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已经破坏了,我不能再破坏第二个家庭。”
之前讲了民国电影界的两位女神——阮玲玉和胡蝶,有读者朋友就问了,民国电影界有没有男神呢?有!咱们就讲讲民国电影界的男神。
我们演出的时候,隔三岔五地,有热心观众捧我们:“哎呀!男神!”我心说:我们算哪路男神啊?谁家男神长我们这样儿啊!男神得是什么样儿的呢?您往下看。
1945年,九岁的小赵青记事以来,第一次在上海见到自己的爸爸,小丫头当时就看呆了,心里呼啸过一万个赞——像电影里的美男子一样。
可不嘛,小赵青的爸爸还真是电影里的美男子。
谁啊?赵丹!
提起赵丹,那可是民国时期数一数二的大明星!他与白杨共同主演剧情电影《十字街头》,在片中饰演呆头呆脑的失业大学生老赵;与周璇共同主演剧情电影《马路天使》,在片中饰演机灵诙谐的乐队吹鼓手陈少平。这都是民国电影史上的经典名片。那时候电影可是个稀罕玩意儿,有闲钱、有品位的人才上电影院去看片儿呢,电影明星们当时也没有微博、微信、粉丝团什么的,普通老百姓只能通过电影、画报看到他们的信息。这样一来,明星身上就有了神秘感。
神秘感一产生,光环也就随之产生了。老年间的艺人,甭管是曲艺界的还是影视界的,都很注意保持自己身上的神秘感。旧社会那会儿,老相声艺人演出结束之后回家,如果兜里没钱,雇不起黄包车,宁可走着回家也不能坐电车。为什么呢?电车上人太多,你这一上去,一大帮观众都跟你坐在一起,大家觉得你和普通人也没啥两样儿,慢慢就对你失去兴趣了。我们这行有句行话,叫“相不游街”,最忌讳的就是失去神秘感。
艺人该不该保持神秘感,暂且不谈,在那个年月,明星们确实都神秘感十足。赵丹也是如此,尽管他本人十分平易近人,但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影迷中引起轩然大波。
赵丹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婚礼办在了杭州六和塔底下。三对影坛恋人(赵丹和叶露茜,唐纳和蓝苹,顾而已和杜小娟)一起举行集体婚礼,取的是“六人百年好合”的彩头。
集体婚礼是当时国民政府刚开始倡导的舶来品,也是西风东渐造成的新鲜事物,报纸杂志对这场婚礼十分关注,从新娘的礼服到宾客名单,都成了老百姓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一周后,六人举办茶点婚宴,来宾有胡蝶、金山、王莹、陈波儿、舒绣文、龚稼农、尚冠武等当红明星。郑君里、施超担任招待。宴席尾声,全体来宾合唱孙师毅作词、吕骥作曲的《六和婚礼贺曲》,这段歌词实在是太好了,我给大家念念:
“偎情郎,伴新娘,六和塔下影成双;决胜在情场,莫忘胡虏到长江。喝喜酒,闹洞房,五月潮高势正扬;共起赴沙场,同拯中华复沈阳。”
1936年,正值国难当头,大家都豪情万丈,欲与祖国共存亡,即使是在婚礼这样喜庆的场合唱的贺曲,也一样饱含着壮志凌云的气概。
在婚礼上,叶露茜不慎摔坏了一个盘子,赵丹心里就有点儿别扭,觉得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果然,三对新人的婚姻都没能维持长久。杜小娟早逝,蓝苹、唐纳婚变,叶露茜改嫁。几年后的桂林文艺戏剧界聚会上,众人谈起这次六和塔婚礼,有人还说了句俏皮话:“六和塔下六不和。”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赵丹不但是美男子、大才子,还是一个标准的话题男神。他的感情生活每当出现大的变动,必然会在媒体上闹得沸沸扬扬,放在今天,也是一个动辄就霸屏头条、上热搜的主儿。
赵丹的母亲是有名的扬州美女。父亲在南通开影戏院。赵丹从小在影戏院长大,受到家庭熏陶,酷爱艺术。中学时就与好友顾而已、钱千里、朱今明等人组织“小小剧社”,演出过一些进步话剧。1931年,赵丹考入了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黄宾虹、潘天寿等一众名家,专攻山水画。
艺术是相通的,赵丹画画非常有灵气,画家陆俨少曾赞美他的作品,说他“零纸整幅,杂置案头,乱抽一帙,随手涂抹,笔墨狼藉,顷刻而成。看似极不经意,而图成之后,奇趣横生,章法谨严,似有宿构者,通幅真气流转,不可羁勒,放浪恣肆,时或明有,皆各自具一种天机灵变之致,非人所及”,中国美术馆还曾为赵丹开过画展。
虽然学的是美术专业,赵丹却对表演产生了更大的热情,求学期间就参加了美专剧团、新地剧社和拓声剧社。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赵丹经郑君里介绍加入了“左翼剧联”,多次深入工厂、市井、学校等地,演出抗日救亡剧目。
真金子在哪儿都会闪光,明星影片公司著名导演李萍倩慧眼识珠,发掘了新星赵丹,请他在自己导演的无声片《琵琶春怨》中出演了一个纨绔子弟的角色。赵丹年仅十七岁便步入影坛,并在之后四年内演了二十多部电影。
赵丹的第一任夫人名叫叶露茜,素来爱好文艺,在上海商业学校有“校花”之称。上海商业学校业余剧团的指导老师金山与赵丹交情深厚,剧团为水灾难民募捐,演出话剧《奇迹》时,金山邀请赵丹去看新戏,并将叶露茜介绍给了他。年轻的赵丹对正处于豆蔻年华的天才女演员一见倾心,立刻展开追求。不过他的追求方式很霸道:在《奇迹》中,演叶露茜弟弟的王为一要热烈地亲姐姐的脸。散戏后,大伙儿到后台庆贺,赵丹朝王为一胸口就是一拳,咬牙切齿地说:“阿王,你怎么可以亲她的脸?”
王为一听出弦外之音,故意激他:“你懂不懂演戏,因为我爱她,所以要亲她。”
赵丹更来气了:“反正我不准你亲她的脸!”
赵丹的无理取闹惹得王为一和朋友们哄堂大笑。王为一卸完装,又想拿他俩打趣,一扭头,欸?叶露茜不见了,再一细看,赵丹也不见了!
这种闪电式的进攻虽然鲁莽,却很奏效,不久,叶露茜便与赵丹陷入热恋。赵丹幸福极了,他对外声称:“我成了快乐王子,因为我拥有一个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女人。”叶露茜嫁给赵丹后便不再抛头露面,生下女儿赵青和儿子赵茅后,更是一心一意回归家庭、抚育儿女。
1937年是赵丹事业上的丰收之年,他先后拍摄了《十字街头》与《马路天使》,这两部故事片在中国电影史上堪称经典,上映后立刻引起轰动。
七七事变后,赵丹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抗日宣传活动,他和妻子叶露茜参加了上海救亡演剧三队,演出《放下你的鞭子》《三江好》《塞上风云》等进步话剧,沿沪宁线,从上海一路演到了苏州、南京、武汉、重庆等地,并在重庆主演了由沈西苓执导的《中华儿女》。但日本人从1938年3月起,就开始轰炸重庆,赵丹的演出受到了极大干扰。
1937年,夏衍创作了三幕悲喜剧《上海屋檐下》,赵丹出演了男主角匡复。剧情大意是:被捕入狱八年的匡复被释放了,他到好友林志成家探询自己妻子彩玉和女儿葆真的下落,却得知妻子已与林志成同居,因为他们早就听说匡复已死,于是三个人都陷入难以解脱的内心矛盾和痛苦之中。
当时赵丹并没有想到,命运会和自己开一个无比残忍的玩笑。正可谓一戏成谶。
兵荒马乱的重庆不利于艺术创作,国统区被日军反复轰炸,赵丹每天跑警报,无法正常地工作、生活,内心很是苦恼。在这段时间,他开始阅读一些介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的书籍和资料(您听见这个名字耳熟吗?对,周星驰在《喜剧之王》里抱着睡觉的那本《演员自我修养》,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写的)。赵丹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学说极感兴趣,他决定,要去苏联求取真经。
怎么才能去苏联呢?1938年4月,他看到了杜重远写的《盛世才与新新疆》。天真的赵丹以为盛世才真如同书中所说那样开明、求贤若渴,便对新疆产生了向往。他以为新疆是抗日的大后方,又是国际交通要道,而且当时茅盾先生在新疆主持文化工作,有许多苏联专家帮助新疆搞建设,每年还会派留学生去苏联学习,自己到新疆后,一定有机会去莫斯科,学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
赵丹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他立刻托邹韬奋先生给茅盾去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也想去新疆工作的愿望。
茅盾隔了一段时间,才回了电报,电文主要表达了两个意思:
一、此事已经向盛公(盛世才)汇报了,盛公表示欢迎;
二、新疆生活艰苦,望慎重考虑。
文人说话,总归委婉含蓄一些。单纯的赵丹不理解政治的残酷,看完这封话里有话的电文,他丝毫没有多想。演戏怕什么艰苦呢?自己去新疆就是为了吃苦的!赵丹登高一呼,召集了好友徐韬、王为一、朱今明、易烈等人,带上妻子和孩子,浩浩荡荡向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进发。
在迪化,心事重重的茅盾见到赵丹,不喜反惊,待到身边没有旁人,茅盾才悄悄告诉赵丹:电文中不便直说,“望慎重考虑”其实是“不要来”的意思!盛世才这个人捉摸不透,非常多疑,你们要谨慎。既然来了,先安下心来,工作一段时间后,再找机会回去吧。
赵丹听完十分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
出了迪化城就是戈壁滩,没有人烟,更没有交通工具,想溜也溜不了,出个门都被特务盯着。赵丹和朋友们成立的“新疆实验话剧团”只过了八个月的太平日子,刚演了几个抗日救国、揭露汉奸卖国贼的话剧,盛世才就疑心是在借戏剧讽刺自己,将剧团主要演员抓起来投入大牢,赵丹吃尽了严刑拷打之苦,受尽了逼供诬陷之冤。
这一关,就是五年。
赵丹觉得很冤,便给盛世才写信,解释说自己来到新疆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开展戏剧艺术工作。但盛世才不像赵丹这样单纯,他派了一个又一个特务来审讯,有的还伪装成狱友,在他身边卧底,这些特务一会儿客气一会儿瞪眼,连蒙带唬,就想让赵丹他们交代,来新疆到底有什么阴谋。
监狱里没有肉,没有菜,只有萝卜缨子和新疆的馕,还有数不清的蚊子、苍蝇、跳蚤、虱子,囚犯被绑在条凳上审问,又是灌辣椒水,又是坐老虎凳。监狱长知道赵丹是大明星,还说:“你们没事可以写一个剧本哪,呃,将来出去可以演嘛,演一演,表现一下你们对盛世才的仇恨什么的。”这段牢狱之灾的切身体会,日后被赵丹用在了电影《烈火中永生》的创作中。
赵丹在自传里写道,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心里只想着叶露茜。为了排遣望不到头的牢狱时光,他开始回忆自己演过的每一部戏、扮演过的每一个角色、说过的每一句台词、走的每一个台步,不停地在回忆中再表演、再创造。
其实,在赵丹去新疆之前,周恩来曾想拦阻他,无奈晚了一步。为了保住赵丹的性命,叶露茜多方找人施救,甚至趁着宋美龄视察新疆之际,上门用英语申冤。遗憾的是,叶露茜非但没救出赵丹,自己反而被赶上了飞机,被迫离开了新疆。在周恩来的帮助下,叶露茜回到重庆,不久后,新疆方面传出“盛世才清洗监狱,赵丹一帮人被活埋”的消息。叶露茜痛不欲生,一度有过殉夫的打算,在朋友的劝慰下,才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带着两个孩子另谋生路。
多年后,赵丹出现在叶露茜面前时,赵丹满怀着劫后余生的欢喜和庆幸,叶露茜却是左右为难。在她心里,丈夫已经死过一次。她已经在心底告别了过去的岁月,和他们共同的朋友剧作家杜宣同居在一起,还怀了杜宣的孩子。
赵丹希望叶露茜打掉这个孩子,和自己开始新的生活。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承认,赵丹这个人不懂女人,更不懂叶露茜。叶露茜与赵丹生过一儿一女,后来又与杜宣生下七个子女,加上杜宣的前妻留下的两个女儿,一共有十一个孩子管叶露茜叫妈妈,每个孩子都很爱她。赵丹眼中“最美的女人”已经蜕变为“最美的母亲”。多年以后,叶露茜任教于上戏导演系,因为给生病的学生送巧克力,还在“三反五反”时被打上“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的罪名,在那个年代,这算是“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革命接班人”,但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叶露茜是一个充满了母性情怀的女人。
叶露茜最终给赵丹的回答是:“一个家庭已经破坏了,我不能再破坏第二个家庭。”
整个文艺界都被这件事轰动了,赵丹又一次上了头条,不过这次不是“晒幸福”的姿态,而是变成了苦情男主:革命者回家,老婆以为自己死了,和好友好上了。这不就是《上海屋檐下》里的匡复吗!这算是赵丹提前预演了他的人生,还是命运这个导演抄袭了戏剧?
有人为这段凄美的故事落泪,也有人为赵丹鸣不平,漫画家丁聪宣布与杜宣断交,几句话就交代清楚原因:“赵丹本来儿女都有的,结果老婆肚子里有杜宣的种,赵丹也就算了。”
也有人持相反感受,剧作家田汉曾作诗一首《赠露茜》,写了这样四句:“转战归来气为疲,春风吹起草离离。蓬头粗服红花巷,争羡新人叶露茜。”
赵丹是万人瞩目的大明星,又是一个极其感性的演员,为这段往事肝肠寸断之余,难免对孩子们讲起这段感情,后来赵丹还将这个故事写进自传里。大家读完这段往事,自然会站在他的角度,为他感到难过。
那么,叶露茜和杜宣过得幸福吗?
其实是非常幸福的。
杜宣是个诗人,剧作家,毕业于日本大学法律系。听起来似乎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其实,他的工作不那么简单。他曾打入美国陆空辅助勤务战地总部担任顾问,其间,以民主教授的身份,带着两个美国情报人员完成了与新四军接头的绝密任务;日军投降后,他随美军飞往广州、香港,与日军交涉接收战俘事宜……杜宣的大女儿杜未明(那个差点儿被赵丹打掉的胎儿)回忆说,她父亲有一个身份,叫“国际特使”,这个工作的特质是:隐姓埋名,上飞机可以佩枪,自己带水,不吃飞机上任何食物,遇事自己处理,甚至自杀殉职。
赵丹与叶露茜的女儿赵青曾问过母亲,这一生更爱谁。叶露茜的回答是:杜宣。
叶露茜去世后,杜宣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他对儿女说:“妈妈不在,我们都成孤儿了呀……”杜宣去世前,儿女决定要把他安葬在宋园,他对女儿说:“妈妈也要去,死了也要浪漫主义。”
故事讲到这里,其实还有一个角色,杜宣的前妻:蒋婉如。
1931年,蒋婉如遇见了比自己小三岁的九江少年桂苍凌(杜宣的本名),二人一见倾心,不久结婚。桂、蒋二人热衷于参加左翼文艺运动,并先后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蒋婉如给桂苍凌生的孩子被送到乡下亲戚家寄养,以便夫妇二人参加社会活动。桂苍凌为了方便写小说、散文、剧本、评论文章,给自己起了个笔名:杜宣。
1934年,由蒋家出资,二十三岁的蒋婉如带着二十岁的杜宣,去了日本留学。1937年,蒋婉如、杜宣夫妇回到祖国,参加救亡活动,蒋婉如奔赴昆明教学,直到1942年才辗转回到上海。这时她才发现,杜宣已和叶露茜同居,并且有了孩子。蒋婉如气得发疯,扇了杜宣两记耳光,抛下两个女儿给杜宣和叶露茜,径直走了。
那一边,赵丹面对决绝的叶露茜,也没有办法,他领回了女儿赵青、儿子赵茅,黯然神伤回到上海。
1948年后,赵丹与小自己十岁的黄宗英结婚。婚事又上头条。
人这一辈子的事很难说,聚散离合,只有当事人知道其中的苦辣酸甜。我们作为旁观者,只能扼腕叹息。