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1973年)
一个多世纪以来,有关工会的公共政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工会)已成为政府在其主要职能——防止胁迫和暴力——方面最典型的失败案例。
——弗里德里希·哈耶克,1960年
当你成了工会会员,婚后生活不艰难。若男会员娶了个女会员做老婆,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噢,你们吓不倒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工会,直到我死去的那天。
——伍迪·格思里的民谣歌曲《工会女会员》的歌词,1940年
1971年,伯纳德·保尔森前往松弯炼油厂工作。
他开着车,穿过一片人烟稀少的玉米地和大豆地,沿着双向两车道的乡间小路驶向位于明尼苏达州罗斯蒙特小镇附近的炼油厂,这里位于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以南大约20英里。在这个地方,薪水优厚的工作机会并不多见。当地的孩子都在农场长大,从公立高中毕业时——如果他们能从高中毕业——除了务农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出路。整个地区只有少量的工业,例如罗斯蒙特附近的一家氨厂以及河对岸一家位于威斯康星州境内的造纸厂,但是薪水都不算高。整个20世纪60年代,当地最好的就业机会就在大北方石油公司的炼油厂,该炼油厂最近刚刚被科氏炼油公司收购。
只要你具备高中学历就可以进入炼油厂工作,员工受到工会保护,享受工会福利,一个男人很快就能挣到稳定的工资来偿还房贷并养活全家,这样的工作机会在当地受到追捧。
这家炼油厂在当地的经济发展过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几乎主宰着整个地区。正在开车前往炼油厂的保尔森,经过绵延数英里的丘陵、小农舍、拖拉机和粮仓后,在距离炼油厂还有几英里的地方,就看到了从地平线拔地而起的厂区。炼油厂突然映入眼帘,就像一座小城市的天际线,真是一幅令人难忘的画面。然而这条天际线有些异类,细看甚至有些诡异。天际线下的装置塔没有窗户,喷出白色的蒸汽,其中一些位于炼油厂南端,向天空喷射出一排排火焰。这些巨大的火炬燃烧得如此稳定,以至于常常被准备在当地机场着陆的飞行员们当作地标。
保尔森沿着一条通往炼油厂大门的高速公路行驶,这条路大致与密西西比河平行,与河之间有茂密的松树和橡树阻隔。大北方石油公司为炼油厂所选的地址非常好,就在密西西比河边一个叫作松弯悬崖自然保护区的地方,地形开阔平坦。在这个地区,河流不是风景优美的水道,而是工业运输的要道。这条河为装载了谷物或煤炭的巨型驳船提供通道,同时,也为松弯炼油厂的原油和沥青的进出提供了通道。河水在明尼苏达州的严冬季节也不会结冰,驳船运输价格远低于铁路或公路运输,非常适合将产品运输到遥远的南方。
保尔森驶离高速公路,驶上一条通往炼油厂大门的小路。在一座座大型装置底部,有一座用米色砖瓦砌成的低矮办公楼,
就在停车场的北边,这是炼油厂的办公楼,保尔森将在那里工作。当他开车进入停车场时,注意到车位上有贴着员工姓名的标志。这些车位显然是为个人保留的,而其中最好的车位——离通往办公楼入口最近的车位上有他的名字。保尔森按照一直以来的习惯提前到了公司,此时大多数停车位都还空着。他把车停在标有他名字的车位上,熄火,下车。
保尔森沿着人行道穿过双层玻璃门,走进办公楼。在上任第一天,他告诉助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预留车位清理掉。
“我说:‘如果你想抢个好车位,就得早点到公司。’”
******
保尔森经常穿着牛仔靴上班。
这是以前在得州的同事送给他的离别礼物,他自豪地穿着,因为这让他想起过去与员工相处得多么融洽。即使有时表现得很强硬,但他依旧认为自己是一个好领导、一个公平的领导。
保尔森在松弯炼油厂正式开始工作后,很快就发现查尔斯的看法是对的,这个地方迫切地需要他展现领导能力。与大多数经理不同,保尔森星期六也会来上班,像平日一样很早就会到达公司,亲自到车间检查一线生产运营情况,而看到的场景常常令他感到震惊。这次是发现了正在睡觉的员工,他停下来,看着他们在大型生产装置旁酣睡,高温高压的石油化工产品就在附近的管道中流淌,如果出现问题而没有及时处理,随时可能引发爆炸。保尔森以不算温和的方式叫醒了这些睡意正浓的员工。
在炼油厂工作的危险程度可远远高于汽车组装厂。松弯炼油厂占地700英亩,拥有由蜿蜒的管道、巨大的储罐、隐约可见的装置和交错其中的人行道组成的壮丽景观。这同时也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巨大的循环系统中充满了高压易燃液体。炼油厂被分成不同的“单元”,或者说不同的装置,每台装置都有其独特的功能。每个单元都有一组操作工轮流负责,一组通常有三名操作工,他们要长时间倒班,有的操作工连续工作时长甚至超过10小时,并且需要长时间监控设备内部发生的复杂而危险的化学反应。如果一切顺利,那就是平淡的一天;如果出了岔子,很快就会演变成一场灾难。
原油通过管道输送到炼油厂,储存在巨大的白色原油罐中。
这些原油随后会被转移送到巨大的“锅炉”中,这些装置被称为加热炉,将原油加热到约700华氏度
。加热炉的运行危险却重要。有一个叫洛厄尔·佩顿的年轻人在炼油厂工作时,曾注意到加热炉周围有一堵又高又厚的墙。他向老师傅询问那堵墙的作用,得到的回答是:“(如果没有这堵墙)锅炉一旦爆炸,就得去50英里以外找你的尸体。”
原油在被加热后,会产生一系列化学反应,有点像炼金术。
石油看起来只不过是闪闪发光的黑色黏液,其中却包含了极其复杂的化学成分。高温解开了将“黑色金子”锁在一起的化学链,释放出一道由化合物组成的“彩虹”,产生如汽油、丁烷、煤油、丙烷、柴油以及一系列种类繁多的石油化工产品,它们被用来制造从衣服、润唇膏到建筑塑料在内的所有东西。这种反应发生在炼油厂最显眼的地方:分馏塔。它将原油的化学馏分或者说组分分解。加热后的原油用泵打入塔内蒸馏催化。油气就像烟囱里的烟一样在分馏塔内向上汽化,在此过程中,不同组分的油被收集在塔内的一系列托盘上。一个托盘分离煤油,另一个分离汽油。原油就像大平原印第安人
捕猎回来的水牛一样被吃干榨净,所有组分都被充分利用。炼油最极致的技巧之一就是,在损耗最低的情况下,从原油中榨出每一滴可能的石油化工产品。
保尔森是该领域的专家,
他痴迷于尽可能高效并且有利可图地运营炼油厂,但同时也希望员工们能在这里井然有序地工作。保尔森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巡视炼油厂的他,走起路来就像海军上将在战舰甲板上视察一样,身后经常跟着两个助理,泰然自若地发号施令,嘴里时不时蹦出粗鲁的言语。
可能对其他地方的员工来说,这样的领导令人生畏,甚至是恐惧,但是这里的员工并不害怕保尔森。事实上,因为有工会的支持,他们不怕任何人。
松弯炼油厂的员工加入了一个叫作石油化工和原子能工人工会(Oil,Chemical and Atomic Workers Union,缩写OCAW)的强大工会组织,隶属编号OCAW 6-662的当地分会。
加入OCAW需要宣誓。
会员入会时要举起右手,宣誓对工会的忠诚,更具体地说,是宣誓会对工会的兄弟姐妹忠诚。对于这些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工会,其次才是公司。OCAW的会员在租来的大厅里会聚一堂,就劳资协议进行投票,并与工厂的主管或经理讨论个人问题。他们经常聚在炼油厂以南一家叫作科茨之家的酒吧里喝酒,这家酒吧的外形看起来像一座小木屋或大型的狩猎小屋。
工会主席约瑟夫·哈默施密特在科茨之家以酒量大而闻名,
除了喝酒,他也经常高声谈论炼油厂的管理状况以及他的工作计划。哈默施密特的身体中流淌着工会的血液,同事们称呼他为“棘手案件”。炼油厂的所有人都知道,是哈默施密特领导了工会会员与附近一家名为红翼陶艺(Red Wing Pottery)的公司的劳资协议谈判,该公司也雇用了OCAW会员。在谈判过程中,
哈默施密特拒绝相信红翼陶艺公司真的处于财务困境中,即使公司展示了财务报表,他也拒绝相信这些报表是真实的。红翼陶艺公司无法与OCAW达成协议,被迫宣告破产。哈默施密特为此感到自豪,这些事迹就像旧时美洲原住民从被杀的敌人头上剥下带发的头皮然后挂在墙上一样作为战利品被炫耀。在他心中,没有哪家公司能凌驾于OCAW之上。
每当哈默施密特和他的工会朋友在科茨之家喝威士忌时,他的样子就像个州长。他有理由这么做,因为他就像州长一样拥有真正的权力。OCAW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联盟,但更重要的是它处于一个高度工会化的州。OCAW不仅自身拥有权力,还从与州内其他工会相互忠诚的关系网中获得权势加持。警察、卡车司机、教师、报社记者以及化工厂的工人,全都有自己的工会。OCAW的会员忠于自己的工会,而工会又与本州其他工会相互照应。如果其中一个工会罢工,其他工会将给予支持。像哈默施密特这样的人如果愿意,完全可以整垮一家公司,红翼陶艺公司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而OCAW也毫不避讳地利用这种影响力为会员谋取私利。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OCAW在与松弯炼油厂的谈判中制定了一个框架协议,除了为工会会员提供更高的薪酬待遇和福利外,它还赋予OCAW在炼油厂运营上的大量控制权。
在接任工厂经理后不久,保尔森就看到了这种协议带来的后果。例如,当一名加入了OCAW的员工在检查生产装置时,发现了一个损坏的阀门,他不会立刻修理阀门,而是开始用无线电求助。工会组织利用术语把劳动力按专业技能或“职业”进行分类——员工只做属于他们专业的工作。当一名员工发现阀门损坏时,他会打电话给一位从事隔热专业的人,由这个人来拆开管道周围的隔热层;然后再打电话给电工,检查线路,或者切断问题区域的电源。而这些来帮忙修阀门的员工不得不开着卡车到维修现场(毕竟炼油厂占地700英亩)。而且工会有一条规定,禁止工会会员与公司主管一起乘车。为了满足这一规定,炼油厂设立专岗,由一名工会会员整天坐在皮卡上,在炼油厂内运送人员。当不同“职业”的员工在无线电里叫车时,皮卡司机就会去接他们——先是隔热专家,然后是电工,把他们带到问题现场。皮卡司机的工作是工会为其会员创造的一个更轻松的岗位。只有当不同“职业”的人被送至现场,一个接一个地完成他们的工作时,损坏的阀门才能被修复。
关于加班费也有一些规定,即使是OCAW的会员都觉得特别可笑。其中一条规定是,如果倒班工人被要求延长工作时间,那么至少需要提前两小时通知工人。如果工人没有提前收到通知又要求他加班,那么工人应得到一笔相当于两小时加班费的工资,外加一个半小时的奖金。结果由于这一规定的存在,炼油厂在下午两点左右变得很难找到人——正好是在四点换班前的两小时。比如中央控制室,明明两点时还空空荡荡的,两点十五分时大家却突然都出现在办公桌前。想留下来加班?可以啊,但如果这样要求了,就需要支付额外的奖金。
即使是资深工会会员也认识到这些规则对自己有利到不合理。“这太疯狂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争取到这样的条件的。工会简直捏住了管理层的命根子。”厄尼·特隆伯格回忆说。特隆伯格于1956年来到炼油厂工作,当时才20岁出头。
保尔森经常和查尔斯通电话,
把在炼油厂看到的情况向老板汇报。这对查尔斯来说可不是什么新闻,他目睹过工会的运作。年轻时,查尔斯曾在松弯炼油厂工作过一个夏天,他见过哈默施密特这样的工会大佬为所欲为的举动。当保尔森通过电话描述他在炼油厂里看到的情况时,查尔斯听上去语气平淡,但毕竟工会真的可能会毁掉他试图建立的一切。保尔森回忆说:“他告诉我:‘我担心工会会导致这家炼油厂关门。’”
刚到炼油厂不久,保尔森就有机会与OCAW正面交锋。现有劳资协议将于1972年底到期,新的谈判将给保尔森和查尔斯改写炼油厂运行规则的机会,让这个地方重新回到他们设想的轨道上。
1972年4月,保尔森开始了第一个行动,他安排哈默施密特在复活节工作。
哈默施密特显然不想在复活节期间工作,所以像往常一样,他告诉了保尔森自己的打算。
其实不难理解为何哈默施密特认为自己公开不服从管理的行为理所当然地不会受到惩罚,因为这就是松弯炼油厂一直以来的工作方式。如果工会会员对某件事感到不高兴,譬如说,某位同事被上级严格要求了,那么他们首先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到管理部门好好聊聊,聊到问题解决为止。而管理层通常会妥协。保尔森看上去也像会妥协的样子,因为他不受员工欢迎。牛仔靴、军营式的检查、星期六早上叫醒在岗位上睡觉的员工并使他难堪,这一切都让员工对保尔森感到不快。保尔森回忆起他听到的工会会员在背后对他的议论:“这些人想把那些靴子塞进我的屁股里,然后把我送回得克萨斯州。”
当复活节的倒班开始时,哈默施密特没有到岗,保尔森立即解雇了他。在OCAW看来,保尔森此举无异于宣战。
******
1972年深秋和初冬,到了科氏炼油公司和OCAW协商新劳资协议的时候。
围绕这些协议的磋商有着传统套路。劳资协议是工会和公司之间达成的一系列协议,规定了工作场所的雇佣条件,从薪资水平到医疗保险等额外福利的价值。协议甚至会明确工作场所的规则,比如解雇员工的程序,或者员工投诉管理层的方式。劳资协议通常持续三年左右。在协议即将到期之前,科氏炼油公司的律师团队来到一个会议室,坐在会议桌前面对一组由OCAW选出的谈判代表。工会谈判代表几乎都是炼油厂的员工,而不是律师或谈判专家。在与公司讨价还价时,工会会员完全依靠自身对炼油厂运作的了解,他们知道该向资方提什么要求,也知道自己可以提供什么作为回报。为了达成目的,工会会员依靠的是集体意志力,是团结一心,他们甚至不惜在管理层否决工会诉求时集体罢工。
第一次与OCAW谈判团队会面时,保尔森坐在会议室里,身旁是公司的律师,桌子对面坐着仍担任工会主席的哈默施密特。尽管哈默施密特被解雇了,但工会坚持让他参加谈判。工会已经对哈默施密特的解雇提出了申诉,同时,他仍然是工会会员。
在所有人落座后,保尔森提出了他的建议。
科氏炼油公司将单方面重写炼油厂内部所有的规章制度。工会会员享有的论资排辈制度和员工只能从事单一“职业”的规定将不复存在。员工摆渡车,没了。加班不提前两小时通知就要支付额外奖金的规定,也没了。不仅如此,保尔森向工会谈判团队表明,磋商的余地将会非常小。新规则就在眼前,这就是炼油厂的新运作方式。就这些。
虽然看起来像是在谈判初期的虚张声势,但保尔森就这样带着得州式的桀骜不驯,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圣诞节过后的第一个新年寒冬,工会也清楚地认识到,保尔森并没有故弄玄虚,他是真的不打算谈判。
在OCAW看来,下一步的应对,只剩下一种选择。
1973年1月9日下午4点,所有工会会员离开他们的工作岗位,离开了厂区。
他们走出停车场,然后穿过炼油厂大门。在那一刻,大门变成了一道警戒线,越过这条警戒线就标志着走上一条不归路。在离开大门后,OCAW会员被炼油厂拒于门外,一瞬间他们集体待业了。
大门内的这座炼油厂,为工会会员提供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一份可以养活孩子和偿还住房抵押贷款的收入,让他们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还会回到这里工作,以及这里的工作岗位是否还会对他们开放。保尔森和查尔斯在谈判桌上明确表示,科氏炼油公司计划摧毁OCAW。工会会员则必须向保尔森和查尔斯证明,OCAW是不可能被打垮的。
虽然说起来轻松,但没有哪个OCAW会员愿意把自己的工作当作讨价还价的筹码。例如约瑟夫·奎因,他有妻子和五个孩子。
由于一直在炼油厂工作,奎因无法每天陪伴家人,甚至连续错过了五个圣诞节的早晨,他的妻子丽塔只能在他缺席的情况下给孩子们分发圣诞礼物。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份导致他无法陪伴家人的工作,奎因给了孩子们一个自己不曾拥有的童年。他和丽塔在位于明尼阿波利斯郊区的罗斯蒙特附近拥有一套整洁的房子,孩子们就读于优质的公立学校。他们没有像奎因那样在明尼苏达州西部长大,夏天炎炎烈日时也不得不在农田里长时间劳作。
当OCAW组织罢工时,奎因并没有质疑工会的决定,一个简单的想法促使他服从:团结。团结凝聚了工会所代表的一切,凝聚了使工会强大的一切。在奎因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原本不存在团结二字。他由一个农民抚养成人,所以他学会了个人成就和努力工作的价值。奎因的父亲告诉他,工会滋生好逸恶劳。但当他搬到明尼阿波利斯时,能找到的工作全都存在工会组织。当奎因举起右手,对OCAW宣誓忠诚时,他也宣告了将与炼油厂的工会兄弟同心同德。但当时这种承诺并非发自内心,奎因只是想得到这份工作。
然后,奎因第一次惹上了麻烦。
他在炼油厂的工作之一是检查位于工厂南端的白色原油罐。这是一项重要的工作,如果不密切进行液位监测,原油可能会溢出。在轮班即将结束时,因为有人正在进行设备焊接,奎因无法检查一个本该检查的油罐。那人走后,他准备去完成液位测量,但是另一个同事又在附近小便,奎因选择给他隐私空间,只好再次放弃。直至轮班结束,奎因仍然没有完成液位测量。他把这一情况向经理反映,经理告诉他不用担心。
奎因回忆说:“接下来我了解到,那个漂亮的白色大油罐变成了黑色,表面全是油。”油罐满溢了,如果奎因按照工作要求完成本该完成的液位测量,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由于工作出现差错,奎因被停薪留职三天,用来偿还住房抵押贷款和养活孩子的收入将比原来减少1/3。他承受不起这样的经济打击,觉得这样不公平,进而向工会提出了对公司处罚的申诉。申诉是只有工会会员才能提出的正式投诉,处理方式有点像提起诉讼,由工会作为员工的辩护人。没有工会,就无法正式申诉,雇员只能简单地抱怨,或者自己去说服老板认真对待他们的诉求。有了申诉,工会就会站在员工那一边。
奎因提出申诉后,被“传唤”到炼油厂办公楼。他走进一个会议室,在那里有一位代表公司的律师来讨论奎因所受到的处罚。奎因身旁则坐着一位OCAW代表。奎因和公司的律师在讨论这个问题时,OCAW的人不停地打断他,不断地纠正奎因,不断地在故事中插入新的细节。奎因强烈反对其中一些细节,尽管这些细节使故事对奎因更有利。公司的律师坐在那里看着奎因甚至与OCAW的人发生了争执。最后,公司的律师宣布会议结束,他似乎很恼火,有固执己见的OCAW的人在场就很难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
会后几天,奎因又被叫到管理部门的办公室,这次只有他的经理在那里。经理指了指桌子,桌上有一张支票,是奎因被停职三天所扣除的工资。“他告诉我‘别把这当成胜利’。但胜利就在桌上唾手可得!”奎因回忆说。他高兴地拿着那张支票兑现了。
这件事给奎因上了重要一课,申诉过程中OCAW的谈判代表让公司律师的处境艰难,而这一切的努力只是为他争取被扣除的工资。多亏了那次经历,奎因明白了团结的含义:“我看到了事情的本质。”到了该罢工的时候,奎因没有丝毫犹豫。他对OCAW没有丝毫质疑,因为OCAW没有辜负他。这就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
罢工开始了。奎因帮助架设了罢工警戒线。工会会员按计划轮班,在炼油厂三个主要大门进行纠察,并确保警戒线24小时都有人值守。厂外停着一辆小拖车,OCAW罢工活动的组织者在这里发号施令。一些人懒洋洋地在拖车外面打牌,其他人则会在自己轮班期间拿着罢工标语,上面写着“奴隶制的科氏”和“本地OCAW 6-662罢工中”等口号。
奎因的任务是确保轮班顺利进行,以及这些标语随时可用。
罢工的员工们举着海报和标语,但罢工远不只是简单地进行公开抗议。罢工是一种经济武器,在美国100多年的劳工抗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拉起罢工警戒线的目的是从财务上扼杀科氏炼油公司。
警戒线是一个路障,旨在阻止任何运输车辆进出炼油厂,进而影响炼油厂的正常运转。炼油厂生产的产品中,有很大一部分需要由大型油罐车运出。油罐车会把燃料运到当地的学校,或者把汽油运到附近的加油站。如果运输车辆不能自由进出厂区,那么科氏炼油公司的产品销售就会大受影响。OCAW的目标是把公司逼入绝境,迫使它在弱势地位下回到谈判桌上。
油罐车司机,甚至在炼油厂外巡逻的警察,都属于卡车司机工会,越过警戒线就等于违反了自己神圣的团结誓言。罢工警戒线起作用了。炼油厂平时每天有大约200辆油罐车通过大门入库装油并运出,自从OCAW组织起纠察员开始轮班后,这一数字下降至接近零。
工会切断了科氏炼油公司的命脉,他们知道,老板查尔斯·科赫在OCAW罢工期间的每一分钟都在损失巨额资金。似乎可以肯定的是,科氏炼油公司除了妥协将别无选择。为了挽回颜面,他可能会坚持一两个星期,但不可能坚持太久。
如果工会会员存在这样的想法,那么他们显然还不清楚自己是在和谁打交道。
******
保尔森做好了一切准备。
他在办公室里搭了一张小床,在接下来9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睡在这里,很少离开炼油厂,很少离开岗位。他还储备了食物。炼油厂内的办公楼附近有一个食堂,工会会员罢工期间,未加入工会的骨干员工将住在炼油厂内,保尔森下令食堂每天24小时营业,确保他们能随时吃到东西。在罢工期间不再有8小时倒班制度,炼油厂的运营现在成了一项全天候的工作,所以也不会有固定的用餐时间。
保尔森做的不仅仅是“广积粮”,他还不声不响地拉起一支符合自己需要的劳工队伍。这支新队伍里有很多是未加入工会的炼油厂主管,他们现在要完成平时两三个人才能做完的工作,每天工作时间长达16小时。
但即使这样,工作时间依旧不够。于是,保尔森开始打电话回得克萨斯州,回到那个朋友和员工都对他充满信心的传统产油州,邀请一些老朋友到明尼苏达州来工作。在炼油厂大门外架起警戒线后不久,保尔森便安排直升机将这些从得州来的工人送入炼油厂。直升机低空飞过围墙,降落在炼油厂区的地面上,从得克萨斯州、俄克拉何马州等其他州来的新员工安全抵达目的地。在这些工会组织薄弱的州,人们普遍对工会感到厌恶。不仅如此,保尔森还把办公大楼地下室的一个大房间改造成新的员工宿舍。
与此同时在罢工警戒线上,OCAW会员们眼睁睁地看着一架架直升机从他们头顶掠过,盘旋,降落在厂区内,运送接替他们岗位的工人。警戒线逐渐失去了它的意义。
但即使保尔森迅速重组员工队伍,维持炼油厂的运转也并非易事。例如,转化炉这种大型装置,为科氏炼油公司的燃油产品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化学原料。然而,转化炉并不是按一下按钮就能够启动的,它需要大量的氢气来点火。在氢库存耗尽后,保尔森意识到自己无法说服任何当地的卡车司机穿越警戒线运来更多的氢原料。于是,他打电话给阿莫科石油公司的老朋友,那边告诉他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可以利用通过管道进入炼油厂的天然气来点燃转化炉。这是一个棘手而复杂的过程,但保尔森和他的团队还是想出了解决之道。很快,他就让所有的转化炉重新开工,分馏塔也开始满负荷运转。
然而在罢工的第一天晚上,其中一组锅炉设备(也就是那些将原油送往分馏塔之前将其加热至超高温的大型锅炉)的运转有些异常。
由于人手不足,锅炉内部出现了机械问题,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引起注意。通常情况下,这些装置应该由三名员工监控。由于人手不足,所以问题迟迟没有被发现,故障越来越严重,直到系统因燃烧爆炸而崩溃,锅炉侧面炸开了一个大洞,没死人已经是一个奇迹了。装置在慌乱中停止了运行,为阻止油品泄漏,阀门立刻被关闭,否则可能引发火灾烧毁整个工厂。当班人员出去检查锅炉受损情况,最后得出全损的结论。
一位经理走进保尔森的办公室,告诉他这个消息。他说,没有加入工会的那些操作员的帮助,炉子修不好,需要把他们从罢工警戒线上带回来进行检修。“他当时说:‘我们应对罢工失败了。我要我的操作员回来。’”保尔森回忆说,“我对他说:‘如果你真这么想,就赶紧给我滚蛋。’”
保尔森再次打电话给得克萨斯州的朋友,半夜把他叫醒,告知爆炸一事,寻求江湖救急。这位保尔森的老朋友与一群人一起挤上了飞往明尼阿波利斯的飞机,然后又乘着直升机进入炼油厂。大约过了一周,这台设备又恢复了运转。
每天晚上,在上床睡觉前,保尔森都会在炼油厂里四处走动,确保手下工作一切顺利。他走进监控室,那里的人正盯着屏幕,憔悴地连续工作,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每个人都知道,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可能发生灾难,锅炉爆炸就是证明。在一名业务骨干的监视下,锅炉还是起火并喷出高温易燃的燃油,几乎毁掉整座炼油厂。仅仅几分钟的疏忽就可能导致人员伤亡,管理一座人手严重短缺的炼油厂让他焦头烂额。一名员工因精疲力竭和焦虑症发作而辞职,更使他心急如焚。
当保尔森在夜间巡视时,一定会表现得充满信心,鼓舞着在岗员工的士气。他回忆说:“他们说,在那次罢工中,我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我们的一个销售人员在那段时间管我叫巴顿将军,他对我说:‘你只缺那两把象牙柄的左轮手枪
了。’”
******
几周过去了,罢工警戒线上的人们依旧坚守阵地。
他们堵住了进入炼油厂的卡车。但站在厂区大门外,他们还是可以看到分馏塔冒出的蒸气,火炬塔仍在喷出火焰。
警戒线不可能拦住每一辆卡车。保尔森在得克萨斯州和俄克拉何马州的工人开始正常进出炼油厂,甚至当地一些未加入工会的卡车司机也开始穿过警戒线运送油品。
曾在分馏塔工作的OCAW会员特隆伯格看着同事们怒火中烧,
因为那些破坏罢工行动、被称为“工贼”的卡车司机驾着车越靠越近。虽然工会会员们站在卡车前挥舞着罢工海报,但是这些卡车依旧缓慢前行,“蹒跚”地开进了炼油厂。特隆伯格看到同事们把铁蒺藜三角钉——一种铁质尖刺的障碍物——收集在一起,制成一个尖刺朝外的铁球,在卡车经过时扔在轮胎前的地面上。保尔森估计,仅在罢工的头几个月,科氏炼油公司就花了10万美元(考虑到通胀因素,大约是2018年的59.3万美元)更换卡车轮胎。
松弯炼油厂雇用了来自瓦肯哈特私人安保服务公司的私人警卫来看守大门,
这些警卫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戴着租来的警徽的青少年。他们的出现只会激怒工会会员。当一辆卡车经过时,特隆伯格正站在它旁边,这时他听到“叮”的一声,铁钉被扔进卡车的轮弧里。一名年轻的瓦肯哈特警卫迅速从后面接近特隆伯格,指责他扔了铁钉。警卫把特隆伯格送到州警察局,但警察说因为没有目睹全过程,他对此无能为力。特隆伯格意识到瓦肯哈特的警卫们完全不能对他怎么样,很快工会的会员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罢工警戒线周围开始弥漫着一种无法无天的气氛。当“工贼”司机慢慢地把卡车驶近大门时,工会会员会跳上卡车的踏板,猛烈地敲击车窗。如果卡车没有停下,他们就会变得越发暴力。“我们有一些很强硬的人在那儿,他们会打开车门把司机拉出来。”当时在大门外参与罢工的工会会员佩顿回忆说。
一旦工人们变得暴力起来,保尔森就成功地抓住了他们的把柄。
他向法庭提出动议,禁止OCAW在炼油厂门前进行罢工纠察。保尔森的律师认为,OCAW损坏财产和暴力的行为远远超出了工会合法活动的范围。当地地方法院的法官支持了公司的意见,并对工会下达了临时限制令。限制令并没有完全禁止罢工纠察,但极大地限制了工会的行动。法官说,工会现在最多只能派四个人同时在炼油厂门口手持标语,而以前有几十个人。这四个人被禁止采取任何恐吓或暴力手段。现场执勤的警察——即使已经加入了工会——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他们现在有了法官的强制执行令。法官的命令扼杀了围厂抗议活动。
第三周和第四周过去了,罢工活动开始陷入困境。工人们还有住房抵押贷款要偿还,还有孩子要养活。他们秘密寻找兼职工作的机会,很多人找到了新工作,但收入达不到炼油厂的薪资水平。随着罢工的持续进行,OCAW的会员们开始意识到,他们被踢出中产阶级的行列是多么容易,并且明白了房子、车子以及孩子衣食无忧的生活是多么容易失去。他们把所有原因都归咎于保尔森,认为就是他让大家沦落到现在这种危险的境地的。人们越发厌恶保尔森和他的得州牛仔靴,甚至他的言谈举止。男人们聚集在科茨之家喝着酒,谈论着他们可能会做出的行动,怒火中烧。
2月23日星期五晚上,30多名工会会员聚集在炼油厂外。
保尔森和他的员工们已经在大门内连续坚守了大约六个星期,他们不可能永远都待在里面。工会会员知道这一点,他们在外面等着,这时几辆汽车排成一排从炼油厂大门内驶出,车里坐着的都是保尔森的雇员。工会会员猛击车辆的引擎盖,打碎车窗,冲着车里的人大喊大叫。工会会员们一直在练习一种技术,那就是在汽车两侧猛烈摇晃车身,直到翻车。他们分成几组人马,对经过的这些车尝试了这种技术。在混战中有人向炼油厂开枪,没有人被击中,也没有人能确定是谁在开枪。
罢工这段时间,保尔森的妻子独自一人在家,照顾他们的六个孩子。
一天晚上,一个男人打电话到她家,问她保尔森在不在。她说他不在,但可以留下口信。打电话的人对她说,保尔森先生离死不远了,然后挂断了电话,留下保尔森太太带着担忧辗转反侧,她静静地看着6个熟睡的孩子。
保尔森没有屈服。他继续工作,睡在办公室的小床上。他从不放弃,面对威胁他更不会退缩。
每当需要支持时,他就拿起电话打给威奇托。“我直接为查尔斯工作,我们每天都交流很多次。这事儿他是支持的,”保尔森回忆道,“他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3月15日晚,
保尔森来到办公室,躺在小床上,盖上被子,然后逐渐入睡。他筋疲力尽,睡得很香。在他睡觉的时候,一场阴谋即将降临,可能会杀死他,以及刚刚互道晚安的所有在岗员工。
沿着炼油厂西侧有一组铁轨,一列装满原油的油罐火车顺着铁轨一直通到炼油厂的中心,在那里装卸油料。晚上,火车经常停在炼油厂外的一个小仓库里过夜,等待第二天交货。由于重新发动需要大量燃料,所以铁路公司通常会让火车头的柴油机整夜空转。一些炼油厂的员工知道这些细节,他们中有人曾经在那儿工作过,知道火车运行和停靠的规律。
在3月15日午夜过后的至暗时刻,有人偷偷溜到炼油厂附近的火车车厢和发动机之间,跳上其中一台柴油发动机。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干的,但不管怎样,那个人知道怎么操作引擎。他们知道油门在哪里以及如何操作。他们把油门向前推,火车开始前进,他们跳下车。
柴油动力的火车头沿着铁轨行驶,速度越来越快。司机室空无一人,当它驶过空旷的农田并继续加速时,仓库没有人注意到它。大约在3月16日凌晨1点,火车加速奔向炼油厂,铁轨直接通向工厂的中心,直插这个布满管道、料仓、塔楼并且充满了易燃物的“巢穴”。
正在办公室睡觉的保尔森被电话铃声吵醒。他接了电话,听到另一头有个雇员在大喊。保尔森半梦半醒,试图弄清楚他到底听到了什么。好像是出现了什么意外,有火车撞了过来。保尔森迅速穿好衣服跑出办公室。有人在外面喊叫,他朝着那些人跑去。
然后,保尔森看到了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面。一台火车头,侧翻在炼油厂中央。巨大的火车引擎仍在飞转中。
******
疾驰穿过炼油厂的火车直奔一座大型炼油塔。但火车轨道上安装了一种叫作脱轨器的装置,专门防止火车失控造成事故,这个装置起到了安全刹车的作用。火车头高速撞上了脱轨器,脱轨器完成了它的使命,使这个“钢铁猛兽”脱离了轨道,侧翻到一边,在厂区地面上滑行。
如果没有脱轨器,如果火车继续行驶,它将直接撞上一堆汽油管泵,极有可能造成一场大火,吞没整个炼油厂,杀死当时在那里工作的所有人,保尔森也可能在办公室被活活烧死,事故现场离他睡觉的地方也就大约200英尺。
保尔森绕着火车头踱步,试图消化眼前的景象造成的冲击。当班的一名员工以前曾在火车上工作过,他爬进倒下的火车头然后把引擎关掉。保尔森盯着这具残骸,想起所有差点死掉的人。他心想:谁会做这样的事?残骸发出了明确的警告,如果科氏工业打算摧毁OCAW,OCAW会选择同归于尽。
******
工会的暴力行为有一部分由愤怒驱使,但同时也有恐惧的因素。工会会员在人数上可能有一定的优势,但并不像以前那样强大了。
现代美国工会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1935年罗斯福新政时期通过的一项重要法案——《瓦格纳法案》。该法案赋予工人加入工会的合法权利,规定公司有义务与他们谈判。该法案还设立了一个联邦机构来监督工会纠纷,称为全国劳资关系委员会。在法案的保护下,工会队伍逐渐壮大。到了20世纪50年代,超过1/3的美国工人加入工会,工会组织在美国主流生活中几乎无处不在。工会的影响力之大,即使未加入工会的人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进而影响到没有工会组织的公司。而这些公司意识到,它们的薪资水平和工作条件必须足够慷慨,才能避免员工跳槽或成立自己的工会。然而,堡垒都是从内部瓦解的,工会体制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腐化。
工会成立的初衷是保护劳工这一弱势群体,但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许多工会已经演变成臃肿的权力机关,失去了会员的支持。工会领导人成了组织的“老板”,其中许多人薪水过高,而且腐败滋生。暴力行为和有组织的暴动成为劳工运动的普遍特征。民意调查显示,公众对工会的支持程度开始下滑。与此同时,许多公司开始将工厂从工会组织密集的州转移到南部工会组织薄弱的州。比起与工会谈判,这些公司更倾向于溜之大吉。
尽管强悍且傲慢,但像哈默施密特这样的工会领袖在20世纪70年代初就已风光不再,这给工会运动蒙上了阴影,绝望的情绪开始在罢工行动中蔓延。
另一边,科氏炼油公司则按部就班地耐心行事,也体现了老板的思想。
******
查尔斯来到松弯炼油厂,到达后悄悄地进入炼油厂区。
媒体没有报道他的行程,外面的工会会员都不知道他在现场。
查尔斯和保尔森一起来到空地,目睹了罢工造成的损失。炼油厂看起来像个灾后现场,在设备维护和检修上花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生产运行的时间,工作人员很少,饮食供给不足,OCAW也没有放弃斗争的意思。
查尔斯要求保尔森继续这场斗争,这乍一听有些不合常理。因为自罢工以来,保尔森和他的团队几乎每晚都有生命危险。如果是炼油厂的前任老板,甚至包括弗雷德·科赫在内,估计会选择回到谈判桌旁。
但保尔森不想退缩,他察觉到查尔斯也没有退缩的想法。二人一起回到保尔森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现在就像一个战地将军的战情室。保尔森的办公桌旁是他睡觉的小床,电话总是触手可及。两个人坐下来,开始一起为炼油厂制定新的预算,用纸和笔勾勒出今年收入与产量的新预测。
******
火车脱轨事件发生后,保尔森回到了谈判桌旁,与OCAW继续磋商。
他的立场没有变化,但工会已经开始软化。哈默施密特已经被本地OCAW的新工会主席——一个叫约翰·库贾瓦的人所取代。保尔森认为,库贾瓦比哈默施密特更讲道理,没有那么好战,更有可能听取他的要求。
大约在火车事件发生一个星期后,库贾瓦和保尔森举行了一次谈判,由明尼苏达州的一名法官作为调解监督人。会议持续了6天,争论的焦点不是薪酬福利,而是炼油厂的工作规则。保尔森坚持科氏工业应该更多地控制公司的运营,而库贾瓦和他的团队则努力维护工会在过去20年里所得到的权利。
3月26日中午,会谈在没有达成一致的情况下结束。
******
4月17日晚,一名OCAW会员在炼油厂附近将车停靠在路边,从车里取出一支猎枪。
他瞄准了炼油厂的变电站,那里有一大片变压器和电线,可以视为一座保障工厂电力供应的微型发电厂。那个人开枪了,瞄准变电站射出几颗子弹。其中一颗弹头穿透了大型变压器,被刺穿外壳的变压器开始漏油。炼油厂内的员工听到枪声,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有人报了警,根据一名目击者的描述,他们认为枪声来自停车场。开枪的人回到车里,然后开车离开。由于他开车不稳,似乎喝醉了,警察很快就将他拦了下来,那支枪就放在后座。他被逮捕了。
******
1973年6月2日,库贾瓦前往华盛顿,在国会做证。
一个由参议院和众议院联合组成的委员会正在调查全国成品油短缺的问题,由松弯炼油厂罢工造成的明尼苏达州供应中断也是调查的一部分。罢工已经持续了将近六个月,时间并没有拉近科氏工业集团与OCAW的距离,似乎与罢工伊始一样,双方诉求相距甚远。
库贾瓦和保尔森继续会面,尽管他们似乎都对达成协议没什么信心。保尔森甚至飞往华盛顿,会见了库贾瓦和他的OCAW谈判小组。双方在美国劳工部会面,会议期间,劳工部部长曾亲自来到会议室与谈判代表会谈。部长的意思很清楚:“一起把这件事解决了。”
在谈判期间,科氏工业和工会的团队被送往不同的会议室。一个调解员来回穿梭,反复传递要求和回应。会议持续了一整晚。有一次,保尔森躺在一张会议桌上,在等待调解员从OCAW的房间返回时睡着了。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即使有劳工部部长从中斡旋,也无法促使双方达成协议。争论的核心仍然是炼油厂的工作规则。这是一场控制权之争,双方都不肯让步。
******
为了获取能帮助抓到火车撞击事件肇事人的线索,科氏炼油公司悬赏2.5万美元,
但这笔钱并没有达到诱使知情人透露线索的目的。赏金付不出去,肇事者也没抓住。罢工的工会会员已经七个月没有从科氏炼油公司收到薪水支票了,但罢工警戒线仍然横跨在炼油厂门外,罢工仍在继续。
但保尔森和查尔斯似乎凭直觉捕捉到一些事情。
他们意识到所谓齐心协力也是有限度的。OCAW的凝聚力一时半会儿不会消散,但如果失去其他工会组织的支持,OCAW将变得更容易被打败。事实上,如果OCAW单打独斗,能否存活都是个问题。孤立工会将是击败工会的唯一途径。1973年夏末秋初,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当时,炼油厂需要检修并安装新设备,这项工作不能再耽搁了。但在明尼苏达州,从事这项工作的专业公司基本都存在工会组织,他们不会越过警戒线来接这个活儿。保尔森在得克萨斯州工作期间遇到过这个问题,那时他经常同时雇用有工会和没有工会的公司在工厂检修。在一个项目中,有工会的公司表示,除非没有工会的公司同意让员工成立工会,否则将抵制这项工作。这是一份施加高压的最后通牒,保尔森对此的回应则是亲自打电话给工会主席。
“我认识他。我知道他来自俄克拉何马州,所以我给他打了电话。”保尔森回忆道,“我说:‘你这个该死的俄克拉何马来的松鼠猎人,你可以继续实施你的计划,而我一次只做其中一个装置的检修,并且我会选没有工会的那家公司,你们工会的人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中。’之后对方选择了放弃。”
而现在,在明尼苏达州,保尔森也采取了类似的策略。他让当地的检修公司都知道松弯炼油厂有大活儿可以接,松弯炼油厂是该州最大的炼油厂,也是这些检修公司重要的工作来源。他还让这些服务商知道,如果他们现在拒绝为松弯炼油厂检修,那么以后将永远不会再接到科氏的电话。只要他们敢拒绝,科氏今后只会把工作交给没有工会的检修公司。
外部工会屈服了,接受了保尔森给他们的工作。保尔森为这些公司开通了进入炼油厂的特别入口,离正门的警戒线很远。随着检修开始,OCAW的罢工再次被削弱。
接下来,保尔森为负责炼油厂公路运输及船运的卡车司机工会和OCAW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由于加入工会的卡车司机拒绝越过警戒线,所以保尔森只能曲线救国,尽力让其他卡车司机可以与公司合作。他利用炼油厂附近的一个小型停车场作为中转站。卡车司机工会的司机们把车开进停车场,那些为松弯炼油厂工作且未加入工会的卡车司机在那里等着他们,加入工会的司机下车,未加入工会的司机上车,穿过警戒线,迎着敲打车窗和在车轮下扔铁钉的人群,把车开进炼油厂。多亏了这样的安排,卡车司机工会的司机们在没有突破警戒线的情况下与松弯炼油厂做了生意。原油源源不断地流入,汽油源源不断地流出,对OCAW的支持也在一天天地消退。
******
这天,OCAW的主席库贾瓦回家后并没有谈论工作。
他的妻子马莎·安对他领导的与科氏炼油公司之间的谈判知之甚少。约翰经常在工作日和周末的晚上与朋友们一起喝酒。他在家时,基本一言不发。
但马莎·安可以看出她的丈夫魂不守舍。他内心充满焦虑,酒越喝越凶。
库贾瓦进退两难,如果他推动达成结束罢工的协议,他将被贴上叛徒的标签;如果他不能满足科氏的要求,或者至少其中一部分要求,他所代表的员工可能就永远无法回到原来的岗位。
然而,保尔森在谈判中向库贾瓦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保尔森说,他准备打破炼油厂老板们长期以来遵守的一项不成文的做法:他准备雇用没有加入工会的工人替代他们。
做出这种违反所有集体谈判原则的举动放在任何公司身上都极为罕见,这将使科氏炼油公司得罪所有在明尼苏达州加入工会的人,但也将立刻摧毁当地的OCAW 6-662工会组织。
8月接近尾声,9月马上来临,库贾瓦开始敦促工会结束罢工。但他与工会会员的沟通几乎和与保尔森的合作一样困难。马莎·安说,工会内部的局势越发剑拔弩张,她觉得丈夫可能会面临危险。丈夫从未向她透露过任何内幕,但她看到了让她忧虑的事。
“我从我们住的复式公寓的窗户往外看,有人跟着他回家。他们威胁了他。他走在人行道上,开始加速,很快就到家了。我觉得这很奇怪。”她回忆说,“如果说他有生命危险,我一点也不惊讶。”
到了9月15日,库贾瓦已经帮助工会与科氏炼油公司达成初步协议。虽然这项协议满足了科氏的诸多要求,但工会领导层认为,这已经是工会会员在罢工9个月后能得到的最好条件了。
9月17日晚,OCAW的会员聚集在炼油厂附近的一所初中校舍里。
他们收到了库贾瓦谈下来的协议,现在是投票表决的时候了,是他们决定是否愿意结束罢工并继续前行的时候了。库贾瓦指出,薪资和福利待遇甚至不是谈判的首要问题。主要的争议在于科氏炼油公司的管理层对员工有多大的控制权。成员们以149票对103票否决了这份协议。
******
投票结束后,保尔森给卡车司机工会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你们开始越过警戒线,要么以后我们把所有货运都交给无工会组织的运输公司,即使在这次罢工结束了亦是如此。”
卡车司机工会在保尔森的提议下转变了立场。9月中旬,他们开车越过警戒线。这样做,无异于在背后捅了OCAW一刀。即使几十年后,人们对这件事依然有很强烈的背叛感。佩顿,一个在警戒线上站了几个月的OCAW会员,当几十年后回忆起看着卡车司机工会会员开着卡车从警戒线旁驶过的那一幕时,仍然感到痛苦。佩顿说:“卡车司机还不如狗。”
9月23日晚,
OCAW会员再次聚集在初中校舍就协议进行投票。这次投票通过了,至少是以140票对100票。
新协议将持续16个月,比罢工本身只长了7个月。
保尔森认为,OCAW别无选择,只能选择接受。“他们可以看到自己的处境,你懂的,一败涂地。”他说。
******
像特隆伯格和奎因这些加入OCAW的工人回到炼油厂时,都被那里糟糕的状况震惊了。
大部分重返工作岗位的人都清楚地记得,他们为了让炼油设备恢复正常运转而加班加点,并因此收到了巨额加班费。
但也有很多老员工因为内心的苦涩没有回来。特隆伯格说,科氏炼油公司在这次罢工后失去了许多优秀的工程师和操作员,正是这些人对炼油厂的设施最为熟悉。库贾瓦之后也失去了连任工会主席的机会,奎因接替了他。
保尔森继续担任该炼油厂的负责人,他说,之后的每一任工会主席都比上一任更“讲道理”。哈默施密特的时代结束了,工会会员明白了谁才是真正的老板,知道查尔斯·科赫不会像他的前老板那样有求必应。
OCAW与科氏炼油公司的关系发生了重大转变。
专门在厂区运送员工的摆渡车不见了。一项强制加班的新规定生效了,这意味着管理层可以简单地告诉倒班工人他需要加班,或者星期六来上班,而不是向员工请求额外的工作时间。
要求被定岗成某个“职业”的工人只能从事相关工作的旧规定,现在则被废止了。
员工可以对上级决定提出申诉的程序被削弱了。如果一名员工申诉成功,不会再有像奎因那样直接收到现金支票作为工资损失或其他处罚补偿的情况发生。相反,这名员工会被分配足够的加班时间,以加班费的形式补偿。换言之,即使一名员工赢了申诉,他也只是获得了更多的加班机会。
松弯炼油厂依然保留了工会组织。
但1973年的罢工让工会荣景不再。而1973—1993年,相似的一幕在美国各地都在上演。工会组织解散,工会体系瓦解,同舟共济的理想仿佛变成了稀缺的纯手工艺术品。工会组织逐渐演变,作用更像是人力资源部门的影子,提供如医疗保险和信用合作社的会员福利等服务,基本不再为更好的薪资或工作条件而罢工。
******
查尔斯·科赫赢得了松弯炼油厂劳资纠纷一战,在加强对该炼油厂资产的绝对控制的同时,这个炼油厂也慢慢成了科氏工业集团的主要利润来源。
几十年后,科氏工业集团的前高管们带着钦佩和敬畏之情提到松弯炼油厂时,几乎所有人都会用“摇钱树”一词来形容这个地方。
岁月证明了查尔斯在1969年收购松弯炼油厂极富远见,也可以说是幸运至极。20世纪60年代,该炼油厂通过利用美国石油体系中的漏洞获得了大量利润,即使在这些漏洞被堵住之后,该炼油厂仍能保持领先地位。
它是美国为数不多的几家能够以非常便宜的价格获得加拿大原油的炼油厂之一,而产出的汽油则面向美国国内这个溢价严重的零售市场。查尔斯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
但回到1973年,在击败OCAW之后,查尔斯并没有什么时间来庆祝。
9月24日,《圣保罗先锋报》在头版刊登了一篇标题为《员工结束科氏罢工》的报道,
但就在几周后的11月26日,这家报纸的标题要沉重得多。标题是《尼克松要求拓宽能源渠道》。
对于查尔斯来说,真正的动荡时代才刚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