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一年,即公元1654年,西风开始吹进京城,带来些许料峭的寒意,却从来没有吹散过广源寺里缭绕的香烟。这里的住持法璍大师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从来不像其他和尚那样热衷于操办各种法事,任达官显贵们出多高的价钱,他从不为他们的任何物件做哪怕最简短的开光仪式。他只是讲经,只是说法,他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发表过相当惊世骇俗的言论,说佛祖早就死了,根本就没有能力保佑任何人,只是在有生之年播下了一颗佛法的种子,任由这颗神奇的种子在其身后百年千年的岁月里不断生根繁衍、开花结果。花儿、叶子或者果子,也许有一天会落到你的头上,也许要靠你自己去寻找,去采摘,你或许可以由此摆脱尘世的苦海,达到佛的世界——也许你达不到,无论你达到与否,佛都不会帮你。
其实他早已经帮了你,就是在两千年前种下了那颗种子,但他毕竟死了,死人听不到任何人的许愿,无论你多么虔诚。面对善男信女们的困惑,法璍大师常常用同一句话来回答:“如果你想要一张纸,你会怎么做呢?会跪倒在蔡伦塑像的脚下烧香许愿吗?”——后来这句话成为京城士大夫中最流行的一句禅机,而且是唯一一句每个人都能听懂的禅机。
于是,最自然不过的发展是,愚夫愚妇们很快地抛弃了法璍大师。因为他们并不需要佛法,他们只需要一座圣殿可以倾诉,只需要一尊佛像可以倚靠,只需要一个可以让自己表现虔诚的场合,使自己相信付出了(无论是付出烧香、礼拜还是施舍的代价)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所以他们认为法璍大师是一个奇怪的和尚,虽然他对佛家经典如数家珍,虽然整个京城再没有一个修行者有他那样恢宏而和平的气度,虽然他从来都以最苛刻的标准遵守着那数不清的清规戒律,但他们始终不相信他。
每一个人、每一个世界都是一面筛子,只要给出足够的时间,就会得到精确的选择。法璍大师的佛门也是这样一面筛子,漏过去的是千千百百的愚夫愚妇,却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士大夫。当然,这里仍然有着一些贩夫走卒,甚至带刀的旗人武士,总之,这里能够吸引来的人,无论有没有深厚的学养,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坚强的意志和强悍的理性。
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那拉氏的青年,从他那张带着几分文气的脸上,很少有人能看出他的蒙古血统,更难以相信他并不是一名读书的士子,而是一名大内侍卫。今天的他一点都没有往常的从容,眉宇之间掩饰不住一丝狂喜,还有淡淡的焦灼。他一直在人群外边静静地守着,有时候烧上一炷香,但并不祈祷什么,只是在那氤氲的烟雾中放松着自己的神经,不自觉地陶醉在即将为人父的喜悦里。
好容易等到了可以和法璍大师单独谈话的时间,青年单刀直入,请法璍大师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取一个名字。“您不要笑!我知道很多人都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但我相信,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昭示这个人的一生。”青年说道。
法璍大师还是笑着:“他们说得对,你说得也对。”
“为什么?”青年现出一脸的困惑。
法璍大师轻轻地答道:“只要你信,事情就会成真。”
“这……”
“明珠,”法璍大师低声唤着青年的名字,“因为你信,所以你不会永远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大内侍卫,而终将成为一颗耀目的明珠,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人可以直视你的光芒。因为你信,你的孩子也会用他的一生来成就他的名字。”
明珠一怔:“这么说,您已经想好了犬子的名字?”
法璍大师笑道:“《易经》里说:‘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明珠点头:“这是乾卦的内容。”
法璍大师问道:“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明珠再次点头道:“我是大内侍卫,但也读过一些经典。这句话是说君子之行。君子的一言一行都在成就着自己的德业,这些言行都是外显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感受到。”
“好,”法璍大师笑道,“‘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这个孩子,我想会是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就叫‘成德’。”
这一年的腊月十二,公历1655年1月19日,虽然外面是刺骨的寒意,明珠府里边的人脸上却满是焦灼而喜悦的汗水——小男孩终于顺利诞生了,取名成德。“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这句话将是这个孩子今后一生的写照吗?初为人父的明珠虽然满怀期待,心里却并不那么笃定。
小男孩有了一个大名,他还要成长许多年才能明白这个名字的蕴意。他的父母自然不会呼他成德,而是呼唤他的小名:冬郎。
腊月出生,所以叫作冬郎。二十多年以后,顾贞观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容若之所以诗词写得那么好,完全是因为李商隐早在唐朝就为他做出预言。——这是发生在唐朝的一则典故。诗人韩偓从小是个神童,吟诗作文可以一挥即成。韩偓的父亲和李商隐是故交,一次李商隐要离开京城,加入东川节度使的幕府,大家为他设宴送行,年仅十岁的韩偓即席赋诗,才华之高震惊四座。后来李商隐追忆起这件事来,仍对少年韩偓的佳句回味不已,便写了两首七绝寄给韩偓作为酬答,兼呈韩偓的父亲韩瞻(字畏之):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冰雪到时春。
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
诗中大大地推崇神童韩偓,最著名的是第一首的最后两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就是“雏凤声清”这个成语的出处。这两首诗有个很长的题目,叫作《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题中的“韩冬郎”就是韩偓,“冬郎”是韩偓的小名。
因着这个故事,顾贞观戏对容若说:“令尊大人给你取‘冬郎’这个小名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把你当作神童韩偓了呢?这样的话,他老人家真是慧眼,纳兰冬郎的诗名早就‘雏凤声清’,远在韩冬郎之上了。”
容若不置可否:“家严当时应该想不到这么多吧。我是腊月出生的,自然就叫冬郎了。”
此冬郎与彼冬郎是何等相似!韩偓可以“十岁裁诗走马成”,容若流传下来的最早的一首诗恰恰也是在十岁那年写的。那是康熙三年,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本该是满月流光,却发生了月蚀。十岁的小冬郎用他那一点不显稚嫩的诗笔记下了这个特殊的景象: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上元月蚀》
诗中说元宵之夜的繁华京城没有等到应来的月光,想是嫦娥害了羞,不肯移开镜子露出脸庞,还特意遮掩了一层轻柔的云彩。
七绝虽然短小,却已经属于近体诗了,对声律有着严格的限制,更何况明清时代人们的口音早就变了,可写诗填词还必须依照唐宋的发音,便免不了许多死记硬背的功夫。诗歌本就是戴着镣铐的舞蹈,镣铐越重,舞者越可以尽展才华。
十岁的小冬郎已经掌握了近体诗的写法,熟悉了平仄音的错综变换,背熟了唐宋的汉字在韵谱上的发音,流畅地化用古语,可以戴着所有的这些镣铐,无拘无束一般抒写着天才诗人的想象。
同一天里,冬郎还写过一首《上元即事》,渲染元宵之夜的璀璨灯火:
翠毦银鞍南陌回,凤城箫鼓殷如雷。
分明太乙峰头过,一片金莲火里开。
这首诗虽然写得平平,但足以告诉我们:小冬郎此时的阅读量已经相当可观了。他会用“翠毦”这样的生僻字眼,会用“凤城”这样的诗歌套语,会用“太乙峰”和“金莲”这样的典故,而“殷如雷”这个比喻则说明他已经学过《诗经》了。
在这短短的几句诗里,我们不仅看到了小冬郎过人的聪慧和努力,也看到了明珠夫妇为儿子的教育花费了多大的心思。百姓总是出于酸葡萄心理相信“豪门子弟多纨绔”,殊不知越是豪门,越可以并舍得在子弟的教育上花费血本。明珠的倾力投入,真的把冬郎培养成了李商隐赞赏的“冬郎”。
也许是有意,也许是巧合,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毕竟不得而知,只是惊叹,容若无论大号还是乳名,都像谶语一样昭示着他的一生,纠缠着他的一生。
关于容若的名字,这里还要交代两句后话:在容若二十多岁的时候,康熙皇帝立了第二子为皇太子,皇太子乳名保成,和容若的名字一样有一个“成”字。于是为了避皇太子的名讳,已经用了二十多年的“成德”便被改为“性德”,这就是最为我们熟悉的名字:纳兰性德。直到第二年,保成改名胤礽,“性德”才恢复为“成德”。
所以,“性德”这个名字其实只用了一年而已,我们称呼公子为纳兰性德实在没什么道理,只是约定俗成罢了。
至于公子自己,在署名的时候每每署作“成德”,或者效法汉人的称谓,以“成”为姓,另取“容若”为字,署作“成容若”,他的汉人朋友们也往往用“成容若”这个名字来称呼他。在这样一个纯汉化的称谓里,昭示着容若对文化血脉的强烈认同。
是的,按照汉文化的传统,儒家经典《礼记》里早已讲过“二名不偏讳”,也就是说,对两个字的名字,如果言语或书写中只用到其中的某一个字,就不必避讳。皇太子既然乳名保成,只要别人的名字不是同时含有“保”和“成”这两个字就是可以的。满人吸纳了汉人的文化,而且把汉文化中强调君臣父子秩序的内容拿过来变本加厉。容若看得清楚,这不过是权谋治术而已,而他自己作为一名真正的汉文化的倾慕者,只要还有一线余地,就绝对不愿接受那些变了质的汉文化。
关于“成德”这个名字,还有一层很重的疑云,是连容若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少年时代的容若已经学习过儒家的许多经典了,有一天他学到《仪礼》,看到其中有“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的句子,这是古代贵族子弟在成人礼(冠礼)上接受的祝词,意思是说:“在这个良辰吉日里,为你加冠,表示你已经进入成年。希望你从此以后抛弃童心,谨慎地修养成人的品德,这样你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得享高寿和洪福。”在双行的小字里,郑玄和贾公彦这两位前辈大儒明明白白地注释着:这是行成人礼的时候对贵族子弟告诫和劝勉的话,告诉他们只要抛弃童心,像一个成年人那样遵守纲常秩序,就可以享洪福、享高寿。
容若早就听父亲讲过自己名字的来历,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成德”二字就是《易经》里的名言,所谓“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父亲一直这样叮嘱自己,自己也一直有这样的自我期许。但是,“成德”二字竟然也在另一部儒家典籍《仪礼》当中出现,说的却是“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容若不免有些迟疑:“照这么说,如果我抛弃不掉童心,不能像一个‘标准的’成年人那样在纲常礼制里规规矩矩地待人处事,我将来就不会有福有寿吗?”
这个疑惑,不知道容若有没有对旁人讲过,他把它悄悄地记在笔记里,也许不久就忘记了,只是在将来每一次遭受命运捉弄的时候又陡然想起。而在我们这些深爱容若的旁观者看来,“成德”二字果真是一句谶语——容若始终都不曾抛弃他那颗比世界更要宝贵的童心,也实实在在地为这颗童心付出了太过惨重的代价。
我们眼睁睁看着容若的一生,仿佛一个纯真的孩子,赤身露体地走在命运的丛林里。
容若让我想到达达主义。
达达主义,一战期间诞生的一种艺术流派,宣称文艺创作应屏蔽思想干扰,只表现感官感知到的直接印象。
达达,源于法语“dada”,意为儿童玩耍用的木马,读音模仿婴儿的牙牙学语。人在婴儿时期还未被文明污染,对周遭事物的反应单纯而直接,不加掩藏或修饰,带着近乎野性的真挚。达达,人一生最初的发音、最后的实话。
相较主张否定与破坏一切、有些简单粗暴的达达主义,我以为容若更能代表“达达”二字,终其一生,他都在实践孩子的艺术:放弃理智与逻辑,忽视人类社会道貌岸然的生存规则和价值观,听从感觉的蛊惑,让心灵成为指引。
要糖果和游戏,不要算计。
孩子并不多。在冷硬现实的猎杀下,孩子成了稀缺品。不要蔑视曾经幼稚的自己,就算对过去的天真无法欣赏,至少可以怀有凭吊的心情。
在容若的文集当中,写上元月蚀的除了这里提到的一首七绝之外,还有一首词《梅梢雪·元夜月蚀》:
星毬映彻。一痕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这首词的大意是:京城的元宵之夜到处都是花灯和焰火,梅梢的积雪竟在这一夜里微微融化了一些。厕神紫姑正欲与人诉说多年的离情别绪,嫦娥却正懊悔着当初偷了仙药独上月宫,不愿揭开镜面见人,所以月华被深深地掩住了。但很快地,驱逐天狗的铜锣声停了下来,月亮又露出脸来。地上的人们手拉着手,脚踏着节拍,再次把歌唱响,天上的月亮也恢复了七夕时候的明艳皎洁。都是因为天公的风流啊,为了看一眼月儿那弯弯的蛾眉,特地制造了这一次月蚀。
不用多说,这首《梅梢雪·元夜月蚀》比前边的一首七绝高出太多。以前的说法,认为容若这一生只见过一次上元之夜的月蚀,所以这首词必定也和那首《上元月蚀》的七绝写在同一天里。如果这样的话,这就是容若最早的一首词作。
这完全是一首成熟的作品,于是有些故事便做了十分渲染,添枝加叶地描写十岁的小冬郎当时是如何地艺惊四座。但这实在是不可能的。
只要我们对诗与词的发展源流略有所知,就会清楚一点:写诗向来被当作文人立言的正途,而填词只是所谓艳科小道,不但没有什么地位,还总是很难遮掩歌姬舞女的情调。所以我们看容若成年之后的填词宣言,大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劲头。如果十岁的容若居然填出词来,尤其是这样一首充满风流韵致的词,那情形一定像《红楼梦》里的宝哥哥和林妹妹偷看《西厢记》一样,一旦被家长知道,少不了一顿责罚。
再者,以天文学的知识来看,容若二十八岁那年(康熙二十一年)的元宵之夜,京城再次上演了一次月蚀,由此便可以为这首《梅梢雪·元夜月蚀》标出清晰的创作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