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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前方,远远地,有一只鹳伫立在汽车散热罩的盖子上,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瞧了瞧它,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那位心宽体胖的迪普雷,情不自禁对这两者做起了机械的比较。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恰好相反,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而亨利正是为了区分他们,让他们彼此对立,才对两者做比较的。假如这只鹳没有一对巨大的翅膀,向下扇动时让两翅的尖端拂过地面,或者,它没有极其优雅的细长脖子,顶端连着一个自由自在的角喙 ,那么,凌空飞翔的它兴许就会像一只野鸭子,但是,它还是要比野鸭子更加庞大……更加……(亨利寻找着一个适当的词来表达)更加“终极”,只有上天才能明白,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而那翅膀上的美丽条纹,他心里想着,赞赏不已……就如呢绒上的一道褶裥……甚至就连拖在后面的爪子,也拉曳出了细微的曲线……人们几乎可以宣称,它就在汽车的前头劈开了空气,却没有摩擦气流,它如同一个侦察兵,开辟了道路。对他眼前的这只鹳,普拉代勒始终赞叹不已。

与它比起来,迪普雷实在是一个庞然大物,一座巍峨的高山。他不是一个侦察兵,他是一个步兵。他具有步兵的那种特殊性格,就是步兵们自己宣称的忠诚可靠、光明正大、忍辱负重,所有那些傻帽玩意儿。

对于亨利,世上的人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役用的牲畜,注定要辛勤劳作,盲目地干活儿,一直干到头,过一天算一天;另一类是精英的造物,一切好处全都归于他们。这全都是因为他们的“个人系数”的缘故。亨利很赞赏这一说法,这是他某一天在一份军事报告中读到的,他就把它采用了。

迪普雷中士长,则绝妙地图解了前一类:勤劳肯干,微不足道,顽固执拗,毫无才华,听从命令。

希斯巴诺-苏莎汽车公司为H-6-B型汽车(六缸发动机,135马力,时速137公里)选定的飞鹳标志,还是由卓越的传奇人物乔治·基纳梅尔 率领的著名空军中队的标志。基纳梅尔跟亨利属于同一类人,除了一点,即基纳梅尔已经死去,而亨利却始终还活着,而这一点,则为亨利确保了一种毋庸置疑的超过那位空军英雄的优越性。

车内,一边是迪普雷,他的长裤显得太短,文件夹搁在膝盖上,车从巴黎出发后,他就一直在静静地欣赏着胡桃木制作的纹理清晰的仪表板,这可是亨利对他自己当初所做决定的唯一的小小违背,他本来说得很清楚,要把自己收入的基本部分都集中用于拉萨勒维埃家产的整修,而现在,他为汽车中的装潢也稍稍奢侈了一把。另一边,就是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本人,他是马塞尔·佩里顾的女婿,大战中的英雄,三十岁的百万富翁,成功人士,前途无量。在奥尔良的公路上,他开车开得时速超过了一百一十公里,已经轧死了一条狗和两只鸡。好在,那也只是一些牲畜,瞧,我们总是会回过头来说到牲畜的。有的人飞黄腾达,有的人命丧黄泉。

当兵时,迪普雷就一直在普拉代勒上尉的命令下做事,而后者在退伍后就雇佣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早先临时的工钱,一夜之间变成了固定的薪水。迪普雷出身农民,习惯于在自然现象面前乖乖地臣服,他把这种市民社会的隶属关系当作自然万物状态的一种合乎逻辑的继续而接受下来。

他们在近中午时分到达。

在三十来个工人羡慕的目光下,亨利把他庞大的高级轿车停好。停在院子的正中央,为的是显示出究竟谁才是老板。老板嘛,就是那个来指挥、来下命令、来订购定制的人,人们也把他叫作客户,或者国王,全都是同一个说法。

拉瓦雷锯木细木工场已经默默无闻地经营了三代人,直到战争爆发,才给他们带来了转机,战争的持续使得它能为法兰西军队提供总长达好几百公里的枕木、撑木、木头支柱,用于建造、加固和维修战壕与通道,他们的工人数量从十三人增加到了四十多人。老板加斯东·拉瓦雷本人也一样,有一辆很漂亮的小汽车,但他只有在重要场合才肯把它开出来,这里毕竟不是巴黎嘛。

亨利和拉瓦雷在院子里打过招呼,亨利并没有向他介绍迪普雷。后来,他也只满足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事儿,您找迪普雷去解决吧。”这时,拉瓦雷才转过身来,冲那位走在他们俩身后的管理人微微点了点头,这一动作就算是相互介绍过了。

在参观之前,拉瓦雷想先送上一份小小的点心,他指了指位于大车间右侧的那栋房子的台阶,亨利摆了摆手,表示谢绝,然后,他就发现了那个年轻女郎,在那里,围着围裙,只见她一边等候着参观者,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拉瓦雷立即补充说,他的女儿,爱米丽艾娜,早已准备好了一点小吃。亨利最终还是接受了:

“那么,我们就快点儿吧。”

提供给殡仪馆的棺材的美妙样品,就是从这些车间中造出来的,那是一种质量上等的精美的橡木棺材,价值六十法郎。既然它已经面对招标委员会行使了诱人的功能,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当然就是对待严肃的事情,对待将切实交付的棺木。

普拉代勒和拉瓦雷来到主车间,身后跟着迪普雷,还有一个工头,他为这一特别场合穿上了星期日才穿的蓝色正装。他们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一长列棺木面前走过,死气沉沉的棺材僵硬得如同死去的士兵,而它们的质量,很明显地从头到尾依次递减。

“我们的英雄……”拉瓦雷开始说,显出一副很博学的样子,同时把一只手搭在一口正好位于开间正中间的栗木棺材上。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普拉代勒打断了他的话,“您这里有没有低于三十法郎的?”

走近来看,老板的女儿不仅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儿丑(她再怎么弄她的头发都没有用,一副土里土气的样子,令人失望),而白葡萄酒则有点儿太甜,太温乎,与酒相配的小吃,实在是难吃得很,拉瓦雷简直就是把普拉代勒当作了一位来访的黑人国王。工人们不停地彼此使眼色、捅胳膊肘,这一切让他亨利感到十分别扭,他曾希望人们能加紧干,更不用说,他还想早点儿回巴黎吃晚餐呢。一个朋友曾答应过,要给他介绍蕾奥妮·弗朗谢,她是一个滑稽歌舞剧的女演员,他上星期还刚刚见过一面,真的是一个相当棒的姑娘,所有人都这么说,而他,则急着要自己来确定一下。

“但是,嗯,三十法郎,这样的价格可不……”

“合适不合适,跟能做不能做,”普拉代勒说,“这是两件根本不同的事。这样吧,我们从头开始谈一谈,但是,要快点儿,因为,我并不是只有这件事要做。”

“可是,普拉代勒先生……”

“我叫奥尔奈-普拉代勒。”

“好的,假如您愿意的话……”

亨利死死地盯着他。

“这样吧,奥尔奈-普拉代勒先生,”拉瓦雷为了缓和气氛,装出一副学究样,继续说,“当然啦,我们也是有这个价位的棺材的……”

“好嘛,这才是我想要的。”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普拉代勒假装出一种极度的惊讶。

“因为还得考虑到运输的因素,亲爱的先生!”细木工厂老板以一种很学究气的口吻声称,“假如只是要去一下附近的墓地,那一切都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您的那些棺材是要旅行的。它们从这里出发后,将先到贡比涅,到拉昂。然后,它们将被放下,再被装上,运到挖掘地,装上尸体后,再运到军人墓地,要知道,这要走好多好多路,这一切……”

“我可看不出这里头有什么麻烦。”

“三十法郎,我们以这个价格出售的,只是杨木棺材。禁不起折腾的!它们会裂开,破碎,甚至坍塌,因为它们设计出来时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搬运事宜。至少,也得是山毛榉木的。四十法郎。还有呢!我说这些,是因为您需要的数量大,不然的话,就得四十五法郎啦……”

亨利把脑袋转向左边。

“这个呢,它是什么木头的?”

他们向前走去。拉瓦雷开始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极不自然,因为实在太响亮了。

“这是桦木的!”

“多少钱呢?”

“三十六……”

“那这个呢?”

亨利指着这一系列最边上的一口棺材,几乎就在次品木做成的那些样品面前。

“这是松木的!”

“多少钱?”

“嗯……三十三……”

好极了。亨利把手放到棺材上,轻轻地拍了拍,就像是在拍一匹赛马,显露出一种几乎很赞赏的神态,但人们不知道他到底在赞赏什么,究竟是木工活的质量,还是价格的便宜,还是他自己脑袋瓜的灵光。

拉瓦雷以为自己应该证明一下自己的专业化水准:

“不好意思,请听我说一下,这种样品真的无法满足您的需要。您瞧您的……”

“满足需要?”亨利打断了他,“什么需要?”

“运输啊,亲爱的先生!我再重复一遍,运输,一切的问题都在于运输!”

“您把它们平躺着打发走。一开始,没有问题的嘛!”

“是啊,一开始……”

“到达时,您把它们装上车,还是没有问题嘛!”

“当然,没有问题。但是,您要知道,请允许我坚持我的说法,恰恰就是在人们开始搬运它们的时候,困难来了:要把它们从卡车上卸下来,把它们放置好,然后再运走,接下来,人们就得开始把尸体装进棺材……”

“我明白,但从此之后,那就不再是您的问题啦。您负责交货,这不就完了吗?迪普雷,你说说,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亨利朝他的助理转过身来,这样做是很有道理的,因为那只会是他自己的问题。而且,他也不要求什么回答。拉瓦雷本来很想再提一提价,回顾一下他那家工厂的声誉,强调一下……但是,亨利猛地就打断了他:

“您说的,三十三法郎,是吧?”

老板急忙拿出了他的备忘录。

“考虑到我要的货的数量,咱们就定为三十法郎,怎么样?”

拉瓦雷忙着找着他的铅笔,等他找到的时候,他就已经丧失了每口棺材三法郎的差价。

“不,不,不!”他喊道,“就是算上你的数量,也是三十三法郎!”

人们能听得出来,这一次,而且恰恰就在这一点上,拉瓦雷是立场坚定,不会动摇的。这从他矫揉造作的表情中也能看出来。

“三十法郎是不行的,绝对不行!”

几乎可以说,他的个子一下子就长高了十厘米,脸色通红,手中的铅笔抖个不停,一副毫不妥协的样子,像是宁可当场被人杀死,也不愿牺牲这三个法郎。

亨利久久地点着头,表示了同意,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好的,”他终于说,做出了妥协,“那么,我就退一步好啦,三十三法郎。”

人们还没有从这一突然的投降中醒过闷来呢。拉瓦雷在他的本子上记下了这个数字,这一意外的胜利让他激动得战栗不已,他精疲力竭,内心充满了后怕。

“告诉我,迪普雷……”亨利颇有些不安地继续道。

拉瓦雷、迪普雷、工头,所有人的神经又重新紧张起来。

“说到贡比涅和拉昂,他们规定的棺材长度,是一米七吧,对不对?”

招标条件中,对棺材的长度有着不同的规格要求,有一米九的(相当少),一米八的(几百个),然后,长度就下降到一米七,这是大部分市场的情况,也是平均长度。最后,还有几批涉及到更小型的棺材,一米六长的,甚至还有一米五的。

迪普雷点头肯定。一米七的,正是。

“我们说好了,一米七长度的棺材是三十三法郎,”普拉代勒继续对拉瓦雷说,“那么,一米五的棺材呢?”

这一新的说法顿时让所有人惊诧不已,没有人考虑过这里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比预定的要更短些的棺材。细木工场老板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一假设,必须好好算算账,他重新打开了他的本子,投入到了一种叫按比例计算的算法中,它要花费好些时间。人们等待着。亨利一直就待在松木棺材跟前,他已经停止了对它的轻轻拍打,只是用目光打量着它,就仿佛为自己赢得了跟一个刚刚来到的姑娘待在一起的愉悦。

拉瓦雷终于抬起了眼睛,想法已经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

“三十法郎……”他用一种很平淡的嗓音宣布道。

“嗨嗨。”普拉代勒嘴巴半张着,哼了一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每个人都开始想象起实际后果来:把一个身高一米六的士兵的尸体装进一个只有一米五的棺材里。在工头的想象中,必须让死者的脑袋弯下来,下巴抵着胸脯。迪普雷则认为,最好还是让尸体侧着躺下,那样的话,腿就可以稍微弯一下。而加斯东·拉瓦雷,则是什么想法都没有,在索姆河战役中,他同一天里就失去了两个侄子,家人要求寻找并归还遗骸,他自己制作了棺材,用的是硬橡木,点缀有一个很大的十字架,以及镀金的把手,他拒绝想象人们会以什么方式把太大的遗体塞进太小的棺材中。

这时,普拉代勒装模作样地打听种种情况,似乎并不想真正了解结果,只是想多探问一些有用的信息:

“告诉我,拉瓦雷,一米三十长的棺材,那应该是在什么价位?”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就签订了基本意向合同。每天往奥尔良火车站发送两百口棺材。单价下降到了二十八法郎。普拉代勒对谈判结果相当满意。他刚刚还清了他的那辆希斯巴诺-苏莎汽车的贷款。 JSJ2g56RiNHXgCO/jmOvNPDb3vVJ76h06g/DhsuZWkEpjQIDvy9W/bSF0jFwdrj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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