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佐鲁大成的眼镜叫丰金一,是个佃农的儿子,现年已经三十有九。家里为了改变受穷的命运,苦熬苦做,砸锅卖铁,老爹给财东种地,老娘给财东洗衣,硬是供着丰金一读了六年私塾,不光认得了康熙字典上的大部分中国汉字,还让他粗知了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知道了中国的名人溥仪、孙中山、鲁迅、胡适、蒋介石、毛泽东,最重要的是明白了很多道理。在很多道理之中,有一条道理最让他心动,就是“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若想改变受穷的命运,人就不能太善。
懂事以后他曾经想过加入国军,但见到过国军在抓壮丁时对老百姓的凶狠,他便打消了参加国军的念头。他也想参加八路军,但一打听,八路军要打土豪分田地,而他的理想是做个有钱的财东,得吃得喝不说,身边还有使唤丫头,不行,自己当不了八路军。及至有了日伪军,他也感觉不理想,这些人是畜类,没干过人事。犹豫彷徨,一晃就晃到了三十多岁。他一边帮老爹为财东种地,一边办起私塾,勉强维持生计,连媳妇都没娶。一天傍晚,他在自家地里刚干完活要收工,三个壮年汉子远远走来围住了他。为首的一个汉子低声道:“兄弟,请你领我们到村里最富的人家走一趟。”
丰金一想了想,回答说:“我不知道谁家最富,我是穷人,不跟他们来往。”而实际上,村里谁家最富他是一清二楚。他是看眼前的几个人心怀不轨。
为首的汉子从绑腿里唰一下子拔出一把腿叉子,将刀尖抵住丰金一肚皮,道:“妈了个巴子,你不领老子去,老子就把你肚肠子掏出来。”说着话就划了一下子,给丰金一的衣襟来了一道口子。另一个汉子也拔出一把腿叉子,抵住丰金一的后腰,稍稍一使劲,丰金一便感觉后腰既凉又疼。没办法,他说:“我领你们去,但我不能进去,领到门口我就走。”
为首的汉子道:“妈了个巴子,哪来这么多废话?”硬逼着丰金一头前走了。还好,此时天已黑了下来,村子里没遇上熟人。丰金一把这几个人领到一家门两侧蹲着石狮子,门廊上一边一个挑着两个大红灯笼的大门楼前,转身就跑,谁知一个汉子早有准备,回脚一钩,丰金一“噗嚓”就是一个马趴。一只脚踩在他后背上,腿叉子的刀尖凉嗖嗖地抵住他的后脖颈,“小子,来这手儿,你是不是还嫩点儿?”
没办法,丰金一爬起来叩响了财东大门的铁门环。但叩了半天没人理睬,丰金一便回头看了一眼为首的汉子,为首的汉子努努嘴,示意他继续叩门。好一阵子,才有人出来开门,却见是佣人王妈,把大门裂开一条细缝,露出一只眼睛,问:“丰金一,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正是东家吃饭的时间,来敲什么门啊?”
丰金一感觉身后的刀尖又顶住了后腰,便急中生智说:“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挖到一个银锞子,想交给东家。”王妈道:“交给我吧,你甭进屋了。”丰金一道:“不行,我得亲手交给东家。”王妈不得已便将门打开了,丰金一率先进院,身后的人随之一拥而入。一个汉子一手扳过王妈的脖子捂住了嘴,另一只手将刀尖抵住王妈肚皮。吓得王妈腿底下一软就堆乎了,裤裆立马湿了。两个汉子推着丰金一直奔财东家堂屋,见肥头大耳的财东正跟大婆、二婆和儿子、儿媳围坐在八仙桌子跟前吃饭。为首的汉子嗖地飞出去一把腿叉子,“啪”的一声将桌子中央盛着菜肴的一个瓷盘击得粉碎,而腿叉子却稳稳插在桌子上,颤动着发出“嗡儿”的一声。全桌人抬头看时,一干人正横眉立目看着他们。财东的老婆和孩子吓得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财东脸色煞白,翕动了一下嘴唇,然后说:“既然是丰金一领的路,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你们各屋转转吧,想拿什么,随便。”
一个汉子便拽着丰金一去各屋,为首的汉子盯住了吃饭的一家人。东家问他:“也来吃一口?”他撇撇嘴摇摇头,心说,我要的不是这个。东家又说:“既来之则安之,怎么也得喝一杯不是?”便站起身来到条案上拿一瓶酒,当他一转回身的时候,手里拿的不是那瓶酒,而是一只黑乎乎的勃朗宁手枪,但还没等财东扣动扳机,汉子手里又有一只腿叉子飞了出去,正插在财东的持枪的那只胳膊上,手枪当啷一声就掉在地上。汉子道:“妈了个巴子,胳膊疼不疼?你家里还有什么都亮出来,老子手里还有四把腿叉子,腰里还有两把盒子,二百发子弹。要不要比试比试?”
财东疼得龇牙咧嘴,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人豪爽的江湖大侠,只劫财不伤人,对不对?”
汉子道:“既然知道,你为什么拿出枪来对着我?”
财东道:“老朽一时糊涂,还请大侠手下留情。”
汉子道:“光劫财不行,我得带走个最年轻的女人。”
财东的儿子儿媳一听这话扑通扑通就双双跪下了,嘴里一个劲叫着:“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
汉子道:“既然如此,就带老女人。”
财东的大婆二婆便也急忙下跪,磕头如捣蒜:“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们老么咔嚓眼的不中用啊!”
汉子道:“都不行,谁行?”
财东道:“你们把王妈带走吧,王妈有韵味哩。”
汉子道:“妈了个巴子,你家里的人不让带,却让我带个佣人走,是不是活的腻歪了?”财东一听这话也赶紧跪下了,说:“只要你们不带我的家人,我把家底都奉送给你们,也算与你们交个朋友。”
汉子道:“这样最好,来,老子给你治治伤。”便走过去将财东的手枪装进自己口袋,将财东胳膊上的腿叉子拔掉,插回自己的绑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拧开盖子,将一团白色粉末倒在伤口上,顺手一抹,道:“这是云南曲焕章的百宝丹。忍几天吧,伤口很快会好的。”
财东乍着伤胳膊领着汉子来到东屋,挪开一个柜子,露出一扇暗门,打开暗门,从里面取出一个不大的木头盒子,交给汉子,说:“这里面是我前半生的积蓄,二十根金条。”
汉子将木头盒子接在手里,轻轻摇了摇头,说:“算了,道上人讲究‘见面分一半’,我只取十根走。”便用腿叉子撬开盒盖,果然只拿走十根。
财东打躬作揖,道:“兄弟真是大侠,老哥我佩服你。以后没钱花了,只管来。我尽我所能,有什么给你什么,只要不动我家人。”
汉子撇撇嘴没理他,揣起了十根金条。丰金一领着另一个汉子只搜出了一些女人用的首饰,和不多的大洋。几个人刮风一样倏忽间就闪走了。财东走到院子里相送,见王妈昏倒在地上,狠狠踢了王妈一脚。
丰金一不得不入了这伙人的伙。
回过头来,财东就把丰金一的老爹老娘养起来了,只干过去一半的活儿,但给两倍的工钱。起初老两口不知何故,不敢答应。财东道:“你们只需嘱咐丰金一以后不要带人来我们家骚扰就行了。”老两口方知丰金一走了歪道儿。他们捶胸顿足,哭号一顿,却无计可施。时逢乱世,他们连劝说儿子的胆量也没有。再说,丰金一一走了之,根本就不回家了。
那一干人远离这个村子以后下了馆子,海吃海喝,丰金一第一次尝到打家劫舍的甜头。酒桌上,汉子将那只勃朗宁手枪送给了丰金一,说:“这种玩意儿打不远,只能防身。你有文化,用不着你冲锋陷阵,给我做个军师就行。”丰金一眼神不好,用后来的话讲,是近视眼,于是,汉子又给他配了眼镜。金丝眼镜,成了丰金一在这伙人里的突出标志。
汉子就是鲁大成。丰金一不知不觉跟定了鲁大成,而且暗恋上了鲁大成的女儿鲁小芹。鲁小芹在济南的教会学校齐鲁中学读过几年,功课不错,有心继续深造,但鲁大成的饷钱忽多忽少没有保证,鲁小芹只得离开校门,而她对鲁大成的为人处事很不放心,便时时跟着鲁大成东奔西跑,为鲁大成把关定向。其实,鲁大成并不完全听鲁小芹的。父女俩发生口角是家常便饭。只是因为鲁大成深爱自己的女儿,经常因为迁就而顺遂了鲁小芹。
那丰金一虽比鲁小芹大了十几岁,鲁小芹也从来没对丰金一表示过好感,但丰金一对鲁小芹言听计从,十分殷勤。他相信,总有一天,鲁小芹会扑进他的怀里。
腊月初八那天,他租了一辆大车,把鲁小芹送到郭家店,然后就直奔了石翠花家。丰金一以自己的经验和预见,感觉石翠花会出事。因为胡老西儿认识石翠花家。胡老西儿手里的狗头金没有卖上好价,却被抢劫一般低价买走,他怎么能甘心?领着日本人到石翠花家蹲堵鲁大成实施报复,是顺理成章。而他主动为鲁大成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是慢慢获取鲁小芹芳心的必经之路。
铜钱大的雪花还在悄没声地飘飞。丰金一让车把式将大车停在距离石翠花家不远的地方,他自己悄悄摸到了石翠花家院门前。此时天已大黑。但可以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伪军在站岗,围着两辆卡车遛来遛去。而石翠花家的院子里在嘻嘻哈哈地笑闹,外面站岗的伪军也跟着咯咯地拾笑。而石翠花不断发出哭叫声。丰金一猛地出现在站岗的伪军身后,唰,就是一腿叉子,伪军一声没吭便摔倒在地,脖颈上的大口子汩汩流血。丰金一回过身来,给第一辆卡车的一个前轮攮了一腿叉子,又给第二辆卡车的一个前轮攮了一腿叉子,再将两辆卡车的汽油箱盖子全拧开,从口袋里掏出火绒打着了投进去(黄岗山区的老百姓用一种石头裹上火绒与火镰相击取火,是一种乡间简便而原始的取火方式)。两辆卡车的汽油箱都喷出了火舌,继而发出“轰轰”两声巨响,燃起大火。
石翠花院子里正在寻欢作乐的日伪军急忙跑出来,稀里哗啦地拉枪栓,“巴嘎”、“巴嘎”的骂声不绝于耳。有人就跑进石翠花家里用水桶舀水救火。丰金一藏在暗处仔细地盯视着院门,看石翠花几时出来。以丰金一的经验,石翠花这样的女人,受鲁大成熏染已久,应该懂得什么叫见机行事。果然,一个黑影溜着院门边缘悄悄摸了出来,顺着院墙往远处逃跑。丰金一待她跑出去有三十米了,便快步蹿过去,说了一声“我是眼镜”就拉起她的手飞奔。石翠花顾不得敞胸露怀,只顾撒了丫子猛跑。当他们跑到丰金一安排的大车跟前,丰金一一把将石翠花抱上车,自己也跳上去,然后对车把式说:“快,奔丰家嘴!”
丰家嘴,是丰金一老家。车把式不敢甩鞭子,只是用鞭竿子猛捣马屁股,催马狂奔。雪花飘飞,雪地积雪很厚,马跑得不算快,但也没有声音。石翠花家院门前乱成一锅粥,而这边,他们已经悄没声地远走高飞。至于石翠花家里的家具、粮食、衣服、首饰,谁还计较,能保命是最重要的。再说,鲁大成带着他们往谁家走一趟,便能拿来更多的东西。
在车上,丰金一帮石翠花系上衣襟,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为她取暖。论年龄,他们俩才正合适,丰金一还比石翠花大半年。但丰金一连娶石翠花的一闪念都没有,不仅现在搂着她没有这种念想,他们之间亲密接触的机会还有很多,而丰金一从来没动过石翠花的念头。因为,他心里笃定坚信,石翠花是鲁大成的人,谁都动不得。伙里谁敢动石翠花的念头,说不定丰金一还会给他来一腿叉子。
路过封锁线的时候,丰金一对车把式说:“你告诉站岗的,就说车上坐着的是鲁大成的眼镜。”车把式果然照实说了,站岗的便没有阻拦他们,还举着汽灯给他们照路,让他们安全通过了卡口。而卡口两边全是壕沟和铁丝网,稍不留意就会翻车。
到了丰家嘴,丰金一悄悄敲开了家门,把石翠花介绍给老爹老娘说:“这是我未来的媳妇,你们老两口要好生招待她,家里好吃的济着她吃。”说完掏出一摞大洋交给老爹。老娘问:“你还要走吗?”丰金一道:“对,外面还有事,我必须走。记住,你们对谁都不要说儿媳妇来了,否则,她就没命了。石翠花呢,也不要迈出这个院子一步,否则,我也不能保你安全了。”石翠花连连点头,丰金一便趁着夜色,坐大车尥了。尥到了哪里,他不说,别人也不知道。
却说鲁小芹被丰金一送到了郭家店,住进慈眉善目,颤颤巍巍,年近八十的郭奶奶家。鲁大成一伙人怎么会与郭奶奶家有这种交往?那是两年前的一个秋夜,鲁大成一伙人打死两个鬼子被日伪军追赶,他们逃进郭家店,误打误撞地翻墙跳进郭奶奶家的院子,郭奶奶老两口年岁大,睡觉晚,听到院子里咕咚咕咚地有动静,便开了屋门迎出来。见一干人手脚干练,便猜个八九不离十,说:“是不是日伪军追你们?”鲁大成道:“正是。”郭奶奶道:“跟我来。”便引他们来到猪圈,挪开猪食槽,露出一个不大的洞口,郭奶奶道:“这是地道,快下去。里面墙壁上能摸到一盏汽灯。”此时院门外已经响起噼里啪啦的杂沓脚步声,鲁大成不再多想,率先钻了进去,其他弟兄一个个跟着钻了进去。郭奶奶刚把猪食槽稳好,院门就被枪托子砸响了,日伪军叫道:“开门,快开门!”郭奶奶应承一声,就慢吞吞去开门。
鲁大成一干人下去以后,就摸墙壁。墙壁就是土墙,湿乎乎的。果然,他们摸到了汽灯。鲁大成掏出火镰和火绒打火,点燃了汽灯。他们照着路转过一个弯道,来到一个空间,这里像一间屋,足有二十平米。中间是一张方桌,周围是几条长凳。角落地上铺着厚厚的麦草,显然,那是可以睡觉的处所。屋里的一切都看明白了,鲁大成便熄灭了汽灯,说:“弟兄们,咱们暂且在麦草上忍一觉,外面闹就让他们闹去。”几个人便立即倒头大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睡醒了,悄悄摸到洞口,慢慢挪开猪食槽,见外面天已大亮,日伪军早就走了。鲁大成带着弟兄们给郭奶奶老两口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郭奶奶,您老两口以后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有我们吃的,就不叫您饿着。”说完,留下几块大洋就走了。以后,只要有空,鲁大成就要带弟兄们来看望郭奶奶。鲁大成始终不明白,郭奶奶老两口年老力衰,郭奶奶还缠过足,是百分之百的小脚,怎么会有能力挖出那么讲究的地道呢?当然,这话也不便问。
其实,鲁大成完全想不到,也几乎不可能想到,郭奶奶的儿子是省里的一个实业家,而大孙子是八路军一个主力团的团长,叫郭向阳,在太行山区威名远播;小孙子是地下党员,叫郭晓冬。郭向阳轻易不到爷爷奶奶家来,而郭晓冬却隔三岔五就来一趟看看爷爷奶奶,来的时候总是给爷爷奶奶带来一瓶东北的烧刀子白干酒,或是带一瓶山东的即墨老酒,最不济的也要捎一瓶山西的老陈醋来。
鲁小芹见了郭奶奶,便亲亲地叫一声“奶奶!”扑进郭奶奶怀里,像见了自己的亲奶奶。
郭奶奶抱着鲁小芹亲热了一会儿,又捧起鲁小芹的脸看了又看,说:“长得像大成,像。不过比大成秀气多了,有个闺女样儿。”鲁小芹撅起嘴道:“对,我要和他一模一样就嫁不出去了。”郭爷爷在一旁不插嘴,只是抽着烟锅微笑,悄悄给堂屋的火盆又续了煤炭。
黄岗山区出一种质地不错的煤炭,燃烧起来没什么火苗,却红的时间很长。屋里洋溢着一股呛鼻的煤气,却也始终有一股热流来回盘旋。郭奶奶不再絮叨,瘪着嘴,捯着小脚,将鲁小芹带到了东屋,说:“咱娘俩睡这屋,让你郭爷爷睡西屋去。”鲁小芹嘴上答应着,就在屋里寻摸,东瞧瞧,细看看,偶尔掀一下壁帘(农户里墙壁上往往挖一个不深的窑,里面藏些常用或不常用的东西,外面挂着遮挡的小布帘),抬一下躺柜(农户里的主要家具)的盖子,最后又盯上墙角一个黑乎乎的瓷坛,要伸手去摸。
郭奶奶是个聪明的老太太,一生阅人无数,对一个人聊三句话,看三眼,就大体知道这个人的脾气秉性,是好是孬在心里就有个决断。眼见得鲁小芹现在的表现,郭奶奶反倒说不清鲁小芹是个什么样的闺女,究竟想干什么了。最后,鲁小芹相中一双郭爷爷的两头破了窟窿的旧棉鞋,拎在手里,说:“奶奶,这双鞋给我用一下,郭爷爷暂时就别穿了,好不?”
郭奶奶纳闷地看着鲁小芹。鲁小芹的表情一本正经,不容置疑。郭奶奶便点点头说:“闺女,只要你认为可以,你就用好了。”鲁小芹便从左肩右斜的皮包里掏出两个裹着棉花的小包,分别塞进两只棉鞋里面,鞋窠里再塞上破袜子。然后将这双鞋摆在墙角黑瓷坛的旁边。回过身来,鲁小芹又从皮包里掏出一摞大洋,交给郭奶奶说:“这些钱,您掂配着用,不要突击花钱,也不要舍不得花。我在您家里住,等于添人进口,该花钱的地方您只管花。”
郭奶奶连连点头,感觉鲁小芹说话做事有板有眼,是个有知识有见识的闺女,便顺手撩起壁帘,把那摞大洋放进壁窑里。但该挑明的事也不能藏着掖着。就问了一句:“棉鞋里藏的不是手枪吧?”鲁小芹道:“不是。过几天我会告诉您,里面藏了什么。”郭奶奶道:“这样最好。咱郭家店不是世外桃源,小鬼子伪军三天两头往这儿跑。这还罢了,最可气的是村里选了保长,说是选的,其实是小鬼子和伪军任命的。这个保长叫郭万才,非常讨厌,老往咱家跑,说什么你家大儿子是实业家,有得是钱,怎么着也得给咱村做点贡献不是?我问他做什么贡献,他说他想在村里修个瞭望台,其实就是修个岗楼,为了防八路用的。”
鲁小芹气愤道:“这个可憎的狗腿子!”
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一声叫喊:“郭奶奶,开下门,我有事进去。”
郭奶奶低声告诉鲁小芹:“听,这个狗腿子说来就又来了。”她没有及时回话,郭爷爷便心领神会,在外面回话道:“等等啊,我去开门。”就开门去了。东屋这边郭奶奶迅疾地将鲁小芹身上的皮包摘下来,猫腰塞进了炕洞里。然后拉着鲁小芹的手坐在炕沿上,屏住呼吸想对策。
这时,郭爷爷提高嗓门说:“万才保长,辛苦啊,这么大的雪,还来入户查访?”
郭万才咳了一声走进院门,掸掸身上的雪,跺着脚道:“我有事要和郭奶奶说,是不是在东屋啊?”他根本不容郭爷爷回答,就径直往堂屋走。郭爷爷想给郭奶奶送去信息,好有些准备,就说:“我家里的这阵儿可能正洗屁股,我喊一声啊——家里的,你洗完了吗?”
东屋里的郭奶奶便应了一声:“再等等,马上就洗完了。”然后紧紧攥住了鲁小芹的手,把一种气恼和无奈传达给了鲁小芹。郭万才进了堂屋,摘下毡帽“啪啪”地在手里拍打,脚底下在屋里转磨,喊道:“老婶子,洗完了吗?我能进屋了吗?”
郭奶奶沉了约莫半分钟,估摸郭万才等得实在起急了,方才回答:“进来吧,人老了,手脚不灵便了,洗个屁股也费劲巴力的。”
郭万才早已迫不及待,唰地掀起东屋的门帘,一脚踏了进去。道:“这个岁数的人了,有今天没明天,洗个什么劲儿啊?”
“呸!”郭奶奶给了郭万才一个碰头彩,迎头给他来了一声,但又不想得罪他,“你这个当侄子的咒你婶子早死啊?我身子骨硬朗着呢,不活到一百岁不会蹬腿儿的。”
“是是是,谁不知道您是郭家店的老寿星啊,我不和您打哈哈,我来说件正事——哎,这位姑娘是谁呀?是串门还是长住啊?”
鲁小芹的存在让郭万才一个激灵。他把目光直盯盯地转向坐在郭奶奶身边的鲁小芹。鲁小芹耸了一下肩膀想搭腔,郭奶奶急忙捏了她手一下,说:“万才大侄子,这闺女是我未来的孙子媳妇,已经换完帖子喝完定亲酒,只等选择黄道吉日骑马坐轿吹喇叭戴花啦。”
“咱先说正事,回头再说过门子喝喜酒的事——老婶子,你家儿子我大哥捐款的事有眉目了吗?”郭万才面朝郭奶奶,眼睛却紧盯着鲁小芹,鲁小芹不是很漂亮,但五官端庄十分受看,属于越看越有味那种女人,尤其那目光,因为见多识广而处乱不惊,对一村之保长丝毫没放在眼里,沉着,冷静,平和,安详。郭万才的眼睛没敢跟鲁小芹对视,他迅速把目光溜到鲁小芹的胸脯,那花季女人的胸脯不是很大却又明显隆起,无疑对郭万才形成了强烈的吸引。他的大嘴叉子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开了,然而,当他的眼睛顺理成章又溜到鲁小芹腰上的时候,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鲁小芹的裸羊皮坎肩的腰里煞着一条二指宽的牛皮带。这个情况太突兀了,太意外了,太不打自招了!郭万才将一只手伸进裤兜,道:“郭奶奶,怪不得你家儿子不愿意捐款(这会儿他就不捎带叫‘我大哥’了),却原来孙子媳妇是队伍上的。现在赵家疃正闹武工队,孙子媳妇是不是从赵家疃来呀?”
郭奶奶毕竟年岁大了,此时此刻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还没有对鲁小芹腰里的牛皮带泄露的端倪产生警觉,还在解释:“万才大侄子,我家儿子不是不愿意捐款,是根本没钱可捐,前些日子他的企业被日本人接管了,管钱管物的都换了日本人,我儿子说了不算啦。我孙子媳妇也不是队伍上的,是黄岗县的小学教员,不信你问问她?”郭奶奶说着话,就悄悄捏了鲁小芹手指一下。
郭万才嘿嘿一笑,乜斜着眼睛盯着鲁小芹说:“老婶子,但愿你说的是实情。姑娘,你敢不敢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手掌心?”
郭奶奶急忙打岔:“万才大侄子,你媳妇在家好好的,想必你们三天两头亲热,怎么还见了年轻闺女就眼儿热?”
郭万才板起面孔,道:“老婶子,您别瞎打岔,我跟这姑娘说正事呢。”
郭奶奶还想说什么,鲁小芹已经耐不住性子了,唰地将手伸了出去,直伸到郭万才的鼻子底下。郭万才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捏住鲁小芹的手指看手掌,看着看着,突然将裤兜里的手抽了出来,将一支袖珍的手枪对向鲁小芹。鲁小芹认识这种手枪,甚至从理论上知道这种枪是19世纪末世界著名枪械设计大师比利时人约翰·摩西·勃朗宁设计的一种口径为7.65毫米的手枪。约翰·摩西·勃朗宁在其一生中,成功地设计了许多手枪、步枪、机枪等枪械,为世界各国所采用,连军工生产十分发达的美国,也在使用他的枪械专利。鲁大成送给丰金一的就是这种手枪。这种袖珍手枪射程不是很远,但郭万才距离鲁小芹只有一米,只须一发子弹就足以置她于死地。他突然掏枪,是说明他在鲁小芹手掌上看出了长期摸武器留下的痕迹。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鲁小芹的不伦不类的穿衣打扮,说明她不是穷人;而她手上的种种痕迹又不是这个年龄有钱人家闺女所应该具有的。尤其鲁小芹的沉着冷静的眼神和紧呡的嘴角,让郭万才这种几乎没打过枪,而又十分想为日本人立功的人,心里嘭嘭嘭地敲着小鼓。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或“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是中国人的两句成语,结构是颠倒的,意思却是一样的。既然是成语,那就是约定俗成的成熟惯用语。能够约定俗成,能够被惯用,说明这两句成语反映的情况客观存在和经常出现。眼下,只是倏忽之间,鲁小芹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只见她被郭万才捏着的那只手轻轻一翻,就抓住了郭万才的一只手腕,而另一只手以更快的速度抓住了郭万才掬枪的手,抬起来往郭万才的脑门上一磕,郭万才还没有反应过来,手枪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鲁大成早年练就一身武功,鲁小芹虽不像父亲那么厉害和精到,却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三招两式,手疾眼快,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皮毛之功全然不在话下。
当然,鲁小芹因为是练家子,虽一介女流却手劲很大,郭万才两只手被她抓住,简直动弹不得,更把他吓得心脏怦怦乱跳。然而,他不能在郭奶奶面前丢面子,便硬着头皮叫喊:“日本人的大营离咱郭家店不到十里地,大卡车拉着他们说来就来!”
郭奶奶看着这个场面十分诧异,确信将门出虎子,初生牛犊不怕虎,鲁小芹真是鲁大成的亲闺女,只有鲁大成能生出这样的闺女来。郭奶奶还没想好怎么劝解他们,却见鲁小芹突然松开一只手,一猫腰,就从一只裤脚下拔出一把腿叉子,噌一下子就抵住了郭万才的肚皮。嘴里压低了声音道:“狗腿子,你听好,本姑娘是韩复渠手枪队的女枪手,宰你如同宰鸡。你如果识时务,以后就规矩做人,不来麻烦郭奶奶;你如果不识时务,有眼不识泰山,我今天就结果了你,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何去何从,你选择吧!”
鲁小芹在这儿提起了韩复渠,其实,前几年韩复渠已被蒋介石枪毙,几乎是黄岗山区尽人皆知的事情,但韩复渠有个手枪队的事情也尽人皆知,甚至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这姑娘如果真的来自韩复渠手枪队,没的说,既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又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郭万才连思考都没思考,立马回答:“姑娘,姑奶奶,我听你的,只要你给我留条活路,我以后决不来找老婶子的麻烦。”
鲁小芹松开攥着郭万才的那只手,说:“滚吧,越快越好!”
郭万才连忙猫腰,连鞠三个九十度的大躬,拨头便走。说走,算是给他留了面子,实际他是小跑。不能快跑是因为天黑,看不见路。然而,刚跑出去几步又返了回来,说:“姑奶奶,我的手枪得还给我呀,不然日本人来了我不好交差呀。”
鲁小芹忿忿道:“有什么不好交差的,日本人来了我去说。”
郭万才扑通就跪下了,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姑奶奶,姑奶奶耶,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故意要这么说。我这儿给你磕头啦,你就当自己是活菩萨,受我这磕头大礼,放我一马吧。下次我再也不敢对姑奶奶不恭不敬啦!”
鲁小芹对这样的奴才相看得心中起火,抬腿就是一脚,竟把郭万才踢了个跟头。踢得郭万才六神无主,退出几步,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朝着鲁小芹磕头。看那意思是鲁小芹不还给他手枪他就非一个劲磕下去了。谁知鲁小芹根本不同情他,追过去抬腿又是一脚,便又把他踢个跟头。这次他似乎看明白了,今晚这手枪绝对拿不走了。他“呜”的一声就哭出声来,失魂落魄地拉着长声爬起来拨头走了。
郭万才出了院门,两手紧捂着脑袋上的毡帽,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暗中。郭爷爷抽着烟锅走进屋来,说:“你们在屋里说什么,我在外面都听着呢,我劝你们一句,郭万才虽然是条狗,咱们还不能得罪他太狠。万一他把小鬼子伪军钩来,对咱们下毒手呢?”
鲁小芹恨恨地说:“有这把手枪,我也能跟他们抵挡一阵子,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怕他个逑!”
郭奶奶想了想,说:“当家的说得不错,小芹啊,这把枪咱不能要。咱给郭万才留条生路,他就不会狗急跳墙。不然的话,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你在这儿也呆不下去了。眼下外面这么乱,一时半会你也不好找隐身的地方不是?”
鲁小芹不说话了。年轻人,往往火气上来便不管不顾。静下心来的时候,还是感觉老人的话有道理。鲁小芹想了半分钟,便同意把手枪还给郭万才。她从墙角黑暗处找出了手枪,交给郭奶奶。郭奶奶立马交给郭爷爷,说:“当家的,劳烦你跑一趟吧,把手枪给郭万才送去。”郭爷爷点点头,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插进腰里,接过手枪,擎了一盏汽灯,就走了。郭奶奶方才转过脸来,仔细端详鲁小芹。
“柳叶眉,稍微粗了点;杏核眼,稍微小了点;通鼻梁,一点不含糊;樱桃口,又大了点。”郭奶奶的脸上漾满了一个老人的诚恳笑意。鲁小芹有些嗔怪,故意绷起脸,说:“奶奶,您真拿我当孙子媳妇相面呐?”
郭奶奶抓过鲁小芹的一只手,放在心口处揉搓着,说:“闺女啊,我可真的看准了,我要收你做孙子媳妇。”
鲁小芹扑哧一笑,说:“奶奶,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您那孙子不定怎么挑挑拣拣呢,能看得上我这——”
“你这什么,说出来,我听听。”郭奶奶满脸诚恳地看着鲁小芹。
“还是别说了吧,说出来大家都扫兴。”
“扫什么兴?你只管说。”
“我说出来以后,您可别撵我走。”
“怎么会?我爱还爱不够呐。”
“奶奶,我爸鲁大成是土匪。”
“土匪?”郭奶奶一惊,但她似乎对这话不太相信,便连连摇头。
“真的!这两年,他带着一伙人隔三岔五地打家劫舍。”
郭奶奶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足有十分钟没再说话。但她抓着鲁小芹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最后,郭奶奶总结似地说:“小芹啊,鲁大成虽然是个土匪,可他敢打日本鬼子,也还不是全坏。你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只要不学他打家劫舍,你就是好闺女。而且,现在我感觉你就做得不错。眼下,你要多听听我这个老太太对你的教导。我不是喜好这么做的人,但我看你是个好坯子,我愿意尽我的努力帮你走上正路。”
两个人正说着话,郭爷爷回来了,他在门外咚咚咚地跺了脚底的雪,然后推门进来。把汽灯撂在躺柜上以后,就从腰上拔下烟锅抽烟。郭奶奶道:“先说说情况,你的烂烟锅这么着急抽干嘛?”
郭爷爷急忙把烟锅搁在躺柜上,用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胡子,说:“郭万才说了,咱们把手枪给他送回去了,他就不跟咱们计较了,只当这件事没发生。但有一宗,鲁小芹必须离开郭家店,否则,他要举报给日本人邀功求赏。”
怎么办?老两口一向豁达开朗,此时却愁眉不展了。郭爷爷抽起烟锅一声长叹。郭奶奶却使劲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意思很明显,郭奶奶看不得郭爷爷的神态。鲁大成把闺女托付给自己,能出差错吗?鲁小芹突然说:“爷爷奶奶,你们二老不要费神,也不用跟着担惊受怕,我连夜离开郭家店,到镇上去。镇上有个开棺材铺的老板是我爸的朋友。”
“使不得,使不得。我听说过,那个老板心黑手辣,纵然是你爸的朋友,我们也不能让你去。你爸能和他处得了,你却处不了。”郭爷爷一口否定了鲁小芹的打算。
正说着话,外面院墙跟传来咕咚咕咚两声,似乎有人越墙而入了。郭奶奶急忙对郭爷爷说:“当家的,快出去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跳墙了?”
郭爷爷“哎”了一声,又擎起汽灯走出去。他刚出了屋子,两个黑影已经闪到眼前。一个人低声叫道:“爷爷!”另一个则加了姓氏,叫道:“郭爷爷!”
郭爷爷把汽灯举到两个人脸孔前,睁大眼睛细看,却见一个是自己的小孙子,另一个则不认识。他急忙对两个人说:“快进屋,屋里有火盆,先暖暖,再说话。”就把两个人推进堂屋。他自己转回身,来到院墙跟前,举着汽灯查看。然后先用扫帚把墙根地面的雪扫匀,再把墙头的积雪扫匀。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似乎老天同情和怜悯黄岗山区的人们,在帮他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善事。
接下来,郭奶奶和鲁小芹与两个来人见了面。郭奶奶率先拉着一个刚进屋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庄户人衣服的年轻人对鲁小芹道:“小芹啊,快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我的小孙子,郭晓冬,今年虚岁二十八,比你大五岁。”又转向郭晓冬道,“晓冬,这位后生是谁呀?”
“王金槐,矿工。”郭晓冬道。郭奶奶和鲁小芹都把目光投向王金槐,而且,一下子都露出诧异的眼神。因为,王金槐身上穿的衣服像个教书先生。一身厚墩墩的制服式灰色棉衣裤,脖子上围着毛围脖。而头发蓬乱污脏,颧骨挂着结了痂的伤疤,不看衣服看脑袋,活活一个乞丐。
王金槐似乎看到了大家疑惑的目光,开口道:“我是黄岗山金矿的矿工,我身上的衣服是郭晓冬的,他看我快冻死了,跟我换了衣服。”
郭爷爷往堂屋一侧对着东屋的锅灶里添了几瓢水,又到外面抱进几搂柴禾,烧起锅来,却并不告知郭奶奶他要做什么。但郭奶奶对当家的想的什么心领神会,她一边招呼郭晓冬和王金槐洗手落座,一边捯着小脚给郭爷爷找玉米面。玉米面就在躺柜里,躺柜不高,但郭奶奶抬起盖子探进身子去舀面的时候,仍需踮起小脚。鲁小芹看在眼里,急忙跑过来,夺过郭奶奶手里的面瓢,往躺柜里探进身子舀面。于是,她发现一个问题,面口袋里的玉米面不多了。眼下突然增加了三个年轻人,都是吃得多的年龄,郭奶奶老两口怎么吃得消?关键是,郭爷爷冷不丁出去买粮,说不定就引起郭万才一类人的多心和怀疑,接下来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眼下的事情真让人费神啊。
鲁小芹也会做饭,她把舀出的玉米面放进一个瓷盆里,兑上水,先打成浆糊,待郭爷爷把大锅烧开了,便将浆糊倒进去。接下来就用长把勺不停地搅拌,挠锅底,防止糊锅。一锅玉米面黏粥眼看就熟了,郭奶奶又找来碱面瓶子,倒出一点点碱面,扔在锅里。鲁小芹便赶紧接着搅拌、挠锅底。不一会儿,郭晓冬和王金槐面前,都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黏粥,郭奶奶给他们盛了一小碟自家腌制的咸萝卜丝,每个人给了一个高粱面饼子。那年月,别说大米白面,连玉米面都是稀缺品,穷人家熬玉米面粥算是奢侈,而高粱面饼子却是家常便饭。不过,吃高粱面饼子不光拉嗓子,还经常便秘。老年人本来就消化、排便功能退化,便秘就更是严重。于是,郭奶奶老两口常年吃两种野菜,一种叫马荠菜,也叫长寿菜,小圆叶,枝叶都肉呼呼的;还有一种叫曲么菜,叶片边沿有刺。郭奶奶的吃法是把野菜掺进高粱面饼子,而且,野菜和高粱面几乎一半对一半。他们在夏秋两季,不停地外出拔野菜,把吃不了的野菜都晒成干菜,然后存放起来冬天吃。
吃高粱面自然不如白面或玉米面好下咽,但却是大环境使然。老两口始终没在生活上出现过困难。过去是儿子隔三岔五给家里捎钱或好吃的;日本人来了以后,儿子那边不行了,县城、镇上、集市上也很难买到白面、玉米面了,外面见得到的就是高粱面。这个时候,鲁大成一伙人又进入了郭奶奶的生活。郭奶奶手里又开始宽松了。当然,郭奶奶始终没把鲁大成当做自己的亲儿子那么要钱要物,每次差不多都是鲁大成硬塞给郭奶奶。加上老两口常年劳作而不懈怠,他们的身体一直没有出现问题。这一点,让儿孙都十分欣慰。
郭晓冬每次回家,都要捎一瓶酒或一瓶老醋,但这次什么都没带,这就成为今晚的一个话题。郭奶奶道:“咱家两个月没有醋吃了。”她先不说酒,只说醋,就等于婉转地批评孙子。郭晓冬嚼着高粱面饼子,说:“奶奶,甭提什么醋不醋了,小鬼子差点没把气死!”
鲁小芹突然接过话来:“你当着我这个陌生人就叫‘小鬼子’,不怕我给你告密去?”
郭晓冬又咬了一口饼子,夹一丝咸萝卜丝,说:“我奶奶没看中的人,不会留在屋里这么晚了还不走;而我奶奶能看中的人,差不多也等于让我看中了。”
鲁小芹一下子胀红了脸,嗔怪道:“你也太直通通了吧,咱们还彼此互相不了解呢,怎么就提‘看中’‘不看中’的?万一深入了解以后你又看不中我了,或我也看不中你呢?”
郭晓冬道:“我说的这个‘看中’是指对一个人品性的鉴别,就说他吧——”郭晓冬一指王金槐,“自打我一见了他,什么话都甭说,我当即就认定他不是坏人。”
鲁小芹道:“嗬嗬,说牛就真牛起来了,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鉴别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