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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在寂静的田野间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一种什么夜鸟的叫鸣。对于李杰来说那声音是很熟悉的,然而在竹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梦的他,总想不起这叫鸣着的夜鸟是什么名字。由那种凄清而愁苦的音调,他的内心里紧张起来一种说不出的,说悲哀又不是悲哀,说欢欣又不是欢欣的情绪。

他想起来了他的身世:富有的家庭……童年的娇养……小学……中学……对于王兰姑的恋爱……这一阶段的生活是怎样的甜蜜而平静!没有忧患,没有疾苦,有的只是温暖的天鹅绒般的梦。后来……他的思想忽然变化了。学生运动的参加,对于社会主义的沉醉,接着便和父母起了冲突……王兰姑的惨死促成了他和家庭的决裂。接着便是上海的流浪,黄埔军官学校的投考……于是李杰卷入伟大的革命的浪潮里。那过去的天鹅绒般的梦,在他的身上不留下一点儿痕迹了。他久已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穿着灰军服的兵士。他更久已不是一个少爷,而是一个坚毅的战士。对于他,久已没有了家庭,没有了个人的幸福,有的只是革命的事业……甚至于他的青春的梦,那个为他所爱恋的,已经死去了的王兰姑,也久已被他所忘怀了。

这次具着不可动摇的决心,他辞去了军中的职务,情愿回到自己的乡间进行农民的运动。这是因为他看清楚了那所谓“革命军”的,未必真能革命,自己反不如走到群众中去,努力做一点实际的工作。二者也许因为他还存着爱乡的观念,总想对自己的故乡多有一点贡献,或者更因为他具着复仇的心情,他要立在农民的队伍中间,显一显威风给他那作恶的父亲看。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他,李杰,到底能不能将一些毫无知识的农民弄得觉醒起来?……

夜鸟还是继续着凄清而愁苦的音调。思想如翻腾着的浪潮一般,涌激得李杰无论如何不能合眼。他想爬起身来,将门开开,到外边走一走,呼吸一呼吸田野间的夜的气息。但是他怕惊动了吴长兴夫妇和张进德,终于没有照着他的念头去做。

想到了吴长兴夫妇,忽然晚间的一幕呈现在他的眼前:那披散着头发的女人的绝望的神情,那吴长兴的固执的面相和那向他所发射着的不信任的,迟疑的眼光……这些不禁使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力,而减少了对于自己的信心。“像这样无知识的,野蛮的乡下人,”他想道,“我怎样对他才好呢?第一,他野蛮得要命;第二,他是不会信任我的……他那样迟疑地看我,为什么他要迟疑地看我?……”

只顾思想,李杰没提防到自己的左脚抵了一下正在鼾睡着的张进德的后脑壳。张进德从梦中嗯了一声,用手摸了一摸自己的后脑壳,又重新睡着了。李杰一面惭愧自己的大意,一面忽然起了一种欢欣的心情。一瞬间,张进德将他从失望的海里救出来了。他想道,张进德是可以帮助他一切的,如果他能和张进德合得来,那他便有了过河的桥梁……于是他又不禁想道,在我们的时代里,该有许多奇特的事情!李杰本来是一个少爷,而现在和张进德在一张床上睡觉。张进德本来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矿工,而现在居然是一个革命党人,并且在将来的工作上,李杰免不了要以他为向导!呵,如果地主李敬斋这时知道他的儿子,叛逆的儿子,和一个下贱的矿工睡在一张竹床上,那他将要怎样地不解而苦恼呵!……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出乎李杰的意料,张进德忽然从梦中嗯嗯地唱起歌了。李杰不禁十分惊诧起来。

“张大哥,你,你是怎么了?”

张进德被李杰的这一问惊醒了。他揉一揉眼睛,很迟慢的,不解所以地问道:

“李,李先生,什么?你还没有睡着吗?”

“你刚才唱起歌来,我只当你……”

“呵哈!我唱出声音来了吗?奇怪!我做了一个梦,”张进德笑着说道,“我梦着我带了许多人马,将什么……敌人的军队打败了……后来又开了一个大会,到了很多很多的农人,我在演讲台上唱起革命歌来。刚唱了两句,不料被你叫醒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真有趣!”李杰也笑着说道,“你已经做了革命军的总司令了。我愿意做你的参谋长,你高兴吗?哈哈!”

这时张进德回想起来梦中的情形,半晌没有回答李杰的话。 DRWw3gcKGO5yWDLdkDTPqru/MmINvJgdhDpgXBlH5LVNv6cBQg7koEt842/SeD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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