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后的容若在第一次护卫康熙皇帝参加祭天大典之后,回来追忆起童年时候的第一次家祭。所有的细节全都模糊了,只记得分食祭肉的时候,自己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一口便吐了出来。锦衣玉食的小冬郎从来就没有吃过这样难吃的东西,那只是一块粗糙割就的肉块,在白水里煮了一下,没有任何佐料。小冬郎大哭起来,但平日里那么关心自己的父亲却严厉起来,喝令自己把那个肥腻腻的肉块吃掉。小冬郎抽噎着,捡起那块祭肉,放进嘴里,不敢咀嚼一下,飞快地吞了下去。
祭礼完成之后,父亲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对小冬郎讲起了祭肉的来历,说他们的祖先在遥远的白山黑水生活的时候就是这样吃肉的,今天的祭祀之所以还要这样,就是提醒八旗子弟,无论在多么富贵繁华的生活里也不能忘记祖先的辛勤和艰苦。
是的,那时候不但八旗人家每一家的家祭如此,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祭祀大典也是如此。到了容若成年的时候,自小在富贵环境里长大的贵族子弟们已经有很多人无法咽下这样粗劣的食物了,时人笔记里记载着,他们要么摆出一副吞咽祭肉的样子,实际上却把祭肉悄悄地藏进了袖筒,要么特意带上一张油纸托着祭肉,好像格外恭敬似的,实则那张油纸上早就浸过了调料,吃祭肉的时候可以偷偷地舔舐这张油纸来化解肥腻。这些偷奸耍滑的举动,往往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进行。如此多有身份的人物宁可犯欺君之罪也无法直接吞咽祭肉,可见难吃的程度了。
容若曾经以为这是旗人特有的传统,直到他的儒学老师告诉他,《史记·礼书》里早有记载:“大飨上玄尊,俎上腥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大飨上玄尊而用薄酒,食先黍稷而饭稻粱,祭哜先大羹而饱庶羞,贵本而亲用也。”那位汉人老师深情地背诵着一千七百多年前的经典文字,隐隐地有了一些泪水。他说汉人的祭祀也是吃最原始的食物,饮最薄的酒,同样是为了提醒子孙后代:饮水思源,居安思危。他说中华大国是一个礼仪之邦,但这些古老而宝贵的礼仪渐渐都被不肖子孙抛诸脑后了。礼义亡了,中华也就亡了。
容若还记得老师那天情绪有些失控,后来他翻出了伟大的司马迁在一千七百年前写就的《史记》,翻到了老师背诵的那一章,读着汉人当年那么丰富而深刻的礼仪,油然想起曾经被自己吐掉又吞掉的那块肥腻腻的祭肉,竟然生出了一丝不可名状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