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班,蒋伟明碰到前同事“野猫”,带着个小兄弟。野猫说:“最近怎样?小林还好吗?你也不请我吃饭。”蒋伟明邀他们来家中吃饭。
野猫吊儿郎当,还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后来下海做个体户。蒋书六岁时,他来做过客,帮忙组装电视机。她叫他“小王叔叔”。野猫买了劣质显像管,电视画面常常倾斜,不时翻出一屏雪花。他捏起蒋书的腮帮,挤成各种形状,还喷她一脸烟臭。
三年后,几乎认不出“小王叔叔”。肥肉在他皮带上,水袋似的滚动。右手中指一枚大方戒,戒面刻着“王强之印”。他逮住蒋书,将戒面戳在她胳膊上。霎时变白,旋即转红,仿佛盖了一方图章。“书书长大啦。”算是见面礼。又介绍小兄弟:“这是钱家兴叔叔,你叫他‘一只耳叔叔’好啦。”
钱家兴笑道:“小胖妞,好奇我的耳朵吗?来,摸一下。”凑到蒋书面前。蒋书“啊”地躲开。
“耳朵怎么啦?”林卿霞替女儿摸了摸。
“睡觉不留神,被老鼠啃了。”钱家兴逮住蒋书的手,放到左耳上。那耳残了半截,又凉又薄,像一张馄饨皮。
林卿霞“嘶”了一声。
野猫招呼道:“小林,你一点没变,还这么好看。”
林卿霞瞥瞥他,绷起脸,双腿夹住裙摆,翻身靠到床头。
野猫扭头四顾:“你们家还这么破,”掏出一张票子,“小林,去买几瓶‘光明’啤酒。”
林卿霞白了一眼,发现是张十元钞票,起身接下,磨蹭地问:“几瓶啊?”
“十来瓶吧。”
林卿霞下楼去。
野猫对蒋伟明说:“你没把老婆调教好。”
蒋伟明讪笑。
那个夜晚,蒋书难以入睡,不停翻身。棕绷床的嘎吱声,被野猫嘶哑了的嗓门盖过。他描述自己生意如何了得。蒋伟明三根指头搭住玻璃杯,听至妙处,小眼睛陡然有神:“小王,太了不起了,真羡慕你。”钱家兴缩着背,仿佛很冷的样子,啤酒沫在小胡子里闪光。林卿霞也倒了一浅底啤酒,慢慢啜饮。她盯住野猫的手。那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将大方戒拨弄得团团转。
“家兴也很棒,”野猫瞄瞄林卿霞,“家兴准备单干了。”
林卿霞错开目光,捻起一粒炸花生米。“是吗,钱老板好厉害。”
“厉害吗?”钱家兴挠挠耳朵。
林卿霞盯着他的耳朵。
钱家兴说:“这耳朵,是‘文革’中被人用钳子钳的。”
“‘文革’的时候,蒋家也倒霉,”林卿霞说,“三套家传房子被搞掉。跟伟明说多少次,去打官司,把房子要回来,兄弟几个分分,也是一笔财富。”
蒋伟明说:“房产证早烧了。”
野猫说:“打官司没用。法院是人开的,法律是人定的。”
钱家兴说:“就是,那帮造反派头子,现在照样有权有势,什么供销科长、生产科长……”
屋里静了静。林卿霞侧过脸,在窗玻璃倒影中,与野猫对视一眼。
野猫说:“世道一变一个样。无产阶级也挺好,天不怕地不怕。伟明跟我们做生意吧。”
“不可以!”林卿霞叫起来。
野猫不理会她:“这个星期天,跟着家兴,到滁州进些鱼,进些螃蟹,垫上麸皮,扎好竹筐,下火车拉去集贸市场,直接就开卖了,摊位费都不用付。”
蒋伟明问:“鱼会死掉吗?”
野猫瞥他一眼:“你是男人吗?”
林卿霞扑哧一笑。
蒋伟明端起杯子,又放下:“你笑什么,我不觉得很好笑。”
“笑笑怎么啦,不理你们。”林卿霞出门小便。
“伟明,你要做生意,”野猫说,“小林长得太好看,心思又活络。”
蒋伟明蜷起手指,又倏然绷直,指肚来回摩擦桌面。
林卿霞归来,看看众人:“怎么了?说我什么坏话?”
野猫道:“我们在说,你打麻将手气不行。”
林卿霞道:“放屁,我手气好得很。不信你一起来打。”
野猫道:“好,来就来。”
蒋伟明像是没有听见。镜片不反光的角度,他眼珠呈灰色,微微凸起。眼皮醺红着,一点一点往下压。
“老蒋醉了。”钱家兴说。
翌日,野猫来打麻将,带个小跟班,在旁默默点烟送水。
林卿霞介绍:“王老板做服装生意,上海滩数一数二的,以后你们买丝袜找他。”
同事纷纷握手。
一个说:“大老板跟我们平民百姓搓小麻将呀。”
“大麻将我也搓,放一炮一万,会计在旁边点钞票。大有大的爽,小有小的乐。”
林卿霞说:“谁信。”
“没见过世面。”
“呸。”
野猫拉开腰包拉链,掷出一沓人民币。“让你见见世面。”
林卿霞拍他一下。“钱多砸死人呀?快收好,铺毯子打牌了。”
半夜,张荣梅翻身起床,拖着小脚过来,一胳膊捋乱麻将牌。林卿霞推她。她缩到五斗橱边,嘤嘤呜呜。蒋伟明肠气雷动,呻吟一声,醒了。“你把我妈怎么啦?”
“老不死的,能把她怎么了。”
劝架的,捡牌的。
野猫掀起绒毯,“不早了,散了吧。改天去我家打”。
“死老太婆,怎么还不死啊,你去死啊,你去死啊,你……”
楼下被吵醒,晾衣叉“咚咚”往上捅。林卿霞猛踩两脚,作为回报。“哦,天哪,”她喊,“蒋伟明,你这个穷光蛋、窝囊废。我为啥嫁给你,真是瞎了眼。”
屋内霎时安静,众人不知该说什么。蒋伟明仰躺着,不出声。面色灰白,身体扁平,胡子新长出来,下巴犹如覆一层苔藓。看起来像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