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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这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喧闹。在这里,成百上千的士兵走过来,又走过去,他们来到这里,从早到晚地留在这里,堆积成一种无可名状的混沌状态。复员事务办理中心被挤得几乎水泄不通,人们必须做大量的疏通工作,先弄出去几百人再说,但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每天都有不同的命令下达并发出,机构也在不停地变化。士兵们疲惫不堪,满脸不高兴,到处打听着消息,消息却迟迟不来,不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声叫喊,如同一股高高的涌浪,几乎就是一声威胁。几个下级军官大步穿过人群,用一种疲惫的口吻,回答着不知道是谁抛出的问题:“我也不比您知道得更多,您让我说什么好呢!”就在这时候,几记哨子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愤怒的情绪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家伙在破口大骂,那边尽头,人们只听见,“文件吗?他妈的,什么文件?”接着,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嗯,怎么回事,军人证吗?”出于本能,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胸前的衣兜或者屁股后的裤兜,彼此送去疑问的目光,“我们在这里都等了四个钟头了,真他妈受够了!”“你就别抱怨啦,我都已经等了三天啦!”另一个人问道:“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这双半筒靴是怎么弄到的?”不过,看起来,现在只剩下大号的了。“那么,我们怎么办呢?”一个家伙激动起来。然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等兵,而他对一位上尉说话时,语气随便得就像是在对一个雇员说话。他实在是火冒三丈,重复道:“嗯,我们怎么办呢?”那军官埋头查看他手中的单子,在一些名字上打钩。上等兵火气熄不下来,来回地调转脚跟踱步,嘴里则嘟囔着叫人根本就听不懂的话语,除了一个词:“浑蛋……”上尉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红着脸,他的手颤抖着,但是,周围有那么多人,这些话早已飘到了人群中,像泡沫那样消失了,在那边,已经有两个家伙争吵了起来,甚至拔出拳头,打在对方的肩上。第一个人嚷嚷道:“这是我的短军衣,我跟你说了。”另一个则说:“他妈的,缺的也就是这个啦!”但他还是立即松了手,走掉了,他已经尝试了一把,他还将再开始。这样的偷窃行为,可并不少见,每天都有,恐怕该为这个开辟一个特别办公室,一个专门负责索赔的办公室,你或许会想,这不可能吧?这正是那些排队打汤的小伙子心中所想的。汤是温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人们理解不了,咖啡是热的,菜汤是凉的。至于其他时间,当他们不用排队时,他们就四处打听消息。(“可是,去马孔的火车,明明就标得清清楚楚的!”一个家伙这么说。“当然是的,它已经标明了,只不过它不在那里,你到底想让我对你说什么呢!”)

昨天,终于有一列火车出发去了巴黎,四十七节车厢,本来可运输一千五百人,结果挤上去了两千多人,得好好瞧一瞧,挤得都跟沙丁鱼一样,但人们都很高兴。好些玻璃被挤碎了,一些军官赶到,谈到了“损坏公物”的问题,一些士兵不得不下了车,列车在原本晚点了十个钟头的基础上,又多晚点了一个钟头。最终,列车总算开动了,到处响起一片骂声,上车走得了的人骂,下了车没能离开的人也骂。等到广阔的平原上只剩下了丝丝缕缕的烟雾,人们早已列队向前,寻找着一道熟悉的目光,打探种种消息,重新提出同样的问题,哪一支部队要全部复员,事情得按照什么顺序来?上天啊,这里到底有没有管事的人啊?当然有啦,但是,管什么事的呢?谁都不明白任何什么事。人们只能等。有一半士兵席地而睡,裹在军大衣中,在战壕里,每人占有的位置可能还要更大一些呢。好了,这跟在战壕中可不太好比较,在这里,如果说没有了老鼠,那虱子依然还是存在的,因为那些小虫子是随人带过来的。“我们给家人写信,甚至都无法告诉他们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一个士兵发着牢骚,那是个老兵,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道黯淡的目光,他不停地抱怨,让人感到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人们认为会临时增加一列火车,果真也来了一趟列车,但是,它不仅没有捎走等在那里的三百二十名士兵,反而还多捎来了二百人,都是新来的,人们再也不知道该把他们往哪里放。

随军神父试图穿越拉得很长很长的士兵队列,却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他的那杯咖啡有一半都洒到了地上,一个小个子士兵冲他眨了眨眼:“我说,上帝待您可是不太友善啊!”说完就大笑起来。神父咬紧了牙关,试图在一条长椅上找个空位子坐下来,看起来,他们还将运来另一些长椅,但究竟什么时候来,那可就没人知道了。等待期间,已经在那里的长椅被一抢而空。神父找到了一个位子,因为小伙子们都往紧里挤了挤,倘若来的是一位军官的话,那就没这样的好运了,但是,一个神父嘛……

拥挤的人群,对阿尔贝的焦虑可不是一件好事。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他没有一刻不紧张的。人们根本就找不到一个能好好待着,而不受到别人从左面或右面来的拥挤的地方。嘈杂与喧闹可怕地骚扰着他,钻进他的脑袋瓜,他不停地惊跳着,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无谓地来回转身了。有时候,就如同舱口合上,人群的声响突然从他的周围消失,而代之以一些低沉的窒息般的回声,像是从泥土底下听到的炮弹爆炸声。

自从那一次发现普拉代勒上尉以来,他现在越来越经常地能在大厅的最里面碰上他。他两腿分开站立,双手背在身后,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就这样,他十分严肃地观望着这一可怜兮兮的景象,他的那副模样,似乎别人的平庸让他有些伤感,但伤害不了他。重新想到他的时候,阿尔贝抬起了眼睛,注视着身边的那群士兵,心中顿生出一种焦虑来。他不愿意对爱德华说到这些,说到普拉代勒上尉,使他感觉到此人无处不在,就像一个邪恶的精灵,总是在什么地方悠然飘荡,就在近处,随时准备着要向他袭来。

你说得有理,人毕竟还是自私的。瞧瞧,我的信写得有多么乱……

“阿尔贝!”

你看吧,这是因为,我们的脑子全都想得过于错综复杂。当人们……

“阿尔贝,哦,真他妈的!”

下士长很愤怒,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一边摇晃他,一边为他指着告示牌。阿尔贝赶紧把他那些零散的纸张叠起来,胡乱地收拾好他的个人物品,手里紧捏着相关文件,从那一大群士兵的中间跑过,只见他们全都排着队,久久伫立在那里。

“你看起来不太像这照片上的人嘛……”

这个宪兵有四十多岁了(圆圆的啤酒肚,很胖,胖得叫人直纳闷,在这四年期间,他是如何吃成这个样子的),既自满自足,又满腹狐疑。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所谓的责任感,是一种季节性的玩意儿。比如说,自从停战以来,这样一种品质就比之前更为常见。此外,阿尔贝也确实是一个很容易得手的猎物,不怎么好斗,一心只想回家,一心只想睡觉。

“阿尔贝·马亚尔……”宪兵重复道,同时仔细看了一遍军人证。

差一点,他就要把它看透了。很明显,他有些怀疑,不住地打量着阿尔贝的脸,坚定地巩固着他的判断:“不像照片里的人。”不过,照片已经是整整四年之前拍的,有些褪色,有些陈旧……恰好,阿尔贝心里想,对一个像我这样的憔悴褪色、陈旧衰退的家伙,倒是不会有太大偏差的。但是,眼前的这个检查者,他可不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如今这年头,骗子实在太多,诈钱的,骗财的,屡见不鲜。他点了点头,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对照着瞧那文件和阿尔贝的脸。

“这是早先的一张照片。”阿尔贝大着胆子说。

士兵的脸在官员的眼中显得有多么可疑,“早先”这一概念在他看来就有多么明确。对所有人而言,“早先”都是一个绝对清澈透明的主意。话虽如此,实则不然。

“好的,我说,”他接着说,“‘阿尔贝·马亚尔’,我没意见,我,但是,说到马亚尔这个姓,我现在已经碰到了两个。”

“这么说,名叫‘阿尔贝’的马亚尔,您真的碰上了两个吗?”

“不是的,只是‘A.马亚尔’,而这个‘A’,有可能就是阿尔贝。”

宪兵对这一推论表现得相当自豪,这充分体现出了他思维的精致,细致入微。

“是的,”阿尔贝说,“那也可以说阿尔弗雷德,或者安德烈,或者阿尔西德。”

宪兵抬头向上瞧了瞧他,像一只肥猫那样眯起了眼睛。

“那为什么就不会是阿尔贝呢?”

显而易见。对这样一个坚实的假设,阿尔贝还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那么,另一个马亚尔,他又在哪里呢?”他问道。

“哎,这才是问题所在:他前天就离开了。”

“您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到,就这么让他走了吗?”

宪兵闭上眼睛,还需要解释那么简单的问题,这可有些强人所难了。

“我们当时记下了他的名字,但记下的名字现在不再留在这里了,那些文件材料昨天已经送去巴黎了。对那些已经离开的人,我这里只有这本登记册,喏,就在这里(他伸出一根手指头,不容置辩地指着姓名这一栏),就是‘A.马亚尔’。”

“假如找不到文件的话,我是不是还得留在这里,一个人继续打仗呢?”

“留下来的只会是我,”那宪兵继续道,“我倒是可以让你走。但是,那样的话,我会挨骂的,你明白吗……我会挨骂的,你懂吗?假如我登记错了一个人,谁来负这个责任呢,只能是我本人!你想象不到,想来揩油的钻空子者会有多少!眼下这时光,你说你丢失了证件,我上哪里去给你检查,简直让人发疯!假如要数一数所有那些丢失退伍军人证明,想来第二次讨要抚恤金的家伙……”

“真的有这么严重吗?”阿尔贝问道。

宪兵皱起了眉头,仿佛他突然明白到他面前站立着的是一个布尔什维克党人。

“拍了这张照片之后,我在索姆河战役中负了伤,”阿尔贝解释说,想平息一下可能会起来的争执,“兴许正是因为这个,照片上的……”

那宪兵,一味只想着自己需要充分发挥自身的英明远见,便一遍又一遍地仔细端详那张照片与那一张脸,而且越来越快地来回对照,到最后,他终于宣布一声:“的确有可能。”然而人们还是觉得,这笔账有点儿对不上。身后,其他的士兵开始不耐烦起来。已经能听到一些抱怨,一开始还有些腼腆,但很快地就变成了一片闹哄哄……

“有什么问题吗?”

突然传来的这一嗓音把阿尔贝钉在了原地,因为它散发出一阵阵否定性的声波,就如有一股恶毒之流汹涌袭来。在他的视野中,一开始他只分辨出一条军皮带。他感觉自己开始战栗起来。千万不要尿裤子啊。

“啊,这是因为……”宪兵说着,递上了那份军人证。

阿尔贝终于抬起了头,发现了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明亮而又犀利的目光,像是一把猛刺过来的匕首。始终是那样的一种褐色,跟他身上所有那些毛发一样,那是一种疯狂的气场。普拉代勒一把抓过军人证,同时不停地盯着阿尔贝瞧。

“‘A.马亚尔’,我这里有了两个,”宪兵继续说,“而这照片让我有些疑虑……”

普拉代勒一直没有瞧那个证件。阿尔贝低下了眼睛,瞧着自己的鞋。这有些不由自主,他实在无法忍受面前的这道目光。再这样过五分钟的话,一滴眼泪恐怕就要从他的眼角落下来了。

“这一个,我是认识的……”普拉代勒开口说道,“我跟他非常熟悉。”

“啊,真的吗?”宪兵不无疑惑地说。

“他确实就是阿尔贝·马亚尔……”

普拉代勒的话说得是那么慢,就仿佛他把自己的全身重量都压在了每一个音节上。

“……这一点上,毫无疑问。”

上尉的到来让所有人在一瞬间里安静了下来。士兵们全都不吭声了,仿佛他们全被日食给惊得目瞪口呆。他在散发出一种气息,他身上有一种探长沙威 一样的东西,这个普拉代勒,他让你不寒而栗。在地狱中,一度会有一些守卫,也长着这样的一颗脑袋。

在跟你说之前,我曾经有过犹豫,但我还是决定告诉你:我有A. P.的消息了。你可能怎么猜都猜不到的:他晋升为上尉了!如此说,在战争中,当一个恶棍总比当一个士兵强。他就在这里,在复员事务中心领导着一个部门。要知道,看到他在这里我有多么惊讶……你想象不到,又一次碰上他之后我都做了一些什么梦。

“我们不是彼此认识的吗,士兵阿尔贝·马亚尔?”

阿尔贝终于又把头抬了起来。

“是的,我的中……我的上尉。我们认识……”

宪兵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用一种专注的神态瞧了瞧他手边的几枚印章以及几本登记册。现场的气氛中充满了种种令人不安的战栗。

“我尤其了解您的英雄主义,士兵阿尔贝·马亚尔。”普拉代勒说,脸上露出一种高傲不屑的表情,似笑非笑。

他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他,最后又回到他的脸。他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做着这一切。阿尔贝感到,整个地面就在他的脚底下慢慢地下陷,就仿佛他正踩在一片流沙之上,这就是他当时的反应,由惊慌而带来的条件反射:

“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好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们的周围鸦雀无声。普拉代勒低下脑袋,静静地思考一个问题。

“每个人……都体现出他真正的本性来。”阿尔贝艰难地补充了一句。

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浮现在普拉代勒的嘴唇上。在某些情况下,他的双唇只不过是一条被简单拉长了的水平方向的线,像是一种机械运动。阿尔贝明白他的别扭:普拉代勒上尉丝毫不动声色,从来就不动声色,这就使得他的目光很凝定、很尖锐。这些动物,是没有眼泪的,他想道。他吞了一口唾沫,低下了眼睛。

在我的梦里,有几次我把他给杀了,我用刺刀穿透了他的胸脯。有几次,我们是一起动的手,你和我,他度过了悲惨的一刻,我请你相信。有几次,我同样也很惨,我来到了战事委员会,我最终面对着行刑队,通常情况下,我会拒绝戴上眼罩,不为别的,只是勇敢。但是相反,我说,同意,因为唯一的开枪者,就是他,他微笑着瞄准我,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当我醒来时,我依然在梦想着我把他杀了。但是,当那浑蛋的名字出现我脑海中的时候,我想得更多的人却是你,我可怜的战友。我本不应该跟你说这些事情的,我知道……

宪兵清了一下嗓子。

“那么,好的……既然您认识他,我的上尉……”

喧闹声又回潮,开始还有些腼腆,随后就变得肆无忌惮了。

阿尔贝终于抬起眼睛,普拉代勒早就消失了,宪兵则已经俯身在他的登记簿上了。

从早上开始,所有人就在那上面吼叫,一片纷乱嘈杂,从未有过间断。复员事务中心不停地回荡着叫骂与呼喊声,快到傍晚时,突然一下子,泄气和疲竭似乎点住了这个庞大团体的死穴。办事窗口关闭了,军官们前去吃晚饭,筋疲力尽的士官们坐在沙袋上,习惯性地吹着他们还温乎的咖啡。办公桌上的东西都被清走。直到第二天。

那些还没有到的火车就不会再来了。

反正,今天是不会再来了。

明天兴许还会。

与此同时,等待,就是战争结束以来我们所做的事。在这里,多少有点儿像在战壕中。我们有一个敌人,只是我们从来就看不见它,但它把它的全部重量都压在我们身上。我们全都隶属于它。敌人、战争、行政、军队,一切,多多少少全都是一样的,都是没人能明白其奥妙的玩意儿,也没人能阻止它们。

很快,天就黑了下来。那些已经吃过晚饭的人开始点燃香烟,胡思乱想,以此消化食物。一整天下来,根本就没干什么,却累得个贼死,跟一个小鬼似的,人们感觉自己很有耐心,也很慷慨大方;既然眼下一切归于安宁,人们也就分享着被子,只要还剩有面包,也会拿出来给人家。人们脱下了鞋子,兴许是光线昏暗的缘故,一张张脸似乎有些凹陷下去,所有人都显得衰老,因疲惫,因数月的艰辛,因这没完没了的手续,大家都说,这战争看来是永远都不会结束了。一些人开始玩起了纸牌,人们拿那些过于窄小而无法交换的军鞋做赌注,人们寻着开心,人们说着笑话。但人们心情沉重。

……这就是一场战争如何结束的场景,我可怜的欧仁,一个巨大无比的寝室,挤满了精疲力竭的家伙,国家甚至都没办法把他们合适地打发回家。没人会来对你解释一个字,或者来跟你握握手。报纸早就对我们应诺了凯旋门,但他们把我们堆积在四面透风的大厅中。《法兰西充满深情的感谢》(我在《晨报》上读到过这篇文章,我向你发誓,一字不落)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烦扰,他们小气地只给了我们五十二法郎的复员费,他们斤斤计较发给了我们服装、菜汤和咖啡。他们把我们当小偷看待。

“当我回家时,”一个士兵点燃一支烟说,“会有一场神圣的庆典的……”

没有人回应他。疑虑飘荡在每个人的心中。

“你从哪里来的?”有人问他。

“圣维基埃-德-苏拉日。”

“啊……”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这地名听起来很漂亮。

今天我就给你写到这儿。我想念你,我亲爱的战友,我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你,我回巴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你,只是在找到我的塞茜尔之后,这一点你是能理解的。好好照顾你自己,要是可能的话,就给我写信,要不然,给我画一些画也行,那也是很好的,我会全部保存着的,谁知道呢?当你成为大艺术家的时候,我就要说:我认识他,兴许,这还能让我成为一个富人呢。

紧握你的手。

你的阿尔贝

在迟疑不决中度过一个漫长的黑夜后,到早上,人们伸开了懒腰。太阳才刚刚升起,士官们就已经用锤子敲着钉子,把一张张公告张贴出来。人们赶紧围过去瞧。星期五的火车已经确定下来,两天后会到这里,有两趟车开往巴黎。每个人都在公告上寻找自己的名字,还有战友的名字。阿尔贝不慌不忙,肋骨上挨了别人胳膊肘好几下撞击,还被人踩了好几脚。他终于挤到了跟前,手指头指向了一张表,然后是第二张,身子像螃蟹一样横着移动,第三张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阿尔贝·马亚尔,就是我,夜车。

星期五,二十二点出发。

由于要空出时间为他的运输单盖章,要和所有小伙子一起去车站,就必须提前整整一个小时出发。他想写信给塞茜尔,但很快就改变了主意,那是没有用的。眼下,诸如此类的假消息太多了。

和其他好些士兵一样,他心情舒坦,感到一阵轻松。即便消息有可能是假的,它还是让人感到很舒服。

阿尔贝把自己的行李托付给了一个负责运送邮件的巴黎人,想好好利用一下短暂的放松时间。雨已经在夜里停了,天气似乎在转晴,人们在心中不断地嘀咕,每个人都一边瞧着天上的云雾,一边在心中做着预测。瞧这样子,到早上,尽管还会有不少要担心的事,每个人却感觉到,活在世上毕竟还是很美的事。沿着那条把营地与外界分隔开的栅栏,有好几十个士兵站在护栏边上,跟平常一样,正同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们起劲地聊天呢,一些希望能过来摸一摸枪的孩子,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来客。反正就是各种各样的人。这样被圈禁起来住在里头,透过栅栏跟外面真实世界的人们说话,还真的有些怪怪的呢。阿尔贝还剩有一些烟草,这是一种他须臾不可离开的东西。幸运的是,有不少士兵感觉十分疲劳,会在他们的外套大衣里懒上很长时间,而后才最终决定起身,这个时刻,想喝到热饮就会比白天要容易得多。他走向栅栏,待在那里抽了很长时间的烟,还小口小口地喝他的咖啡。他的头顶上,一朵朵白色的云彩飞快地飘过。他一直走到了营地的入口,跟几个小伙子聊起天来。但他避免打听消息,决定就那样静静地等着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不再渴望奔跑,人们最终会把他打发回家的。塞茜尔在写给他的最后一封来信中,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说是一旦他知道了回家的日子,就可以给她留个信息。自从她把这个电话号码留给了他,它就一直在烧灼他的手指头,他非常想立刻就拨这个号码,跟塞茜尔说说话,告诉她,自己已经等得太焦急,只想立即回家,跟她待在一起,当然还要说说其他的事,但是,那只是一个能留下口信让人传达的地方,那是莫雷翁先生在扁桃树街的拐角处开的一家五金制品商店。说来,他得快快地找到一个电话才能打过去。不过,那还不如毫不耽搁地直接回家,那样才更快呢。

栅栏那边聚集了不少人。阿尔贝给自己点燃了第二支香烟,他四下里闲逛着。城里的人都在那里,跟士兵说着话。他们全都一副忧伤的神态。一些女人过来,寻找着一个儿子,或一个丈夫,她们手里拿着几张照片,递过来让人看。你倒是说说吧,简直就是大海捞针。那些当父亲的,若是前来寻找儿子,则往往留在后面。而在那里东奔西跑地到处打听消息的,总是那些女人,她们继续着她们那无声的搏斗,每天早上醒来时,都带着最后一点点行将枯竭的希望。至于男人们,他们,很久以来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被问及的士兵们含含糊糊地回答着,摇摇脑袋,所有的照片全都很相像。

一只手拍在了阿尔贝的肩上。他转过身来,立即,一种恶心感涌上心头,整个人顿时处在极大的警觉之中。

“啊!士兵马亚尔,我正在找您呢!”

普拉代勒一只手伸到了他的胳膊底下,迫使他跟他走。

“跟我走!”

阿尔贝已经不再归属于普拉代勒的领导,但他还是紧紧地抓住他的旅行包,匆匆地跟着普拉代勒走了,很明显,这是权威的效果。

他们沿着栅栏向前走去。

那个年轻姑娘比他们矮得多。二十七岁,兴许二十八岁,阿尔贝心里想,不太漂亮,但相当迷人。事实上,人们对此也不太清楚。她的上衣应该是白鼬皮的,不过阿尔贝也不能确认:有一次,塞茜尔给他展示过这样的外套,那是在那些贵不可及的商店的橱窗中,不能进入店里为她买上一件,这让他感到实在有些难堪。这年轻女郎戴了一个很相配的暖手的皮手套,头上戴有一顶无檐软帽,呈一口钟的形状,口子向前开着。这一类人有的是办法打扮得简简单单,却又不显得寒酸。她有着一张开朗的脸,大大的眼睛闪耀着光亮,眼角处拖曳出一束细小的鱼尾纹,睫毛很黑很长,一张樱桃小嘴。不,不是很漂亮,但打扮得很得体。而且,人们马上就明白,这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子。

她有些激动。她那戴了手套的手上捏着一张纸,她把纸展开,递给阿尔贝看。

为了展现出一种得体的风度,他接过纸来,装出一副要认真读一下的样子,其实根本就用不着,他十分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份表格。他的目光当即就抓住一些字词:“为法兰西而牺牲”“由于在战场上多处负伤……”“就近埋葬”。

“这位小姐很想了解一下您的一位阵亡战友的情况。”上尉冷冷地说。

年轻女郎递给了他第二张纸,他差一点儿没接住,好在他重新一伸手,终于拿住了,她发出一记轻轻的“噢”!

这正是他的笔迹。

女士,先生:

我是阿尔贝·马亚尔,是你们儿子爱德华的一个战友,我怀着极大的悲痛向你们报告,他已经牺牲在……

他把那些文件还给了年轻女郎,她则伸过来一只冰冷、温柔而又坚定的手。

“我叫玛德莱娜·佩里顾。我是爱德华的姐姐……”

阿尔贝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爱德华和她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现在,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

“我很遗憾。”阿尔贝说。

“这位小姐,”普拉代勒解释说,“是通过莫里厄将军的介绍来找到我的……”他转身朝向她,表示致意,“将军是令尊大人的一位好朋友,是吧?”

玛德莱娜点了一下头,表示肯定,但她的眼睛一直瞧着阿尔贝,一听到莫里厄这个姓氏,阿尔贝的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他焦虑地问自己,这一切将会如何结束,他本能地收紧了屁股上的肌肉,努力憋住了膀胱。普拉代勒,莫里厄……他干的好事就要东窗事发了。

“是这么回事,”上尉继续道,“佩里顾小姐希望能去她可怜的弟弟墓前默哀致意。但她不知道他埋葬在哪里……”

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士兵马亚尔的肩上,迫使对方看着他。这似乎就是一个表达战友情谊的动作,玛德莱娜应该觉得这位上尉相当有人情味,这个下流胚眼下正死死地盯着阿尔贝,脸上带着一丝隐秘而又含威胁的微笑。阿尔贝内心中把莫里厄这个姓跟佩里顾这个姓联系在一起,然后使劲琢磨着那一句“令尊大人的一位好朋友”……不难看出,上尉很在意他的社会关系,比起和盘托出他十分清楚的真相来,为那位小姐提供服务要有更大的好处。他死死地把阿尔贝关闭在了关于爱德华·佩里顾之死的谎言之中,只需要稍稍观察一下他的行为,就能猜出,只要他能够从中得到好处,他就会把拳头紧紧地握到最后。

佩里顾小姐,并不是那样简单地瞧着阿尔贝,她是怀着一种极大的希望扫视着他,她皱起了眉头,像是要使劲地帮助他说话。但他只是晃了晃脑袋,没有说一句话。

“离这里远吗?”她问道。

很悦耳的嗓音。由于阿尔贝什么都没说,普拉代勒上尉便很耐心地替她再问了一句:

“小姐在问您,你们埋葬了她兄弟爱德华的那个墓地,是不是离这里很远?”

玛德莱娜用目光打断了军官的提问。他是白痴吗,您的士兵?他明白我们对他说的话吗?她把手中的信纸都揉得有些皱了。她的目光从上尉身上移动到阿尔贝身上,又从阿尔贝身上移动到上尉身上,往返来回。

“相当远……”阿尔贝大着胆子回答说。

玛德莱娜表现出一种轻松来。相当远的意思就是不太远。而且还意味着:无论如何,我记得那地方。她松了一口气:幸好还有人知道那地方。可以猜想,她是跑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显然,她无法允许自己朝他们送去微笑,眼下的情境不合适,但是,她的心境已经平静下来了。

“您可以告诉我一下怎么去吗?”

“这个……”阿尔贝匆匆回答说,“这可不容易……您知道,那里可是乡下,寻找起来有些不太方便……”

“那么,您能不能带我们去呢?”

“现在就去吗?”阿尔贝不无焦虑地问道,“因为……”

“哦不!当然不是现在就去!”

玛德莱娜·佩里顾的回答脱口而出,然后,她立即就后悔了,咬紧了嘴唇,寻求着来自普拉代勒上尉那边的支持。

这里头,发生了一件很滑稽的事:所有人都明白他到底是怎么转向的。

这是短短的一句话,说得很快,一下子就说完了。而它却极大地改变了事情的本质。

普拉代勒的反应始终都是最快的:

“佩里顾小姐想去她弟弟的墓地默哀祭拜,您听明白了吗……”

他把每个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就仿佛每个音节都包含了一个明确的、特殊的意义。

默哀祭拜。瞧瞧,那为什么不马上出发呢?

为什么还要等呢?

因为,要做她想要做的那件事,就得花费一点点时间,而且,尤其得慎重考虑很多因素。

已经有整整好几个月了,很多阵亡战士的家庭要求归还他们还埋葬在前线的孩子的遗骸。把我们的孩子还给我们。但是没什么可做的。那是因为到处都有回不了家的遗骨。国家的整个北方,还有整个东部,到处遍布有匆匆挖掘的坟墓,要知道,躺在地上的死人是不能等的,尸体会很快腐烂,更不用说,还会引来老鼠。从停战之日起,阵亡者家属就开始号叫,但国家只是一味地拒绝。与此同时,当阿尔贝想到这一点时,他也会觉得国家这样做是合乎逻辑的。假如政府允许对阵亡将士坟墓的私自挖掘,那么用不了几天工夫,人们就将看到,会有千百万个家庭拿着铁锨与镐头,把半个国家的土地挖开翻转,你想象一下这样大的一片工地吧。就这样,转运走千万具已经腐烂的遗体,成天都有人把棺材抬进火车站,抬上车厢,而火车从巴黎到奥尔良之间的一趟运输又得花上一星期时间,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因此,从一开始起就不行。只不过,对那些阵亡者家属来说,这事情很难接受得了。战争已经结束,人们实在不理解,人们固执己见。而政府这方面,甚至都无法一下子解决士兵复员的问题,就更不用去想如何来组织挖掘坟墓,并转运二十万、三十万甚至四十万具尸体,至于具体数目,那就不得而知了……这是一件多么伤脑筋的事啊。

因此,人们只能躲藏在忧伤中,那些当父母的穿越整个国家,来到乌有之地的中央,来到立在那里的墓前祭拜默哀,却实在无法从那里脱身走开。

这就是最能忍气吞声的人所遇到的情况。

因为还有其他的人,那些反叛的家庭、挑剔的家庭、固执的家庭,他们可不愿意听一个不称职的政府在那里推脱责任。他们想要做得不一样。爱德华的家庭就属于这一情况。佩里顾小姐不是来她弟弟的墓前祭奠他的。

她是来寻找他的。

她是来挖掘并带走她弟弟的遗体的。

这样的故事,人们听说得多了。存在着整整一个秘密的交易系统,有一些专干这个的内行,只需要一辆卡车、一把铁锹、一把镐头,还有一颗坚定的心。人们找对地点,一到夜晚,就匆匆干完。

“请问士兵马亚尔,那什么时候可能呢?”普拉代勒上尉接着问,“可以让佩里顾小姐去她弟弟的墓前祭拜呢?”

“明天吧,假如您愿意的话……”阿尔贝不动声色地建议道。

“好的,”年轻姑娘回答道,“明天,好极了。我会坐车去的。在您看来,到那儿需要多长时间呢?”

“这个可不好说。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吧……也许要更长时间……请问明天您几点钟出发呢?”阿尔贝问道。

玛德莱娜迟疑了一下。看到上尉和阿尔贝谁都没有反应,她便说:

“我大约十八点钟时过来接您,您觉得怎样?”

他又能觉得怎么样?

“您是打算晚上去祭拜吗?”他问道。

这话脱口而出,他实在有些情不自禁。心虚啊,真的很胆怯。

话刚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看到玛德莱娜低下了眼睛。她一点儿都不是被他的问题给难住了,不,她只是在心里头计算着。她很年轻,但她很脚踏实地。由于她是个富人,这一下子就能看得出来,穿的是白鼬皮外衣,戴的是小小的礼帽,露出漂亮洁白的牙齿,她是在具体地考量眼下的情境。她在问自己,她应该出多少钱,才能得到这个士兵的通力合作。

阿尔贝对自己感到有些恶心,让人以为自己是为了收钱才肯做的这一切……还没等她开口,他就说:

“好的,那就明天见。”

他转过身,走向了营地。 kYnQyGA2IsI8WZgiQvje3wqmeAYOudO4vaqB00MYUL6nkcflj0LUCIiMTIrNYq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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