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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染黄岗山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俩仨。腊月初八这天,整个黄岗山区方圆左近数千公里飘着鹅毛大雪。没有风,大雪静静地下,视野看不出十米远。一伙行伍打扮的人,约莫二十来个,迅疾地在雪幕里飞奔。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长脸中年汉子,头顶带护耳的褐色毡帽,上身黑色对襟棉袄,外面罩着裸羊皮坎肩,下身黑色棉裤打着绑腿,两腿各插着三把腿叉子。腰里扎的牛皮带足有三寸宽,而从左右肩各斜披着驳壳枪的皮盒子看,这是个双枪手。

紧随其后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长长的紫色毛线围脖将脑袋脖子围得密密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一身紫底白花的棉袄裤,外面罩着裸羊皮坎肩。虽也扎着牛皮带,却没有挂枪,而是左肩右斜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包。紧傍着姑娘身边走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穿着类似的黑棉衣裤,挑着一层雪花的毡帽头下面,不伦不类地架着一副眼镜。他的身后,急匆匆地走着那些三四十岁荷枪实弹的男人。

打头的中年汉子突然站住了脚,脸色骤然间变得铁青,大家一下子围了过来。白皑皑的崎岖的山路上,一个衣衫褴褛的黑黢黢的人形卷曲着倒在地上。中年汉子朝戴眼镜的人哼了一声。眼镜急忙蹲下身子,伸出手抓过地上人的手腕摸脉搏,顷刻间便又站了起来,说:“已经死得死死的了。”中年汉子开口便骂:“妈拉个巴子!”眼镜小心翼翼地跟了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年轻姑娘一只手褪出羊皮手套筒,拉了一下围脖露出嘴来:“跩什么跩呀?都站着干什么?你们傻呀?”大家便把目光投向中年汉子,中年汉子挥挥手说:“埋了他。”

有人嘟哝不吉利,中年汉子道:“我们埋了他,就算成全了他,不吉利就变吉利了。”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拽到一丛酸枣棵子旁边,有人抽出背上的大刀片掘坑,有人搜索尸体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细软。死者是穷人确定无疑,难道还能从身上搜出值钱东西吗?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搜出金砂是说不定的事。但这个死者让他们很失望,身上只揣了半块冻得梆硬的高粱饼子。即使如此,这半块高粱饼子也被人拿走了。此时此刻黄岗山区缺粮。

酸枣棵子旁边耸起一座新坟。雪花迅疾地将新坟覆上白衣。

又走了一程子,见到一小片房子,约莫有十几家农户,他们围定了一家,大家揣着手在外面蹓跶,中年汉子和姑娘拨开院落的栅栏门,走到屋檐下敲开了屋门。屋里热气扑脸,与外面白皑皑的天地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梳着盘头穿素花衣服的中年女人迎上来叫了一声:“死鬼,你还知道来呀!”便与中年汉子抱住亲嘴。姑娘扭过脸不看他们,嘴里却说:“嘿嘿,刚守寡半年就这样,你可是我妗子!”

中年女人撇撇嘴挣脱了中年汉子,去给两个人沏红糖水,说:“大成,你快些弄点钱,让我搬到黄岗县城去吧,就着我这身子还不老,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

叫做大成的中年汉子一憋气将一瓷碗红糖水一饮而尽,将中年女人揽在怀里,睃了姑娘一眼,姑娘厌恶地扭脸喝水,大成便将粗粝的手掌伸进中年女人衣襟摸乳。冰凉的手掌插进热乎乎的衣襟,让中年女人浑身一抖,但倏忽间她便眼睛发饧,朝东屋努嘴。大成摇摇头在她耳根悄声道:“一会儿得办大事,日逼不吉利。你踏实儿地等我吧,到时候看我不把你弄个腾云驾雾死去活来。”中年女人眼里先就有雾了,撇撇嘴,在大成下身抓了一把,又在他肩头捶了一拳。姑娘喝完水撂下瓷碗,恶声恶气道:“行了行了,别没老没小不分场合了!”从牛皮包里掏出几块大洋哗啦一声掷到桌子上,率先开门走了出去。

离开中年女人,两个人走出院落,将栅栏门反扣上,招呼伙计们继续赶路。又有半个时辰过去,前面离黄岗县城已经不远。一个孤立的院落呈现在眼前,院落门廊上竖着一根木杆,上面挂着红底白字的旗幡“望金酒家”。

望金,这个名字可谓恰当。平头百姓想望金你只管望,想淘到真金却不是容易事。从黄岗山下来,一路上他们已经清楚地看到,县境北部东西迤逦30余公里差不多得有上千个古坑洞,西北就是淘金河。行里人知道,黄岗山金矿金脉丰富,地表层的富矿脉矿苗有很多露出山脊,时值当下,有很多挖金的有心人就是通过露出地表的金脉找到地下金脉的。历朝历代的矿洞差不多都能找到,虽然经过多年的地形变动,很多矿洞已然垮塌,但只要细心挖掘,仍旧能在古坑洞中找到灼烧的残迹以及木碳、木锤、木把铁凿、泥碗、黑陶碗之类遗物。

但鲁大成一干人不屑于挖坑淘金。他们刚刚从一个矿商手里索要了二百大洋。对方不敢不给。鲁大成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凌空一抛,紧跟着随手一枪,那块大洋发出“嗡儿”的一声便被穿了个眼儿,捡回来一看,不偏不倚,正中大洋中心。矿商陪着笑脸乖乖掏钱。

大雪已经悄没声息地停歇了,回首绵长的黄岗山,已然淹没在一片素白里,天地混沌。提起金矿,稍稍有些文化素养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招远金矿是中国的金都,却往往不知道黄岗金矿。黄岗山区位于太行山支脉,绵延数百公里。知道这一地区有煤的人多,知道其有金的人少。清末一位翰林曾经在一份奏折里发出这样的感叹:“金矿人人知招远,谁人得识黄岗山?”可惜末代皇帝溥仪此时还没来得及琢磨清楚,已被赶出紫禁城。民初一位日本留学回来的理工科教授在报纸写文,也感叹“中国矿物学界实在让人无语,认识黄岗地区矿藏只怕还需日本人帮忙。”果不其然,九一八事变以后,觊觎和染指黄岗山金矿的人开始形形色色不绝如缕,从官府到百姓,从国人到外敌,首当其冲的恰恰是日本人。而围绕黄岗金矿衍生的行行业业以致三教九流旁门左道,也如春草疯长般倏忽间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鲁大成让一干人先进酒家吃饭,他带着姑娘和眼镜在外面放哨,等那些人快速吃完出来,他们再进屋。二十来人分散开来,老练地布下岗哨。

店小二见鲁大成进屋了,急忙小跑着请他们进耳房的雅间。雅间里正中央的位置摆着一张圆桌,桌前已然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头戴毡帽肩膀搭着褡裢的显然是商人掮客的中年男人,另一个则是剃着光头上唇续着卫生胡穿着灰色西装显然是日本人的中年男人。鲁大成一按盒子枪皮套的克泵,啪一下子盒盖就跳开了,他随手掏出了驳壳枪指向日本人,动作之快让人眼花缭乱:“妈了个巴子,你,给老子滚出去!”

“嗨嗨,鲁桑,大成兄弟,别这么不客气好不好?我对你久闻其名,早想跟你握个手喝杯酒呐。”日本人一嘴中国话十分流利,他站起身子,脸上堆满笑容,搓着两手,说着话就冲着鲁大成鞠了一躬。

“少来这套,快滚!”鲁大成已经将驳壳枪机头扳开了。

“慢着慢着,容我跟你说几句话,”日本人搓着手道,“你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东京佐佐木公司吧?而且也知道佐佐木公司帮助中国人干了多少事吧?”

“你是佐佐木的人?”鲁大成眉头一耸。

“正是。在下是佐佐木公司业务经理山崎一郎。”日本人微微哂笑,骄傲地努了一下上唇的卫生胡。

鲁大成眯起眼睛看着山崎一郎,手里的驳壳枪掂了又掂,便对身边的眼镜“嗯”了一声。

眼镜急忙清清嗓子,干咳一声,说道:“佐佐木,我们当然知道。没有黄岗山的金矿,便没有佐佐木。你们杀人也好,淘金也罢,不都是冲着中国的资源吗?你别以为我们都是文盲,我读私塾多年,虽没进过北大清华,不是因为学业不好而是因为钱不够。自古以来黄金就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和使用价值,既是商品也是货币,还是极贵重的收藏品。史籍记载,黄岗山地区多产原煤,其开采自宋代开始,历经元明清民国已然一千多年。而认识其金矿却是近二十年的事。十年前你们侵略中国就拉开了大幕,占领了东三省。但1936年5月中国方面却与日本东京佐佐木公司达成协议,由中方投资75万元、日方出资65万元,将‘黄岗山金矿股份有限公司’的资本扩充到140万元,购买土地,废除土法,建设日处理矿石150吨选厂;采矿用凿岩机,运输用汽油机车,选矿用颚式破碎机及圆锥粉碎机粉碎矿石。我说得没错吧?机械化合作开矿,意味着中国黄金资源的大量外流和被掠夺。山崎一郎先生有所不知,此协议一经传出,中国舆论界一片哗然,有识之士纷纷发表文章谴责南京国民政府,迫使其废除了原有的协议。阻止黄金的外流和被掠夺,是考验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的试金石。只是‘七七事变’之后,事情才发生新的变化。”

“错,错,错,”山崎一郎嘿嘿一笑,“咱们是公平交易,是你中有我我我中有你,须臾不能分开。就说眼前吧,你们想买胡老西儿的狗头金,我也想买胡老西儿的狗头金。咱们可以竞价嘛,谁出钱多,谁拿走。好不好?”

鲁大成鄙夷地一笑:“山崎一郎先生,你眼里只有钱,你知道什么是狗头金?”

“当然知道,这是小儿科的问题。狗头金是一种产自脉矿或矿砂的自然块金。这种自然金因形状酷似狗的头形,故名狗头金。”

(若干年后,狗头金逐渐升值,成分纯净的甚至价值连城,被卖做天价,成为巨富家里的镇宅之物,或成为国家级博物馆的经典藏品。行里人都知道,体积大造型好的狗头金,与原生金矿中的天然块金一样都是稀世珍宝,不但具有很高的科研价值,而且具有重要的收藏、观赏、科普宣传和巨大的经济价值。而在当时,亦是黄岗山地区兵匪商贾争夺的焦点。鲁大成之流对此当然早有认识,只不过对其严重性仍然估计不足。)

鲁大成已经不耐烦了,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山崎一郎耳轮飞过去,把墙上一只正在爬行的越冬蟑螂打得粉身碎骨。嘴里说:“山崎一郎先生,请你找找地上有什么。”

山崎一郎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但立刻掩饰过去,仍旧嘿嘿一笑,“不用找我也知道,地上有蟑螂的碎屑。那只蟑螂我早就看见了。我们日本没有越冬蟑螂,因为我们干净。好了,不用舞刀弄枪,你们交易吧,我不掺合了,我只做看客,长长见识。”

眼镜插话道:“既然如此,你出去行不行?”

山崎一郎朗声大笑:“是不是你们想强买强卖进行不公平的交易?我可是胡老西儿请来的,你们如果給价不合适,他就不卖给你们而卖给我。明白吗?”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胡老西儿立即陪上笑脸,插话道:“大成兄,山崎一郎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你的枪口别对着他好不好?”

鲁大成瞥了一眼胡老西儿,枪口却仍然对着山崎一郎,“胡老西儿,我对你今天引来外鬼非常不满。我这人在江湖历来说一不二,你不会不知道。讲好的事情谁都不能变。本来我带来了大洋要与你公平交易,但我现在变主意了,你把褡裢规规矩矩给我摆在桌子上,我还一块大洋也不给你了。否则,我认识你,我的枪口不认识你。”

“你不能这样!我这两块狗头金是花两年时间淘换来的,光跑腿就磨破了三十双天津老美华卡其布的布底鞋。”胡老西儿苦着脸,口吐唾沫星子。

“吹你妈的牛逼!”鲁大成鄙夷一笑。站在他身后的姑娘突然插进话来:“你的三十双鞋钱,我给。”说着,就伸手从斜挎包里掏出三块大洋,哗啦一声,掷到了桌子上。

胡老西儿眨着眼睛,鼻孔里出气渐渐紧了,嘴唇也哆嗦起来,说:“说来说去你们只花三块大洋就买我两块狗头金?三百块大洋我也不能卖呀!”山崎一郎紧随其后发出冷笑:“我以为江湖好汉不欺压百姓,谁知鲁大成桑专捡软柿子捏。”

话音未落,鲁大成手里的驳壳枪响了,“砰砰”两枪,一枪打在一块大洋上,这块大洋飞起来直奔山崎一郎面门,山崎一郎来不及躲闪,额角便立即被崩了一道血口子,鲜血立即流了出来。而鲁大成的另一枪打在胡老西儿的毡帽上,忽的一下子毡帽就掀翻到胡老西儿身后去了,而胡老西儿几乎秃顶的脑顶上被蹭了一道血沟,鲜血也流了下来。

山崎一郎气恼而恐惧,两眼瞪得牛眼大,死盯着鲁大成的枪口,生怕鲁大成再来两枪。而胡老西儿已经紧张得脸色煞白,身体僵硬,心脏怦怦乱跳,手里一直燃着的旱烟烟锅竟抖出烧红的烟灰,烧了棉裤,烧到了皮肉,让他疼得钻心,却也一动不敢动。只是暗自揣摩对策。屋里的气氛紧张到极点。眼镜不失时机地插话说:“胡老西儿,你不要不识相,好汉不吃眼前亏,傻子苶子才干舍命不舍财的事。”

胡老西儿额头的汗水渗出来了。舍财,说着容易做着难。舍财,你们舍舍试试?此刻胡老西儿就是这么想的。他额头的汗珠倏忽间便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和一绺流下来的血水混在一起,顺着眉梢流到眼角,再依次流到颧骨、鼻翼和嘴角。屋外面冰天雪地,屋里气温也不高,胡老西儿却在流汗,让屋里人都看出他实在舍不得三瓜两枣就出让那两块狗头金。

胡老西儿还在迟疑,而山崎一郎已经坐不住了。他掏出手绢揩了一下额角,从椅子背上拿起皮大氅穿上,说:“我还是识相一点的好,你们继续谈,我先撤了。”又从皮大氅的口袋里抻出一顶呢子礼帽戴在头上。鲁大成用枪口一甩,意思是你滚吧,但他这个动作却让山崎一郎猛地一个激灵,他生怕这支黑洞洞的枪口射出子弹来。

山崎一郎前脚一走,胡老西儿后脚立马就改口了。他把褡裢恭恭敬敬地摆在桌子上,说:“大成老哥,这事儿咱下不为例。你也知道,在黄岗山挖金并不是容易事,淘换狗头金更是大海捞针百年一遇。这么着吧,你给我三百块大洋,我认赔。”

鲁大成还没开口,姑娘抢先说道:“三百块没有,只有一百九十块。”胡老西儿嘬了一下牙花子,想说不行,鲁大成却接过话道:“你再斤斤计较,我就送你上路。外面有得是雪堆,埋你连土都不用挖。”等于将胡老西儿“多一点算一点”的念想彻底抹杀了。他只能勉为其难地连连点头,说:“大成老哥,我依你。不过你总得请我喝一杯吧?”

鲁大成示意眼镜把桌子上的褡裢拿起来,伸进手去摸,摸出两个棉团,撕开棉团,就看到了里面鸡蛋大小的黄澄澄的原始金块,其状恰似狗头。鲁大成点点头,示意姑娘将狗头金装进皮包,然后从姑娘手里接过两筒大洋,摆在桌子上,往胡老西儿面前一推,说:“喝酒的事以后再说,少不了你的。现在我还没吃饭,你赶紧走吧,看着你我有点反胃。”

胡老西儿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地,将两筒大洋揣进怀里,仄着身子从鲁大成身边挤出门去。眼镜开始招呼伙计点饭菜,肩膀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忙不迭地跑过来支应。这时,一个外面放哨的弟兄来报:胡老西儿被刚才那个穿皮大氅戴礼帽留卫生胡的人接走了,两个人坐上了一辆小汽车。

“不好!”

鲁大成止住了点菜的眼镜,说:“你赶紧带小芹从后门溜走,到郭家店去找郭奶奶,回头我去找你们。”

想必眼镜和姑娘早已适应了这种随时会发生事变的情况,二话不说,点点头就奔后门走了。而鲁大成则到后厨,要了三块高粱面饼子,揣进羊皮坎肩的怀里。然后快步来到门外,把食指和拇指伸进嘴里猛地一声唿哨,头前便走。身后的弟兄们拉开档子,四处张望着逶迤跟随而去。

然而,他们刚刚走到用雪埋人的地方,后面两辆卡车已经追了上来,头前卡车顶上架着的机枪朝着疾走的一干人“哒哒哒”就是一顿猛扫,鲁大成回头望去,已见两三个弟兄摔倒在雪地上不能动弹。

妈了个巴子,老子不走了!鲁大成决意与日本人血拼。他一声唿哨,率先钻到路边一撮灌木丛后面,趴在地上。弟兄们纷纷卧倒,滚进路边的一丛丛灌木后面。卡车上的日军噼里啪啦跳将下来,趴在地上就向前方路边的灌木丛射击。灌木丛上的积雪被打得扑簌簌乱飞,鲁大成的人间或中弹,但都一声不吭,只是做着最后决一死战的准备。他们都是短枪和大刀,需要等鬼子临近才能还击。

鬼子见一阵射击没有回响,其领头的约摸是个小队长身份的鬼子从腰间抽出指挥刀向前一挥:“呀给给击,吗依——”

身后紧跟着一阵“巴嘎,巴嘎”的叫喊,于是一群身穿黑衣服的二狗子伪军被驱赶到前面,端着步枪挺着刺刀探头探脑战战兢兢地向前摸进。

鲁大成见距离已不出二十米远,便又是一声唿哨。顷刻间藏在暗处的十几把驳壳枪一齐开火,伪军们在惊叫声中纷纷栽倒。没中枪的也假装被击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鬼子小队长又是一声“巴嘎!”两辆卡车上的鬼子机枪手发现了灌木丛后面的人,将机枪对准一丛丛灌木猛扫起来。灌木丛的枝桠被打得纷纷断裂四处乱飞。鲁大成一干人被压得抬不起头,灌木丛能挡视线却挡不了子弹,不断有人被鬼子机枪击中。而鬼子步兵,正呈一条横线匍匐着慢慢逼近。不能恋战,鲁大成对这一点非常清楚,他瞄准一个鬼子,“啪”一个冷枪,拨头便尥。那个鬼子被打掉了一只耳朵,疼得吱哇乱叫。而鲁大成腿力极佳,一个弹跳已经尥出去两米远,而鬼子的一枚手雷准确地掷在他刚刚离开的地方,“轰”地一声,把他趴过的地方炸了一个雪坑。

面对集群的鬼子,危在旦夕,驳壳枪打这样的单击,是有含义的。按照常规都是打连发才会形成强大杀伤力,打这样的单发,是撤退的暗号。鲁大成尥了,弟兄们能尥的便也不再恋战,一个个打出冷枪互相告知后疾速撤走。而受了伤没有还手能力的人,则被摸上来的鬼子用刺刀扎成了肉酱。

往哪里撤?还回原路吗?说不定会给内内弟媳妇带来杀身之祸,显然不行。鲁大成于焦急之中,走上斜插出去的一条路,攀上了黄岗山的一条支脉。鲁大成记得,这个方位有两条斜插的路,一条是断崖,一条是通往远处的崎岖小路。因为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鲁大成凭感觉摸上这条路不久,便感觉不对了,他走上了那条绝路,但回过头时,已见一群伪军被鬼子逼着追了上来。想退,已然没有退路。鲁大成抬手一枪,撂倒了最前面的一个伪军,后面的伪军暂时歇了脚,但鬼子却从后面“哇哇”大叫,伪军们便猫着腰再次往山上追。鲁大成身后有三个弟兄跟了上来,他们因为回手还击而暴露了位置,被鬼子狙击手相继击中。鲁大成憋着气猛往前尥,半个时辰便尥到了山顶。眼前就是断崖,已无路可走。鲁大成刚一回身,日军的狙击手“啪”就是一枪。这一枪正打在鲁大成的左胸。他的感觉是被人猛地捶了一拳,一个倒毛,便翻下了断崖。

一切都懵懵懂懂,没有时间思想,来不及琢磨,连反应都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鲁大成张开两臂,听天由命地往断崖下摔去。张开两臂是为了抓到什么救命之物。那是求生的本能,完全是下意识的。而鲁大成的这个本能真的救了他。他摔到了峭壁上的一棵树上,迅即抓住了树枝,没有直接摔下去。但他刚刚调整了一下姿势,冬天的树枝是脆硬的,嘎巴一声就折断了。但此时鲁大成已经完全清醒了,思维非常清晰,稍作调整,便头朝上腿朝下,屈腿迎接着地面。而当两腿落地的一瞬间,他便就势一滚,倒在雪窝里。

伪军和鬼子们爬到断崖跟前,看着下面白茫茫的一片,噼里啪啦打了一阵乱枪,便返了回来。又将半路上已被打死的几个土匪,狠狠的一顿刺刀,扎得没有了人形,方才离去。

鲁大成的脖颈里灌满雪沫子,冰得他倏忽间就清醒过来。必须立即逃离此地,否则,会冻死在这里。他想从这个雪窝里爬出来,但感觉两腿没有知觉,十分麻木,使不上劲。摸一摸,两腿分明还在,并没有断掉。此时,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饿得咕咕乱叫。他摸了一把怀里的高粱饼子,已然冻得梆硬——突然,他感觉手指触摸到什么,十分异样。他把高粱饼子拿出来细看,见上面嵌着一颗子弹。他忽然想起,他在断崖前摔下来的原因就是因为中了一弹,而这一弹恰恰打在冻硬了的高粱饼子上。妈了个巴子,高粱饼子竟也救我一命!

鲁大成依靠两手爬出了雪窝。继而依靠两手慢慢爬上山路。此时,他的两腿慢慢恢复了知觉,却猛地剧痛起来。每爬行一米,都要咬紧牙关。额头的汗珠,黄豆一般大小,一个接一个地滚落下来。按照经验,鬼子们不会在此冰天雪地里久留,于是,他果断而艰难地绕上了来路,他需要找到内弟媳妇家去,他需要在那里将养。而她也会不遗余力地帮他。但回来的路程让他触目惊心,让他肝肠寸断。他的那些弟兄全都殒命在山路上,一个个血肉模糊,没有人形。身边唯有一大滩凝固的已成酱紫色的鲜血。

他没有体力掩埋弟兄们,只有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愿我佛超度你们!愿你们来世投生到富贵人家,不再缺衣少食,不再为了生计而拼死拼活玩儿死签儿!

玩儿死签儿,是黄岗山区土匪们火并时的一种方法。譬如两伙土匪都看中了一处矿脉,谁来占有,需要决断。他们便到黄岗山庙里请住持和尚抛签儿决断。住持和尚抛出的签儿是活签儿,两伙土匪需要比枪法,射击草靶一决胜负。而住持和尚若抛出的签儿是死签儿,那么,两伙土匪需站在三十米外互相对射,以决高低。

与佐佐木公司的山崎一郎较劲,分明等于玩儿了一把死签儿!

关于这一点,鲁大成已经看清楚了。佐佐木公司不光要霸占所有的矿脉,连矿商手里偶尔弄到的狗头金,也绝不放过。事情绝不算完,几时山崎一郎发现他的行踪,估计几时还会打上门来。但鲁大成就是鲁大成,他的性格决定他不可能对山崎一郎之流有丝毫的客气和让步。若干年后风行一句话叫“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一点不假。只不过鲁大成当时没听谁说过这种话。或许有人对他说起过近似的意思,比如他的女儿鲁小芹,但他怎么会听从鲁小芹的摆布?

此时山崎一郎正跟胡老西儿在兵营里吃饭。这顿饭已经吃了很长时间,中午饭和晚上饭连上了,外面天早就黑了,而他们俩始终纠缠在一个话题上。

“你总共发现过几次狗头金?”

“只这一次。”

“不可能吧?”

“错不了。我如果瞎说,天打五雷轰。”

“你是怎么知道别人手里有狗头金的?”

“我们矿商总有几个相好的眼线吧?他们发现了好的线索会及时通知我的。”

“你给眼线多少钱?”

“百分之十的跑腿钱。”

“你从谁的手里买的狗头金?”

“另一个矿商。”

“这个人姓甚名谁?”

“不认识,交割完毕他就走了,好像不是黄岗山区的人。”

“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他没说几句话,南腔北调,听不出来。”

“你给他多少钱?”

“两千大洋。”

“会不会是共产党或国民党方面的人?”

“不知道,我没跟这两党的人打过交道,对他们不了解。”

“你只买卖过这一次狗头金?”

“没错,只这一次。”

“不可能吧?”

“怎么问题又回来了?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

山崎一郎疑惑地连连摇头,上唇的卫生胡撅得老高。他眯起眼睛看着胡老西儿,足足有半分钟,然后突然一把揪住胡老西儿的脖领子,两眼如牛眼一般瞪着胡老西儿。胡老西儿憋得喘不过气来,脸色由通红变成酱紫,屁股情不自禁就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腿底下扑通就跪下了。山崎一郎就势一搡,松开了胡老西儿,胡老西儿便摔倒在地。他没敢迟疑,直起上身又朝前伏下去,捣蒜一般磕起头来。地面是青砖的,不像水泥那么坚硬,即使如此,咚咚咚的声音仍然让屋里所有的人都为他捏一把汗。当然,日本人并不是害怕胡老西儿会磕死,磕死一个中国人对他们来讲,如同杀一头猪宰一只羊那么简单,问题是胡老西儿死了对山崎一郎找到狗头金非常不利。山崎一郎身为商人,却与日本军人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山崎君,我真的没说半句假话,否则真的天打五雷轰!”

山崎一郎无奈地摇摇脑袋,重新揪起胡老西儿的脖领子,把他揪起来按坐在椅子上。

“我们大日本帝国是优等民族,是仁义之师,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地加害中国人。请你原谅我的激动。一会儿我陪你喝杯日本清酒,正宗的日本货。”

说完,山崎一郎朝身后打了一个响指。一个日本厨子跑了过来,伊哩哇啦问了一句什么,山崎一郎便做了回答,眨眼间,一个身穿白底红花和服的年轻女人拿来一瓶日本清酒。年轻女人随手将门插上,因为脚下是一双木屐,所以走过来的时候带着“咯哒咯哒”的声音。

山崎一郎从年轻女人手里接过清酒,拧开盖子,分别倒在三个杯子里,又分别摆在三个人面前,然后将酒瓶放在一旁,举起杯子说:“来,胡桑,品一口,”又把目光转向年轻女人,“这位小姐是滨田美惠子,你们中国人把她们称作军妓,而我们叫她们慰安妇。她们是志愿到我们军中来的,为士兵们服务相当周到。来,美惠子,一起喝一口。”

美惠子的嗓子里发出莺声燕语一般的一串回答,胡老西儿听不懂她说了什么,但猜想到可能是一番谦逊的客气。美惠子率先将杯中酒喝下一半,然后示意山崎一郎和胡老西儿一起喝,便到屋角炉子跟前添了一铲煤球,将下面风门敞开一点,烟囱里刹那间发出呼噜呼噜的抽煤烟的声音,屋子里的气温似乎也升起来。

胡老西儿只顾和山崎一郎碰杯喝酒,稍没注意,美惠子却已经将身上的和服褪掉了,露出了光溜溜的裸体。山崎一郎对胡老西儿说:“你瞧美惠子,已经为你亮出雪白的肌肤了。”胡老西儿扭头看了美惠子一眼,急忙将目光收了回来,好像被烟火烫着一般,脸孔胀得通红,说:“山崎君,请你让她把衣服穿上吧,我实在难为情啊!”

山崎一郎嘿嘿一笑,道:“怎么,你嫌她肌肤不够细腻、白净?我可不这么看。瞧啊,她的乳房白皙得犹如凝脂,她的三角区标准得如同画家画的,耻毛也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美惠子,你走近一些,让胡桑好好看看你美妙绝伦的身体……”美惠子非常听话地扭着腰肢蹩了过来,一点没有脸红地将一条腿搭在桌子上。

胡老西儿只觉得大脑发出“轰”的一声,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了美惠子一眼,她的肚脐以下部分他不敢看,只把目光粘在美惠子的匀称而微微下垂的乳房上,再也收不回来。自己的身体也在急剧膨胀。美惠子盯着胡老西儿的眼神,见胡老西儿已经上路,便兀自抚弄雪白乳房上的粉红色奶头,随着其纤纤细指的揉、点、按、拨,胡老西儿脸色潮红,嘴巴越张越大,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山崎一郎又眯起眼睛嘿嘿一笑,说:“胡桑,好事在后面,你权且慢慢欣赏。前两年,我们日本方面曾经与中国矿商签订过联合开发黄岗山金矿的合同,为此,我们付过一部分订金。而我们付定金都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踏探矿源。我们的专家为黄岗山金矿写出很多调查报告,其中特别强调了富矿脉的形成和现状,列举出五条金矿脉,每吨矿石含金都在40至80克,并且采出的矿石每吨含金高达250克。不论从理论上,还是从经验上,我们都可以得出结论:黄岗山金矿的开采前景十分美好,而从黄岗山金矿继续找出狗头金也是完全可能的;目前在黄岗山地区的矿商或富人手中一定散落着为数不少的狗头金。”

胡老西儿正感觉浑身发热,下体顶着棉裤。山崎一郎问他:“你听见我刚才说了什么吗?”胡老西儿回过头尴尬地看着山崎一郎连连摇头,山崎一郎便一声冷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薄薄的白手套戴在手上,然后伸手解胡老西儿的棉裤腰带。胡老西儿吓得急忙两手捂住裤腰,说:“山崎君,使不得,使不得,我家里有老婆,还有老娘、孩子,染上花柳病就别想存钱了。”但他却不敢过于违拗,如同半推半就,被山崎一郎揭开了裤腰,正不知山崎一郎要干什么,想不到山崎一郎一把攥住了他的膨胀得梆硬的下体。但心里的胆怯和惊吓让他倏忽间便萎顿了,软塌塌地变成了蔫萝卜。

山崎一郎见此,便招呼美惠子过来,用她的纤纤细手摘掉胡老西儿的毡帽,手指插进他那稀疏的头发,抚弄他的头顶。美惠子的手掌温热而柔软,手法也体贴细腻,顷刻间胡老西儿就再次膨胀,鼻孔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吭吭吭的怪声。美惠子呵呵笑着站起身来,举着自己沾满头油的两手伊哩哇啦说了一阵什么,就去水盆洗手。山崎一郎拍拍胡老西儿肩膀,说:“美惠子笑话你了,说你这人太古怪。发出的声音像畜生。你完全不必为什么花柳病担心,美惠子身上带着日本生产的高质乳胶安全套,既保持真实感觉,又避孕防病。”

美惠子洗完手,面带哂笑舒展两臂,在屋子里的空地上跳起慢悠悠的裸体舞,两只小兔子一样的乳房不断地微微颤动,为山崎一郎和胡老西儿喝酒助兴。此时,胡老西儿刚刚开始细看美惠子。只见她团团脸,小眼睛,单眼皮,身材不错腿却有些短,尤其小腿一节比大腿短,几乎不成比例。不过,当美惠子再次逼近胡老西儿的时候,已经让他条件反射地极度膨胀。山崎一郎又伸手攥住了他,问:“你可知道鲁大成住在哪里?”

胡老西儿悚然一惊,急忙说:“他是土匪,我哪知道他住在哪里?”

山崎一郎撇撇嘴道:“那么,你们是怎么接上头的?”

胡老西儿苦着脸说:“是他的弟兄找到我定的见面时间和地点,其他事我真的一无所知。”

此时跳舞的美惠子已经把腰肢扭到了胡老西儿跟前,她随手将他的毡帽扣在他头顶上,然后再摘掉,反复几次之后扔到了身后,在他头顶有伤的地方轻轻吹拂,又把自己隆起的胸脯那粉红色的奶头凑近他的脸,似要接触,却又离开。撩拨得胡老西儿脸上热辣辣地发烧,心脏怦怦乱跳,又噤若寒蝉,生怕把哪句话说错了。但美惠子细嫩的肌肤和粉红色奶头的磁力实在强大,将他的理智倏忽间吸出脑壳,将他清醒的思维搅成一锅浆糊,于是,他突然神差鬼使地对山崎一郎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山崎君,我知道鲁大成的内弟在哪住,只要抓住他内弟,他就跑不了。”

“哦?”山崎一郎喜出望外,立即招呼美惠子坐到胡老西儿怀里。

鲁大成依仗强健的身体素质和一股超乎常人的咬劲儿,经过长时间的慢慢爬行,转天凌晨,爬到了内弟媳妇家栅栏门前。内弟媳妇出来倒尿桶的时候,他趴在地上隔着栅栏门不失时机地低声喊了一声:“相好的,快把栅栏门打开!”

“我那娘哎!”内弟媳妇一声惊呼,手里的尿桶“嘭”一声掉在门前的台阶上,积了一宿的臊尿洒满台阶,把白雪染得一片蜡黄。

“快开门,把我弄进去!”鲁大成苦着脸,隔着栅栏门继续叫道。

内弟媳妇稳了一下心神,快步走了过来,打开栅栏门,想搀起鲁大成,但搀不动。她扭过身,蹲下,让鲁大成爬到她后背上,但鲁大成根本没有这个力气。无奈,内弟媳妇硬是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进院子,扣上栅栏门,然后拖着他的胳膊将他拖上台阶,再拖进屋。

当内弟媳妇将他弄上炕,解下他的棉裤以后,方才看到了他血肉模糊的两腿,左腿一节折断的腿骨已经刺破皮肉露出白茬子。

内弟媳妇闭住眼睛,胸脯剧烈起伏,好半天喘不过气来。鲁大成眉头紧锁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嘎嘣响:“别愣着,你赶紧到河神庙找智空和尚,让他赶紧来一趟,顺便带着创伤药。”

“那智空和尚从不掺和民间的事,而且也不认识我,我让他来他就来吗?”内弟媳妇终于睁开眼睛,但还不敢看鲁大成的伤腿,只把眼睛瞅着他的血糊糊的棉裤。

“就说我叫他,他若不听招呼,回头我把河神庙放火烧他个妈了个巴子的。”鲁大成咬牙切齿,从怀里掏出那三块高粱饼子,将那块嵌着子弹的高粱饼子递给内弟媳妇,说:“你把这个给他,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内弟媳妇看着高粱饼子上嵌着的子弹,问这是怎么回事,鲁大成有些恼怒,道:“问啥问?还不赶紧叫他去?你忍心晾着我的伤腿吗?”

内弟媳妇既惊恐又无奈,把嵌着子弹的高粱饼子揣进怀里,快步走了出去,回手将门锁了。见院子里和栅栏门外被鲁大成的身体拖出一道雪沟,便急忙抄起扫帚划拉起来。留着这种痕迹太危险了!她不顾鲁大成在屋里焦急地等候,她先把栅栏门外直通远处的雪沟快速划拉平整,直到额头冒汗,才返回来扔下扫帚奔向河神庙。

鲁大成内弟本来是个跑单帮的小矿商,从黄岗山低价收购了金矿砂加价到外地贩卖,赚个差价钱。因为本钱少,所以他做的买卖规模很小。只是让两口子能混碗饭吃。事情是偷着干的,让日本人知道了就必抓无疑,能不能活着出来都不好说。他虽没被抓住过,却在外地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没过半年就被日军炸死在阵地上。

内弟死了,内弟媳妇就靠上了鲁大成。两个人俨然如夫妻,只要见面,就要留宿。其实鲁大成有老婆,也有孩子。除了女儿鲁小芹,还有个小儿子鲁小亮。但两年前他老婆见他走了黑道便于一个早晨借口带着儿子鲁小亮去镇上给他割肉买酒,悄悄溜之乎也。从此再无音讯。是死是活,去向何方,皆不得而知。

鲁大成走上黑道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受不了挟制。他原是山东军阀韩复渠手下一个手枪队的副队长,论枪法,因天生手感好而超过了队长:三十步左右树上吊着的铜钱他根本不用瞄准,甩手即中,百甩百中。当然,这手绝活还源自他会飞镖。他老家乡里盛行习武,他跟着武师学了十来年,刀枪剑戟都成绩平平,唯独飞镖十分了得。师父于纳罕之中说他心怀不轨或心术不正,不再认他这个徒弟;而按他自己的说辞,是他感觉师父有眼无珠做事偏执,是他主动辞掉了师父。不论如何,没有善始善终。进了手枪队不久,就因为枪法好被韩复渠点名当了副队长。论人缘,又因为讲义气而把队长比得矮下半截:一个弟兄上火牙疼,腮帮子肿得像发面饽饽,吃了江湖郎中的假药口鼻流血上吐下泻,队长说活该,谁让你信服江湖郎中;鲁大成却二话没说,深更半夜寻上门去将那个江湖郎中打个半死,夺回了药钱。他的所作所为让队长心里不爽,以致怀恨在心,并依仗与韩复渠的私交而欺负他。穿小鞋的办法有得是,克扣他的饷钱是家常便饭。但队长不知道鲁大成是个表面沉默实际脾气火爆的汉子。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鲁大成串通几个手枪队的拜把子弟兄,做掉了队长,不留痕迹地埋掉,还偷走了十几只手枪,携妻带子来到黄岗山谋生。

过去的鲁大成精明狡黠还透着几分厚道,从部队逃回来以后却变得蛮不讲理利令智昏。隔三岔五便打家劫舍不说,三句话不对付就对老婆老拳相向,他曾经一拳将老婆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鲁大成怎么会变成这样,老婆自然不明就里,忍不了就只能逃走。 EvKaOoR0++dagN8yvSQHxiYW/to3kUKgVe5o2mwjk70dZLTbf5BgHJD7bOMX/y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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