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佩里顾先生确信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时,他便又睁开了眼睛。只见整个的赛马俱乐部里一派沸沸扬扬……所有人全都手忙脚乱,就仿佛,他在众人面前的突然晕倒还不足以丢脸……
接着,玛德莱娜、女婿、女管家都赶来了,在病房周围紧张地绞着手。大厅里,电话铃响个不停。过来的还有布朗什大夫,带着他的点滴管、他的药片、他那神父般的嗓音、他那没完没了的千叮咛万嘱咐。由于他找不出任何具体的原因,他就说大概是心脏的问题,太疲劳,太操心,还有巴黎的空气,总之,他是在随口乱说,反正,这一位在医学院里还是有地位的,他是一个医学权威。
佩里顾家族拥有一座特别宽敞的府邸,正面的那些窗户都面对着蒙梭公园。佩里顾先生已经把他这房产中的绝大部分让给了他女儿,女儿结婚后,按照自己的趣味重新装饰布置了一番整个三层楼,她跟她丈夫就住在那里。佩里顾先生,则独自居住在最高一层中,那是一个带六个房间的套间,不过,实际上,他真正占据的只是其中那个巨大的房间——它同时被用作图书室和办公室——外加一个浴室,小小的,但对一个单身男人来说已足够大了。对他而言,整个家完全可以简化为这一套间。从他妻子去世以来,除了去底楼那个华丽壮观的餐室吃饭,他的脚几乎再也没有踏入其他房间一步。要是有什么招待活动,那就只有他一个人参与,一切都会安排在瓦辛餐馆进行,回到家里后也不会再谈及。他的床安放在一个凹进的角落里,由一道深绿色的天鹅绒帷幔隔开,他从来不在这里接待女人,为女人,他会去别的地方,这里,绝对是他一个人的专有空间。
当人们把他带回家之后,玛德莱娜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坐在他的床边,耐心地照看他。当她最终抓住了他的手时,他感觉有些受不了。
“这还真像是守灵呢。”他这么说。
换作是别人,听他这么说,一定会提出抗议,但玛德莱娜只是微微一笑。对他们而言,如此长时间地彼此单独相见,这样的机会还真的很罕见。她真的不算太漂亮,佩里顾心里说。他老了,他女儿心想。
“那我就走了。”她站起来说道。
她指了指唤人用的铃绳,他点头示意了一下,是的,没问题,你不用担心,她又检查了一遍水杯、水瓶、手帕和药片。
“请帮我关上灯。”他说道。
但是,他很快就为女儿的离去而感到遗憾了。
就在他感觉已经好多了的时候——赛马俱乐部中的那次不适,如今仅仅是一个回忆了——他又认出来这一股曾突如其来地把他击倒的涌浪。它抓住了他的肚子,然后向上侵袭,涌上胸脯,一直来到肩膀上,最后到达脑袋。他的心跳得几乎要破裂,人们简直会说,它都没有位子可待了,佩里顾寻找拉铃绳,但又放弃了,某个声音在对他说,他还不会死去的,他的死期还没有来临呢。
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他瞧了瞧书架上的那些藏书,还有那些绘画、那些挂毯上的图案,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它们。他感觉自己十分衰老,尤其因为,周围这一切在他眼中显得都是那么新,甚至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新。压迫感是如此剧烈,他的喉咙像是被一把老虎钳死死地钳住,而且那钳子一下子又掐得更紧了,泪水顿时涌上了眼眶。他开始哭了起来。只是简单的泪水,大量,盈眶,一种悲伤,他记不得那是不是他所曾熟悉的,哦,不,孩提时代兴许有过,它给他带来一种奇特的放松感。他任由自己陷入悲伤之中,让眼泪就那么哗哗直流,毫不羞愧,这很温柔,如同一种慰藉。他用被单的一角擦了擦脸,想继续他平静的呼吸,但怎么都不管用,眼泪还是止不住地继续流下来,痛苦侵入身心。这是衰老,他想道,却并不愿意相信。他欠起身来,靠在枕头上,拿起床头柜上的手帕,擤了擤鼻涕,同时把脑袋缩到被单底下,他不想让人听到他哭,让人担心,让人过来。让人看到他在哭泣吗?不,不要这样。他不喜欢这样,当然,一个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还要像一头牛崽那样哭个没完,那可就有点儿太跌份儿了,说到底,他宁可独自一个人默默忍受,也不要他人来安慰。
钳子轻轻地松开了,他的呼吸还是有些不畅。渐渐地,眼泪不再流淌,哭泣声也平息下来,让位给了一种巨大的空虚,他已然筋疲力尽,但困意迟迟不来。他这一辈子,睡眠总是很好,包括最艰难的那些日子,比如说,他妻子过世之后的那一段,他都吃不下什么饭了,但他依然睡得很沉,他就是这样的人。然而,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妻子,那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拥有各种各样的优点。可惜那么年轻就去世了,可见,老天真的是太不公平了!不,真的,对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找不到困意,真的是太不寻常了,甚至是太令人费解、令人不安了。这不是心脏的问题,佩里顾先生心里想,布朗什大夫真的是一个傻瓜。这是焦虑的问题。有某种东西在他之上飘荡,沉甸甸地笼罩着他,威胁着他。他又想到了他的工作,他下午的约会,他在寻找。整整一个白天,他就那样很是差劲,上午就已经如此乱糟糟的。这毕竟不是跟证券经纪人的那种争论,没有必要发火的,没有任何太异常的东西,职业就是这样嘛,证券经纪人就是这样嘛,在三十来年的职业生涯中,他已经消耗掉好几十个经纪人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开月度总结会议时,银行家、经纪人、中介人,所有人在佩里顾先生面前都会恭恭敬敬地站立,跟士兵见了长官就得立正敬礼一样。
恭恭敬敬地站立。
这一表达法毁灭了他。
当他明白到,他为什么会痛苦到这一地步时,他的眼泪一下子又流了下来。他紧紧咬住了被单,发出一记长长的、低沉的、狂怒的、绝望的吼叫,他在那里所体验到的,是一种可怕的异乎寻常的煎熬,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无法忍受。它还是那么暴烈,尤其因为,他不……他实在找不到字词来说明,他的想法仿佛被一种难以估量的苦难液化了,毁灭了。
他为他儿子的死而哭泣。
爱德华死去了。在眼前这确切的一刻,爱德华刚刚死去不久。他的小男孩,他的儿子,他已经死了。
在他生日那天,他甚至都没有想起他来,形象就像一阵风,早已消散无形,一切的积累都在那一天爆炸了。
实际上,他的死要追溯到一年前。
一年来,他内心中的巨大苦难始终有增无减,事实是,说到底,这还是爱德华第一次为他而存在。他突然就明白到,他曾有多么爱这孩子,悄悄地爱着,情不自禁地爱着;那一天,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一点,因为,正是在那一天,他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难以忍受的事实,即他永远都无法再见到儿子的面了。
不,还不完全是这个,眼泪在对他说,夹住他心胸的老虎钳、抵住他喉咙的利剑在对他说。
更有甚之,他感觉自己有罪,因为他从他儿子的死讯中感受到了一种解脱。
整整一夜,他一点儿都没有睡,他又看到了孩提时代的爱德华,他向着深深隐藏在内心中的回忆微笑,他发现并挖掘出它们来,仿佛它们始终崭新如初。这一切全都那么乱糟糟的,丝毫没有任何秩序可言。他甚至都无法说清楚,爱德华是不是化身成了小天使(但是,他还长着堕落天使路西法的耳朵,他看待什么事情都没有个严肃样,他应该是八岁的样子),反正,他那样子应该远远早于那一次与学校校长的会面,那都是因为他的那些素描画,我的上天啊,他的那些素描画,何等羞愧啊,但又是何等的才华。
儿子的东西,佩里顾先生什么都没有保留下来,没有一件玩具,没有一张草稿画,没有一幅油画,没有一张水粉画,什么都没有。兴许,玛德莱娜保留了什么?不,他从来就不敢问她这个问题。
而夜晚就这样过去了,种种回忆,种种悔恨,到处都是爱德华,小孩子,少年郎,长大成人,还有这笑声,这是什么样的笑声,这一生命的喜悦,假如他没有过那种行为方式,那种无休止的挑衅闹事趣味……跟他在一起,佩里顾先生一直就不得有好日子过,他总是受不了他的胡作非为。这孩子的很多地方很像他母亲。当年,与妻子结婚时,他就成了有钱人(她的娘家是玛尔基斯世家,世代经营棉纺业),他也继承了她家的文化传统,而在这一传统中,好些东西被认为是很不幸的灾难。比如,成为艺术家。但是,即便是儿子的艺术家方面的才华,在当时,佩里顾先生还是很习惯的,总之,有不少人,通过为市政部门或政府绘画,还是能在生活中达到某种成就的。不,佩里顾先生一直无法原谅他儿子的地方,并不是他所做的事,而是他原本所是的人:爱德华有一个太高太尖的嗓音,身体也太瘦,而且太关注他自己的穿戴,他还有一些动作太……这一切并不太难看出来,他真的有些女性气质。在他的内心中,佩里顾先生甚至从来都不敢对自己说出那些字词来。当着他朋友们的面,他总是为儿子感到难为情,因为,那些卑鄙下流的字词,他很明显地从他们的嘴唇上读了出来。他可不是一个坏男人,而是一个可怕地受了伤、受了侮辱的男人。这个儿子就是对他认定为合法希望的一种活生生的侮辱,他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忏悔过这一点。他女儿的诞生对于他曾是一个大大的失望。他认为,一个男人希望有个儿子是很正常的事。他想道,在一个父亲与一个儿子之间,存在着一种狭窄而又神秘的联盟,因为后者就是前者的继承者,当父亲的建立并传承,当儿子的则接受并发扬光大,这就是生活,从古到今,向来如此。
玛德莱娜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他很快就喜欢上了她,但是,他依然不耐烦地等待夫人能生个儿子。
而这个儿子迟迟没有来到。夫人有过几次流产,不幸的事件,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佩里顾先生甚至都等得有些生气了。然后,爱德华就来到了这个世上。终于。他把这一诞生看作他意愿的一个纯真结果。此外,他的妻子在不久之后去世了,他从中看到了一个新的信号。最初那几年,为这儿子的教育他投入了多少心血啊!他心中孕育着多大的希望,承担了多大的责任啊!后来,失望便紧随而至了。而当这一点看得很清楚的时候,爱德华已经八九岁了。那是一次失败。佩里顾先生还没有太老,应该能重建他的生活,但他出于自尊心拒绝了那样做。他拒绝了向挫折低头。他把自己关闭在了苦涩之中、悔恨之中。
如今,既然这儿子已经死去(此外,他并不知道儿子是怎样死的,他从来就没有问过),于是,对自己的种种指责,所有那些强硬的、决定性的字词,那些紧紧关闭的门、紧紧关闭的脸、紧紧关闭的手,就全都从心底里翻涌了上来,面对着这个儿子,佩里顾先生曾经把一切都关闭得紧紧的,他只为他留下了战争,让他可以死在里头。
即便是在听闻儿子的死讯时,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又看到了那一幕。玛德莱娜晕倒在地。他扶住了她的肩膀,表现出了榜样的样子。尊严啊,玛德莱娜,尊严,他无法对她说,这一失踪回答了他曾不断地对自己提出的问题,因为,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弄清楚这一点: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忍受得了一个像他那样的儿子?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爱德华这个括号刚刚关上了,这里头有一种公正。世界的平衡重新找到了基准。当年,经历了妻子的去世,他感叹命运的不公,因为她死得太年轻,但是,他得知儿子的死讯时,同样的想法却没有来到他的脑子里,无论如何,儿子死得更年轻啊!
他终于又哭了出来。
我哭,但我的眼泪是干的,他心里想,我是个无情的人。他真希望自己也消逝了。生命中第一次,他喜欢另外一个人更甚于自己。
由于整整一夜都没合眼,到早上,他已经疲惫不堪。他的脸色透露出他心中的忧伤,但是,由于他始终什么都没有说,搞得玛德莱娜一头雾水,十分害怕。她朝他俯下身来。他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他的心境无法用言语表达。
“我要起床了。”他说道。
玛德莱娜准备反驳他。但是,面对这张沮丧而又坚定的脸,她没有张口,抽身离去。
一个小时后,佩里顾先生走出了他的套间,刮了脸,换了衣服,他什么也没吃,玛德莱娜见他连药都没有吃,身子很虚弱,耷拉着肩膀,面色苍白。他穿着外套。他坐到大厅中的一把椅子上,让仆人惊讶不已,因为,通常,人们会把待不了太长时间的来访者的外衣放在那椅子上。看到玛德莱娜,他就朝她伸出手来。
“把车叫过来,我们出去。”
如此简短的话语中所包含的一切……玛德莱娜下达命令,跑回自己房间,换好衣服返回。她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里面是一件腰部带有褶裥的黑色呢绒衫,头上戴了一顶同样是黑色的钟形女帽。看到他女儿这样出来,佩里顾先生心中想到,她是爱我的,他很想说,她很理解我的心。
“我们走吧……”他说道。
来到人行道上后,他告诉司机,他不需要他开车,请他回去。他自己开车,这事情并不常见,他不太喜欢这样,除非他愿意独自一人待在车上。
他只去过一次公墓。那还是在他妻子去世的时候。
即便是在玛德莱娜前往战区找回了弟弟的尸体,并把它带回家族墓穴之后,佩里顾先生还是没有动身前来。是她一再坚持要让她的弟弟“回来”的。对这件事,他并不怎么坚持。儿子已经为国捐躯了,跟那些爱国者埋葬在一起,这就符合万物的秩序。但是玛德莱娜希望那样。他曾经坚定不移地解释说“在他的立场上”,让他女儿做一件如此彻底违禁的事,那绝对是无法想象的,而当他的词语中求助了那么多的副词时,就不是什么好兆头了。玛德莱娜却并不那么感觉,她当时回答说,活该倒霉,那她就自己去干好了,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他只消说他不知道这件事就行了,她会独自一人承担一切后果来的。两天后,她在父亲留下的一个信封中,看到了她所需要的钱,还有写给莫里厄将军的一份嘱托。
当夜,他们就给所有人发了钱,给墓地的保安、装殓工、司机,一个工人挖开了家族的墓穴,两个人放下了棺材,然后,又封上了墓穴的门。玛德莱娜默哀了一小会儿,然后,有人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肘,因为在黑夜,这样久久地待着不是个事儿,既然她兄弟已经埋在了这里,她什么时候想来完全可以再来,但是,眼下,最好还是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佩里顾先生对此丝毫不知情,也从来没有提过任何问题。在开往公墓的汽车里,在默默无语的女儿身边,他想到了头天夜里自己反复回忆过的一切。以前,他什么都不想知道,而今天,他却表现出一种渴望,他想了解最细的细枝末节……一想到儿子,他就产生了想痛哭一场的冲动。幸好,尊严很快又占了上风。
佩里顾先生心里想,要把爱德华安葬在家族墓穴中,首先必须把他从阵亡者公墓中挖出来。而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口就发紧,引来一阵疼痛。他尝试着想象死去的爱德华躺在那里的形象,但那始终是一种平和死亡的图像,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皮鞋锃亮,四周点燃了蜡烛。这很愚蠢。他摇着脑袋,对自己很不满意。他又回到了现实中。过去了那么多个月,一具尸体又会像什么呢?他们是怎么做的呢?一些形象浮现在了他的脑际,那都是一些老生常谈,其中有一个问题凸显出来,黑夜也不足以让它消隐,他很奇怪,自己以前怎么就从来也没有提出过这一问题:为什么他对儿子死在了他前头从来就没有感到过奇怪?这可不是世间万物应有的秩序。佩里顾先生已经五十七岁了,他很富有,受人尊敬,他从来就没有打过任何仗。然而,他时时处处都是胜利者,甚至包括他的婚姻。如今,他还好好地活在人世间。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奇怪的是,玛德莱娜所选择的,恰恰正是眼下的这一刻,两个人坐在汽车中的这一时分。她透过车窗,瞧着飞快地向后掠去的街道,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就仿佛她什么都明白似的。她明白我的心,佩里顾先生心里说。这让他感觉很好。
还有那个女婿。当时,玛德莱娜前往她兄弟战死的乡下寻找他(他到底是怎样死的?他对此一无所知……),返回时就带上了那位普拉代勒,第二年夏天,她就跟那一位结了婚。当时,这一事实根本就没有引起佩里顾先生的什么看法,而今天,他却觉得其中有一种奇怪的交换意味。在他儿子彻底消逝之时,他迎来了这个男人,而且要把他作为女婿来接受。这是无法解释通的,就仿佛他要把此人看作对他儿子的死亡负责任,这固然很愚蠢,但他情不自禁还是那样想了:其中一个人的出现恰好就在另一人消亡的那一刻,两者之间因果关系的建立,似乎是以机械的方式,而对他而言,这就是说,是以自然的方式。
玛德莱娜曾试图对她父亲解释,她跟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当时是怎么相遇认识的,他表现得又是如何殷勤体贴、关怀备至,佩里顾先生却听不进去,他完全是一副装聋作哑的样子。为什么他女儿要嫁给这个男人,而不是别的人?对于他,此事始终就是个奥秘。他对他儿子的生活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对他的死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说到底,他对他女儿的生活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对她的婚姻也一样不了解。从人心的角度来看,他真的是什么都不了解。公墓的保安失去了右胳膊,跟他打照面时,佩里顾先生不禁想到:他是肢体的残疾者,而我,我则是一个心灵的残疾者。
墓地中,早已是人声嘈杂。佩里顾先生作为观察敏锐的商人,早已觉察到,那些在露天卖祭品的人心情都很愉悦。他们卖着菊花,有花束和花捧,全都卖得很好,真的是一笔好生意。尤其是因为,今年,政府希望所有的纪念活动都在十一月二日亡灵节那天举行,而且整个法国都要在同一时刻行动。整个国家都将以一个统一的运动来向烈士默哀。从他的小轿车里,佩里顾先生就已看到了种种的准备工作,有人拉开了布条,有人安置了路障,管乐队都是平民着装,正在做着练习,但并不吹奏出声响来,人们清洗了人行道,撤走了停在那里的马车和汽车。佩里顾先生瞧着这一切,脸上毫无表情,他内心的悲伤纯粹是个人的。
他把汽车停在了公墓门口。父亲和女儿互相挽着胳膊,缓缓地走向家族的墓区。天气晴朗,一轮清凉、明媚、黄色的太阳,把已经摆放在墓前墓后、小径四周的鲜花照得鲜亮。佩里顾先生和玛德莱娜两手空空地来了。两个人谁都没有想到要买花,然而,墓地入口处有的是卖花的人,有的是选择。
家族之墓是一个小小的石头房,门楣上镶嵌有一个十字架,它有一道铁门,门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佩里顾家族”的字样。石屋的每一边,都镌刻有死者的名讳,不过,这一切只是从佩里顾先生的父母那一辈才开始,因此,还很新,还不到一个世纪。
佩里顾先生双手插在他燕尾服的衣兜中,并没有摘下他的帽子。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所有的思绪全都落在他的儿子上,全都围绕着他的儿子,在那里打转。他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他不知道,爱德华的形象,其实在他心中还是留下了不少,先是一个小男孩,然后是一个年轻人,而他所憎恶的那一切又一次让他强烈地怀念不已,他的笑声,他的叫喊声。头一天夜里,他看到曾被长期遗忘的一些场景重新出现,事情可以追溯到爱德华的童年。那时,他对他儿子的真实本性只有些许怀疑,面对儿子的素描画,他可以任由自己走向一种适度的、可控制的满足,确实,那里头有着一种罕见的成熟。后来,他又看到过儿子的另一些素描。爱德华是一个属于他那个时代的小孩子,他的想象力充满了一些异国情调的形象,一些火车头,一些飞机。有一天,佩里顾先生被爱德华的一幅画所震撼,画的是一辆高速行驶的赛车,用一种难以想象的写实主义手法,他自己从来都没有从这样一个角度观察过一辆汽车。在这张画面凝定的草图中,到底是什么给了人以如此的感觉,让一辆行驶得如此迅速的高速赛车看起来像是就要飞起来?真是一个奥秘。爱德华那时才九岁。在他的素描里,总是有很多的运动。甚至连百花也在召唤着微风。他还记得有一幅水彩画,画的是花卉,究竟是什么花,他却没有认出来,花瓣非常细腻,他能说的只有这些。表现在一个十分特殊的框架中。佩里顾先生尽管对这一艺术不太在行,却还是看明白了,这里头有着某种极具创意的东西。此外,这些素描,它们都到哪里去了?他这样问着自己。玛德莱娜是不是把它们保留了下来?但是,他真的不想再看到它们,他更愿意把它们留在自己的心中,他再也不希望这些形象从他的身心中出来。从他的回忆中挖掘出来的东西中,尤其有一张脸反复浮现。爱德华曾经画过很多很多的人脸,各式各样的脸都有,但他对某些面容线条有着一种特别的偏爱,这一点,人们经常能发现,佩里顾先生在问自己,人们称之为“有一种风格”的东西,指的是不是就是这个。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纯正的脸,嘴唇很厚实,鼻子稍稍有些长,很挺,下巴正中央有一道很深的沟沟,但尤其是有一道奇特的目光,稍稍有点儿斜视,没有一丝笑容。他试图想说的那一切,如今还能找到词语吧……但是,又能向谁去说呢?
玛德莱娜假装被稍远处的一座坟墓给吸引住了,朝那边走了好几步,把他留在了原地。他掏出了他的手帕,擦了擦眼睛。他读着他妻子的姓名:莱奥波尔迪娜·佩里顾。娘家姓玛尔基斯。
爱德华的名字不在那上面。
这一发现让他非常惊愕。
当然啦,既然他儿子并没有被认为埋在这里,就不可能镌刻上他的名字,好的,这一点很显然,但是,对于佩里顾先生,这就如同命运拒绝了他对一次正式死亡的最终认可。当然,官方倒是寄来过一纸证书,那份文件证明,他为法兰西而战死,但是,这样的一座坟墓又是什么,人们甚至都没有权利在此读到他的名字?他把这一切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试图说服自己,最基本的并不在于此,但是,他所感觉到的那一切,无论如何都无法超越。
你倒是站在他的立场上来替他理解一下,读到他死去儿子的名字,读到“爱德华·佩里顾”,在他的眼中,突然具有了一种极其重要的意义!
他左右来回地摇了摇头。
玛德莱娜来到他身边,挽住了他的胳膊,两人一起返回。
星期六那天,他接到了很多电话,都是来询问他的健康状况的。“请问先生,您感觉好点儿吗?”有人这样问他,或者,“您可是把我们着实吓得够呛,我的老兄!”他则冷静地一一作答。对所有人来说,这就表示了一个信号,即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佩里顾先生严格遵循布朗什大夫的叮嘱,整整一个星期天都在休息,喝药茶,服药片。他还整理了一下各类文件,在那个银制的托盘上,就在信件旁边,发现了由一张特别女性化的纸做成的一个小盒子,那是玛德莱娜特地放在那里的,里头装了一个小本子,以及一封已经打开了的手写的信,看那样子,是一封很久之前写的信。
他立即认出了它,他喝了茶,拿起信,念了一遍,又是一遍。他久久地停留在爱德华的战友回忆他牺牲情景的那一段:
(……)发生时,我们的部队正在攻打一个德国兵的阵地,这对我们赢得胜利至关重要。你们的儿子,他常常冲在队伍的最前头,此时当胸中了一颗子弹,当场就牺牲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他并没有什么痛苦。你们的儿子,他总是提到,保卫祖国是他最高的职责,他应该为自己像个英雄那样死去而感到光荣。
佩里顾先生是一个商人,领导着好几家银行、海外商行、工业企业,因此,他凡事都会抱定怀疑的态度。对这样一个现成的传奇故事,他是连一个字也不相信的,这是刻意编排出来的,很像是一幅蹩脚的彩色画片,专门用来安慰阵亡者家属的。爱德华的战友写得一手好字,但他是用铅笔写的,信纸已经老化了,字迹在消退,就像一种编得很糟糕的谎言,没有人会真正相信。他把信叠起来,塞进信封中,然后放到书桌的一个抽屉里。
之后,他打开了那个本子,一个用得很旧了的物件,用来缠住硬纸板封面和封底的那根橡皮筋已经松得丧失了弹性,人们几乎可以说,它已经绕地球转了三圈,就如同一个探险家的航海日志那样。佩里顾先生立即明白到,这里头是他儿子画的画。画的是前线的士兵。他知道他可能无法一下子就翻阅这整个本子,而为了面对这一现实,面对自己那十分压抑的罪恶感,他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停留在了那一页上,那上面画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戴着头盔,坐在那里,他两腿分开,平贴在地上,肩膀低垂,脑袋微微低下,这是一种疲惫不堪的姿势。若是他不留有一撮小胡子的话,那就活脱脱是一个爱德华了,他心里想。在他始终没有见他的这几年战争岁月中,他是不是老了很多?他是不是跟那么多的士兵一样,也留了一撮小胡子?我又给他写过多少次信呢?他这样问自己。所有这些用蓝色铅笔画的素描,是因为他只有蓝色笔用来画画吗?玛德莱娜应该给他寄去过包裹的,不是吗?回想到此,他感到有些倒胃口,他记得自己曾经对一个女秘书说过这样的话:“别忘记给我儿子寄一个包裹过去……”那位女秘书也有一个儿子在前线当兵,1914年的夏季失踪了。佩里顾先生仿佛又看到了这个女人当时返回办公室时的情景,她完全变了个人。整个战争期间,她给爱德华寄过几次包裹,就像是在给她自己的儿子寄,她说得很简单,我准备好了一个包裹,佩里顾先生向她致谢,他拿起一张纸,他写道:“祝你一切都好,我亲爱的爱德华。”然后,他犹豫起来,不知道该如何落款,写“爸爸”也许有些不合时宜,而写“佩里顾先生”,则不免显得可笑。最后,他只签上了自己姓名的缩写。
他又瞧了一眼画本中这个疲惫不堪、几乎瘫倒在地的士兵,他恐怕从来都不曾确切知晓他儿子都经历了一些什么,他只能满足于听听别人的一些故事,例如,他女婿的故事,一些同样也发生在那里的英雄故事,同样也跟爱德华战友的那封信一样,满是谎言。关于爱德华,他能有的也只是这些了,一些谎言而已,除此之外,他可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一切都已消逝。他重新合上了绘画本,装进了上衣的内里衣兜。
玛德莱娜对她父亲的反应感到惊讶,但她从来就不会流露出来。这一次突发奇想地前来公墓,这一把眼泪,是那么意外……那道把爱德华跟他父亲分隔开的鸿沟在她眼中始终显得如同一个地质学的数据,自古以来就已存在,就仿佛这两个人本来就是两个大陆,位于两个不同的地质板块上,两者的相遇,不会不产生剧烈的海啸。她经历了一切,见证了一切。随着爱德华渐渐长大成人,她看到了,来自于父亲方面的怀疑与猜测也逐渐变成了排斥、敌意、拒绝、愤怒、否认。爱德华则表现为相反的运动,一开始,那只是对亲情的要求、对呵护的需要,后来却渐渐地转变为蓄意的挑衅、剧烈的发作。
战争爆发。
因为,这一场夺走了爱德华生命的战争,它很早就爆发在了家庭内部,就在这个像德国人似的死板的父亲与这个肤浅的、骚动的、迷人的、充满魅力的儿子之间。它由一些秘密的军队行动而告开始——那时候爱德华只有八九岁——而这些行动暴露出了两个阵营的焦虑不安。父亲先是表现出关切,然后是焦躁。两年之后,儿子长大了,就再也没有了一丝丝的疑虑。于是,他变得冷漠、疏远、轻视。而爱德华,也变得冒失、叛逆。
随后,两人之间的鸿沟不断地加深,直到发展为彻底的沉默,一种连玛德莱娜也无法确定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沉默,反正,到后来,两个人彼此之间根本就不再说话,同时,也拒绝彼此争斗与对峙,而更愿意保持一种无声的敌视、一种冷漠的情感。她必须追溯到很远很远,方能够回想起几乎成为潜在内战状态的冲突中那个争执的时刻,虽然冲突一直就没有断过,但那一刻,她却是再也找不到了。兴许,曾经有过一个标志性的突发事件,但她早已无法定位它了。那还是爱德华十二三岁的时候,一天,她突然觉察到,这父子俩已经不再面对面地直接交流,而是通过她来传话了。
她在青少年时代一直扮演着外交家的角色,夹在不共戴天的死敌之间,随时准备听取这一方或那一方的抱怨,缓和父与子所有的敌意,扼杀种种冲突的企图,遏制任何争斗的意愿。由于始终忙于关注这两个男人,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自己都变得其貌不扬了。当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难看,只是有些平庸,但是,在一个那样的年纪,平庸,便是不如很多别的人那样漂亮。太过经常地,玛德莱娜的身边总是围着一些迷人的年轻姑娘——有道是,有钱男人娶美丽女人,能生漂亮孩子——终于有一天,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相貌平平。那时候,她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的父亲看到她时,总是亲吻一下她的额头,却并不仔细瞧她。家里头也没有女人告诉她,作为一个姑娘她该怎么做,该如何打扮,她只得多多琢磨、多多猜想,她只能观察其他女人是怎么做的,模仿她们,但做得总是略略有些欠缺。她本来对此类的事就没很大的兴趣。她看到,她的青春,它本来可能会是她的美丽,至少也会是她的性格,现在已经消融分解,已经散成丝丝缕缕,因为没有人会来关心她。她有的是钱,这个,在佩里顾他们家是不会缺少的,它甚至取代了所有一切,于是,她大把大把地付钱请化妆师、美甲师、美容师、女裁缝,根本不计较成本。玛德莱娜并不是一个丑女人,她是一个缺少爱的年轻姑娘。她期待能给她一道爱的目光的唯一男人,能够为她提供一点点必要保证,让她成为一个幸福姑娘的唯一男人,是一个十分忙碌的男人,很忙很忙。人们说到他,就如同说到一块被敌人占领的领土,而这个敌人不是别的,就是生意,就是竞争的对手,就是股票市场,就是政治影响力,捎带着,还有他根本就不在乎的那个儿子(这一任务也费了他很多的时间),所有这些事情会让他说出这样的话:“啊,玛德莱娜,你原来在这里啊,我刚才没有看到你,亲爱的,你自己去客厅里玩吧,我这里有工作要做!”而她那时候其实刚刚换了一个新发型,或者刚刚穿了一条新买的裙子,而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她。
一边是这个有爱之心却无爱之行的父亲,另一边就是爱德华了,如涓涓溪水的爱德华,十岁了,十二岁了,十五岁了,如洪水恣意泛滥的爱德华,世界末日般的可怖者,乔装打扮者,演戏者,滑稽可笑者,行为过分者,燃烧的火炭,创造性,那是一些画在墙上的有一米来高的图画,让仆人们看到后为之尖叫,女用人则红着脸,哈哈大笑,咬着拳头,从走廊中匆匆跑过,因为佩里顾先生的脸被画成了肿胀的魔鬼样,两只手抓住了自己的鸡鸡,那副模样,简直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玛德莱娜擦着自己的眼睛,立即叫来油漆匠刷墙。佩里顾先生回到家里,见满屋都是工人,感觉很惊讶,玛德莱娜则解释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家务过失,没什么太严重的,爸爸,她那时十六岁,他则说,谢谢,我亲爱的,如此,便轻松下来,为家中有个人处理这一类日常杂务而感到欣慰,毕竟,一个人总归是分身无术,不可能长得三头六臂嘛。因为他尝试过了一切,但一切都归于失败,请保姆,女管家,家庭教师,寄宿女伴,所有人全都走了,谁也待不下去,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这孩子,爱德华,真的是有某种魔鬼附了身,太不正常了,我向你们保证。“正常”这个伟大的词,佩里顾先生总是挂在嘴边,只因为它很有些意思,能用来指一种没什么意思的亲子关系。
佩里顾先生对爱德华的敌意变得如此根深蒂固——其中的理由玛德莱娜猜得很对:爱德华的行为举止毕竟很像是一个女孩,有多少次,她费尽全力地把他拉回到“正常地”笑,然而,种种的努力工作往往以眼泪而告结束——因此,佩里顾先生的敌意变得如此要命,连玛德莱娜最终都不免感到了一丝庆幸,因为这两块大陆始终没有彼此相遇,这样反而更好。
当有人前来家中,告知爱德华的死讯时,她接受了佩里顾先生默默地放松的心境,首先是因为,她父亲是她现在所仅剩的一切了(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她有那么一点点像是那位玛丽亚公主 );其次,因为战争已经结束,即便它完结得很糟糕,至少,它总算是结束了。她久久地掂量着那种意愿,想把爱德华的遗体运回老家。她十分想念他,知道他离得那么遥远,就好像被遗留在一个陌异的国度,想到此,她每每感觉心痛。那是不可能的,政府不会同意的。但她始终默默地酝酿着这件事(这一次,她做得依然如同她的父亲),而一旦决心下定,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她了。她四处打听,完成了种种必不可少的秘密交易,找到了人,安排了行程,就出发——一开始,她就违背着父亲的意愿,随后,也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去她兄弟战死的地方寻找他的尸体了,她把他埋葬在了将来有一天她自己也会埋在那里的地方。这之后,她就嫁给了在那里遇识的英俊的上尉奥尔奈-普拉代勒。每一个人都尽可能以自己的方式来做自我了结呗。
但是,当玛德莱娜把她父亲在赛马俱乐部中感觉到的不适以及后来他如此不合常规的衰竭联想在了一起时,她对他要去从来都不曾去过的墓地这一突如其来的惊人决定,实在感到有些诧异,让她诧异的,还有他最后流下的眼泪。她十分担忧。这场战争结束了,死敌本来也是能言归于好的,只不过,其中的一方付出了死亡的代价。甚至,连和平也变得毫无意义。整个家,在这1919年的十一月,充满了忧伤的气氛。
快到中午时,玛德莱娜上得楼来,敲了敲她父亲书房的门,发现他直挺挺地站在窗户前,若有所思。大街上,不少行人都捧着一束菊花,能听到一阵阵军乐声传来,反复回荡在大街上。看到父亲如此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玛德莱娜便建议他换换脑子散散心,两个人一起去吃饭,他欣然接受了,尽管他显然一点儿都不饿,他几乎什么都没吃,把餐盘里的菜又退了回去,只喝了半杯水,一脸忧虑的神色。
“告诉我……”
玛德莱娜擦了一下嘴,用疑惑的目光询问他。
“你弟弟的那位战友,那个……”
“阿尔贝·马亚尔。”
“是的,或许……”佩里顾说着,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们可曾……”
玛德莱娜微笑着表示同意,又点了点头,像是在鼓励他。
“对他表示了感谢,是的,那是当然。”
佩里顾先生闭嘴不说什么了。对他来说,这样一种赶在他之前便早早理解了他心中感受到什么、嘴里想表达什么的方式,真正是他自寻烦恼的一个无穷无尽的源泉,这也给了他种种渴望,想让自己也变成一个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王子 。
“不,”他继续道,“我是想说,我们也许应该……”
“邀请他来我家,”玛德莱娜说,“是的,当然,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俩闭口无语。
“显而易见,没有必要再……”
玛德莱娜抬起了眉毛,几乎有些很开心的样子,这一次,她久久地等着迟迟不来的结局。在董事会上,佩里顾先生可能会用一个很小很小的眼神,打断任何人的发言。而在他女儿面前,他甚至都无法说完他自己的句子。
“但是,当然啦,爸爸,”她微笑着继续道,“没有必要对着人家的屋顶大张旗鼓地呐喊。”
“这跟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佩里顾先生认可道。
当他说到“其他任何人”时,他想说的就是“你丈夫”。玛德莱娜很明白,这并没有伤及她。
他站起来,放下手里的餐巾,对着他女儿莞尔一笑,准备离开房间。
“哦,还有……”他说着,停下来一会儿,仿佛他突然想起来一个什么细节,“你愿不愿意给拉布尔丹打个电话,让他过来见我一下?”
当他用这种方式来说话时,那一定是有紧急情况。
两个小时之后,佩里顾先生在自己家富丽堂皇的大客厅中接待了拉布尔丹。在这位区长来到时,他并没有前往迎接,也没有去握他的手。他们就在那里干站着。拉布尔丹容光焕发。如同往常那样,他急匆匆而来,早已准备好要提供服务,要表现出有用,既是送上门的礼品,又能提供一些奉献,啊,他可是真的愿意像妓女那样,为人带来欢乐。
“亲爱的朋友……”
他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说话的。拉布尔丹已经按捺不住,为之激动起来,人们需要他,他乐于助人。佩里顾先生很清楚,他的女婿总是在利用他的一些关系,而拉布尔丹近来被推举进了管理那个军人墓地事务的招标委员会,他并没有过问得太紧,他只是满足于了解一个大概情况,但是最基本的信息他都掌握了。无论如何,到了他想知道所有一切的那一天,拉布尔丹想必会为他和盘托出的。再说了,这位区长,他也早就准备好了,坚信自己这一次就是应邀来谈这件事的。
“您的那个战争纪念碑的计划,”佩里顾问道,“都进展到了哪一步啦?”
拉布尔丹很惊讶,咂了咂嘴唇,睁开了一只山鹑般的粉红色眼睛。
“我亲爱的主席……”
他对所有人都称“主席”,因为,现今,所有人都是主席,不是这个机构就是那个机构的主席,这就如同在意大利谁都是“博士”那样,拉布尔丹就喜欢这样简单易行的叫法。
“我亲爱的主席,为了告诉您一切……”
他显得有些尴尬。
“是的,”佩里顾鼓励他说,“告诉我一切好了,这样做最好。”
“这个嘛……”
拉布尔丹并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去胡编乱造什么,于是,他便说:
“我们还没有……任何进展呢!”
瞧他们干的好事。
这项计划差不多已经烧了他近一年的钱。因为,明年在凯旋门建一个无名战士的墓,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很好,但还远远不够;每个区的居民们,以及各个老战士协会都想要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纪念碑。所有人都在要求这个,在议会中都已经投过票了。
“人们甚至都命名了专门人员!”
这说明,拉布尔丹对待此事认真到了何等地步。
“但是,有很多障碍,我亲爱的主席,很多的障碍!您都想象不到的!”
他有些喘不上气来,因为他确实遇到了很多困难。首先是技术上的困难。需要组织募捐,展开竞赛,筹建一个委员会,找一个办公地点,但是,哪儿哪儿都找不到地方,更不用说评估计划的可行性了。
“那是因为,一切都需要花大钱,这玩意儿实在不便宜呢!”
人们没完没了地争论,总是有一些事情会耽搁,拖后腿,有些人想要一个比临近那个区更雄伟的纪念碑,有人说要建一座纪念性的标志牌,有人说要来一幅巨型壁画,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主张,强调着自己的经验……各种各样的争执与论战持续不断,没完没了,拉布尔丹硬是从中摆脱了出来,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然后,他戴上了帽子,直奔妓院去躲清闲了。
“因为,尤其缺少的就是金钱,这您是知道的……国库已经空了,这个您不会不清楚的。因此,一切都得依靠民间的募捐。但是,人们又能募捐到多少钱呢?假设,人们只能筹集到修建纪念碑一半的钱,那剩下的另一半我们又怎么解决?看来,我们必须介入了!”
他等了饱含意义的沉甸甸的一秒钟,好让佩里顾先生自己去掂量这样一个悲剧性结果。
“我们总归不能对他们说:‘把钱拿回去吧,这事情办不了啦。’您明白吗?而从一方面来说,假如我们没有筹集到足够的资金,就随随便便地竖立起一个滑稽可笑的玩意儿,那我们又该如何来面对选民们呢,那样的话,可就糟透了,您明不明白?”
佩里顾先生心如明镜,明白得很。
“我向您发誓,”拉布尔丹总结道,他有些被这一任务的艰巨性所压垮,“表面来看,这事情很简单,但实际上,它真的是可——怕——至——极。”
他解释了一切。他从前面向上提了一下他的长裤,那模样像是在说:现在,我得好好地喝他一杯。佩里顾掂量了一下,想知道自己在何等程度上轻视了这个毕竟有着——这样的事毕竟是会发生的——惊人反应能力的人。比如说,现在,此人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但是,您,主席……您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
傻瓜们有时候也会有惊人的言行。这一疑问其实并不太傻,因为佩里顾先生并不住在他的那个区。那么,他为什么要掺和到这一个纪念碑的故事中去呢?这种直觉是很准确、很清醒的,从拉布尔丹这方面来看,证明了这一次是思维上的一个意外事件。以前,跟一个聪明人,尤其是跟一个聪明人,佩里顾先生从来就不曾让自己表现得如此真诚,他实在做不到那样,而眼下,面对着一个如此的傻瓜,那可就……再说,就算他愿意,那也是说来话长了。
“我很想做点什么,”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您的那个纪念碑,我来付钱好了。全部由我来付。”
拉布尔丹张大了嘴,眨巴了一下眼睛:“好,好,好……”
“您先找一个地方,”佩里顾继续说道,“假如需要的话,先铲平地基。但愿它会很漂亮,不是吗?它将值得它所值的。发起一场竞争吧,召集一个评委会来讨论一下形式,但是,最后得由我来拍板,因为是我掏的钱嘛。至于这桩生意的广告嘛……”
佩里顾先生已经有了几十年的银行家生涯,他的财富一半来自于证券交易,另外一半则来自各种工业企业的开发。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比方说吧,投身于政界:政治已经诱惑了他的很多同行,但他们在政界中却什么都没有赢得。他的成功总是建立在他自己的本领之上,而政治成功则往往取决于跟选举一样不确定、有时甚至可说是一样愚蠢的环境,他感到很厌恶。此外,他也自认为没什么政治细胞。要干那一行,首先得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不,他的玩意儿、他的伎俩,只是金钱。而金钱总是喜欢暗着来。佩里顾先生把谨慎当作一种美德。
“至于广告,很显然,我是不想要的。您来创建一个慈善机构吧,一个什么协会,您看着办好了,我会为它提供所需的一切的。我给您一年时间。到明年的十一月十一日,我希望它能落成。在那碑文上,我要看到所有出生于本区的死难将士的姓名。您明白吗?所有的死难将士,一个不缺。”
仅仅一次,就有那么多的信息,拉布尔丹花了不少时间才抓住关键。当他终于将所有这一切一一具体记住时,当他明白到他还有什么需要去做,并明白到主席先生是何等地急于看到他的意志得到了执行时,佩里顾先生早已把手伸向了他。拉布尔丹有些晕头转向、惊慌失措,便紧跟着也伸出手来,但他的手落到了空无之中,因为佩里顾先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就返回到了他的套间中。
佩里顾先生沉浸在自己的万千思绪中,他站立在窗前,眺望着大街却并没有真正地细看。爱德华的名字并没有留在家族之墓上,算了。
现在,他将让人建立起一座纪念碑。定制的。
那上面,将会有他的名字,还有他战友们的名字,在他周围。
他在一个漂亮的广场上看到了这一切。
就在他出生的那个区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