时候,她离开了自己的家,恐惧揪得她的腹部一阵阵发紧。
在出门的一瞬间,她又转身返回,打开了厨房的抽屉,操起一把切肉刀,塞进了她的手包中。
到了那家旅馆的前台,旅店老板娘认出了她,表现出一丝惊异。
“梯里翁。”露易丝只说了这么一句。
老妇人递给她一把钥匙,给她指了指楼梯的位置。
“311房间。在三楼。”
露易丝觉得直恶心,几乎就要吐出来。
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她从未踏入过任何一家旅馆一步,那可不是她这种人该去的地方,在贝尔蒙家的人看来,那是一个专为富人而留的地方,总之,那是为别的人,为那些来度假的人,或者靠空气为生的闲人而留的地方。“旅馆”是一个异国情调的词,是豪华宅邸的同义词,或者,假如可以用某一种口吻来说,是妓院的同义词,这两种地方,贝尔蒙家的任何人都是断然不会涉足的。而现在,露易丝居然来到了这里。走廊中的小地毯都已用旧了,但依然很干净。她上楼时走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便在房间门口待了很长时间,寻找着敲门的勇气。周围什么地方好像传来了一记响动,她有些害怕,便抓住了门把手,拧了一下,开门进去了。
大夫已经在房间里了,穿着外套,坐在床上,就像是在一个等候大厅中。他很平静,露易丝发现他苍老得很,并且坚信,自己根本就用不着动刀子。
“晚上好,露易丝。”
他的嗓音很柔和。她无法回答,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掐住了。
所谓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小小的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五斗柜,柜子顶上,她看到放有一个厚厚的信封。大夫只是让一丝仁慈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唇上,他微微地低下脑袋,像是为了宽慰她,但是她已经不再害怕了。
在前来的路上,她就已下定了决心。首先,她要对他说,她只做他们之间说定了的事,他不能动手摸她,假如他非要动手,那么她马上就走人;其次,她要数一下钱,她可不愿意被人……但是,眼下,在这个过分狭小的房间里,她明白到,她曾想象过的剧情是无法适用的,一切都将发生得很简单,很平静。
她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就像老话所说的,不知道该迈哪只脚开步跳舞了。由于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就朝柜子上的信封瞥去一眼,想从中寻觅一点勇气,她后退了一步,把她的外套挂在门后的挂衣钩上,接着就脱下了鞋子,在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她又双臂交叉地伸过头顶,脱去了裙袍。
她本希望他能帮她一下,告诉她该做什么。房间里笼罩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嗡嗡作响的寂静。一时间里,她以为自己就要晕厥了。假如她撑不住的话,他是不是会趁机下手呢?
她站立着,而他则坐着,但是,这一姿势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优势。他的力量,属于他的那一份力量,正在于他的呆滞无力。
他满足于就那么瞧着她,他等待着。
当她脱得只剩下内衣时,反倒是他似乎感到了冷,他把双手插进外套的衣兜里。
为了安慰自己,她试图寻找这位顾客身上她所熟悉的特征,但是根本就找不到。
在感觉很漫长的一分钟还是两分钟的尴尬之后,因为必须做些什么事,她就双手交叉到了背后,解开了她的胸罩。
这男人的目光爬到了她的胸脯上,仿佛被一道光芒所吸引,而尽管他的面部线条一点儿都没有动,她还是相信她已经从他脸上辨识出了某种激动。她自己也瞧了瞧她的乳房,那玫瑰色的乳晕,隐约有点儿疼痛。
她真想彻底了结这一切。于是,她下定了决心,脱下了内裤,任它掉到了地上。由于不知道该拿她的那双手怎么办,她就把它们放到了背后。
老男人的眼睛慢慢地往下落下去,构成一种很温柔的抚摩,最终停在了她的下腹部。长长的几秒钟就这样过去了。根本无法想象他有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在他的脸上,在他的整个人身上飘拂过了某种无法定义却又无限忧伤的东西。
她本能地明白到,她应该转过身去。兴许,她是想摆脱眼前某种程度上令人心碎的情境。
她以左脚为轴心,转身过去,一时间里,目光盯住了五斗柜上方墙上的那幅稍稍有些挂歪了的海景版画。她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屁股上。
一丝最后的顾忌荡漾在她的心头,生怕他会伸出手来,试图来摸她,她情不自禁地转过头来瞧了他一眼。
他刚刚从衣兜中掏出了一把手枪,朝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人们发现露易丝赤裸着身子,半蹲半跪,几乎虚脱,还不时痉挛性地颤抖着,而老男人则倒在床上,侧身而卧,双脚离地面有几厘米,仿佛自我遗弃在了一段短暂的睡眠中。想必,他当时看到露易丝朝他转过脸来一定很惊讶,这让他不免有些慌张。除了这一点,他开枪的时候,枪口还稍稍往下偏低了一点点。他的半张脸都被打烂了,一摊血在床单上慢慢地洇开来。
人们赶紧报警。一位顾客,从隔壁的一个房间里冲出,匆匆赶过来。他发现年轻女郎全身赤裸裸的,就像一条肉虫子,他都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才能抓住她。从胳膊底下吗?抓她的双腿吗?小小的房间里笼罩着一种浓烈的火药味,但给他留下更深印象的,还是那些血,整个房间满是鲜血。
他试图不往床上瞧,只是在露易丝的身边蹲下来,把一只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发现她身上冰凉冰凉的,几乎就像是一块石头,但是她还在一跳一跳地颤动,仿佛是晾在风中的一件内衣。
他尽可能地抓紧她,从腋窝底下伸过了手去,终于让她站立起来,他使尽全力撑住她,不让她倒下。
“加把劲,”他说,“会好的……”
她低下眼睛,瞧了瞧倒在床上的老人。
只见他还在喘气。他的眼皮张开又闭上,张开又闭上,他盯住了天花板瞧,就仿佛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在寻找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而在这一刻,露易丝已经疯了。她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像是一个不愿再跟一只疯猫关在同一个口袋中的女巫 ,拼命挣脱开来。她一下子冲出了房间,快步奔下楼梯。
楼下,早已聚集了一大群人。房客们、邻居们听到枪响纷纷赶来,不料撞见了赤身裸体的露易丝,只见她一边高声叫嚷,一边推开众人。
然后,夺门而出。
没走几步,她就来到了蒙帕纳斯林荫大道,开始奔跑起来。
行人们发现的,简直就不是一个裸体女郎,而是一种幽灵般的幻象。她浑身是血,目光惊恐,左右摇晃,前后趔趄。人们不禁会问自己,她是不是会突然穿越马路,扑倒在你们的车轮底下。见此行状,车辆纷纷减速,公交车也都刹了车,一个乘客在车厢平台上吹了一记口哨,喇叭声从四处传来,此起彼伏,她却什么都没有听见,只顾光着脚疾步行走,行人们跟她打照面时都惊得目瞪口呆。她不停地挥动着手臂,像是在驱赶一大群想象中的小昆虫,她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线路,在人行道上趔趄而行,一会儿擦着一家商店的橱窗,一会儿又绕过一个公共汽车站,她踉踉跄跄,人们都躲着她走,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整条林荫大道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这是谁啊,有人问道,一个女疯子,她应该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吧,必须把她抓起来……但是,露易丝早已走了过去,正在走向蒙帕纳斯十字路口呢。天气依然很冷,她的身体上开始一处一处地出现了蓝色的圆圈。她有一张精神错乱者的脸,人们恐怕会说,她的眼睛炯炯发亮,都快要从脑袋中跳出来了。
人行道上,一个额头上扎着头巾的清瘦老妇人,模样很像是个看门人,看到她来到跟前,立即想起了自己的侄孙女,她俩应该是同一年纪的女孩吧。
“她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看样子像是在辨认道路。我二话不说,立即脱下我的外套,给她披到肩膀上。她瞧了我一眼,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下了,这儿,就在我眼前,她瘫在地上像一摊泥,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扶她起来,幸亏,边上有人过来帮我忙。她浑身冰冷,这个可怜的姑娘……”
围观的人引来了警察,一个治安警员一下就把他的自行车扔在了人行道上,用胳膊肘拨开正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的人群,一直走到她跟前。
结果,他发现一个年轻女子蹲在地上,外套底下应该是赤裸裸的身子,她正用沾有血迹的手背擦着脸,并且大声地喘着气,活像个正在分娩的产妇。
露易丝抬起眼睛,首先看到了直筒筒的警帽,然后是警服。
她认定自己是一个犯罪的人,有人刚刚逮捕了她。
她恐惧不已,瞧了瞧身边。
一道闪电仿佛闪过她的脑际,她又听到了枪响声,闻到了火药的味道。一道血幕从天空降落,把她跟整个世界隔绝了开来。
她伸出胳膊,大叫一声。
接着,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