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镖师们也严格遵循着这样的原则。

上一篇文章里头，咱们说了，要是每个旅客进了旅店之后，都踏踏实实地躺下就睡，估计也就不会丢东西了。但要真这样的话，也就没人请镖师了，好和坏都是相伴而生的，没有坏的衬托也就没有好的彰显，各行各业都不容易。

镖师们要遵守的行业规矩很多，既有约定俗成的习惯，也有这个行业赖以生存的基本形式。

一个好镖师，时时刻刻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睡觉都得按着规矩睡，方彪先生在《京城镖行》里面就介绍过，入睡的时候，镖师要执行“三不离”的睡法：

第一，武器不离身。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手无寸铁的镖师比一般老百姓高明不了多少。武侠电影里，我们常看见镖师与敌人肉搏，镜头拍出来特别好看，眼花缭乱，可那是电影！真打起来，你死我活的时候，谁能仅靠拳头取胜？所以，镖师的武器是片刻不可离身的，特别是腰间之物。什么是腰间之物？其实就是清末的时候，江湖人士对手枪的别称。无论你是镖师还是贼人，手枪都绝不能离身，并且绝不能示人。贼人的规矩是不向朋友借腰间之物，别说不能借用，借去看看也不行。镖局中的人老跟贼人打交道，也知道借枪跟下枪的关系。不会有人去向人借腰间之物，一用一看这都是大忌，怕遭人暗算。腰间之物无外乎是驳壳枪，那会儿叫“盒子炮”，或者是勃朗宁、左轮。佩枪的人都对自己的装备讳莫如深，因为一旦曝光，动起手来，对自己不利。

第二，身不离衣。镖师在走镖的时候，一年四季都是和衣而卧，因为一旦出了事，可能没有穿衣服的时间。北方的冬天更不能光着膀子上阵，一听见动静，翻身下床就能打，这是硬道理。

第三，车马不离院。镖师进店以后，就有专人值更，值更的人要负责看护车马，院外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镖师也不能问，也不能管，就怕中了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睡觉的规矩虽然非常严格，但是它的出发点是为了镖师好，遵循这个“三不离”，才能更好地确保安全。

有的时候，镖师走镖保护的不是财货，而是旅客的人身安全，这叫客镖。有人说，客镖是不是就比较省事了？为什么这么说呢？走客镖，这“镖”是活的啊，匪徒来了他还能跟着镖师跑，安全的时候大伙在一块儿嘚瑟嘚瑟，聊聊天，还能打发一下旅途的寂寞，对不对啊？

这只是您那么想，列位，实际上客镖特别不容易。需要镖师护驾的旅客，一般不是平民百姓，不可能有这种情况：北京城这儿来了一个说相声的，雇八百个镖师，你们给我送到天津去！好家伙，这说相声的得缺多少德呀？哪有这么些人追杀你啊？

客镖的主顾，一般都是上任或者卸任的官员，或者是官宦人家迁居，要不就是回原籍探亲的富商大贾，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也有的是二者兼备。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官员聘请镖师护驾，一般都还携带着眷属、钱财，都是行动不便还不好伺候的阔主儿，当然也是贼人算计偷袭的对象。走这样的客镖，不但目标大，行动还不方便，所以说保客镖比保货镖更难，不但不能丢镖，而且还得保障老爷、夫人、小姐、少爷等人的安全。

保客镖，有三忌。

第一忌，忌问囊中为何物。你不能问主顾，您这行李里面都有什么金银财宝，只能问他，一旦发生意外，哪件行李是必保之物。为什么呢？因为“财聚一身，得失于心”，古代社会发财的人发的尽是不义之财，最怕露白。现在呢，有钱人最怕曝光，为商者怕曝光之后树大招风，为官者怕曝光之后御史闻风参奏。所以，囊中有何财物，这是不许问的。

第二忌，忌讳同这个雇主的家眷接触。高官富贾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平时金屋藏娇，小厮都不许进二门，怕的就是戴绿帽子。但是旅途中也没法回避，船舱狭小，妻妾眷属进进出出，不好回避镖师，彼此心中总有些异样的感觉。因此，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镖师只跟男主人一人打交道，这样一则可以让大人、老爷们放心，二来也避免太太小姐们提出一些不好解决的问题，造成双方不愉快。

第三忌，忌讳镖师中途讨赏。中途讨赏，说得严重一些，等于是敲诈勒索，哪怕是家里出了意外，你没办法，跟人开口借点钱，也会让主顾认为你这是借机讹人家一笔。一般来说，每次走镖平安到达终点，雇主得大摆夜宴，请镖师们吃一顿，再给一些赏银，这个是外快，单独赏的。但你路走到半截，就跟人家伸手要钱，这不成。

如果违反这三忌，往往会给客户造成一些不愉快，影响镖局以后的生意，况且镖局的雇主，个个都有钱有势，哪怕是已经卸任的官，人家凭一个三寸官帖，依然能够给这些镖师来点厉害瞧瞧。所以，三忌之道，是走客镖的镖师必须遵守的规矩。

想要当一个好镖师，那讲究可多了去了。讲究什么呢？这个行当，讲究“三分保平安”！

这是什么意思？简单地说，就是：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

为什么要带三分笑？举手不打笑脸人啊！人带着笑，好办事，客客气气地说话办事，让人看着喜兴。

让三分理，礼让于人，讲求和气，出门在外，强龙难压地头蛇，你知道哪个山头上有不要命的主儿呢？万事以和为贵，不能因为置气，耽误了镖局的买卖。

饮三分酒，酒喝多了误事，做任务的时候，镖师不能多喝，饮到三分，这就是极限了。还得是老镖师喝，老年人喝点白酒舒筋活血，可以取暖，年轻的镖师是一概不允许喝酒的。

这些讲究不是谁一拍脑门想起来的，而是无数镖师在江湖中历练出来的，咱们可以看出来，镖行讲求的是个平安。话说回来，镖师真要是碰见匪徒，对方站在道中间劫道，怎么办呢？

镖师走镖得喊镖趟子，喊“合吾”，扬名立威。咱们之前讲过，镖局的祖师爷是乾隆年间的山西人神拳张黑五。黑字上口念合，现在京剧念白也是，您看《挑滑车》里面的词：“看前面黑洞洞……”这句词念出来，黑不能念黑，得发“合”的音，同理，“黑五”念出来，就成了“合吾”，为的是喊给道上的朋友听。也有不喊镖趟子的时候，镖师走镖，走到某个土匪的山头，大家不出声音，哑着过去，这是给人家面子。

一般的土匪劫镖，会在道上摆上一些荆棘。荆棘上满是尖刺，摆在大路中间，人过不去，马也不能走，不然万一划破了马腿，后面的路就更走不了了。而且，最要紧的，是镖师不能自己把荆棘拿开，这是规矩，得等人家占山为王的强人们出现了，大家一起谈判。

强人们出来了，按照江湖规矩，倒也不会上来就抢，而是先跟这个镖师盘道，用江湖上特有的行话来交谈，这叫“春点”，也叫“调侃儿”。

过去旧社会，不管是做生意的也好，卖艺的也好，甚至山上的土匪也好，他们往往都有一套江湖隐语，时至今日，有的时候我们在外面碰见了一些江湖道上的老人，大家聊闲天时提起这个，还都能聊到一块儿去。这些劫道的强人也是有规矩的，彼此之间沟通时，怎么问，怎么答，都有一套黑话。比如说，镖师在路上跟土匪遇上，土匪就得问：

“你吃谁的饭？”

镖师得说：“吃朋友的饭。”

问：“你穿谁的衣？”

得回答：“我穿朋友的衣。”

因为镖师也明白，江湖走镖，靠的全是朋友们的帮衬。别看一个来自镖局，一个是绿林出身，他们身后的派系总会有些渊源。两人聊几句，再问一问对方的门户，师父是谁？是哪座山头的？人不亲艺亲，艺不亲刀把子还亲，若是彼此的名号都在江湖上有所耳闻，一般也就放过去了。

当然了，也有那些个不开面儿的草寇，非劫不可，可即便到这会儿，镖师还是不会动手，而是继续忍耐，劝劫匪放手：

“朋友您听真了，您是林中的好汉，我是线上的朋友，您在林里，我在林外，你我俱是一家。”

如果土匪说“咱不是一家”，镖师还得忍，这就是压着心火在说话了：“五百年前是一家，是朋友吃肉，不是朋友啃骨头，啃了骨头您可别后悔。”这话的意思是：我功夫很硬，再不识趣咱们就交手吧！

聊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这土匪还是非要动手不可，镖师也就不废话，直接亮兵刃了。同时还会跟自己的同伴喊话，大家一起压上来打。

其实，在交手的时候，镖师往往还是会手下留情，从他们的角度，只要把劫匪赶走就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出人命，冤冤相报何时了？

有人说，怎么镖师这么窝囊呢？其实不是，江湖啊，就是如此，它并不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简单，很少有人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江湖老手中多的是人情练达的“老油条”。大家都是道上混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能致一伤，不致一死，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就是这个意思。

镖师对待地方上的地头蛇，也是如此，无论到了哪儿，难免有地头蛇来找麻烦，借口镖师没来拜码头，找镖师动手，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够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一般来说，镖师会先让他三招，这是有意试试对方的功夫深浅，三招过后，镖师就知道来人有多大能耐了。要瞧见对方的武艺不如自己，得了，速战速决，镖师会狠狠地还三招，但是不会把地头蛇打趴下，点到为止，收招定式，嘴上还得客气：“哎呀，我久在江湖这么多年，您这功夫我没见过，你这功夫太俊了，您师承哪派啊？您让我开眼了，得了，咱们交个朋友吧。”

说这几句话，为的是让人家脸上好看，地头蛇一瞧，得了，打不过，赶紧就坡下驴交个朋友吧。这叫什么呢？这就是那句江湖话：城墙高万丈，全靠朋友帮。日后谁有个马高镫短，也好有个帮衬。所以说，好的镖师必须要有极高的情商，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不过，好镖师绝不是只会耍嘴皮子，危急时刻，要能够挺身护镖，以死尽职。

清朝末年，北京前门外著名的会友镖局里有一个传奇的镖师，名叫李尧臣，河北冀县人。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李尧臣带着一队人马，从保定去往天津，要保十万两现银走镖，刚到下西河，就遇见歹人劫镖，双方展开鏖战，李尧臣手下的八个镖师死了四个，但他们拼死保住了大部分的镖银，这件事轰动了武林。京城八大镖局齐奔天津，平山灭寨，把贼寇擒获正法，才算为死去的四个弟兄报了仇，雪了恨。

还有一次，李尧臣跟他的师叔焦朋林带队走镖，一行十二个镖师，途经八达岭，遇见有人拿着灌了沙子的枪劫镖，镖没出事，但李尧臣的师兄张华山、武宪章两人被劫匪打死了。所以说这一行极其危险，没有责任心的人，是做不了镖师的。

源顺镖局的创始人是大名鼎鼎的大刀王五，有一次有人来找他走镖，要到内蒙古的托克托。当时正是寒冬，漫天风雪，走着走着，王五忽然发现，远处隐隐现出几辆大车，车主人正在大路上抽泣，上前一问，原来是遭了土匪劫道的客商，土匪不光抢走了财物，连拉车的牲口都抢走了。王五一看，得了，把自个儿的马给了人家，他自己的车呢？就靠人力推拉，十分艰辛地回到了北京。

被救的商人非常感动，特意赶过来送了匾额，以示感谢之意，此事传为江湖美谈。当然了，被劫匪劫了镖车的事情也常有，这叫失镖。镖师在每走一趟镖之前，都要打点好家里的一切事务，做好一旦出事就不再回家的准备。

镖师保一趟镖下来，挣得并不多，必要的时候可能还得付出生命的代价。镖师高度重视自己与雇主之间的契约关系，重信义，守承诺，而且往往有着侠肝义胆、道义之心。在劫匪的眼里，镖师是从来不会屈服的硬汉；在被保护的雇主眼里，镖师又是永远让他们有安全感的保护神，是他们的腰杆子、护身符。有镖师在，生命财产就会安全，生意就会兴隆发达。

这是外行人对镖局的一种片面认识，镖师自己心里怎么想呢？其实他们经常是有苦说不出，打掉门牙和血吞。他们心中其实常年祈祷的就是一个字：和！心里信仰的也是一个词，叫“以和为贵”。因为从事这一行的人，看了太多厮杀跟死亡，遭遇过太多袭击，见了这么多鲜血和尸体，他们心里也不好受。他们希望自己的职责仅仅是保平安，所以无论面对的是劫匪的袭击还是地头蛇的挑衅，镖师总是以和为贵，希望任何事都能够和平解决，他们的主导精神，是和气生财。

镖局呢，也始终坚持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原则，本着这个精神去处理官方、地方、匪方的关系。镖局对外界的一切挑战，都尽量采取避战的措施，并不是说镖局的人就低人一等，而是镖局的原则是少生事端，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不希望任何人的人身或财产安全受到威胁。开办镖局的目的是赚钱，职责是保证雇主人财两安，没有必要对强人赶尽杀绝。倘若强人真的非要强人所难，镖局为了坚持对雇主忠诚守信的精神，也只有跟强人一搏生死。所以说，保镖这个行业不容易。过去我们说相声说到保镖的时候，先生老师们就说，你们轻易先不要学这个，这个太难了，不是你们想说就能说的行当，这里面的复杂关系，你要是不了解、不熟悉这习武之人，你就没法说清楚。

当然了，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现在这些练武的人跟当年的那群人也不太一样，我们节目里也经常出现这些小包袱，说谁谁是练武术的，能耐大得都不行了，嚯！投名师，访高友，认识四处的高人。说到高人，高人厉害到什么程度呢？我在台上老跟谦哥开玩笑，说他是练武术的，请高人教他练铁砂掌，这铁砂掌可不得了，单巴掌挥动，是五百斤力气！两巴掌挥动，是一千斤的力气！后来谦哥不幸英年早逝，就是因为早晨起来洗完脸，往脸上拍爽肤水的时候，使大了劲，一拍把脸给拍碎了。这当然是句笑话，一说一乐的事情。

讲评书、说单口相声的时候，我们常讲到侠义江湖，偶尔提到飞贼，总会想办法用不一样的手法和与众不同的技巧来形容飞贼的能耐。过去北京有一个专门供人走江湖卖艺的场所，这个场子里，有一个飞贼，外号叫“赛狸猫”。他能耐大到什么程度呢？有人在天桥打把式卖艺，大伙围成圈看，赛狸猫手持着满杯的酒腾空而起，踩着围观人的肩膀、头顶，绕着场子飞窜一圈，落地之后酒都不洒，被踩的人还不知道疼！这个就很厉害了，是不是？

还有的飞贼，能耐大，能去抢镖，但小偷小摸的事他也干，实在没辙了，甚至会上饭庄吃白食。老段子里说，京城来了一贼，没人敢惹，这贼进城，直接住在镖局里边，镖局还得管他吃住，他说你们不用管我，我能耐大，别看我没钱，照样能到处吃饭。他就自己去饭馆吃饭，吃了二斤饼子、一斤肉。吃完之后起身要走，伙计说了：“您得给钱呀！”

飞贼乐了：“我为什么给钱？”

“您吃我们东西了！”

“我吃什么了？”

“您吃了二斤饼子，一斤肉。”

“哦，是吗？好，我跟你这么说，我这个人哪，都没有三斤重，我怎么吃得了你二斤饼子一斤肉？”

饭馆掌柜的赶过来，一听前因后果，都快气死了，掌柜的说：“你人有没有三斤重，咱们来个秤称一称吧。”

秤搬来之后，这贼大大方方就上去了，大家一看，好家伙，二斤四两！

掌柜的都傻了，这个人确实还没有三斤重，这怎么能是二斤四两呢？得了，这是遇上了有能耐的贼！算你厉害，走吧走吧！

其实呢，这是因为飞贼有内功，您别看他上秤好像特别轻，到时候他跟你一块儿劫个道啊，劫个镖啊，那都是好手。

当然了，镖局这个机构，现在已经是个历史名词，后来社会发展，随着火车、汽车、轮船的出现，镖局的买卖逐渐难以为继，北京八大镖局先后关闭。有了火车，自然就不用镖行押镖了，功夫再高，血肉之躯也挨不住洋枪啊。

镖局的消失伴随着一种中国传统江湖精神的消失，老舍先生的《断魂枪》写了：“自从洋人把火车、洋枪带进了中国，天下已经没有江湖可言。”江湖不是流氓黑社会，而是忠肝义胆、一诺千金。 v5t8zSl8Wk3UKPQYohuX/dQaWWCNxcWj9/1e6kRt7z+kc5sM1PlLs2cDMuam8UX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