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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与影

朱橘 ,号翠阳,淮西人氏。据记载,他的母亲在怀孕前梦见自己吞食了一颗闪耀的巨大行星。这是一个气势何其惊人的梦啊。不过,若是我们知道她腹中孕育的孩子日后将会得道成仙,也许就不会觉得惊讶了。与此相比,更骇人听闻的是她怀胎长达十五个月,腹中的胎儿却丝毫没有出生的迹象。胎儿听着羊水声昏昏入睡或许感到十分惬意,然而对母亲而言却绝非如此。她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终日长吁短叹却无计可施。

有一天,这位母亲偶然间遇到了一个道士。此人衣衫褴褛,在她家门口徘徊。道士从袖口掏出一个橘子递给她:

“你若觉得痛苦难堪,便吃下这颗橘子罢,孩子顷刻间就会生下来。”

哪怕伸出援手的是一个形迹可疑的行乞道士,一筹莫展的妇人也只好将他当神佛来仰仗。她遵照道士所说将橘子放入口中。是错觉吗?她觉得肚子一轻。

“请务必告诉我您的名字。”

“我名鞠君子。若是有缘,定会再见。”

说罢,道士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妇人忽然感到临近分娩的阵痛。她回到屋内,还没等产婆登门就生下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为了纪念这一吉兆,给他起名为橘。

这个故事或许没必要追究深意,可我觉得,这婴儿是十分抗拒离开母胎的。在温暖的子宫中,他无论何时都能够贪婪地享受安眠。他日后成仙之事与在母亲腹中滞留的十五个月之间存在着不可忽视的关系。弗洛伊德学派会认为这是分娩创伤(Birth Trauma)。如果使用精神分析理论解释就是,长期受到抑制的分娩创伤化作动机,催生出他修仙的愿望,而绝不是因其天生仙体才滞留母腹。其父认为是吉兆而欣喜不已,倘若让我来说,何为因、何为果却未必能够轻易断定。

年岁渐长的朱橘与鞠君子不期而遇。在他的建议下,朱橘隐居皖公山一心修行仙道,皖公山位于今日的安徽潜山。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未说,朱橘出生在南宋年间。世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仙人朱橘的奇闻轶事,其中,我最想说的是下面这一桩。

有一男子住在山脚的村落。某日,他扛着斧头到皖公山的深处砍柴。山中有一草庵,庵前有一池塘。男子不经意间看到,一个玉琢般的童子正在池边洗手,然后轻盈地朝池心走去,却不曾沉入水中。不仅如此,他像只刚出生的幼犬在水面上骨碌碌地跑来跑去,自得其乐。男子木然地站在岸边对这幅不可思议的光景望得出神。

不一会儿,男子注意到一件更加奇怪的事情。池水澄澈如镜,水面将周围一切都清楚地映照出来:无论是天空中飘浮的白云,还是岸边栽植的翠绿松柏,甚至连刹那间掠过的飞鸟也会留下一闪而过的残影;在池塘上行走本是不可能的,然而一袭青衣的童子却在水上悠然踱步,衣袂翻飞,可是池水唯独没有映出他的影子。这童子没有影子,世间真有这样不寻常之事吗?男子愈发茫然,愈发无法将目光从神秘童子的身上移开。

好奇心一时间涌上心头。男子把进山砍柴之事完全抛诸脑后,变成了好奇心的俘虏:那个玉琢般的童子是何许人也?不知不觉间,童子已经不再在水面上嬉戏,他踏着小碎步向池畔的草庵跑去。男子仿佛被引诱了一般,随着童子的脚步一同走进草庵。可哪里都看不到童子的身影,庵中只有一个白髯老者沉默地端坐在那里。老者正是朱橘。朱橘通过游神术将身体一分为二,分身化作童子在池塘上尽兴玩耍。

据《抱朴子·地真篇》 记载,若想修炼游神术,即分身术,则必须做到守玄一。守玄一,即一心只念作为道之根源的一,聚精会神,以求得分身的气力。若不能长守玄一,终究无法随心所欲地使元神出窍。得一而生多,这种说法看似悖论,却不妨视作精神的玄妙。于是乎,对于使用分身术如探囊取物的道士而言,岂止只能分出两具身体,三人四人乃至逐个增加,幻化作数十人也是有可能的。昔日的左元放 和蓟子训 ,无不精通此道,能让自己的分身同时出现在数十个地方。这就好比将两面镜子相对而立,自己站在中间,就能够使自己的影像无限增殖。事实上,守玄一之道被称为“镜道”,也有利用镜子集中精神的修炼方法。

或许因为朱橘心情颇佳,在这个擅自闯入草庵的男子面前,他一反常态地吐露出分身术的秘密。然而哲理深邃莫测,即使听了朱橘的说明,男子仍旧是云里雾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倘若轻而易举就能教会外行人的话,世间岂不是遍地仙人?实际上,后世钻研神仙之道的我们也未能真正触及这个秘密。

男子一脸困惑,看着他忸怩不安的样子,朱橘轻捋白髯笑道:

“那么我就讲一个你听得懂的故事吧,这是我年轻时的经历。不过,这个故事不见得就与刚才说的分身术的秘密没有关系。不,也许该说是大有关系吧。请用心听。”

说着,朱橘仿佛回溯遥远的往昔一般合上双眼,开始讲起了下面这个故事。以下是朱橘所说的话。

*

我也曾贪恋世俗的荣华。那时候,我被乡绅推举为贡生前往京师,为准备科举考试而励精学业,焚膏继晷。可是随着两次科考落榜,我逐渐觉得不管是诵读四书五经,还是创作五言诗都无聊透顶。唯有道家的典籍令我如痴如醉。

在京城求学的时候,我借宿于城西头的一座古刹,周围清闲幽静。据说这座恢宏的寺庙以前香火旺盛,可现在坐在我的书房中只能看见荒凉的庭院。在残垣断壁围拢的院角,槐树与芭蕉肆意生长,结成一片片繁茂绿荫。覆满青苔的石头与雕像藏在杂草丛中,早已被人遗忘。在庭院中央几株筱竹的掩映之下,有一口古井,四周用白色石头砌成围栏,窄小的井盖上静静躺着一架辘轳。不过,说是辘轳也名不副实,因为井绳已经腐朽,也不见水桶的踪影,根本没法用来打水。长年的落叶堆积在井底,完全遮挡住了水面。井中是否还有水呢?或许是有的。因为如果探头望向井中,确有阵阵凉意从井底袭来。

不知为何,我十分喜欢这口荒园中的井。在京城求学期间,每当对书卷心生倦意,我常常坐在井旁的石头上,漫不经心地思索着将来的事情。那时,忽然一阵风吹来,把落叶都刮到了一旁,水面上浮现出我的脸。我凝视着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一旦凝视过久,竟觉得比起占有这具肉体的我,反而是活在井底的影子更像是真正的我。

在京城居住了三年半后,科举失意的我终归放弃了仕途,灰心丧气地回到乡里。自此以后,我始终无法忘记那口井,甚至动辄在梦中看到它。我梦见自己拼命地转动那个既没有井绳也没有水桶的辘轳,徒然地想要打捞起井底的倒影。如此迷恋,又是如此徒劳。这时候,我已经对追寻自己的本质感到厌倦。

我决心再次前往京城,因为我迫切地想要再一次直面井底的倒影。至少我自己的确是这么想的。

转眼间五年已过,京城仍是一如往昔。勾栏瓦肆,繁华似梦,街巷中流连着寻欢作乐的人群,妓院的女人们十年如一日地发出猿啼般的嗓音。我非是为此而来,因此一进京便直奔那座寺庙的荒园而去。荒园一如过去模样,井也一如过去模样,时光仿佛在此凝滞。若说有何变化,只有庭院的杂草更加茂密,井中的落叶似乎又厚了几分。除此之外,一切都与过去别无两样。

于是,我手执竹竿将落叶拨开,以使水面上能够映出自己的面容。我发觉自己的模样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此刻我所凝视的脸与记忆中五年前的脸相比已经迥然不同,分外令人感慨。为了让水面能映出更多,我把两臂撑在石栏上,仔细地用竹竿把落叶清扫到两侧。就这样,我长时间地凝视着自己的面容,不禁想到,不知不觉间年岁渐长,今日之我已非昔日之我。

这时候,幽暗的水面上隐约浮现出另一张脸。我吃了一惊,不假思索地回头张望。一个陌生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我身旁,他和我一样也在伸头望向井底,我不由得紧紧盯着他。无论怎么看这名男子都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再次将目光投向井底,打量起水中映出的男子的脸。我猛然惊觉,这名男子的脸不正是五年前的我的脸吗?

若是放到从前,想必我已经害怕得大喊大叫,而且还会生出稀奇古怪的念头,以为自己看到了离奇的幻影。但现在的我不会这么想。我潜研道家典籍日久,常识不可理解之物化为现实的轶事也听闻过不少。因此即使震惊,我也不至于失去冷静应对的余裕。

我尽力堆出亲切的神情冲他颔首说道:

“你就是我,这是不言自明的吧?你是过去的我,五年多以前在此地求学的我。我本以为你早已消失不见,不曾想还能在此相遇。果真是一点没变呐,哪里都一如从前。”

接下来,我继续说道:

“既然你出现在我面前,是有话想说吧?请你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

突然听陌生人说了这种话,男子面露一丝怯色,他一直犹豫不定地盯着我的脸庞。仿佛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他回答道:

“我所思所想的只是与你共处一处而已,哪怕仅有须臾的时光。自从你离开京城之后,我一直留在此地。什么也不做,甚至一动也不动,一心等待着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把自己灵魂中最重要的部分留在了这口井中。多亏于此,我才能够延命至今。但是我们既已相遇,无论如何我都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同生活。我想知道,与我离别后你过着怎样的生活。因为我一直停留在过去,只知道你过去的事情。你想必是理解我的,我愿意倾听关于你的任何事情。至少在你回归乡里之前,让我做你的友人吧。”

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男子的脸上顿时充满喜悦的神色。我们在沉默之中立下约定。于是,我们两人像兄弟一般并肩走出了这座荒园。

之后的数日间,我体尝到至今不曾有过的幸福。我与我自己,或者说与过去的我一起度过了美妙的数日,这让我感受到难以置信的欢愉。我们两个人——不,准确来说是两个我——一起把所有的话题说了个遍,不知餍足地热烈交谈。我们回忆起两人都知晓的过去,侃侃而谈,使得过去的事情再一次变得鲜活生动。对我们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了。当然,我与他的交游不止于言谈。我们结伴从西门出城,游览西湖畔的灵隐寺、天竺寺和净慈寺等地,足迹遍及南北高峰、宝石山和飞来峰,也曾到访冷泉亭和石屋洞。月明之夜,我们曾泛舟雷峰塔下,在湖上彻夜交谈。为了倾听曲院风荷绽放的声音,东方未白,我们又已携手出游。

短短数日的快乐过后,我却愈发感到一股难以排遣的烦闷。

最初的热情与兴奋消退后,对于这位友人,我开始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感,只是听他讲话就会倍感烦腻。首先是他的幼稚无知、自以为是令我焦躁不已,更让我不屑一顾的是,他的头脑被迂腐的观念、可笑的理论、落后时代的理想和夸夸其谈的烦琐哲学塞得满满当当。我暗自思忖,这些东西还是尽早抛掉为妙,可是倘若真的舍弃了这些,他的头脑便会空空如也。尽管这无关痛痒,但从他那柔弱的精神看来,一旦失去这些他怕是活不下去的。

他身上无可救药的文学青年气息简直让我作呕。他时常故作姿态地朗诵晚唐颓废诗人的七言诗,并且认为我理所应当会产生共鸣,但是如今我早已对诗失去兴趣。轻薄才子摆弄的诗词是那般索然无味。

尽管如此,他对于人生的青涩无知,还是在我心中激发了一丝怜悯。因为我并非一味反感那些稚嫩而不失纯粹的观念。我一面对他的话颇不耐烦,一面极力避免露骨地表露不满,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总之他还太年轻,我必须对他宽容以待。但是,与他在一起时我越发地沉默寡言,烦闷的情绪仍旧不断发酵。

我不是没有反省过自己。至少从客观而言,我完全认同应该避免出自私心的责难。我也曾这样问过自己:

“我现在打从心底把这个无知轻薄的男子看作蠢货,实际上,这个男子不正是过去的我吗?这数年间的业精勤进,已经使我大有长进。与此相比,这个男子五年来始终活在孤独之中,自然无法与现在的我相提并论。因此现在的我对五年前的我充满了轻蔑。但是,在五年前,我也是这般骄矜自负,虽然还未入世,却深信自己只是怀才不遇。而且我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蔑视十年前的自己的。

或许,我至今二十余年的人生如同昆虫褪去外壳一般,不断地舍弃自己所鄙夷的自己,才终于蜕化成如今的我。假如再过五年,五年之后的我想必也会蔑视当下的我,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无论去往何方,这种关系是不会断绝的。而且,蔑视的我与受到蔑视的我是拥有同样姓名的同一个人格,栖居于同一具肉体,在世人看来是同一个存在。我的本体究竟在哪里存在?我的本体发生改变了吗?未曾改变吗?”

我心中反复自问自答的时候,男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乏味的话题。他注意到我已经缄口不言、面露不悦,可他非但不体谅,反而旁若无人地炫耀一些令人倒胃口的哲学和文学,愈发得意扬扬,好像不知疲倦。

终于,我积压的怒火一股脑倾泻了出来。我用打定主意绝交的口气断然对他说:

“真惹人嫌,你给我住口。我已经无法忍受了,和你在一起只让我觉得厌倦。我还是应该回到乡里,家中还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我必须回去。不过,这都与你无关。”

男子一开始惊讶得瞠目结舌,但是看到我铁青的面色,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一时间手足无措。那是何其难堪的丑态呀,一想到他就是过去的自己,我越发觉得不忍直视。男子声泪俱下地说道:

“为什么这么着急回乡?如果你离开了,我又会变回孤身一人。我等待了那么久,本想着终于能与你在一起,这份喜悦却转瞬即逝,我又要重返孤独。你真的想弃那口井而去吗?井底至少还有你的一部分灵魂。如果不是我一直守望在此地,现在的你……”

“够了。别再纠缠不休了。我已经决定要和过去告别。”

“不行,你不能回去。你一定要和我再多待一些时日。”

当我想转身离去时,他立刻跑到我面前,像孩子一样伸开双臂拦住去路。我也不愿再理睬,甩开了他的手,匆忙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

这一日,我们在住所中沉默度过。他片刻不离地盯着我,一旦我有出门的迹象,他就会立刻起身。这样一来我就不能轻易离开此地了。

第二天,我正欲趁其不备逃走,却发现他端坐在房间门外,丝毫不肯退让。就这样,四天过去了。

等到第五天,我已几近绝望,陷入了自暴自弃的境地。我寻思道,如果无论如何也不能从监视中脱身,那我也要准备好,使出最后的手段。

我假意向男子提出了和解。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喜极而泣。然后我俩走出住处,走过运河上的几座石桥,向着位于街市最西边的幽静地区那座寺庙走去。这是一条我俩曾在欢笑中不知走过多少遍的路。

古寺中杂草丛生,连接我二人奇妙因缘的那口古井就在这里。我们像那天一样,用竹竿将水面上的落叶拨开,身体支撑在石栏上,并肩望向井底。幽暗的水面上模模糊糊映出两张相似脸庞的影子。

这时候,我猛地回头抓住男子的双脚,竭尽全力地抬起,把他推过栏杆。意外的是,他无意中正在把身体向前倾,因此我轻易就让他翻了个跟头,头朝下掉进了井底。我不由连呼快哉。

“活该!你就和你的影子长相厮守吧。”

掉入水中的男子仍然手忙脚乱地挣扎,我取来竹竿,使劲把他的头按在水下。我一直用竹竿按压着,不久,精疲力竭的他就沉入水底,再也没浮上来。丑陋的昨日之我永远地死去了。

杀死过去的自我之后,我变成了只活在现在的人。我已经没有了过去。如此想来,作为人而言的确缺少了些什么,不如说,这就是修行仙道者的悲哀吧。斩断前尘后,我遵照鞠君子的教诲来到了皖公山,修筑了这间草庵,终日钻研仙道。我之所以现在活得无忧无虑,也是和过去诀别的缘故吧。这就是我的守玄一之道。

*

朱橘在樵夫面前讲述的故事到此结束。老人话音一落,便不再开口。半晌未过,那双紧阖的眼睛忽然睁开,他面露狡黠的微笑说道:

“对了,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请看那边。”

男子看向老人所指的方向,在没有任何装饰的庵室墙壁上,悬挂着一个呈现出巧妙圆形的木制物品。

“我偷偷拆下那口井的辘轳带了回来。这件事切不可外传呐。” FzPxIDmAtjrwi77RHnMShx7eVJEzF56jVvCh8hwlo4HYxv4UAYzuHDglVUs9xa3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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