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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我向你坦言,我实在抱歉不得不再一次回到这一点上……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知道你对此确信无疑。有时候,人们会在愤怒中、失望中、悲伤中冒冒失失做出决定,那是因为我们的激情最终占了上风,你知道我想说的意思吧。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做,但是,总归,我们会找到办法……我们在一个方向上所做的,我们在另一个方向应该也能再做。我并不想过多地影响你,但是我请求你做到这一点:想想你的父母。我敢肯定,假如他们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仍然还会像以前那样地爱你,甚至还会更爱。你父亲应该是个十分勇敢十分诚实的人,你想象一下,知道你还活在人间,他会有多么快乐。我真的不想影响你的想法。无论如何,一切都将会像你所愿意的那样,反正,在我看来,那毕竟还得仔细地掂量。你为我画过你姐姐玛德莱娜的像,那是一个可爱的年轻姑娘,你得好好地想一想,她得知你死亡的消息后会有多么难过,而今天你还活着,对于她,又会是何等的奇迹……

写这样的东西一点儿用都没有。人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信会在什么时候被送到,它们可能要在路上走两个星期,甚至四个星期。总之,骰子已掷,大局已定。阿尔贝只为他一个人写这样的东西。他并不后悔帮爱德华改换了身份,但他若是不把一切进行到底,那他将无法具体地想象可能发生的悲惨的后果。他席地而卧,裹在他的军大衣中辗转反侧。

夜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那里辗转反侧,焦虑,不安,根本睡不着。

在他的梦里,有人挖掘出了一具尸体,而玛德莱娜·佩里顾立即就看出来,那不是她兄弟的遗体,他实在有些太高,要不就是太矮,有时,他有着一张立即就能被人辨认出来的脸,那是一个很老的老兵;有时,人们挖出来一个战士,连同一匹死马的脑袋。年轻姑娘抓住他的胳膊问道:“您把我弟弟怎么啦?”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还在一边添油加醋,很显然,他的眼睛发出一种如此明亮的蓝光,像一把火炬照亮了阿尔贝的脸。他的嗓音就是莫里厄将军的那个嗓音。“没错,这个!”他吼道,“您说说,您到底把这位兄弟怎么啦,士兵马亚尔?”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噩梦中,他猛地惊醒过来,一看天,才是凌晨时分,离天亮还早着呢。

这一时刻,整个营地的人或几乎所有人都在熟睡中,阿尔贝搅动他的种种想法,伴随着大厅中的黑暗,战友们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打在屋顶上的雨滴声,这些想法变得越来越黑暗,一分钟比一分钟更黑暗、更忧郁、更具威胁。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他全都不后悔,但是他无法走得更远了。这个年轻女郎的形象,她那双小手不断地揉搓他那封满篇谎言的信的动作,不断来到他的脑海之中。他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难道真的很有人性吗?但是,还有没有可能挽救那一切?他有很多理由要去这样做,也有同样多的理由不去做。因为,他心里想着,说到底,我现在可不想去挖掘一些尸体,以求掩盖住一个出于善良意愿才撒下的谎言!或者,那是出于懦弱才撒下的谎言,反正都是同一回事。但是,假如我不去挖出尸体来,假如我揭开整个事情的秘密,我就会被控告。他不知道他是在冒一种什么样的险,他只知道此事后果很严重,无论如何,都会导致可怕的结局。

当天终于放亮时,他始终还没有做出快刀斩乱麻的决定来,只是不断地把彻底摆脱这一可怕的两难境地的时机推向更晚。

让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的,是他肋骨上挨着的一记脚踢。他被踢得有些发蒙,立即坐起身子来。整个大厅已经充满了喧闹声、忙乱声,阿尔贝瞧了瞧自己的身边,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无法一下子回过神来,但他立即就看到了普拉代勒那张严肃的脸、那道尖锐的目光,上尉仿佛从天而降,就站立在离阿尔贝自己的脸只有几厘米的地方。

那军官久久地死盯住他,然后发出一记泄劲的叹息,给了他一记耳光。阿尔贝本能地用手护了一下脸。普拉代勒微微一笑。开心的笑,不怀好意。

“我说,士兵马亚尔,我们可是听说了一些漂亮事啦!您的战友爱德华·佩里顾死了?您可知道,这是令人震惊的一击啊!因为上一次我还见到他……”

他皱起了眉头,就仿佛他在回忆中做着深远的挖掘。

“……相信我,那是在战地医院,他刚刚被送进那里。那时候,他还是那么生机勃勃、活蹦乱跳。好吧,就算他神色不算太好……但是说实在的,我觉得他有些憔悴苍老。他是想用牙齿来咬住一颗炮弹呢,这也太不谨慎了吧,他完全可以向我讨些建议的嘛……但是,由此要想象他就将死去,那不可能,我敢对您担保,士兵马亚尔,我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然而,毫无疑问,他确确实实是死了,您甚至还给他们家撰写了一封私人信件,通知了他们,何等优美的文笔啊,士兵马亚尔,跟经典文学一样优美!”

当他说到马亚尔这个姓氏的时候,他故意采用了那样一种气人的方式,把重音放在了后面那个音节上,这就给了它一个滑稽的尤其还有点儿藐视人的调性,马亚尔似乎成了“妈丫儿”或者类似词语的同义词。

普拉代勒开始小声说话,几乎是在嘀咕着,就像一个很愤怒的人在试图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发火:

“我不知道士兵佩里顾后来变得怎样了,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莫里厄将军责令我帮助他们家找人,于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心想……”

这句子听起来隐约有点儿像个问题。迄今为止,阿尔贝还没有权利说话,很显然,普拉代勒上尉根本就不打算让他开口说话。

“现在只有两个办法,士兵马亚尔。或者,我们说出真相,或者我们了结此事。假如我们说出真相,那您就会落得个可悲的下场:篡改身份,我不知道您具体是怎么弄的,但是,您逃不了要进监狱的,我可以向您保证,至少要坐十五年班房。另一方面,到时候,您恐怕还得再一次讲清楚当初113高地战役的故事,以及调查委员会那桩事……总之,不论是对您,还是对我,这都是最糟糕的结果。因此,只剩下另一个办法了:既然有人向我们要一个死去的士兵,那我们就给他一个死去的士兵好了,齐活儿,完事,这事我就听您的了。”

阿尔贝实在有些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他还在消化最头里的几个句子呢。

“我不知道……”他说。

在这样的情况下,马亚尔夫人一定会按捺不住的:“瞧瞧,这就是阿尔贝!当你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显示出你是一个男人时,没有人会像他那样!他总是说,我不知道……还得好好看一看……兴许是的……我得问一下……行了,行了,阿尔贝!赶紧做决定吧!假如你认为在生活中……”

在这一点上,普拉代勒上尉还真有马亚尔夫人的那两下子。但是,他比她要更干脆利落:

“我来告诉您应该怎么做。您给我赶紧行动起来,今晚,您将还给佩里顾小姐一具盖有‘爱德华·佩里顾’印记的漂亮尸体,您听明白我的话了吗?今天白天您得好好地干活,然后,您才能安安静静地走掉。但是,您得赶紧先想明白了。而假如您想进监狱的话,我就是送您去那里的人……”

阿尔贝向战友们打听了一下情況,有人为他指点了好几处乡下的公墓。他就此证实了他所知道的信息:那些公墓中最大的一处位于皮耶尔瓦勒,离这里有六公里远。那里应该会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于是他徒步赶往那里。

那地方位于一座森林的边缘,四处都散布有墓地,每一片各有好几十座坟墓。最开始,人们还试图把那些坟墓排列成行,但是随后,越来越酷烈的战争应该为墓地带来了多得出人意料的死尸,人们只得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随随便便匆匆忙忙把它们一埋了事。坟墓朝向哪个方向的都有,有些带有十字架,有些则没有,有些的十字架已经歪倒。有的墓碑上写有姓名。有的则只写了“一名士兵”,用刀子刻在一块木板上。好几十座坟上只写有“一名士兵”的字样。还有的碑干脆就是一个瓶子倒转过来插在泥土中,瓶子里塞进去一张纸,纸上写着士兵的姓名,那是为了以后万一有人前来寻找时,能知道底下土里埋的究竟是谁。

在皮耶尔瓦勒的墓地中,阿尔贝本来会在那些临时简易坟墓之间一连走上好几个小时,直到最终选上一处,因为,他永远都是那样犹豫不决,但是,理性最终还是占了上风。看来,他心里说,时间已经有些晚了,还得走回去,返回复员事务中心呢,我必须做出决定了。他转过脑袋,看到一座坟墓,那上面的十字架什么字都没有写,于是,他说:“就这个了。”

他从一块栅栏上揪下来的木板上拔出几枚小钉子,又从边上找来一块石头,把爱德华·佩里顾的那半片身份牌钉在了那个十字架上,然后,认定了这地方的标记,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整体的效果,就像一位在婚礼之日为新人拍照的摄影师。

然后,他转身返回,因为害怕,也因为良心不安,心里充满了痛苦,因为,即便是出于善良的本意,谎言也不是他的本性。他想到了那个年轻女郎,想到了爱德华,同时,也想到了这个无名战士,他刚刚被偶然的命数所指定,来替代爱德华,而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会重新找到他了,一个迄今为止始终就没有身份的士兵,就这样真正彻底地消失了。

随着他渐渐地远离墓地,渐渐地靠近复员中心,种种短期的危险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的脑子中,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第一张一旦倒下,就会前一个推倒后一个,直到让全部骨牌统统倒下。假如只是来祭拜一下的话,所有这一切将会很顺利的,阿尔贝心里想。那个姐姐需要她弟弟的坟墓,而我就给了她一个坟墓,是她弟弟的,还是另一个人的,那都不要紧,关键是心里得到了安慰。但是,现在,他们要挖掘,事情可就变得复杂多了。当人们要在一个坑洞的底部寻找,那就得知道他们想发现的是什么了。没有身份,这还说得过去,一个死去的士兵,就是一个死去的士兵。当人们把他挖掘出土,人们会发现什么?一件个人用品?一个特殊符号?或者,更为简单,一具过于高大或过于矮小的尸体?

只不过,选择已经做出,他说了“就这个了”,事情已经锁定。没有退路了,好赖就是它了。好长一段时间以来,阿尔贝已经不再寄希望于运气了。

他筋疲力尽地回到了中心。为了赶上他回巴黎的火车,绝对不能错过它(假如有那么一趟列车的话……),他最迟应该在二十一点时返回。这里已经沉浸在了一种热烈沸腾的气氛中,好几百个家伙,激动得像跳蚤那样,他们的行李好几个小时之前就集中摆放好了,他们又蹦又跳,又唱又叫,互相拍打着肩膀、脊背。下级军官们似乎有些焦虑,心里在想,假如原定的列车来不了的话,他们又能做什么,因为,这样的情况实在屡见不鲜,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列车说是会来却来不了……

阿尔贝离开了简易营房。跨过大门时,他瞧了瞧天空。晚上的天是不是会相当黑呢?

他很潇洒,普拉代勒上尉。一只真正的高卢雄鸡。熨得服服帖帖的军装,打了蜡锃光瓦亮的军靴,就差擦得闪闪放光的勋章了。几个大步一迈,他就来到了十米开外。阿尔贝却还没有挪步。

“我说,您倒是来还是不来啊,我的老兄?”

十八点已过。在货车后面,一辆高级轿车慢慢地拐过弯来,人们能分辨出发动机活塞那沉闷的响声,能看到烟雾从排气消音器中喷出,几乎有些温柔。这辆轿车仅仅一个轮胎的价钱,就足够阿尔贝过上一年的日子了。他感到自己是那么贫穷、那么忧伤。

上尉从卡车跟前走过,却没有停下来,他一直走到轿车跟前,只听到那车门轻轻地咔嚓一响,让他上了车。年轻女郎并没有露面。

卡车司机是个大胡子,一身的臭汗味,坐在他那辆崭新的漂亮货车的方向盘前,这是一辆值三万法郎的贝利埃CBA型货车。他的小小算盘打得很精,此行会给他带来相当的回报。人们立即就看出来,他惯于此道,而且只相信他自己的判断。他慢慢地摇下车窗玻璃,仔细打量了一下阿尔贝,从头一直看到脚,然后打开了车门,跳下车来,把他拉到了一旁。他紧紧地拉住阿尔贝的胳膊,真的是一只力大无比的可怕手腕。

“既然你来啦,那你就是上了这条船了,你明白这一点吧?”

阿尔贝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转向轿车那一边,排气消音器继续喷出那柔和的白色烟雾,我的老天,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悲惨生活之后,这精致的气息显得多么残酷啊。

“告诉我……”司机喃喃低语道,“你收了他们多少钱?”

阿尔贝感觉,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无私的行为恐怕很难行得通。他做了一番迅速的计算:

“三百法郎。”

“真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大笨蛋啊!”

但是,在那司机的表达中,你还是能听出一丝满意来的,他已经很好地拔出了游戏中的别针,成功地摆脱了尴尬的境地。作为一个心眼狭小的家伙,看到自己的成功跟看到别人的失败,他会感受到同样的满足和开心。于是,他把上身转向高级轿车的方向。

“你难道没有看到吗?她穿着貂皮大衣呢,她过着衣食无忧的富日子呢!你完全可以把价钱向上抬一抬嘛,四百,很容易嘛。五百,甚至也有可能啊!”

能感觉到,这司机几乎已经准备要公布他自己的叫价了。但是,最终,谨慎还是占了上风,他松开了阿尔贝的肩膀。

“快点儿,来吧,别磨蹭了。”

阿尔贝转身朝向汽车,年轻女郎一直没有下车,我不知道,她没有下来打招呼,没有下来感谢,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一个受雇的,一个下属。

他上了车,他们上路了。小轿车也跟着启动,远远地跟在后头,如此保留着不超越卡车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可能性,假如有宪兵出现来盘查时,他们也会说没见过,不认识。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卡车的黄色灯光照亮了道路,但是,在车内,人们看不到自己的脚。阿尔贝把一只手放在前面操纵台的仪表板上,透过车窗玻璃观看着路上的景色。他说着“右拐”,或者“从这里走”,生怕迷失方向,他们越是接近墓地,他就越是害怕。他做出了他的决定:“一旦有什么不对劲,我就跑到森林里躲起来。司机总不至于会跟在我身后追吧。”他一定会开车回他的巴黎,那里有别的运输任务正等着他呢。

普拉代勒上尉,倒是有足够的可能会来追他,这个混账王八蛋,他已经显示出了很好的反应能力。怎么办?阿尔贝问自己。他有点儿憋不住,想撒尿,但他使劲地忍着。

卡车爬上了最后一个高地。

墓地开始出现在了道路两旁。司机费了一些周折才将车停在了一个下坡处。想要重新出发时,即使不转动手柄,他只须松开刹车,就能在斜坡上发动车子了。

停车时,发动机生出一种滑稽的沉默,就像有一件外套盖到了你身上。上尉立即出现在车门边上。司机答应他们在墓地的大门口警戒放哨。在此期间,他们尽可以挖土,发掘,把棺材装上卡车,这事情就算是干成了。

佩里顾小姐的轿车很像一头隐藏在黑暗中的野兽,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年轻女郎打开了车门,终于露了面。小巧玲珑。阿尔贝觉得她比头一天更年轻了。上尉做了一个动作,想把她拦住,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她就坚定不移地向前走去了。此时此刻,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她的在场是如此离奇古怪,三个男人不禁全都哑口无言。她微微晃了一下脑袋,发出了开始工作的指令。

于是,大伙儿动手干了起来。

司机带来了两把铁锨,阿尔贝从车里拖出来一大块折叠起来的雨布,铺在地上,准备用来接土,这样,过一会儿把土填回坑里就容易得多了。

黑夜中有些许亮光,他们能分辨出前后左右的几十个坟包,就像是行进在一片由巨大的鼹鼠翻起了一堆堆泥土的田野中。上尉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跟死人在一起,他始终显现出一个很有征服感的胜利者形象。在他后面,阿尔贝与司机之间,小步快走着那位女郎——玛德莱娜——阿尔贝很喜欢这个名字。这也是他祖母的名字。

“在哪里呢?”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一条小径,然后又是一条小径……上尉终于开口发问了。他转过身来,有些愠怒。他声音很低,但他的嗓音中还是透出了一丝恼怒。他想尽快结束这件事。阿尔贝四下里寻找着,举起一条胳膊,弄错了,试图重新定位。人们能看出来,他在竭力回忆,不是的,不是这里。

“从这里走。”他终于说。

“你确定吗?”司机问道,他开始有了疑问。

“是的,我确定,”阿尔贝说,“就从这里走。”

他们继续很小声地说话,就像是在参加一场什么典礼。

“您赶紧一点儿好不好,我的老兄!”上尉发火了。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地方。

在十字架上,有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写道:爱德华·佩里顾。

男人们后退,让开位置,佩里顾小姐走上前来。她悄声哭着。司机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铁锨,跑去警戒了。夜色中,他们只能勉强猜想一二。只能看到那姑娘纤弱的身影。在她身后,他们都恭恭敬敬地低下脑袋,但上尉环顾着四周,有些不安。这一情景让人实在有些不太舒服。阿尔贝主动走上前去。他伸出手,很亲切地搭在玛德莱娜·佩里顾的肩膀上,她转身过来,瞧着他,她明白了,后退了一步。军官递给阿尔贝一把铁锨,自己则拿起第二把铁锨,年轻女郎赶紧闪在一边。他们挖了起来。

这里的泥土是一种很黏重的土,一锨一锨挖起来很慢。由于靠近战场,掩埋时很匆忙,没时间往深里挖,尸体大都不会埋得很深,有时候,甚至浅得第二天就会被老鼠发现,刨得露出来。应该不需要挖太多时间,就能找到一点什么出来。阿尔贝很紧张,害怕到了极点,频频地停下来侧耳细听,他注意到佩里顾小姐就在那里,在一棵几乎枯死的树边,身子挺得笔直,看来她也很紧张。她吸了一支卷烟,有点儿神经质。这让阿尔贝很吃惊,一个她那样的女人居然会抽烟。普拉代勒也朝那边瞥了一眼,然后催促道:“快点儿,我的老兄,我们可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于是,大伙儿又忙活起来。

让人碍手碍脚的是,你挖掘的时候不能碰到正好就在底下的尸体。一锨一锨的泥土挖出来后都堆在雨布上。这具尸体,他们要拿它做什么呢,佩里顾家的人?阿尔贝心里想。再埋到他们家的花园里去吗?深夜里,像现在这样?

他停了下来。

“好极了!”上尉探下身子,吹了一声口哨。

这句话,他说得很小声,他可不愿意让年轻女子听到。尸体的一部分露了出来,不过很难辨认那到底是什么。最后的那几锨挖得很谨慎,必须小心兜着底,以防对尸体有任何损坏。

阿尔贝干得很仔细。普拉代勒有些不耐烦。

“赶紧地,别磨蹭了,”他低声提醒道,“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快点儿!”

铁锨钩破了用来做裹尸布的军大衣,立即,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上尉马上就转开了身子。

阿尔贝也一样,向后退了一步,然而,这气味,尸体腐烂的气味,他在整个战争期间闻到过多次,尤其是当他担任担架员的时候。更不用说,还有他跟爱德华一起住院的时候!突然,他又一次想到了他……阿尔贝抬起头,瞧了瞧年轻女郎,她虽然站得很远,还是拿一块手帕捂住了鼻子。亏她还是爱她弟弟的呢!他心里想。普拉代勒突然一把推开他,离开了坑洞。

他迈了一大步,就来到了小姐的身边,伸手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身子一转,就背朝向了坟墓。阿尔贝独自一人留在坟坑中,闻着尸体的臭气。年轻女郎拼命抵抗着,使劲摇着头,她想靠近。阿尔贝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有些麻木,位于上方的普拉代勒高高的身影,让他回想起了那么多的事情。再一次如此置身于一个坑洞之中,尽管这坑是那么浅,尽管寒冷的空气下落到了坑中,焦虑的心境还是让他流汗不止,因为,他在坑洞中,而上尉就在上方,叉着腿,那整整一段昔日的故事顿时涌到了他的喉咙口,他觉得有人将把他覆盖、埋葬,他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但是,他又想起了他的战友,想到了他的爱德华,于是,他强迫自己低下身去,继续干他的活儿。

这样的事,确实让你糟心。他小心翼翼地用铁锨的尖端来刮擦。泥土黏黏糊糊的,并不太有利于有机体的风化分解,而且尸体被很严实地裹在了军大衣中,这一切延缓了腐烂的进程。布料跟黏性的泥土紧紧粘在一起,死尸的腰身出现了,肋部稍稍有些泛黄,有几块腐烂的皮肤已经发黑,上面爬满了蛆,因为,对那些蛆虫而言,这里还真的有好吃的。

一声叫喊,来自上方。阿尔贝抬起头来。年轻女郎抽泣着。上尉在一旁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是,就在她肩膀之上,他朝阿尔贝做了一个表示生气的手势,赶紧干您的活儿,您还等待什么呢?

阿尔贝扔下铁锨,爬出坑洞,开始跑了起来。他的心碎得像果酱一般软弱无力,这一切,让他心潮如此地翻滚,这个死去的可怜士兵,这个拿着别人的苦难做交易的司机,还有这个上尉,人们看得很清楚,会把随便任何一具尸体塞进棺材里,只要早早了事就成……而真正的爱德华,则完全破了相,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一具尸体那样散发出恶臭的气味。当人们想到这个时,就会觉得很丧气,就这样被击垮,走向一种同样的厄运。

看到他来到跟前,司机长叹一口气,轻松了下来。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掀起了卡车的篷布,抓住一个铁钩子,钩住了放在车斗最尽头的棺材的把手,使劲地把它拉过来。司机在前,阿尔贝在后,两人抬着棺材开始走向墓地。

司机走得太快,这让阿尔贝有一点喘不上气来,显然,这家伙习惯于快步走,而他呢,则一溜小跑地勉强跟在后面,有好几次,他差点儿要松手,差点儿要摔倒在地。好不容易,他们终于来到了坟坑前。从这里,散发出极其可怕的恶臭味。

这是一口漂亮的橡木棺材,带有几个镀金的把手,棺盖上还镶嵌有一个铸铁的十字。事情真有点儿古怪,一个墓地,虽然是一个用来放置棺材的地方,但是这一口棺材却是太豪华了,显得跟眼前的这一地方格格不入。在战争中,这可不是人们通常能见到的一类物件,那应该是为死在床上的资产者而备的,而不是为那些被捅破了肚子的无名年轻人。阿尔贝来不及完成他这一番漂亮的哲理思索。在他的周围,人们全都匆匆地取消了这样的思索。

他们打开了棺材盖,把盖子放在一边。

司机一步就跨入了安放有尸体的深坑中,他弯下身子,伸手抓起裹着尸体的军大衣的角落,使了个眼神过来,示意他需要帮忙。这一切显然指向着阿尔贝,除了他还有谁呢?阿尔贝向前一迈步,跟着也跳下了坟坑,他的焦虑立即涌上了脑子;从他整个身体的动作举止上可以看出来,他有点儿惊慌失措,因为司机正朝他喊道:

“我说,你行不行啊?”

他们一起弯下腰,一股强烈的腐臭味朝他们扑面而来,他们一起抓住军大衣,使劲,一晃,两晃,嗨——哟!上去!他们一下子就把尸体抛到了半空,落在坟墓边上。只听见传来一记可怕的扑通声。他们扔上去的那东西,不算太重啊。存留下来的,仅仅是一个孩童的重量。

司机立即就爬出了坑,阿尔贝则很欣慰地亦步亦趋,紧跟其后。然后,两个人再次各自拎住军大衣的一角,使劲一晃,就把一切扔进了棺材里,这一次,发出的响声更加沉闷了。这一切刚刚完成,司机就放上了棺材盖。坟坑里兴许还剩留了几根骨头,是刚才干活儿时不留神遗落下的,但是,顾不上那么多了。不管怎么说,司机和上尉显然认为,就他们的这一番活儿,就他们对待尸体的这一态度,他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阿尔贝目光四下里一扫,发现佩里顾小姐已经上了汽车,她刚才经历的那一切实在太艰难了,你还能期望她怎么做呢?她兄弟早已成为爬满了蛆的一串串腐肉了。

他们将不在这里钉上棺材板,那会发出太大的声音,等上路之后再说吧。眼下,司机只是用两条宽宽的帆布带把棺材连同棺盖系紧,以防腐臭味过多地散发到卡车里。他们迅速调转方向。阿尔贝一个人留在了后面,另外两个人都在前面。其间,上尉点燃了一支香烟,静静地吸着。阿尔贝已经累垮了,尤其是腰,又酸又疼。

把棺材抬上卡车的时候,司机跟上尉在前头,阿尔贝始终留在后面,无疑,他的位置就在后面,他们一起抬,嗨——哟!又一次,他们把这棺材推到车斗的尽头,棺材底磨蹭着铁皮做的车板,发出很大的响声,但已经结束了,他们不再拖动了。在他们后面,小轿车隆隆地发动了。

年轻女郎下了车,缓缓地朝他走来。

“谢谢,先生。”她说。

阿尔贝正想说点儿什么。他还没时间反应过来,她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手腕、手掌,掰开他的手,往里头塞了几张钞票,又用自己的双手把那只手捂住,她所做的这一切,这个简单的动作,对阿尔贝……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她就转身回她的车里去了。

司机用绳索把棺材固定在了卡车的挡板上,不让它朝任何方向乱摇晃。普拉代勒上尉对阿尔贝做了个手势,他指着墓地。必须迅速地填平它,假如就这样让坑洞敞开着,宪兵就会来介入,就会有一番调查,就仿佛人们需要那一切。

阿尔贝抄起铁锨,跑进小径。但是,他突然生出一丝疑问,便转过身子来。

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里。

那边,靠公路一侧,大约三十米远的地方,他听到渐渐远去的小轿车的马达声,然后,则是卡车在下坡道上启动的声响。 ZLz+2kdCAjHWRUwEuBiG+RT25I0bwgnNh/Qemcpckid9PniYbkivxyYTriuSiAQ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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