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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替罪羊反水

郭晓冬身上穿着厚墩墩的灰色棉衣裤,上衣口袋里揣着上级机关为他制作的“省党部特派联络员”的工作证,手里拎了一个布袋,里面装了三瓶山西老醋,第若干次来到黄岗山区。通过其他卡口的时候,只要亮一亮工作证,都没受到刁难,而通过黄岗山区封锁线的时候,却被两个伪军用刺刀抵住了胸口。郭晓冬微微哂笑,掏出了工作证,然后又掏出两瓶老醋,分别塞到两个伪军的棉袄口袋里。伪军的土黄色棉军服的上衣口袋很大,别说装一瓶老醋,再装一瓶也没问题。这两个伪军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人,识字本来就不多,见郭晓冬的工作证制作十分精致,照片也与本人完全一致,只得将他放行。不过,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来黄岗山区干什么公务?”

郭晓冬语调平和地说:“来察访低价煤的业务。”

“省党部还管买卖低价煤吗?”

“你们应该知道,省党部没有不管的事。”

“不是冲着金矿来的吧?”

“当然不是。你们应该明白,现如今是非常时期,上上下下都缺钱,省政府买煤还须买低价煤,哪有闲钱倒腾金银啊。是不?”

“我可把丑话说在头里,你要真闯了金矿,出现什么意外,可不敢保证。金矿的日本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反正我们把话撂这儿了。”

“谢谢你们的提醒,我不去金矿。”

郭晓冬过关以后,三绕两绕,就绕进了黄岗山金矿区。他在一片坟地里,躲在一个坟头后面吃着一张发面饼,直蹲到天黑。发面饼是在县城买的,因为揣在怀里,没有被冻硬。天阴得沉沉的,坟头冻得裂开两指宽的大口子,偶尔刮过的一丝小风,像尖锐的刀刃刺着人的皮肤。天完全黑了,郭晓冬猛地听到一声喊叫,那声音十分悠远、细微,而且时断时续:“来人啊,救人啊……冤枉啊,我没罪啊……来人啊,救人啊……”

是坟头里发出的声音吗?郭晓冬是个唯物论者,对鬼神一类的事情根本不相信。对坟头可能还有活人更是不相信。他将没吃完的发面饼揣进怀里,慢慢直起腰,循着声音寻找,往左走了一阵,感觉不对,又往右走,再往左走,再往右走,他终于走进那个声音,好像在地下一样。他看不清眼前的地势,就用脚在前面慢慢探着路走,哎,他的脚探到了一个巨大深坑的边缘,他猛地一个激灵——差一点没掉下去!不知道下面有多深,掉下去说不定就摔个半死,折了胳膊腿的都算好的。他从身边的地上划拉到一个石头,往坑里扔下去,结果迅速听到了回响。他判定,这个大坑不算深,自己跳进去不会有危险。便斗胆向前一跳。只听扑通一声,他就跳到了坑底。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用手摸。于是,他摸到了一个人的身体,顺次摸到了这个人的脸,他不觉悚然一惊,心脏怦怦乱跳起来——这个人显然是死人,脸孔冰冷僵硬。他的头皮完全乍了起来。这时,前面继续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郭晓冬终于知道具体方位了,他准确地摸了过去。

没出十分钟,郭晓冬把眼前的一切都想明白了:这是个扔尸体的大坑,但发出声音的人却是个被绑住手脚的濒临死亡的未亡人。他赶紧把这个人的手脚解开,往这个人的嘴里吐进一口唾沫。他小时候曾经听爷爷奶奶说过,一个人快死了,给他一口活人的唾沫,就能延长他的生命。而这个人接到唾沫以后,慢慢翕动一下嘴唇,吮吸进了喉咙。时间不长,喘气就粗了一些。郭晓冬感觉爷爷奶奶早年说过的话已经应验。他又把怀里的发面饼掏出来,撕下一点点,填进这个人嘴里,结果也被慢慢吞咽了,他就将少半拉发面饼一点点地都撕碎,一点点地填进这个人嘴里。于是,当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填喂的时候,这个人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了明显有力一些的咳嗽。接下来,郭晓冬就慢慢揉搓这个人的手脚、肩膀、大腿、腰臀,一个时辰过后,这个人能将就着站起来了,郭晓冬让他踩着自己肩膀便把他驮上了坑沿,然后自己再爬上去。

但这个人显然没有一丝力气,爬上坑沿以后立即摔倒在地。不得已,郭晓冬背起了他。顺着原路往回走。他不是想回伪军站岗的地方,而是这条路上有几户人家。他跌跌撞撞,时走时停。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摸到了第一家的门前。郭晓冬敲响了门板。拖延了几分钟,屋里传来问话的声音,郭晓冬告诉屋里说,我们是好人,现在遇上点困难,急需到屋里暖一下身子。以郭晓冬的经验,黄岗山区的老百姓大多数都很淳朴,都乐于助人。只是因为小鬼子来了以后才世风大变。果然,屋门轻轻打开了,一位七十开外的老大爷端着汽灯在看他们。郭晓冬又问:“我们可以进屋吗?”老者嘶哑着声音,有些不悦地说:“不让你们进的话,我怎么会开门呢?”

这就是黄岗山区的人。明明心是热的,说出话来却很倔。郭晓冬把未亡人背进屋,把他放在墙角的柴禾堆上,让他躺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塞进老者手里。然后插好门支起柴禾,往锅灶里舀了水就烧火。屋里慢慢腾起了热气。老者打个哈欠径自回东屋睡觉,任凭外面怎么折腾,他也不闻不问了。

未亡人喝下半碗热水以后,完全苏醒了。他睁眼看着郭晓冬说:“我冷。”郭晓冬方才发现,他的补丁摞补丁的棉衣裤十分单薄。郭晓冬不由分说便将自己厚墩墩的棉衣裤脱下来,与未亡人交换。未亡人起初不换,说过意不去,郭晓冬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就扒掉了未亡人的衣服,两个人做了调换。未亡人身上一下子暖了起来,便满脸歉意,继而触动了心事,捂着嘴就呜呜地哭了起来。郭晓冬却感觉身上逐渐变的寒冷了。但他依仗年轻,强咬住牙关,不停地搓着两手。未亡人道:“我被扔进死人坑已经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了。”

“哦?因为什么?谁这么心黑手辣?”

“我叫王金槐,今年三十五。已经在矿上干了两年。我衷心地感谢你把我救出来,没有你我恐怕活不了。具体是谁总是对矿工下毒手,不说也罢,说起来不把人吓死,也把人气死,反正你知道是小鬼子干的就行了。小鬼子对矿工很不人道,吃糠咽菜不说,谁敢表示不满,就像我一样的下场。具体的我就甭说了。我只对你说一件事,我估计这对你很重要:我能帮你找到日本人不知道的两处矿脉。如果你有本事,就能开出金矿砂来,发财致富绝不是一句空话。”

“哦?说说看。”

……

郭晓冬陪着王金槐在老大爷家将养了两天,第三天凌晨鸡叫头遍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大雪,山山岭岭全都一片洁白。两个人带够了一天的吃喝,一人找老大爷借了一件棉袍罩在身上,悄然出发了。当他们悄没声地来到王金槐发现金矿脉的地方,蹲在土沟里等雪停。但左等雪不停右等雪还是不停。他们把脑袋探出土沟,也只能看出去十米远,再远就只看到灰蒙蒙白皑皑的一片。

王金槐指着正前方说:“那里,是一道山梗的背面,晴天的时候看上去是黑乎乎的一片,因为那里有煤。我曾经在那里干过半年。我们这些人挖煤挖到一定深度,就挖到了黄色的硫磺矿。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矿工发现了硫磺矿以后,马上就辞职离开了这里。我问他为什么要走,他把我拽到没人的地方,说,‘傻兄弟,记着,以后不论在哪挖煤,发现硫磺矿就赶紧辞职走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就刨根问底,他说,‘一是因为硫磺矿有毒,对人身体伤害很大;二是因为硫磺矿下面往往连着金矿,有金矿的地方都连着人命案子。你在那里干活,你几时死的都不知道。就算矿主不杀你灭口,说不定你身后干活的矿工就会冷不丁给你脑袋来一铁镐。’直把我说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郭晓冬也听得连连摇头,说:“这种情况难以避免,企图贪婪地独占财富的欲望和劣根性,导致人们不择手段,你死我活。”

两个人长吁短叹一番,继续等雪停。结果一直等到傍晚,他们把棉袍还回去,雪仍然没停。大雪搅了他们的计划,但大雪也帮了他们的忙。好几队巡查的日伪军从他们经过的路线走过,都没发现他们,因为脚印随时被大雪掩盖了;又因为天气实在太冷,日伪军都紧缩着脖子,对哪个地方是不是暗藏了什么人,也并没认真查看。他们感觉这么冷的天,谁还会在外面蹓跶?

在老大爷家不能长住。夜长梦多。谁都说不好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们合计了一下,便趁着大雪,直奔郭家店而去。路上,王金槐问郭晓冬:“你真打算找金矿脉吗?”

“对。真找。你说过的话对我很重要。”

“你打算自己干还是跟别人合作?”

“自己干。”

“你也够贪婪的。”

“我说的自己,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

“你是八路军?”

“甭问我是什么人,反正是好人。”

“你最好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为什么?我不能有点隐私吗?”

“你如果是八路军,我就跟着你走,吃苦受累,流血流汗,我认头;你如果是国军,对不起,咱两便着,我对你敬而远之。”

“你这么想问题是不是太极端?”

“不管你怎么说,我愿意跟着八路军干,不愿意跟着国军。”

“你是真心的?”

王金槐不再说什么,他猛地咬破中指,掀开灰棉袄的下摆,将一滴鲜血印在上面,说:“这件棉袄我会还给你,但我也把我的心思和誓言留在上面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实话实说,我是八路军。”

“这就好。至于你是什么部队,什么番号,我都不关心。只要你是八路军我就高兴。我虽然比你大几岁,多吃几年咸盐,却并不比你有出息。就冲你救我一命,我跟定你了。”

“我真的要找金矿脉。”

“我明白,你可能是有任务的。既然我打算跟着你干,我就要提醒你一句,黄岗山区有几股土匪,最厉害的当属鲁大成那伙。这些人对开采金矿砂并不感兴趣,因为开矿需要费劲巴力,太辛苦,买设备又得投巨资。而且还要押宝,明明探到矿苗感觉不错,说不定开上半年也是废矿。于是他们专对想开矿的人下手,因为这样既省力气又省时间,只消进行一次打劫,便将人家的辛苦成果变为自己的囊中物。谁敢反抗,就坚决除掉,挖个坑一埋。让家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人都说小鬼子坏,土匪们也不赖怠。”

“如此说来,我们如果开采金矿,有可能招来土匪袭击?”

“是这话。”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进郭家店,来到郭奶奶家院门外。他们四下观望了一阵,见没什么异常,就悄悄爬上院墙,翻了进去。

谁都没有想到,屋里的几个人说东说西,说南说北,不知不觉间,露出了鲁小芹的真姓大名,让王金槐知道了她姓鲁,看脸盘,看眉眼,再看牛皮腰带和裹腿,以及一边一把的腿叉子。王金槐当即断定,这个姑娘不是一般老百姓,也不是八路军或国军的便衣,而是鲁大成的闺女。因为王金槐曾经见过鲁大成。郭晓冬的爷爷奶奶怎么会和土匪头子有这么深的交往呢?而郭晓冬本人对鲁小芹也一点不反感,谈得那叫投机。王金槐感觉人生真是复杂,真是没意思。他不顾郭晓冬的反对,与郭晓冬换回了破衣服,穿戴整齐以后,便招呼都不打,径自开门走了。

王金槐提供的线索何其重要?会少走多少弯路?会减少多少代价?王金槐走了好几分钟以后,郭晓冬才反应过来,却原来王金槐是尥了。郭晓冬一边追了出来,一边在心里做了分析,王金槐为什么不辞而别?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得体吗?他实在想不出来。

茫茫雪夜,前方看不出五米。郭晓冬出了院门以后,就小声叫着:“王金槐,王金槐,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沿着他们的来路往回走。他估计王金槐会继续回那个老大爷家借宿。没走几步,他踩在一个被雪覆盖的小坑里,一下子摔了一跤,便不觉“哎呦”一声。但他一步没停,爬起来就继续赶路,嘴里仍旧叫着:“王金槐,王金槐,你狗日的藏哪儿去了?”

走了一程子,突然身后蹿上来一个人,一把扯住郭晓冬的衣袖,说:“甭往前找了,我在你后面。”

郭晓冬一把抱住王金槐,笑骂道:“你狗日的想往哪儿跑,怎么着也得给我个信儿呀。”

王金槐道:“我就蹲在你家院墙外的墙根,想忍一宿的。”

郭晓冬道:“你狗日的真傻假傻,那不得冻死?你在死人坑没体会过吗?快跟我回去。”

“不行,我不回去。想让我回去,你就把鲁小芹撵走。”

“留你,是工作需要;留她,也是工作需要。”

“难道你只讲‘需要’,不讲别人的感受吗?”

“‘感受’必须服从‘需要’,这个道理以后你会明白的。”

……

同是那一天,智空和尚背着鲁大成,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他背进河神庙。小和尚又将庙门前扫了一通,就把庙门紧紧关闭不再出来。但小和尚的劳动几乎变为徒劳,一直飘飞的大雪很快又在庙门前铺了厚厚的一层。

河神庙的后院有个鸡园,约莫二三十来平米,智空和尚养着三十多只鸡,黑的白的公的母的都有。这些鸡都不会叫,想必是吃了什么药的缘故。这也是鲁大成与智空和尚结缘的主要原因。两年前的一个夜晚,鲁大成一伙人被另一伙土匪追赶,鲁大成是个非常习惯走夜路的人,带着他的弟兄就摸到了河神庙,蹿上围墙跳了进去。谁知正跳进后院的鸡园。当时鲁大成就暗骂一句:这些妈了个巴子的秃和尚竟然养鸡,肯定是吃鸡蛋外加鸡肉炖蘑菇。要么和尚们一个个都养得细皮嫩肉肥头大耳呢。但奇怪的是他们钻进鸡窝侵占了鸡的领地以后,鸡们全都与他们和平共处,一声不叫。鲁大成好生纳罕。

那时候,和尚们的住持叫智能,是个七十左右的老者,鹤发童颜,红光满面。躲过了危险以后鲁大成对他说:“我们想吃你两只鸡,你给我的弟兄们炖一锅,顺带搁点山蘑菇。”智能和尚闭着眼捻着佛珠说:“善哉善哉。出家人岂能随意杀生?你们这些强人来我们河神庙避难,已经冲撞了山神,搅扰了净土,我奉劝你们放下杀生的恶念,赶紧离开。”本来鲁大成感觉有些遗憾,暗想走就走吧,不跟老和尚费口舌,捎走他两只鸡就是。但这个时候一个弟兄悄悄和他耳语:“大成兄,这个鸡园的角落戳着一个大缸,我刚才把那口大缸挪开了,发现下面是个地洞,我钻进去以后在里面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躺在地铺上。”

哦?智能和尚地洞藏娇?鲁大成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抬手就给了智能和尚一个大嘴巴,道:“你这个口是心非、口蜜腹剑的恶人,你算哪家的出家人?世界上有你这样的出家人吗?你赶紧给我们炖两只鸡咱什么都不说了,否则,今天就是你升天了结之日。”

智能和尚一声不吭,站在那里闭着眼只是手里捻着佛珠,嘴里南无南无地默念。鲁大成拔出腿叉子对着智能的小腹就是一刀,他的弟兄在智能的后腰噌噌又是两刀。智能半天不倒。嘴里停止了默念,两手也不再捻佛珠,但仍是不倒。鲁大成踹了智能和尚一脚,智能没倒,他自己却摔了个跟头。这时,另一个和尚,就是后来接班的智空走了过来,说:“大成兄弟,你们凡人有所不知,智能住持功力很强,现在只怕他已经圆寂。一个时辰之内,靠你的脚力不可能踹倒他的肉身。”智空叫来另外两个小和尚,围着智能的肉身默念超度,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他们才放倒了智能。鲁大成看得心中纳罕,走过去扳动了一下智能的肉身,只觉得其体轻如燕。撩开袈裟,身上只有伤口而没有血迹。

鲁大成帮着智空在后山寻了一处草木葱茏的处所,安葬了智能。智空感觉鲁大成还不是那种四六不通汤水不进的土匪恶魔,便问他:“你们为什么杀智能住持?总得有点理由吧?”鲁大成道:“本来他不给我们炖鸡吃就够让我们上火了,嗨,这狗日的还地洞藏娇,弄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地洞里躺着。”智空一听这话就一声长叹:“我们的智能住持什么都好,就是瞧不起你们红尘中人,他是懒得向你们解释,而且怕你们走漏消息。那个姑娘是个大财东的女儿,因为拒绝父母包办婚姻,又和自己相好的私奔,被当爹的抓回来以后打断了两腿扔到后山,是我们上山采药发现以后背了回来。智能住持正在给姑娘治疗腿伤。”

“这么说,我们冤枉智能了?那他为什么不解释一句,连看我们一眼都懒得看呢?”

“因为你们是强人。你们是靠打家劫舍吃饭的。智能住持一生洁身自爱,非常孤傲。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他怎么会看得起你们?怎么会和你们交谈?”

一番话又说得鲁大成怒从心头起,他又把腿叉子拔出来了,顶住智空的肚皮说:“妈了个巴子,今天我还就吃定鸡肉炖蘑菇了。智能不给我炖,你去炖。否则今天我也送了你的终。”

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现在是和尚遇上土匪,简直无理可讲。智空非常无奈。他还年轻,他不想这么早就死。便差遣一个小和尚上山采蘑菇,差遣另一个小和尚烧一锅开水,他自己则抓出两只鸡来,念了一通阿弥陀佛以后,杀死褪毛。待小和尚拿来蘑菇以后,就满满当当炖了一大锅。在整个炖鸡的过程中,智空和尚始终把一只手掌竖在嘴前默念阿弥陀佛。

鲁大成一伙人吃完鸡肉炖蘑菇抹抹嘴就走了,也没问河神庙养鸡究竟因为什么,以及后来那个姑娘怎么样了,也全然不知。

眼下鲁大成腿伤严重,智空又把他背进了地洞。让他躺在两年前那个姑娘曾经躺过的地铺上。一会儿工夫,一个小和尚拿来一小盆已经配好的中药。请智空调制。鲁大成忍不住问了一句:“智空,你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再给我治成瘸子吧?”

智空道:“甭问,我说了你也不懂。”

鲁大成嗖一下子就把驳壳枪掏出来了:“妈了个巴子,你和智能一样也看不起我们这些人吗?今天我这腿也不治了,我非让你们改改口不可!”说着话就是一枪,把地洞的土墙钻了一个眼儿,“小和尚,撂下盆子,给老子把子弹抠出来!”

智空道:“哎呀大成,你这是何必呢?”

鲁大成道:“小和尚,你抠不抠?”

小和尚吓得胆战心惊,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看着智空。智空无奈地摇摇脑袋,让小和尚去抠子弹。这边智空拿过小盆子一边调制中药一边说:“这个药方是智能住持保留下来的,他曾经嘱咐我们不要外传。其实,我说出来你也记不住,就不妨说说。里面有无名异、没药、紫金皮、赤勺、白芍、山奈、续断、骨碎补、血竭、乳香、五加皮,这都是接骨药。”

说着话,智空撂下小盆子就给鲁大成褪下棉裤治伤。把鲁大成的腿骨接正后,用布带把4块竹片(约莫长20厘米、宽2厘米、厚0.5厘米)均匀地绑在腿上,中间不绑,只绑上下两头,松紧适度。然后抓来一只公鸡,鲁大成注意到,这是一只白毛乌骨鸡。智空两手合十念了一通阿弥陀佛以后,用手扭断鸡颈,干拔去鸡毛,用竹刀割开鸡皮剥下来(鸡皮留用),去掉肛肠和骨,单取鸡肉与接骨药放入石臼捣烂,加高度米酒调匀,及至以手握紧指缝见水不滴为度,取一半放入沙煲炒至温热,取出敷于断骨处四周,再用鸡皮把药包住,然后用杉皮或汗衫布把药夹好绑紧。整个过程十分熟练,想必智能和和智空曾经为别人治过不少次骨伤。因为各种工具都在地洞里,很是凑手。

鲁大成咬紧牙关,额头冒着细汗,道:“这就完了吗?我还没感觉疼呢?”

智空道:“过36小时把这药换下,再换1剂,直到第三天取下。第四天把这两剂药合起来放入沙煲内,加高度米酒,用柴火炒至沸腾以后停火,把沙煲内的药取出一半,放在汗衫布上凉至温热,包起来在断骨处熨烫,药凉后再取煲内的药熨烫,如此轮换,每次15分钟,每天烫4次,连续熨烫4至5天。以后就不用我亲自动手了,我的徒弟(小和尚)就可以为你做了。”

听了智空住持的话,鲁大成的心里似乎有底了,这时,他才刚刚看见,地洞的土墙上挂着一个不大的挂表,表盘里印着外文字母。他想起了那个姑娘,说不定这个挂表就是那个姑娘送的。于是便问智空:“两年前那个姑娘最后去了哪里?”

智空道:“你安心养伤,操那个心干嘛?与你有关吗?”

鲁大成摆弄着手里的驳壳枪,看着智空,没有说话。暗想那个心狠的大财东是谁呢?真该上门去拜访一下。

黄岗山地区已经被开采的金矿都被日伪军编了号,王金槐原来所在的那个金矿叫东北3号矿。一个伪军小队管理1至3号矿。这个小队由日本顾问龟田所控制。龟田为人残酷,但工作十分扎实,经常戴着口罩穿着一件蓝色大褂深入矿井。前几天3号矿的王金槐看见龟田就提了个意见,说:“我们天天干活累死累活,你们给做的饭是不是应该多给一块高粱面饼子,少来点稀汤寡水的野菜粥呀?”龟田微微一笑,说:“哦,我们会考虑的。”回头龟田就命令伪军小队长马二楞将王金槐抓起来了,说:“对这种无事生非的人就是要惩罚,以儆效尤。”

马二楞叫人把王金槐绑起来扔进后山的死人坑,说饿他一天,冻他一天,他就再也不闹什么高粱面饼子了。谁知一天以后下起大雪,这场雪下得太大了,似乎是百年一遇,将伪军小队住的木板房压塌了,马二楞被压在里面差点没送了小命。弟兄们都爬出来以后,就赶紧找木头重新搭木板房,愣是把死人坑里还扔着活人王金槐的事忘记了。

这天龟田把马二楞叫到了木板房,问:“3号矿那个王金槐现在驯顺了吗?”

马二楞道:“估计还没有,那个人死拧。”

“你把他叫来。”

“叫他干什么?一个臭矿工。”

“他是个有鼓动性的人,我得亲自调教他,让他为皇军服务。”

马二楞一拍脑门,突然想起来,那王金槐还扔在死人坑没人管,乖乖,已经三天了,估计早冻死了。他连忙说:“王金槐不服管,这种人头有反骨,咱们矿不能要这种人,已经被我撵走了。”

“巴嘎!”龟田冲上一步给了马二楞一个大嘴巴,“你的,心计的没有,战术的不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是,我马上派人把王金槐弄回来!”马二楞后脚跟一并,打了个立正,便转身跑出去叫弟兄们赶紧去后山死人坑找王金槐,说不论死的活的,都抬回来。结果,时间不长,弟兄们跑回来告诉他,王金槐逃走了,死人坑里只剩几条绳子。马二楞一声长叹,真他妈邪性,这王金槐是他妈孙悟空变的?没办法,他如实向龟田做了汇报。龟田抬手又给了他一个大嘴巴:“我也要惩罚你!”

马二楞说王金槐头有反骨,其实他自己才是头有反骨的人,如果识时务的话,赶紧给龟田跪下,或许龟田就放他一马,偏偏他把脑袋一拨楞,说:“王金槐那种人真的靠不住,中国人三条腿的找不到,两条腿的有得是,只要您发话,我立马给您找一百个来!”

“巴嘎!”你是何人,竟敢顶撞龟田?“来人!”

龟田一声呼喊,四五个伪军士兵呼啦一下子涌进木板房。

“把马二楞绑起来!”

几个伪军立马上前缚住马二楞,将他的步枪和子弹带卸掉,有人找来绳子就开始绑。马二楞心里那个气呀,怎么着,跟老子还玩儿真的了?我鞍前马后跟你跑,费劲巴力给你干,我容易吗?一场大雪压塌了木板房,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难道竟栽在你这个外来野种的手里吗?马二楞两只眼睛瞪得牛眼一样大,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倏忽间就把脸孔胀得通红。他想大骂一句,龟田王八蛋,我操你亲妈!但他咬紧牙关,咽下了这句话。他怕龟田火气上来给他来一枪。

“扔到后山死人坑冻一天!”龟田愤怒地命令道。

四个伪军抬起绑住了手脚的马二楞,朝外面走去。龟田掏出王八盒子,紧跟在后面。他要亲眼监督伪军们的行动。四个伪军吭哧吭哧地抬着马二楞往后山走,其他伪军们吓得一个个伸脖子瞪眼,大气不敢出。

“扑通”一声,马二楞被扔进死人坑,砸在一个死者身上。因为死人坑里的雪很厚,他又是被侧着身子扔下去的,所以,没摔疼哪里,只是被雪沫子冷冰冰地扑了满脸。他晃晃脑袋,乜斜着眼睛一看,龟田正站在死人坑的边沿看着他,手里举着王八盒子对着他的脑袋。他赶紧闭上了眼睛,暗想,王八蛋你愿意开枪就开吧,老子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什么都干过,早活腻了。他屏住呼吸等待龟田开枪。但枪声始终没响。马二楞一动不动捱了半个时辰,睁开眼一看,死人坑外面空空如也,龟田和伪军们早走了。

他想把身体的姿势摆舒服一点,就往冻硬的尸体旁边挪动。谁知这一挪让他发现后背两手上的绳子松了。他想,肯定是弟兄们没给他系死扣。唉,说来说去,还是一口锅吃饭的弟兄们呐,他的眼角发起潮来。慢慢挣扎,越挣绳子越松,最后竟然完全松开了。果然弟兄们没给他系死扣。他赶紧把脚上的绳子解开,站起身离开身边的死人。死人坑里密密麻麻躺着的死人不少,都是矿上的矿工。有工伤死的,有病重死的,有偷金矿砂被发现打死的,还有反抗欺压被打死的,等等。现在,这些尸体在大雪的覆盖下,分不清过去是哪个人,只能看出是个隆起的人形。马二楞曾经亲手枪毙过矿工,也算心黑手辣的人,但他独自一人从尸体堆里爬起来的时候,仍旧是心惊胆战的。他心里怦怦乱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坑边,用心倾听坑沿上面,发现一点声音也没有,知道龟田和伪军们已经走远,便使劲一蹿,扒住了坑沿的石头,但一下子又滑落下来。因为石头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冰冷冰冷的,还很滑。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蹿起来,蹿起来,最后终于扒住了坑沿,脚底下蹬住坑壁,一用力,便爬上了坑沿。他先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细心倾听,感觉很安全,才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逃掉了。

走了一个时辰,他突然感到自己眼下几乎没有出路,回龟田那里会很危险,因为你没接受在死人坑冻一天的惩罚,说不定会被枪毙;不回龟田那里仍然很危险,因为你做了逃兵,抓住同样是枪毙。如此说来,这一身黄军装就实在太碍眼了,没有枪没有伙伴的空身一人显然是逃兵,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会一目了然。而且,老百姓见了这身军装没有不厌恶的。想要口饭吃,要碗水喝,都不那么容易。首先应该把黄军装换掉。可是,黄岗山区的老百姓家里都很穷,差不多都没有富余棉衣,你又没带武器,硬抢的话,赶上气性大的老百姓,说不定你反被人家揍死。

这时候他就想起了曾经去过的一座庙宇,河神庙。初到黄岗山的时候,中队长带着他们几个小队长到河神庙磕头上香,祈祷他们在黄岗山顺风顺水,既谋了生,又平安无事。眼下何不到河神庙找找那个智空呢?想好以后,马二楞就调转方向,奔了黄岗山东北的河神庙了。大雪封山,看不清路径,他便逢到住户就敲门问路,脸上堆着笑,嘴里十分客气,加上不住地点头哈腰,总算问了个明白,没走冤枉路。

进了河神庙见了智空以后,他便赶紧打躬作揖,说:“住持师傅,你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眼下我遇到为难事了,这道坎没法过了。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怀,度己度人,快帮我弄身老百姓的衣服吧。”

智空对马二楞这种情况当然是一目了然的,便说:“我们出家人一向讲究平和安详,当然不支持兵祸,但这并不等于支持逃兵,因为我们如果支持了,回头他们就会洗劫河神庙。我们不是没事找事吗?这一点还请施家谅解。”

马二楞不得已便将事情过程讲了一遍,说小鬼子实在可憎,真恨不得杀他几个出出这口恶气。智空想了想说:“要么这样,我先帮你借一身衣服,你出去继续找衣服,待你找来衣服,再把我的衣服还我。”

马二楞一听这话当然同意,说:“我这人说话算数,我保证会把衣服送回来。”

智空让马二楞在供奉佛像的堂屋等着,他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然后绕到后院来到鸡园,挪开大缸下了地洞,将情况对鲁大成说了一遍。鲁大成一边静静地听智空诉说,一边骨碌碌转着眼珠,突然说了一句:“你让他进洞来吧,我想见见他。”

智空急忙阻拦道:“这不好吧,我们这个地洞不是谁都可以进的。”

鲁大成突然把驳壳枪拔了出来,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智空双手合十,连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对不起师父,河神庙要闹灾了。”便赶紧撤步退出地洞。回头将马二楞叫来了。马二楞心里急火火的,恨不得赶紧借到棉衣赶紧离开,至于是不是还把棉衣送回来,到时候再说吧。不过从本心来讲,他是打算一走了之的,根本就没想回来。

下了地洞以后,马二楞就见到一个面目狰狞的长脸汉子躺在地铺上,地洞里洋溢着一股中药的香味,想必这个汉子是在这养病的。他走下阶梯,还没站稳,地铺上的汉子突然命令道:“立正!”

马二楞吓了一跳,但作为职业军人,他已经习惯于执行这样的命令,便急忙两个脚跟一并,打了个立正。

“把棉帽摘下来。”汉子继续发出命令。

马二楞迟疑了一下,便伸手摘帽子,他刚把棉帽脱离头顶,汉子抬手一枪,“啪!”将马二楞的棉帽打飞了。马二楞吓得一下子趴在地上,说:“老总,咱有话好好说,别舞枪弄刀好不好?”

“你站起来,别这么忪。把棉帽捡起来。”汉子继续命令。

马二楞回身抓起帽子,站了起来。脚底下仍旧立正站着。

“你的帽徽呢?”

马二楞便低头看了一眼,便吓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黄岗山地区的伪军隶属汪伪政权的“中国和平军”,使用的帽徽和退守重庆的中央国民政府的一样,都是青天白日帽徽,但此时这个帽徽被钻了个眼儿,不偏不倚,正中间。马二楞见过枪法好的,但还没见过枪法这么好的。他心脏怦怦跳着,拿出军人的气度说:“报告长官,在下原为黄岗山警备队三中队五小队队长,现脱离队伍,听从长官调遣。”

鲁大成道:“实不相瞒,鄙人原为山东军阀韩复渠手枪队副队长鲁大成,现在落草为寇,专门打家劫舍走州串府。对小鬼子也从不留情。但从来不伤害老百姓。你愿意跟着我干,就跪下磕三个头,不愿意的话,你只管向后转开步走,咱们仍然井水不犯河水。”

马二楞一听这话,扑通就跪下了,咚咚咚就磕了三个响头。心说,我就是不跟着你干,眼下我也不能跑啊,你给我一枪怎么办?还是走一步说一步吧。嘴里便响亮地回应:“在下马二楞愿跟随鲁队长走南闯北,出生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指哪儿我打哪儿,绝不含糊!”

鲁大成道:“好,我就收你这个徒弟,你几时想走了,打个招呼,我就给你路费送你走。这笔小钱咱还是有的。眼下呢,咱们要在黄岗山地区吃金矿这碗饭了。现如今我刚刚发现,黄岗山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贝,挖块石头,说不定里面就有黄金。兄弟,安下心来,咱们一起干吧。”

马二楞真是个头上有反骨的人,换了别人,也许会不声不响跟着鲁大成就算了。但他一经找到新的依靠,便想立即出出被龟田欺压的窝囊气。他把这个想法对鲁大成说了。鲁大成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如果有七成把握,我就借你一支手枪。”

马二楞道:“那要看什么枪,如果是驳壳枪,就是九成把握。”

“不,勃朗宁。”

“那就最多七成。”

鲁大成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那支从大财东手里缴获的勃朗宁手枪,扔给了马二楞。马二楞接到手枪以后,侧转身子,退出里面的子弹,拉开枪栓,试了一下扳机,声音很清脆,然后将子弹和手枪分装在两个口袋里。这一连串的动作既礼貌又得体,而且非常专业,只有职业军人才会如此。鲁大成看在眼里,便有几分喜爱。他点点头说:“这样吧,把我的衣服换上,你穿着伪军军服走路不方便,说不定还会遭闷棍挨黑枪。”

马二楞明白,黄岗山里的土匪不光是鲁大成这一股,其他的土匪团伙手里也都有家伙。两个人便换了衣服。这段时间,智空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此时瞪大了两眼,心说,土匪招兵就这么招吗?看起来并不复杂。

大雪仍然在飘。空气十分清新。走出河神庙以后,马二楞长出一口气,心说龟田老儿你等着,老子不干掉你誓不为人,你让我躺了一次死人坑,老子要让你永远睡死人坑。

龟田住的地方是伪军们的木板房的中间一间,他不常住,几时来是不定期的。所以,现在马二楞去寻他,也是想碰碰运气,很可能会扑个空。

当他走到3号矿木板房的时候,正是中午吃饭时间,伪军们都在木板房里吃饭,外面一个站岗的遛来遛去。远远看见走来一个穿黑棉衣罩着裸羊皮坎肩的人,便习惯性拉了一下枪栓,道:“干什么的?站住!”

马二楞道:“别咋咋呼呼的,我是马二楞。”便快步走到跟前,低声说:“兄弟,别吱声,我给龟田送几块大洋去,好让他放我一马。”

这个伪军没多想,点点头,就放走了马二楞。马二楞一只手揣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推开了龟田的房门,嘿,狗日的还真在。此刻龟田正伏在桌上看一张地图。听到身后门响,便回过头来,马二楞不由分说,掏出手枪,用裸羊皮坎肩的下摆遮着,“啪啪啪”就是三枪。枪声因为被裸羊皮所遮盖,所以很闷,不是很响,但枪枪都准确地打在龟田的右肋上。龟田一声没吭,就出溜到地上了。马二楞走过去解下龟田腰上的钥匙,打开抽屉,取走里面所有的矿样。这些矿样都装在小布袋里,有十来袋。都是在3号矿开采出来以后准备送到县城日军联队总部化验的样品。马二楞把自己的几个口袋装得满满的,扔了抽屉钥匙就尥了。看见站岗的弟兄,还斗了一句嘴,说:“龟田今天表现真不错,他没找我要钱,还给我十块大洋。”

这个伪军说:“做梦吧你,龟田能给你钱,我姓你的姓儿。”

马二楞说:“你别不信,我去镇上买两瓶酒去,回来咱们一块热闹热闹。”

这个伪军说:“去吧去吧,赶紧的啊,我都有日子没沾酒了。”

马二楞呵呵一笑,走远了,消失在雪幕里。 a4Ki5KsB98YhyR4JtXiqASWLomeQD9PAAHl4oBRvobk2yX8Wa5RezWIpc1q/q23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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