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异议,我们首先要向大家澄清:这次远行和字面上的意思不太一样,特鲁勒其实哪儿也没去,他一直待在家中,除了不得不去医院看病,只去了某颗小行星逛了逛。然而,在更深的含义和更高的层面上,这是这位伟大的建造师进行过的最深远的征程之一,因为这一次到达了极限。
特鲁勒制造过一台会算数的机器,它只能算二加二等于几,而且还答错了。我们曾经提到过,那台机器野心勃勃,与建造师发生了冲突,甚至差点酿成一场惨剧。自此以后,克拉帕乌丘斯一见到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特鲁勒实在受够了,于是决定制造一台会写诗的机器,让克拉帕乌丘斯刮目相看。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收集了八百二十吨关于控制论的书籍和二十万吨诗集进行研究,看腻了控制论就转身投入诗词的海洋,看不进诗词就埋头去看控制论,循环反复。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忽然明白了:比起编写程序,建造机器其实只是一个空壳花瓶。一个普通诗人脑中的程序是由诗人所在世界的文明所创造的,而这一文明则是之前出现的文明所创造的,而之前的文明则是由再之前的文明所创造,一直这样追溯下去,就可以追溯到宇宙的起源,那时关于未来诗人的信息还在漫无目的地围着原始的星云绕来绕去。所以,如果想要给机器编写程序,就得先进行复制——哪怕不能从宇宙的起源完整复制,至少也要复制它的大部分。
换成其他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选择放弃,而我们的建造大师特鲁勒却毫不畏惧。他先是制造出了一台能够模拟混沌的机器,让机器内部的电子灵魂飘浮在电解水上方,然后他加入了光线参数和一团星云,逐渐接近第一个冰河时代的样子。这一切之所以能够成功,都是因为他的机器可以在五十亿分之一秒内模拟出发生在400×1048个地点的100×1042次事件。如果谁觉得特鲁勒是不是哪儿弄错了,那他最好自己去把这些数字检查一遍。特鲁勒就这样模拟出了文明的开端:那时用燧石击打出火花,鞣制皮革,出现了爬行动物和洪水,还有四足动物和有尾巴的动物;接着出现了白人 的祖先,他们制造出了白人后代,白人后代又制造出了机器,就这样,在电流形成漩涡和流动时发出的轰鸣声中经历了亿万年的更迭变化。然而这台进行模拟的机器经常在构建下一个纪元的时候显得有些容量不足,这时特鲁勒就会给它加上一个零部件来扩展容量。在一个又一个扩展部件加上去后,这台机器变得巨大无比,仿佛是一座缠满了电线和灯管的小城,电线胡乱地交织在一起,就连魔鬼也理不清头绪。然而特鲁勒却差不多可以搞定,哪怕在过程中他不得不两次重新复制:第一次可以说非常不幸,几乎就是从头再来一次,因为他突然发现,在这个文明中,亚伯杀了该隐,而不是该隐杀了亚伯(原因是一根电线的保险丝烧断了);第二次还好,因为只需要后退三亿年,从中生代中期开始重新复制,按理说应该是鱼类进化成两栖类,两栖类进化成哺乳类,哺乳类再进化成类人猿,类人猿再进化成白人,但非常奇怪的是,白人没有出现,而是出现了一个风筝,据说是一只苍蝇不小心飞进了机器里,一头撞到了纵横交错的电路开关上。除此之外,一切进行得超乎想象的顺利。中世纪、西罗马帝国时期、法国大革命时期都已经被模拟出来了,机器也时不时地颤抖起来。随着它所构建的文明越来越先进,需要向机身泼凉水;为了防止由于构建速度过快而导致灯管飞出去,也需要一直用湿抹布擦拭。在构建到二十世纪末时,由于不明原因,机器先是开始左右震动,随后开始上下抖动。特鲁勒对此非常担心,他甚至准备好了一些水泥和拉手来防止机器突然散架。令人欣慰的是,他没有用上这些为最坏打算准备的工具,机器穿越了整个二十世纪以后,运转得平稳多了。接下来,机器以五万年为单位,飞速地构建着每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特鲁勒也从这些文明中选取了起始点。记录了构建历史过程的卷轴被接连不断地扔进储藏箱,卷轴多得哪怕用机器顶上的望远镜去看也看不到尽头。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制造出一位出口成章的诗人!这就是对科学的执着!终于,所有程序都编写好了,现在只需从这些程序中选出重要的,否则培养出这样一位电子诗人可能要花上几百万年的时间。
在最初的两个星期,特鲁勒为这个未来的电子诗人导入了总程序,又附加上了逻辑回路、情感网格和语义回路。他已经想邀请克拉帕乌丘斯一起来见证开机测试的时刻了,但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由他自己来启动。刚一启动,机器就发表了一篇为小型磁异常初级研究所做的关于晶体图形切割表面抛光的论文。特鲁勒听完就减弱了逻辑回路的力量,而增强了情感网格的能量。调整后,机器先是开始哽咽,然后号啕大哭,最后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生活是多么面目可憎。特鲁勒又调整了语义回路,加装了一个意愿组件。这时机器宣布,从现在开始都要服从于他,还要求在他原有的机身上再加六到九层,这样他才能更好地思考存在的意义。特鲁勒又给他加上了一个哲学思考线圈,然后他就彻底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地会发出噼里啪啦的静电声。在特鲁勒的百般哀求下,他终于背了一首儿歌的第一句“一座小房子呀,住着外婆和青蛙”,结束了自己的歌唱表演。特鲁勒又开始调试,整合电流线圈,这里增强一点,那里削弱一点,反反复复设定了半天,直到他认为已经完美无瑕了。机器终于又给他做了一首诗,特鲁勒听了不禁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谢上苍:幸好没有邀请克拉帕乌丘斯来,不然他听了这狗屁不通的顺口溜岂不是要笑掉大牙?就为了这么糟糕的诗句,竟然要重新复制整个宇宙、构建一切文明?特鲁勒又给机器加上了六个写作偏执过滤器 ,然而过滤器刚一装上就像火柴棍似的断了,他不得不重新用刚玉做了六个。装好后似乎一切都运转得挺正常,可是当他把韵律制造器连上时,就破坏了原有的语义模块,机器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抛向空中,渴望向那些贫穷的星际部落传教,拯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然而就在最后一刻,当特鲁勒手里拿着扫帚准备走向机器的时候,一个有趣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他把所有的逻辑线圈都拆掉了,在这些地方安上了一个带有自恋弹簧的自我欣赏部件。机器变得一会儿闷闷不乐,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号啕大哭,一会儿又说身上的第三层疼痛难忍,他已经受够了;生活是如此艰难,而所有人又是如此不堪;不久以后他肯定也会死,他只求一件事:有一天他要是不在了,希望大家还能记得他,然后他又要了一张纸。特鲁勒长出了一口气,把机器关上就去睡觉了。第二天一早,他去找克拉帕乌丘斯,克拉帕乌丘斯一听自己受邀参加新制造出的电子诗人机器的启动仪式,立马扔掉了手里的工作,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证好朋友丢人现眼的伟大时刻。
特鲁勒先输入低电流,让机器慢慢地运转起来。这台电子诗人机器就像是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的引擎,整体由钢铸造而成,层层钢板上缀满了无数的计时器和阀门,他还几次踏着机器身上的层层钢板跑到机器顶端,每走一步都发出咚咚的回响。终于,特鲁勒检查了所有电极电流,确认运转无误,才开口道:“来,我们先做个小测试,预热一下。”当然,他的意思是,如果克拉帕乌丘斯想要做测试,可以出个题目让电子诗人赋诗一首。
当显示器上显示抒情能力已达到最高值时,特鲁勒用颤抖的手按下了开关。一个略带沙哑却又似乎有着撩人心弦的魔力的嗓音朗诵道:
良农拾粮田地间,种髈大泥黄。
土尔弭耳缰绳前,嶙峋利尖棒。
优种留存精细选,盘中餐癫狂。
闲田苦种莫相见,草深芦苇荡。
“就这些?”克拉帕乌丘斯非常礼貌地问道,打破了很长时间的沉默。特鲁勒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又给机器加了几道电流,然后再次启动了机器。这次响起了一个清晰的男中音,性感迷人却又铿锵有力,简直让人心驰神往:
汗滴盘中餐,粒粒多饱满。
“这说的是外语吗?”克拉帕乌丘斯冷静地看着手足无措的特鲁勒在机器上不停地调试着,最后特鲁勒绝望地挥了一下手,再次咚咚有声地踏着钢板楼梯跑到顶部。他四肢着地,爬进一扇打开的门中,随后只能听见他这儿敲敲、那儿拧拧的声音,当然还伴随着他气得发疯的咒骂声。过了一会儿,他又爬了出来奔向了另一层。终于,伴着一声胜利的欢呼,他扔出来一个烧坏了的灯泡,灯泡掉在地上,在克拉帕乌丘斯脚边摔得粉碎。但他兴奋得忘了和克拉帕乌丘斯道歉,就加快速度安装上新的灯泡,然后用一块软布擦了擦手上厚厚的灰尘,站在上面大喊着让克拉帕乌丘斯帮他启动机器。这时,那性感的声音又播撒出这些词句:
三个自我付出代价的人跋涉在绵延数千俄里 的群山,
芭蕉绿,蓝莓蓝,
林中精灵翻飞,青草地牛儿现,
巴姆巴嗫嚅,赤身露体丢了衣衫。
“是不是好多了?”虽然特鲁勒不太能说服自己,但他还是对克拉帕乌丘斯喊道,“尤其最后一句,是不是还有点韵味?”
“你要是非得这么说的话……”克拉帕乌丘斯出于涵养勉强回答。
“真是活见鬼了!”特鲁勒大喊一声,再次钻进机器肚子里,接着又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当然也少不了特鲁勒的咒骂声。机器火花四溅,机器建造师火冒三丈,从第三层的小窗口伸出头来大喊道:“你现在再开一次!”
克拉帕乌丘斯听了他的话,又按下开关。电子诗人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开始吟唱:
窈窕淑女,
玉腿纤纤,
宛若天仙……
还没念完,电线就被气急败坏的特鲁勒扯断了,机器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克拉帕乌丘斯笑得前仰后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特鲁勒再次在机器上爬上爬下,机器又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和火光,随后发出了淡然却坚定的声音:
妒忌、自负与自私让人变得渺小,
有人妄图与电子诗人试比高,
哪怕龟速前行也是伟大的创造,
就算是克拉帕乌丘斯也别想逃,
终要品尝失败的味道!
“嘿,你瞧,巧如其分,非常合时宜!”特鲁勒欢笑着、旋转着,从狭窄的楼梯上飞奔而下,一头撞进好朋友怀里。好朋友嘲讽的笑容消失了,甚至显得有些惊讶。
“你玩的是什么鬼把戏?这不算数!”克拉帕乌丘斯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不是机器做的诗,而是你做的!”
“怎么可能是我做的呢?”
“你肯定事先设定好了这首诗的程序,我一听那挖苦的内容、充满敌意的用词和毫无新意的韵律就知道是你做的!”
“行吧,那你来下达命令,让他做点别的,做什么都行!你怎么不说话了?害怕了?”
“我才不害怕呢,我得仔细想想。”克拉帕乌丘斯强忍着心中的烦躁,大脑飞速运转,想要出一道旷世难题。他考虑到了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很难判定电子诗人创作出的是不朽佳作还是一派胡言。
“就来做一首赛博艳情诗!”克拉帕乌丘斯忽然喜出望外地说出了他的命题要求,“这必须是一首不超过六行的短诗,既要包含爱情也要描写背叛,内容要有音乐,有黑皮肤的人,有王公贵族,有悲惨命运,有不伦之恋,既要押尾韵,还要押字母S的头韵。”
“要不要再包含无限状态自动机理论全面研究的完整讲义?”特鲁勒气得大喊大叫,“只有傻瓜才会想出这么刁钻的问题吧?你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就响起了那个性感撩人的嗓音:
赛普连是个赛博情圣,潇洒风流,深情款款,
甚至黑色之神的女儿黑公主也为他魂萦梦牵,
赛普连拨弄琴弦也撩动她的心弦,
使她羞红了脸却又不发一言,任凭自己在爱恋中沦陷,
赛普连一转眼就吻住了姨娘,才不管黑公主为他以泪洗面。
“怎么样?”特鲁勒得意扬扬地问。克拉帕乌丘斯根本没理他,第二道命题脱口而出:“再来一首押字母G头韵的四行诗,这次要写一个机器怪物,他会思考却又不爱动脑,力大无穷也残暴无比,有十六个情妇,他还有翅膀,有四个大木箱,每个箱子里都装有一千个印着‘美髯公’国王头像的金币,他还有两座宫殿,他的生活就是残害……”
“格里暴君握紧拳头……”电子诗人迫不及待地创造起来。特鲁勒一跃而上,跳上控制台切断了电源,用自己的身体护在机器前面,义愤填膺地说:“别用这些污言秽语浪费我这天才诗人的伟大创造力了!出这种题目简直是暴殄天物!你要么出个像样的题目,要么事情就到此结束!”
“你怎么能说刚才那些题目不是正经题目呢?”
“就是不正经!我制造出这伟大的机器可不是为了玩填字游戏!这台机器是我的杰作,是伟大的艺术品!你出一个真正的诗文题目,多难都没关系!”
克拉帕乌丘斯眉头紧锁,想了又想,终于开口说:“好,那就来一首关于爱与死亡的诗,但是所有的表述必须使用高等数学的语言,特别要用到张量代数,当然还可以包括拓扑学和一些分析和演算。诗歌要充满爱与情欲,要打破世俗,当然这首诗的创作要在机器控制领域内。”
“你是不是疯了?!关于爱的数学?我看你是脑袋出了问题!”特鲁勒气得开始咒骂克拉帕乌丘斯,可是还没等他说完,他和克拉帕乌丘斯就被电子诗人的诵读惊讶得哑口无言:
胆小的机器控制大师可以在非常规矩阵中看到极值,
可以在午后氤氲中计算机器所需的积分方程,
却无法知晓,爱情究竟是否已经降临。
离我远点,离我远点,从早到晚我眼前都是拉普拉斯数子,
从黑夜到黎明,又是单位向量将我层层包围,
原像啊,请靠近我,请靠近我,
因为只有将你缩小才能让我等到将挚爱拥于怀中的时刻!
所有的计量单位将喘息和呻吟紧紧相连,
变成跳跃的旋转群,令正负数不再孤单,
无论是瀑布模型,还是螺旋模型,
深情凝望就如同天雷勾了地火!
你是超限数,力量无边,无可比拟,
你是神通广大的联络,是洁白无瑕的坐标,
若能与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相恋,
我愿把克里斯托费尔符号和斯托克斯定理永生遗忘!
让我到达你标量丛生的内心深处,
让我这个沉迷于闭值域定理的人靠近你,
在这疯狂增长的梯度中,
嗅着松林清香,听着白鸽歌唱!
怎么会有人在爱情中全身而退?
无论是魏尔 空间理论还是布劳威尔 不动点定理,
都无法再给他带来一丝丝欢愉,
他强打精神翻开拓扑学理论,
研究着连莫比乌斯也计算不出的曲率。
哦,张量代数,你是我壳层间的所有真情,
你可知道,只有那在每一道印痕中都感受到你的参数的人,
才会把你珍惜,
而他自己却在纳秒 中化为灰烬。
完整约束中的质点,
在坐标系中却找不到渐近线,
在这最后的方程中,守着最后的温存,
机器控制大师与爱永别,死而无憾。
此次赛诗大会就在这首诗中落下了帷幕,克拉帕乌丘斯立刻跑回了家,扬言一定会带着新的题目再回来,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他担心那只会长特鲁勒威风,灭自己志气。特鲁勒自然到处宣扬,克拉帕乌丘斯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卑,才落荒而逃的。克拉帕乌丘斯却拒不承认,反而说特鲁勒自从造出了电子诗人,就变得精神不正常了。
没过多长时间,电子诗人的大名就传到了那些真正的普通诗人耳中,引得他们勃然大怒。他们不相信,一台机器怎么能和他们这些真正的诗人相提并论呢?他们决定对电子诗人视而不见,可是却有那么几个好奇的人偷偷地拜访这位电子诗人。电子诗人在大厅里非常绅士地接待了他们,因为他日夜不息,笔耕不辍,大厅里被写满了密密麻麻诗篇的纸张堆得满满当当。这几位来访者是新诗派的代表,而电子诗人却遵循传统写作风格,当然这是因为特鲁勒不太懂诗歌,他编入电子诗人的程序都是站在古典派“诗圣”的肩膀上创作出来的。来访的诗人听了电子诗人的作品,纷纷嘲笑他,说他那些老掉牙的诗歌让他们笑掉大牙,然后得意扬扬地离开了。电子诗人气得瑟瑟发抖,他内置了能够自我更新内容的程序和一个特殊的电路——争强好胜装置,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诗变得晦涩难懂,一语双关,选题深奥复杂,内容更是稀奇古怪,完全无法理解。当第二批来挑衅的普通诗人找上门时,电子诗人出口成章,一首充满现代色彩的新派诗歌吟诵出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哑口无言。而他创作出的第二首现代派诗歌差点让一位享有盛誉的大诗人因为自愧不如而背过气去,要知道这位诗人可是得过两次国家大奖的,公园里还立着他的雕像呢!从此以后,每个诗人都想挑战一下电子诗人,他们带着装满手稿的手提箱和文件夹,从四面八方赶来,就是为了要与电子诗人在赛诗大会中一决高下。电子诗人让每个挑战者朗诵他们创作的诗,而他在听完之后很快就掌握了那首诗的风格和手法,随后通过公式计算,创造出一首风格手法完全相同,可是却高明两三百倍的新诗。
不久之后,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那些杰出的诗人在听电子诗人念了一两首十四行诗之后就黯然神伤,觉得自己技不如人;而最糟糕的是,那些三流诗人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他们本身就分不出诗歌的质量高低。他们中的一人在离开电子诗人的家时,被他的一篇伟大的史诗绊倒了,摔断了腿,那首诗是这样开头的:
黑暗与空虚,在黑暗与空虚中循环往复,
伸手可得,却触到一片虚无,
风成了飓风,目光还在飘忽,
脚步如车轮,一步步却迈上了后退的路。
而电子诗人对真正杰出的诗人所造成的伤害是毁灭性的,尽管他没有对他们动一根手指。先是一位年长的抒情诗人自杀了,接着两名年轻的先锋诗人也步了他的后尘,从高高的岩石上跳了下来,而且非常不巧的是,那块岩石正好矗立在特鲁勒的家到火车站的必经之路上。
众多诗人开始了一系列的抗议游行运动,强烈要求要对电子诗人签发禁令,但其实除了他们以外,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件事。甚至可以说,报纸杂志的编辑都对电子诗人青睐有加,因为电子诗人可以使用成百上千个不同的笔名,按照编辑的要求迎合读者的口味,迅速写出任何主题、任何风格以及任何长度的诗篇。人们为了抢先一步读到电子诗人的大作,甚至不惜在街上为抢夺一份报纸而大打出手,可能一首诗还没读完,报纸已被别人从手中抢走。街上随处可见读了诗以后沉醉其中的人们,他们或想入非非,或咧嘴痴笑,还有的低声啜泣。电子诗人的诗家喻户晓,人人都会背诵,空气中弥漫着美妙的韵律。更有一些天生对诗歌情有独钟的人,有时会被那独具匠心的比喻和别出心裁的音律弄得神魂颠倒,昏迷不醒。但是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用担心,电子诗人对此也有应对策略,立刻就会写出慷慨激昂的十四行诗,让这些人瞬间清醒过来。
特鲁勒因为这项杰出的发明惹上了不小的麻烦。他整天都被诗人围追堵截:古典学派诗人对他还没有造成最大的威胁,因为他们大多年事已高,顶多会拿石头砸他家的玻璃,或者在他家的墙上和门上涂上一种难以名状却令人作呕的黏着物质;而那些年轻的诗人可就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了,一位身强力壮的抒情诗人把特鲁勒暴打了一顿,看来他的拳头和他的诗歌一样都可以“打动”人。特鲁勒在医院养伤期间,情况愈发难以控制:每天都有人因为电子诗人的诗歌自杀,每天都会举行葬礼;医院外也拉起了警戒线,城里时不时就会响起枪声或爆炸声,因为其他诗人自知水平很难超越电子诗人,所以佯装来向他挑战,实际是企图通过武力手段将他解决,他们早就把原来装手稿的手提箱和文件夹塞满了火药和子弹,可是他们的火药和子弹打在电子诗人坚固无比的钢头铁臂上,他却毫发无损。出院以后,特鲁勒回到家中,感到痛苦而绝望。某一天夜里,身心俱疲的他决定亲手拆掉自己辛辛苦苦创造出的旷世奇才。
电子诗人看到特鲁勒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己身旁,他手中的钳子、改锥闪烁着令人恐惧的寒光,眼中也充满着疲惫与绝望。电子诗人立刻就念了一首悲伤凄凉的诗,想要博得创造者的悲悯和同情。特鲁勒听完泪如雨下,手中的工具也掉在了地上,他痛苦地转头就跑,可是屋子里堆满了电子诗人的诗歌创作,纸张已经快没过他的胸口了,他只能在这一片诗海中蹒跚前行。
当特鲁勒收到了上个月的高额电费单时,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他的老伙计、他的挚友克拉帕乌丘斯能在他身边给他出主意。可是克拉帕乌丘斯在哪儿呢?特鲁勒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崩塌了。他现在孤立无援,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于是在一个深夜里,他悄悄地剪断电子诗人的电源,然后把他大卸八块,将碎块塞进自己的宇宙飞船,飞到一颗不知名的小行星上,用一座核反应堆当作创作能量来源,又把碎片一块块地组装起来。
他驾着飞船返回,蹑手蹑脚地走进家中,然而悲剧没有就此结束:虽然电子诗人没有办法将自己创作的诗篇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但是他却利用无线电电波,通过宇宙中的所有波段播放自己的杰作,火箭驾驶员和乘客被他的辞藻和韵律弄得“诗”迷心窍,就连一些平常心智柔弱的人也变得痴痴呆呆,宇宙中一片混乱。在确定了混乱出现的原因后,宇宙舰队司令部立即向特鲁勒下达了官方通牒,要求他立刻销毁电子诗人,因为他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公民日常生活秩序,并且威胁到了在宇宙中航行的人的健康与安全。
特鲁勒吓得躲了起来。宇宙舰队司令部找不到特鲁勒,只能派出一支小分队前往小行星,堵住电子诗人的输出口,阻止他继续播放诗作。可是小分队刚一到达,电子诗人就用几首歌谣俘获了他们的心,小分队全军覆没。司令部又派出了一支由聋哑人组成的小分队,可是电子诗人又用手语再次令他们无功而返。这在司令部中引起了众怒,大家纷纷要求一定要严惩电子诗人,将他就地摧毁。然而还没等到派出这样一支部队,就有一位来自邻邦星球的国王买下了这台机器,并将他和小行星一起带回了自己的王国。
至此,特鲁勒终于能松一口气,感觉自己又能重见天日了。人们发现,在南方地平线上时不时就会有超新星爆发现象出现,这种现象之前从未出现过,一时间传闻四起,都说这肯定与电子诗人有关,因为那个脾气古怪、喜怒无常的国王突发奇想,命令天文学专家将电子诗人和亮巨星星群连接起来,让机器诗人写出的每一行诗都变成巨大的日珥,这样宇宙中最伟大的诗人就可以将他的杰作演变成热核能爆炸,传播到无边无际的浩瀚宇宙中。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国王把电子诗人变成了一个带有韵律的星群爆炸引擎。不管是真是假,这个传闻都发生在非常遥远的地方,遥远得不会再威胁特鲁勒的生活。特鲁勒用自己最珍视的宝贝发下毒誓,永远永远都不会去碰一台具有创作程序的控制模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