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伟明决定做生意。借了钱,贷了款,凑足四千元,在区工商局办好个体饮食业执照。林卿霞说:“敢动家里存款,我跟你拼命。”吵过几次,塑料面盆砸得咣咣响。蒋伟明卷起铺盖,住到新租店面去。
林卿霞告诉蒋书,卖鱼卖虾卖衣服,都叫“个体户”。蒋书觉得,“个体户”听着孤单单的。她喜欢热闹的词,比如“单位”和“家庭”。林卿霞还说,她有个同事的舅舅,从农村病退回上海,申请了个体户,在自己家开饭店。“那是七十年代,一月赚三千,乖乖。北京还来专车,接他去看国家领导人呢。后来说破产就破产,老板抓了,执照收了,落得在街上捡垃圾。啧啧,形势千变万化,你爸书呆子一个,不像人家野猫那么聪明,怎么有胆量做生意,”她瞥瞥女儿,“说了你也不懂。”
张荣梅也反对。她说儿子在搞资产阶级。搞了资产阶级,干部会来打人、砸家具,还会没收房子和钱。蒋书问是什么干部,答:“戴红袖章的干部。”蒋书想起车站维持秩序的老阿姨,臂缠红布,目露凶光。
“看吧,折腾,迟早出事。”张荣梅拖着小脚,挪过来,挪过去。她穿儿童保暖鞋,绛红腈纶呢鞋面,大脚趾部位已磨成灰白。那是蒋伟明买给女儿,蒋书穿不下了的。
张荣梅让蒋书教写字。五十年代大扫盲时,学会写“蒋”和“张”。她戴老花镜和袖套,弓在纸上,笔画抖抖地写:“毛主席”,用米糊粘在观音像旁。拜完观音,拜“毛主席”,念念有词数佛珠。
她说观音生前受地主欺负,升天后做菩萨,专门保佑穷人。“一旦做了坏事,观音会知道。搞资产阶级就是做坏事。”蒋书听得打哈欠,不停地看窗外,期待楼下喊:“林卿霞——”
然而,没有人来。牌局散伙了。林卿霞经常晚归,有时彻夜不回。她说在别处打麻将,还说赢钱了。给蒋书塞各种零食,蒋书藏进抽屉,被张荣梅翻出来扔掉。
“你妈在轧姘头,”张荣梅说,“换作早两年,就被枪毙了。”
蒋书不懂,什么叫“轧姘头”,也不知道,为何要枪毙。这些话突兀出来,让她透不过气。她不愿待在家。房间看起来逼仄,家具互相挨挤,积满灰尘。密沉沉的麻布窗帘,是去年冬天挂的,顾不及洗换。帘布上的熊猫呆头呆脑,身体的白色部分泛黄了。靠床的一只,被烟蒂烫了洞。它们不觉得痛,也不会孤独,徒劳抻开双臂,不知想拥抱什么。
蒋书对张荣梅说:“班主任让我们留校自习。”每天放学,等值日生走完,换坐到后排靠窗。窗外是回字楼中庭,灰色水泥地,缀着七八个油漆红点——区里检阅广播操时,体育老师画的各班排头位置。红点日晒雨淋,褪成淡褐色,像经年不净的血迹。一个女人在收被子,堆得满头满脑。两个男生拎着铁皮饭盒,抽紧布袋口,垂到膝前,一步一撞地走。这些丁零当啷,逐渐远了。
思想品德课老师曾说,学校整幢楼,以前都是资本家的。资本家是敌人,所以被枪毙,老婆也自杀了。同学之间吵架,流行互骂“枪毙鬼”,还将指头捏成手枪状,“嘣”的一声,戳中对方太阳穴。蒋书常被韩小兵“枪毙”。黑乎乎的指甲刮得她疼。
子弹射穿脑袋,会是什么感觉?蒋书无法想象。过往的人和事,听起来不真实;即将展开的生活,又令她惶恐。她渴望静止在当下。麻将、报纸、佛珠。一日一日,周而复始。没有衰老、分离和死亡。她举起双手,搭成取景框,嘴里“咔嚓咔嚓”,慢慢横扫,摄取。她内心的一部分,永远停留在九岁的这个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