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秋,我从北疆到吴门钱仲联先生门下,攻读古代文学专业清代诗学方向博士研究生。听先生讲清诗,凡一年半。每周两次到先生家,于陈石遗先生题属的“梦苕庵”匾额下,一张八仙桌,一杯清茶,由早至午,很少间断。课毕,先生总送至门口,摇手告别。先生于清诗,早已烂熟胸中,并无教本,从清初迄晚清,逐次一路讲去,如数家珍。无论溯源流、揭伏藏、发隐微、论析评说,皆随口道来,征引略无滞碍。每讲到大家数,置其集于案端,间或翻开指给我看,我则耳聆手记。迤逦下来,校园小店买的印有苏州大学图志的软皮本积有四册。同承謦欬者,先后有沈金浩、严明两师兄。
当今称得起国学大师的老辈学人,已是屈指可数。其中以先生为最长者。先生于国学无所不窥,从先秦至清末,淹博通达,其洋洋乎著述可证。而于清诗用力最勤,成就最著。宏论卓识,络绎揭表于几十年来自成系列的文章著作之中。先生授徒以清诗,以此为基础自不待言,故先生之讲述,可与先生著述互参。然先生之讲述,又饶具独到价值。先生曾提及,以未遑自作一部系统的清诗史为憾,而先生授清诗,由清初至晚清,大略以各阶段代表诗家为经、风格流派为纬,一脉贯通下来,虽不云史,却又非史之间架而何?先生之讲授,又非一般性叙述,虽以作家为经,却颇注重学术问题的探讨,总是拈出一些学术要点,加以申说。一路讲下来,有关清诗的一些主要学术问题,大略都触及了,对他人的一些学术观点,时有纠驳辩说,这些都不是其他学术著作所能包括的。以先生对清诗的熟稔宏通,讲述家数或问题,总是自然地在清诗乃至古典诗学的全局当中展开,连类旁征,纵横博论,绝不局限于一人一事,此又非一般史著所能为。先生亦注重对作品的举引评说,以先生的学问识力兼诗人的感悟经验,所举权威性地道出诸家成就之所在,当为治清诗者重视,而评点即使片言只语,亦是方家之见,弥足珍贵。当面授受,随口而谈,自不受著论的局限,思至语出,往往机锋锐发;也不必考虑著论的严整,新思隽想,总是不吝启沃,此皆非他作所可取代。要之,一代宗师对一代诗学的系统讲论,本身所具有的学术价值和文史意义,识者可自会。
陈石遗先生门人黄曾樾,曾将石遗先生面授所谈整理为《石遗先生谈艺录》。受其启发,我早有整理先生讲论清诗笔记刊布之意,而从先生门下卒业十三年来竟碌碌未果。今夏初又缘便到吴门拜望先生,先生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端坐依旧。执手接谈后拜辞,先生以九十六之高龄,仍坚持扶杖送至门口,摇手依依一如往昔。回来后暑假间稍暇,于是全力将这四册笔记整理出来。黄氏《石遗先生谈艺录》乃是撮要整理,即不录与石遗其他著述中重复的内容,故其书言简意赅,唯存筋骨,其例乃是一格。然石遗先生泛论古今诗学,“撮要”自是允当。而先生则就有清一代诗学专题系统讲授,理当保留先生完整的思路。其中所谈虽也有见诸先生《梦苕庵诗话》等著述的内容,但纳入先生多年之后的一种思路结构之中,意义自是不同。故尽可能呈现先生讲授的原初形态,以不但知晓先生的主要学术论断,而且从中能够体悟先生的思致、路径、方法,宏观傥论与举析辩疑并存,是我的整理原则。准此,基本按先生讲授顺序实录,对同一诗家在不同部分的评说,不作综合归并;对论说某一诗家时衍展开去的部分,不作删减。将当时速记的话语还原;个别俗语适当调整为现代汉语表达;尤对先生所征引的作品全面核对书、题、原作,分别区别句举、篇举不同侧重以征引。如此都为近九万字,以“钱仲联讲论清诗”总题,分为八段。虽曰实录,然当时误听误记之处,恐难完全避免,当由我承担责任。我的研究生蒋国林、聂欣晗、张琼、白汉坤作了原始文本录入,在此致谢。
魏中林2003年8月29日记于古韶州
9月中旬,我将整理稿寄苏州大学陈国安师弟转呈先生审阅。蒙先生扶病阅讫,将误录处随手改正,依我所请亲笔题写书名,同时作跋语寄回。今按先生所改作了修订,同时将先生跋语移至本书首端一并刊出。其间往复,皆由陈国安师弟代劳,即此致谢!
魏中林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