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蒋伟明找到学校。“奶奶说你在上自习,书书真乖呀。”他在教室门口,东张西望,确定没有其他人,才走进来。他将礼物摊在课桌上。两盒话梅、五毛零用钱、一支针筒式自动铅笔。还有弹簧铅笔盒,盒面上的唐老鸭,身穿蓝色水手服。蒋书摸了摸,盒面里的海绵,轻柔地回应她。
“功课多吗?”蒋伟明镜片沾了污渍,显得目光模糊。
“多。”蒋书缩回手。
“学习好吗?”
“不好。”
“哦,那得认真做作业。你是在做作业吗?”
“做完了,我在画画。”蒋书盼望着,蒋伟明看看她的画。
蒋伟明沉默了。片刻,又问:“作业多吗?”
“多。”
“咦,问过了。”蒋伟明笑。
蒋书没有笑。
蒋伟明将食指探到镜片内侧擦拭,又取下整副眼镜,撩起衣角擦拭。“书书,想看爸爸的新店吗?走过去不远。”
蒋书“哦”了一声。
“那走,先吃饭。”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镶有黄铜门钹的红木校门。蒋伟明背影陌生。他更瘦了,后脑勺仿佛蒙了霜,发色透出一点灰。暮风鼓起衬衫后襟,抚平油腻腻的皱褶。蒋书小跑几步,和他并排。
蒋伟明带女儿吃面,加一块酱排骨和半盆青菜。
“爸爸,你为啥不吃?”
“我吃不下,”又说,“我吃过了。”
从小馆子出来,天色荧然。云团沉在头顶,犹犹豫豫移动。蒋伟明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还记得钱家兴吗?半拉耳朵那个。他单干了,老婆从厂里出来,和他一起开饭店,生意火得不得了,每月赚四千多呢……”
他们拐进弄堂。道路一次次分岔,越走越逼仄。月光里的物体时而清冷,时而森然。蒋伟明似在缓缓遁入黑暗。“爸爸。”蒋书伸手抓了个空。路灯倏然绽亮。“到了。”
二楼垂着一竿尿布,尿布随风击缠,底楼门楣显出来。“霞霞餐馆”,四个缩手缩脚的黑楷字,拓在白漆木牌上。第一个“霞”字略略歪斜,仿佛要倒向第二个“霞”。
“我写的字,怎么样?”
蒋书嗯了一声。
“我中学时候,毛笔字写得很好,现在手生了。”他打开一道折叠铁门,推开一道玻璃门。“刚刷完涂料,味道还很重。”他摸索电灯开关。“啪”的一声,蒋书眯了眯眼,看到满屋桌椅,一地尘屑。一只落地扇插立其间,怏怏歪着脑袋。
“我平时睡这儿,”蒋伟明指指地铺,“多久没回家了?一个月?”那是蒋书的旧棉被,被面短小,印着一只污渍斑斑的蓝精灵。
“幸亏‘文革’时进厂干过木匠。电路水路,自己画图纸,自己铺。刚刷完墙壁,回头买几个吊灯。”天花板裸着电灯泡,拖出几截红色电线,用黑胶布裹住。
蒋伟明拐进厨房。厨房窄窄一条,从主间隔离而出,木隔板糊着旧年历。一扇打开的冰箱门,照亮仅容二三人回旋的空间。
“这是冰箱。”蒋伟明道。
“嗯,我在韩小兵家见过。”
“前两天刚买的,敞着门,散散味道。”
“韩小兵说冰箱很贵的。”
“做生意得下本钱,很快能回来。钱家兴的夫妻老婆店,一月赚四五千呢。他很热心,传了我很多经验。”
蒋书偏过脸去。
“这是操作台,”蒋伟明顺她的目光,指向一条空荡荡的水泥板,“你三伯是厨师,答应下班过来帮忙。厨具也等他置备了。我还让豆豆来添手。豆豆你记得吧,替乡下姑奶奶哭丧那个。”
“粗辫子胖姐姐。”
“是。哭得挺响,没有眼泪。乡下女孩干活踏实。”蒋伟明伸手一推,冰箱门移动起来,“啪”地合拢。
灯光透入隔板空隙。雪白簇新的冰箱,静立于阴影之中。
蒋书问:“吃不完的菜,放冰箱会坏吗?”
“不会。”
“肉呢?”
“不会。”
“水果呢?”
“什么东西放进去,都不会坏。还能做冰块。”蒋伟明拉她到隔壁,按在椅子上。“现在你是顾客,我来服务,”他举起一手,犹如托着盘子,“小朋友,想吃什么呀?我们有包子、馄饨,还有盐汽水。”
“蛋饺有吗?”
“有。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蒋书笑了。她想起新年蛋饺,蛋皮抹了明亮的猪油,肉馅胀鼓鼓,在不锈钢圆勺里“嗞嗞”隔火烤。
蒋伟明从看不见的托盘上,端起看不见的食物,一一放到蒋书面前:“这是蛋饺,一份八个,菜包、肉包、小笼包。喜欢大馄饨还是小馄饨?嗯,你喜欢大馄饨。”
蒋书低下头,想象满桌莫须有的食物。
“书书,”蒋伟明放下莫须有的托盘,“爸爸停薪留职了。你知道停薪留职吗?”
“就是以后没饭吃了。”
“瞎讲。”
“奶奶说的,妈妈也这么说。”
一口痰在蒋伟明喉咙里打转。“咳咳,她们不懂,现在是做生意的世道,傻子都能赚钱。王强有啥了不起,钱家兴说他就是运气好。前几年开饭店、包台球房的,个个钞票数到手指抽筋。”
“我们呢?”
“我们也会发财,”蒋伟明顿了顿,“一定会的。到了那时候——”他放慢语速。
蒋书期待着。蒋伟明没再说下去。
屋内安静,冰箱制冷机嗡嗡不停。“书书,不早了,回去吧。”
的确不早了。天空蓝里透青,带一点烟灰。云团稀疏开来,凉风穿过头发,捶击蒋书的睡意。蒋伟明拉着蒋书的手。他掌心微潮,指头冰凉。他在弄口站住:“到了。”
“爸,一起回家。”
“书书,妈妈还好吗?”
蒋书抓住他的手:“爸爸,回家。”
“你妈怎么瞧我都不顺眼。新店开张后,你带她一起来,让她知道我的本事。我会赚很多钱,很多很多钱。”他掰开她的手,将礼物袋子塞给她。“书书别怕,你走,我看着你。”
蒋书往前走。弄底漆黑,塑料袋擦碰大腿。两只野猫声如婴泣,此起彼伏。一条狗狂暴地回应它们。有收音机声,有小夫妻拌嘴,有人在噩梦中嘘气。某个瞬间,所有响动骤停。蒋书回头。弄口灯下空无一人。月光拉长她的影子,拖出一段,折在墙上。她想喊“爸爸”,喊不出声。抹干眼泪,往黑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