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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爱德华闭上眼睛,轻松地长叹出一口气,他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勉强还拿得稳马上就要脱手的针筒,终于把它放在了身边,他的双手依然在颤抖,但他那本来像是被紧紧压住的胸脯已经开始松缓开来。注射之后,他又躺了很长一段时间,身心都是空空的,很少会有困意出现。这是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他的狂躁慢慢地退去,就像一条渐渐远离的小船。他从来就没有对海上的东西产生过什么好奇心,也没有幻想过要乘船远航,但是,装吗啡的那些安瓿瓶,本身应该带有一种幸福感,它们为他提供的种种形象,常常具有一种大海的色调,这一点,他实在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它们兴许像一盏盏油灯,或是一瓶瓶神药,能把你吸进它们的世界中。若是说,针筒和针尖对于他仅仅只是一些外科器具,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恶,那么,可以说,安瓿瓶里的吗啡,则是活生生的。他将高举着瓶子的胳膊伸向灯光,瞧着这半透明的吗啡,能看到瓶子中的玩意儿,这也太神奇了,就连占卜用的水晶球,恐怕也不会有比它更高级的功能、更丰富的想象力了。他从中汲取了很多东西:歇息、安宁、慰藉。白天的很大一部分时间,他都在这种不确定的、朦朦胧胧的状态中度过,时间不再有什么厚度。若是独自一个人的话,他说不定就会一味地沉迷于注射,以求能始终停留在这一状态中,飘飘然,仿佛飘荡在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始终是大海的形象,它们应该来自很远的地方,当然,来自于母体的羊水),但阿尔贝是一个小心谨慎的男人,他每天只给爱德华注射最小的必要剂量,而且他把一切全都记录下来,然后,到晚上,回到家后,他要背诵一遍日历表,计算一遍使用量,他要像老师检查学生作业那样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爱德华任由他那样做着。就像露易丝对待面具那样。总之,有人照顾着他。

爱德华很少想家,但他想玛德莱娜,要比想其他人更多一些。他保存了很多关于她的回忆:开怀地哈哈大笑,躲在门后偷偷窃笑,手指头弯曲起来挠他的头顶,他们俩合谋干的恶作剧。一想起她,他就感到心里难受。得知他的死讯时,她应该十分悲痛,就像所有失去了亲人的女人那样。这之后,时间,这位伟大的医生,会治愈一切的……一件丧事确实让人悲痛,但时间一长,也就什么都想开了。

任何事物都无法跟镜子中爱德华的脑袋相比。

对他来说,死神就在那里,永远都在,在那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揭他的伤口。

除了玛德莱娜,剩下的还有谁呢?一些战友,他们中,有多少人还活着呢?即便是他,爱德华,总是走运的人,也在这场战争中死了,那么,其他人,你们倒是说说……还有他的父亲,但是,这一位没什么可说的,他应该忙于打理他的生意,忙得焦头烂额,万般凄凉,儿子的死讯应该没让他停步太长时间,他没有忘记坐上汽车,对司机恩斯特来上一句:“去交易所!”因为他需要去那里做决定,或者来一句:“去赛马俱乐部!”因为人们正在准备选举。

爱德华从不出门,一直待在他的房间里,在这一凄惨的生活中。哦,不,这么说其实并不太确切,说凄惨应该有些过头了,不过,到了这一地步,让人感到气馁的,是那样的一种平庸、那样的一种匮乏,生活在无能为力之中。人们总是说,习惯总会成自然,可是,情况并不如此,爱德华始终习惯不了。当他有足够的精力时,他会站在镜子前,瞧着自己的脑袋,不,什么都没有减轻,什么都没有缓和,他恐怕永远都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喉咙就这么大大地向外敞开,没有了下巴,没有了舌头。只有一排巨大的牙齿。肌肤已经变得坚实,伤口已经灼焦成痂,但是这一敞开的口子的暴力却毫发无损,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植入假体应该是很有用的,那并不是为了减弱你的丑陋,而是为了引导你走向屈从。而说到生活的凄惨,也是同样的道理。他自小生长于一个奢华的家境中,从不曾算计过金钱,因为从来就没有缺过钱。当然,他也从来不是一个乱花钱的男孩,然而,在学校里,在同学中间,他却见到过一些花钱如流水、赌钱不要命的少年……但是,即便他不爱乱花钱,他周围的世界始终还是那么宽广、便利、舒适,宽敞的卧室,适意的座椅,丰盛的饭菜,名贵的衣装,而眼下,这样一间陋室,地板上留有大大的缝隙,窗户是灰蒙蒙的,烧煤还得精打细算,廉价劣质的葡萄酒味道很差……在这种生活里,一切都显露出了其丑陋。他们整个的经济来源全靠阿尔贝一个人,这样,就没什么可指责他的了,他辛辛苦苦地搞来吗啡,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手的,肯定是花了钱买通了人,真的是一个好战友啊。偶尔,这份忠诚也让人心暖,有了它,他永远都不会有一丝抱怨,也不会有一番责备,总是装出一副开开心心的模样,但在内心中,很焦虑,当然啦。根本就无法想象,这两个人,将会变成什么样。然而,假若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未来便不会有丝毫闪光之处。

爱德华是一个累赘,但他不担心未来。他的生活一下子就决堤崩溃了,骰子一旦掷下,无情的坠落带走了一切,甚至包括恐怖。唯一真正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是忧伤。

尽管,一段时间以来,情况有所好转。

小露易丝用她那些面具的故事令他开心,这个勤奋而又灵巧的女孩,就跟阿尔贝一样,还是一只蚂蚁,总是为他带回来外省出版的报纸。他的生活改善了,因为他过于脆弱,生怕失去这样的好日子,他自己也克制着不怎么显现出来,而这一改善恰恰来自于报纸,来自于报纸所给予他的种种想法。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不时地感觉到有一种激动从疯狂的内心深处升起,他越是去想它,就越是会重新发现他青少年时代的那些极乐状态,记得那时候,他总会酝酿一种恶作剧、一种任性行为、一种乔装改扮、一种挑衅。而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还能拥有他少年时代的那种穷开心、爆炸性的特点,但是,他在他体内的最深处隐约感觉到了它,“某种东西”在复归。他几乎都不敢说出脑海里的那个词:快乐。一种短暂的、谨慎的、断断续续的快乐。当他能够大致上有条有理地捋清自己的思绪时,他竟然会忘记现在的这个爱德华,而重新变为战前的那个年轻人……这一点,真叫人难以相信。

他终于站立起来,恢复了他正常的呼吸与平衡。在给那枚大针消毒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注射器放进小小的白铁皮盒子中,然后盖上盒子,放回到搁架上。他抓起一把椅子,拉过来,眼睛来回一转,四下里寻觅着想找到那个准确的地方,接着,稍稍有些费力地登上椅子,因为那条僵硬的腿。然后,他伸直胳膊,轻轻地推开安装在天花板上的活动门,来到了屋顶底下的一片空间,那里,根本就无法站立,只能弯腰进入,真不知道张挂有多少世代的蜘蛛网,积攒着多少岁月的煤灰。他从里头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包,包里珍藏着他的宝贝,一个开本很大的绘画册,那是露易丝淘换来的,她这么说,但是,究竟是拿什么换的,那可就是个谜了。

他安坐到了他的土耳其长沙发上,一边削起了一支铅笔,一边仔细注意着,让刨花一般的木屑全都落到那张纸上,而那张纸也被他紧紧抓在手里,并藏进包里,一个秘密就是一个秘密。跟往常一样,他从浏览最里头的几张图画开始,随着画作的逐步完成,他也找到了满足与勇气。已经有了十二幅画图,表现的是一些士兵、几个女人、一个孩子,尤其是士兵,有伤员,有凯旋者,有垂死者,有跪着的,有躺着的。这里,有一条伸出来的胳膊,他很为这一条伸出来的胳膊而骄傲,很成功,假如他能够微笑的话……

他开始投入工作中。

这一次,是一个女人,直立着,一个乳房裸露着。应该让乳房裸露着吗?不。他又画起了他的速写。他遮住了乳房。他重新削铅笔,他本来应该有一个很细的笔尖,再加一张不带很多颗粒的纸,现在,他不得不把纸铺在膝盖上画画,因为桌子的高度不太理想,他本该有一个斜面,所有这些困难与障碍其实都是好消息,因为,它们全都意味着,他很有工作的欲望。他又一次抬起头来,将画纸拿远了仔细看。相当不错的开始,女人站立着,褶裥表现得很成功,要知道,褶裥是最难画好的,画面的全部意义都集中在那里,褶裥与眼神,这就是秘密。就在这些瞬间中,爱德华几乎宣告了回归。

假如他没有搞错的话,他将会发大财。年底之前,大吃一惊的人,就应该是阿尔贝了。

而且,他还不会是唯一一个大吃一惊的人。 Bh+xSoYyEkXQfHtUsqcCpRxyxw0J7sLY95h6qN8Z9UZ/Ke2iGk5X9gZeaR0+7k7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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